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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5期|杨辉素:孤独症候(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5期 | 杨辉素  2024年05月21日08:12

…………

老惊本姓景,叫景东明。老惊这个名字是他到养老院后别人给他起的,因为他不说话就是不说话,一说话就容易激动,像喝多了酒的样子,头上青筋暴突,面红耳赤,声音自动提高八度。有人说,他那时候的状态就像一匹惊马,情绪高亢到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老惊曾是一家国营机械厂的职工,工厂在二十年前就没影了,工厂断了保险,整得职工们好些年办不了正常退休。这些年国家有了一点儿政策,好歹一个月能领两千多元退休金,节省着花也够了。

老惊年轻时就是一个性格有点怪异的人,他不合群。老惊喜欢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他从动物世界里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论,有的动物天生就喜欢群居,比如鸡、鸭、鹅、猴子、麻雀、大雁,有的动物天生就适合单独行动,比如狮子、老虎,那时的老惊没有为自己的不合群感到懊恼过,他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没人关注也没人打扰。老惊文化不高,只是初中毕业,他常常想,如果他学历再高些,就可以去当哲学家了。

后来老惊结了婚,他的性格还是那样。老婆爱唠叨,老惊一锥子扎不出个屁来,老婆就天天骂他,骂他窝囊废,骂他榆木疙瘩,骂他神经病。越骂越起劲,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扯出来骂了,老惊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打了她,也把他们的婚姻打散了。四岁的儿子判给老婆,她带着儿子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老惊似乎更加孤僻了。他在工厂干的是修理工,整天和巨大的钢铁机器打交道,他喜欢机器们,好的时候嗡嗡转,坏了就是坏了,默不作声,绝不会去说是道非和耍各种小心眼子。跟人打交道就不一样了,眼高眉低的,他看不懂,更不会去巴结奉承领导。虽然他工作努力出色,却一次也没被评上过优秀。至于提拔,就更没他的事儿了。老惊也不在乎,他只一心干好本职工作就好了。

父母相继去世后,老惊就更成了孤家寡人,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不需要这些。他还是下班了就看电视,一瓶白酒,二两花生豆,边喝边看动物世界,他心里有些瞧不起那些猴子呀麻雀呀什么的,觉得太闹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聚在一起争来争去,不就是那回事儿嘛。他偶尔也会想起儿子,也无所谓,在哪儿都是一样的生活,儿子离开了他也许会生活得更好。

七十二岁上,老惊得了脑梗,他忽然倒在了正在买酒的小超市里。周围的群众把他送进医院,抢救及时,命保住了,却落下半身瘫痪。以前总想着老了得病就死,死不了不还有安眠药、农药吗?再不济也还有一根腰带呢,可真到了这时候,他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为了不让哪天一个人死在家里臭了烂了,他想去住养老院了。

他住的这套房子是当年工厂分的福利房,六十多平米,虽然老旧,但这些年城市房价一年比一年高,市值也一百多万元了。他将房子卖了,住进了全市最好的西山养老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改变性格的,他变得喜欢人群,喜欢热闹了。也许存在就是合理的,他理解了猴子、麻雀的生活,他愿意和大家搞好关系,他害怕一个人被晾在一边的感觉。孤独,他平生第一次有些怕了。

他尤其怕周末,不是这个老人的子女来看望了,就是那个老人的子女把他(她)接回家吃团圆饭了。他们被子女牵着手那么幸福,老惊的心就像被刀子戳了一样。全养老院里只有他老惊,没有子女来看望。母凭子贵,父凭子贵,一点儿不假。蒋八百的儿子是一家公司的小老板,这小子每次来都耀武扬威,咋咋呼呼的。

老惊从亭子那儿扯着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太累了,往床上一躺,厌倦感更深了。养老院里的房间格局和旅店差不多,走廊两边是一间一间的房,每间房里有床、电视和卫生间。清洁工每天上午九点钟进来收拾房间,对于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还有专门负责端水喂饭、擦屎倒尿的护工,每月费用也比能自理的高很多。

他躺了一会儿,响了两声敲门声。他知道是清洁工胖莲子来打扫卫生,她有房卡。他懒得回应。果真胖莲子自己开门进来了。她是个大饼脸,宽肩膀,高胸脯,说话大嗓门儿的女人,年龄五十多岁。她是整座养老院里唯一能够和他聊上几句的人。

“哟,怎么又躺着了,大好的天儿该去晒晒太阳呀。”胖莲子抓着墩布走到房间最里面开始墩地。

“他们都不理我。你说我哪儿得罪他们了,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不理就不理呗,你吃饱喝足该歇着歇着,该溜达溜达,你管别人什么态度。”

“你说说,真是我的问题吗?我也讨厌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融进大家里面?我活得还不如树上的鸟和地上的虫子呢。”

“想那么多干吗,随遇而安,还要知足,我老了还不如你呢,我哪有钱住养老院,你想想我就好受了。”

“我还是不好受,我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

“你这个人啊,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固执,不是我说你,什么事不能总怪到别人头上,也多从自身找找原因。你就说吧,你有多久没洗澡了?你身上的味儿能把人熏个跟头。”

胖莲子一说起这个就火大,她在卫生间里“咣哧咣哧”“噗噜噗噜”,声音大得在楼道里都能听见。她收拾完,走到门口。

老惊从床上坐起来,眼巴巴地说:“我知道错了,怨我。你再跟我说说我还有哪些毛病,我改。”

胖莲子看着他,大饼脸上露出无奈又同情的表情,她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抓起墩布走出去,给他带上门。

老惊懂了她的潜台词:就你,能改得了吗?

