《特区文学》2024年第5期|杨遥:青花瓷与野鸡(节选)
杨遥,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多次被转载和收入各种选集。著有长篇小说《大地》《所有人的春天》,出版《二弟的碉堡》《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隐疾》《理想国》等多部小说集。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学》《黄河》《十月》《上海文学》《小说选刊》等刊物优秀作品奖。
庙会真热闹,一张张新鲜面孔东张西望,像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突然被放了出来。安翔以前也和这些人一样兴高采烈地赶庙会,可是去年开始,妈妈说:“安翔,咱们也做点儿生意吧。”他们住大杂院里的人都趁着庙会做点儿小生意。安翔迷惘地问:“做啥呢?”他们家从来没有人做过生意。母亲买了几包砖茶,煮好后装进罐头瓶子里。安翔怀疑不会有人买这东西,没想到生意还挺好。
一张面孔在安翔面前停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背着尼龙袋,鬓角头发花白,像脾气温和的灰斑鸠;耳朵旁边有颗豌豆大的肉瘤微微发红,上面没长头发。
安翔看到他的肉瘤有些害羞,忙错开目光问:“大叔,您喝茶?”
男人客气地笑笑,说:“来一瓶。”
男人慢悠悠地喝着茶水,边喝边打量安翔。安翔不安地低下头,一只蚂蚁被粘在快化完的冰棍上奋力挣扎。男人喝完茶水抹了抹嘴角说:“小弟,能在你这儿放个东西吗?背着它太不方便了,我一会儿过来取。”
冰棍儿化完,蚂蚁爬出来舔了舔脚,爬走了。安翔快乐地点点头说:“没问题,您记得来取。”
男人把尼龙袋子小心放地上说:“就这只刚买的罐子,我一会儿过来取。”
安翔用手指了指背后说:“我把罐子放家里吧,这院子里的第一家,这儿人多,怕打碎。”
男人点了点头融入人流。
天黑下来时,人们手忙脚乱收拾东西。安翔把桌子、椅子、茶壶、罐头瓶拿回家,坐在大院门口等男人。暖洋洋的晚风吹到身上,像有无数双小手在安翔身上抚摸。
星星逐渐填满天空,男人还没有来,妈妈喊安翔回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安翔不安地说:“上午那个男人放下罐子一直没有来取。”妈妈用舌头舔出根夹在牙缝里的菜丝说:“他能打听到咱们家,一问卖茶水的那个男孩儿,谁都知道。再说,或许他今天有事,明天才来取。”
安翔匆匆吃完饭,又去了大门口。人们一群群像摇摇摆摆的鹅往戏场院走。今天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塑料袋、冰棍儿纸、宣传单在风中缓缓往前滚,一只卷成一团的花袜子仿佛站起来也要去戏场院。安翔这时惊慌地想起,没有记住男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鬓角的灰白头发和发红的肉瘤。安翔努力打量着街上四十多岁鬓角斑白的男人,路灯太昏暗,看不清有没有肉瘤。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庙会结束了,男人一直没有再出现。
爸爸说:“打开尼龙袋子看看吧,别是什么有问题的东西。”爸爸胆子总是那么小,生怕生活中出现一丁点儿意外。
安翔认为不应该随便乱动别人的东西,但想不出反驳爸爸的理由,万一袋子里是个发报机,或者一颗人头,他还想到可能是个弃婴。安翔把尼龙袋子打开,一件青花瓷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只漂亮的罐子,篮球那么大,上面画着繁复的花朵和野鸡。
妈妈说:“这不会是个古董吧?”
安翔把罐子捧起来,湖水一样清幽的气息从瓷器上传过来。野鸡有两只,一大一小,拖着长长的尾羽隐藏在花丛中。野鸡和花的叶子、花朵用的都是蓝颜色,但浓淡不同,一层一层,极其分明,丝毫不亚于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安翔细细地抚摸着这个罐子,感觉时间在手中穿梭。
妈妈咳嗽着说:“这只罐子真漂亮,咱们把它摆桌子上吧,人家啥时候来取就给他。”
第二天一早,安翔看到妈妈在擦罐子,这么小的一只罐子,仿佛蕴藏着神奇的力量,把他们幽暗的屋子照亮了,妈妈因为长久营养不良而发黄的面颊竟有了团红晕,屋角一张闪着银丝的蜘蛛网,上面有两只苍蝇的空壳。两只野鸡和花朵越擦越亮,野鸡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安翔,像他想要某种心爱的东西时,望着妈妈的眼神。安翔想,它们想要什么呢?
一天,爸爸领来村里收古董的老安。
老安拿起罐子端详了一会儿,惊喜地说:“这是康熙时期的人头罐,看这画片画得多好,采用‘分水皴’,有七八种青色呢,寓意也好,金玉满堂。”
安翔听不懂什么叫“分水皴”,看见爸爸妈妈也一脸疑惑,他问:“为啥寓意金玉满堂?”
“你们看,”老安用手指着画片说,“古代人有画必有意,有意必吉祥,这是锦鸡,这是玉兰花,‘锦’就是指‘金’,‘玉兰花’指‘玉’。匹配到一起就是金玉满堂。”
安翔没有见过玉兰花,但在书上见到过野鸡,他想锦鸡不就是野鸡吗?他望着发黄的屋顶、褪色的风箱和陶做的坛坛罐罐,想像金玉满堂的样子。
妈妈眼睛一亮问:“值钱吗?”
老安笑了:“值几个钱,但也值不了太多钱,这罐子没盖子。”
安翔莫名松了口气。
男人一直没有出现,安翔每天放学后,希望一回家罐子不见了;又隐隐约约不希望那个男人出现,希望罐子一直留在他们家里。
妈妈每天早上擦那只罐子,她面颊上的红晕越来越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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