老惊受了刺激,他下定决心,改。他起来到卫生间里放了水,把自己置身在温热的水流下。那松弛的,无数个细小褶皱的皮肤,像经年的破布,在水流下被抹平冲刷,他有点担心,这块“破布”快被搓坏了。

他用了几遍香皂,香皂沫让他想起他为数不多的给儿子洗澡的情景。儿子坐在一个大塑料盆里,他往儿子身上打香皂,儿子的小身子被包围在泡泡中。他的手伸进水里,儿子像一条泥鳅,滑溜溜的,他抓不住他。儿子被摸得痒,两只小胳膊奋力拍打。泡沫和水花溅湿了他,两个人打起了水仗。澡还没洗完,一盆水被他们溅光了。

他已经忘了这样的情景,此刻却从记忆深处爬出来。他想努力再想起点别的事来,却又什么也没有了。他把自己擦干,换上干净的内衣外衣。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失去了许多重量。他闻了闻自己,没有臭味,香味也没有。上了年纪后他的嗅觉就衰退了。别人说他臭的时候,他也没闻到。

中午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老惊很想让人知道他是个爱干净的老头儿了。他坐得直直的,向每一个人点头微笑。可是没人看他,大家不是在埋头吃饭,就是三三两两边吃边聊。只有他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他的盘子里有两根青菜,两块西红柿炒鸡蛋,一小块蒸米饭。他吃不下。

他往外走,故意比平时更慢,甚至有意在别人餐桌旁停留两个节拍,他期望有人说,嘿,今天老惊怎么干净了。他会接上说,人是会变的嘛。为了表达好这个情绪,他甚至在心里反复练习了许多遍,语气、神态,在大家哈哈的笑声中他就变成了一个不让人讨厌的人。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妄想而已,他走过去没人理他,倒是有几道嘲笑的眼光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

老惊每天洗澡也有一段日子了。到底没有一个人给他哪怕一句话的肯定。老惊有点灰心了。胖莲子来打扫房间的时候,他用有点责怪的口气问她:

“你让我干净些,我做到了,可为什么他们还是不理我?”

“是吗,你干净了吗,我倒没注意。”

“连你都这样说太让我难过了,我洗半天白洗了,你就没闻到我没味了?”

“怎么叫白洗,你洗澡也不光是为了别人,你是为你自己啊,你自己不也舒服了。”

“我没觉得舒服,我半边身子不能动,能动的那半边像树橛子一样僵硬。我洗一回要花一两个小时,累得精疲力竭。有一次还差点滑倒,幸亏我抓住了热水管才没倒下。可滚烫的铁管子把我的手烫了一个大水泡。”

“你这个人呀,太轴了,总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没谁要你天天洗,你一个星期洗一次也可以呀。”

“哎,不说这个了。你知道我是诚心想融入他们,被孤立的滋味你大概没尝过。我前半辈子由着性子活,到老了才知道性格就是命运,我替所有人憎恨我自己。”

“看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

胖莲子不想听他再扯下去了,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她说她得去下一个房间干活儿了。说完拽上墩布出了门,门咣当一声,老惊又被困在他的孤独中了。

老惊更加失落,连胖莲子也不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就那么讨人嫌吗?他已经很久不看动物世界了,他只想和养老院里的其他老人一样,每天都能说说笑笑地生活,难道这个想法很过分吗?

这几天阳光很好,老头儿老太太们都爱出来晒太阳了,这一群那一伙的,连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也被搬到轮椅上,由护工推出来晒晒。阳光是公平的,不会厚此薄彼。

水池边的玉兰花已经开了一大片,颜色白得惊人眼。老惊在那里看看就走了,他觉得热闹的花也在排斥他。他又去看鱼,鱼儿们游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老惊手心里攥着一颗蛋黄,这是他早餐时留下的。他掰下一小块投进去,有一条鱼来啄食,一群鱼都过来了,摆着尾在水里碰撞着。有一条笨鱼,一口也没吃到还被别的鱼挤到了圈外。老惊故意把最后几小块蛋黄投到它身边,这个笨家伙竟然不懂他的好意,慢吞吞的竟然又被别的鱼掉头过来抢吃了。老惊叹口气:“你呀,怪谁呢。”

此时,一群老头儿正在亭子里,这次他们没有下棋,在“拍大腔”。木椅上坐满了老头,还有几个抱着胳膊叉着腿站着的。他们在听蒋八百讲段子,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国内国外,宇宙星空,就没有他蒋八百不知道的,他一会儿站着讲,一会儿坐着讲,一会儿又一只腿蹬着椅子,肚子压在大腿上讲,直讲得大家哈哈大笑,掌声不断。

老头们兴致还不减,让他再来几个“够味儿”的,蒋八百说:“不行了,肚里没货了。”有人说:“别不是裆里也没货了吧?”又是一阵哄笑。蒋八百把目光停留在正在喂鱼的老惊身上。

他冲老惊喊:“老惊,过来,过来。”

老惊有点不相信,直到好几个人跟着蒋八百一起喊,才确定是在喊他。

蒋八百又喊:“老惊,鱼有什么好看的,过来聊会儿。”

老惊有点受宠若惊,他们竟然叫他了。他一步步靠过去,一步步上台阶,他们已给他腾出一个石凳。蒋八百把他按下:“老惊,你老小子整天一个人待着有什么意思,别不是瞧不起我们吧。”

“我,我哪有……”老惊舌头打结。

“你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咱们一个院里的,这是什么?这是革命友谊,是不是啊老惊同志。”蒋八百伸出长胳膊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搂了两下。

这一举动太亲热了,亲热得老惊受宠若惊。他热切地点头,因为激动,混浊的眼里噙满了泪花。

蒋八百说:“为了我们的革命友谊,每个人都要开诚布公,刚才我们每个人都讲了自己的艳遇,就剩你了,你讲讲吧。”他把大手掌按在老惊胳膊上,怕老惊跑。

“我,我没什么。”老惊挣扎了一下。蒋八百手劲大,他被按得不舒服。

蒋八百松开他:“你还是不信任我们,那我们也没啥可说的了。”

“就是。”

“就是。”

大家附和着,满脸失望,甚至佯装要走的样子。

“这可是给你和大家打成一气的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蒋八百又说。

“讲,我讲。”老惊被那个“打成一气”诱惑着,由于急迫,一口热气从他胸腔升到喉咙,喉咙里像卡了东西,发出奇怪的咕噜咕噜的异响,老惊抻直脖子,喉结上下动,费了老大劲才能够开口说话。

老惊是真没有艳遇。可此时他为了讨好大家,就开始信口胡编,他说他一生中经历过十八个女人,并且还杜撰出一些故事。老头儿们听得痴迷,有人催他再讲仔细些,老惊就讲细节,讲得火辣生动,仿佛事情就在眼前。这都是调动了他年轻时在录像厅里看过的黄色录像里的画面。老惊真惊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在众人的怂恿下,说下去,一直说下去。

还没到天黑,老惊就臭大街了。老惊就是个臭流氓,年轻时是,老了还是。没有在场的老头儿们都为错过了那场精彩的听讲而遗憾,饱了耳福的老头儿扬扬自得,别人让他复述,他会说:“嘿,老惊那老小子。”脸上的笑容里包藏深意,是那种想讲又不讲却偏要故意流露出一点儿东西的样子,更让人想入非非,心里痒痒的,欲罢不能。

老太太们刚听传播的人开个头就骂:“呸,不要脸的老惊,臭流氓。”一个老太太惊呼:“我说他眼珠子总在我们身上扫,原来没安好心啊。”又一个老太太说:“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对,躲着他。”别的老太太附和。

她们都是好女人,痛恨世界上每一个流氓。她们为她们的愤慨满意。

老惊成了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老惊懊悔得直想撞墙。怨谁?是自己太缺心眼儿了,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绞尽脑汁地想做一些补救。可怎么补救呢?想来想去,他决定请大家喝一壶。胖莲子说得没错,是自己太轴了,什么事情得学会转弯。

养老院外面有一家中型超市,货物主要供应这一带的别墅区。这一片有三大别墅区,区内有学校、幼儿园、墅区门诊等,随着住户的增多,环别墅区发展成了商业圈,有公交车直通市区,五分钟一趟。养老院就位于两个别墅区之间,它们都背靠风景秀美的西山。养老院里的老人们在院里待得无聊了可以走出养老院去外面转转,或者去超市里逛,顺带买些吃的用的。

老惊则很少去,他没有什么购买欲望,生病后他戒了烟酒,日常所用养老院提供的也够了。现在老惊要去做一次大采购,他要在自己的房间里搞一次小型聚会,叫上蒋八百他们来房间里小喝几杯。

在房间里喝酒聚餐是养老院的特色。通常选在晚上,几个人约好不去餐厅吃饭,就在谁的房间里小聚。从超市里买回熟食和酒水摆满茶几,把椅子扯过来团团一坐,吃喝聊天,猜拳行令。老惊从没参加过这样的聚餐,因为没有人叫他。

老惊一次提不动太多东西,他挪着步子往返了超市好几次,才把想买的买回来,猪头肉、酱鸭、酱牛肉、扒鸡、西瓜肠、豆腐丝、炸黄鱼、拌木耳,还买了两瓶白酒和一瓶红酒,他想老太太们可以喝点红酒。咬咬牙又买了两盒大中华烟,蒋八百爱抽烟。

老惊中午没休息,把东西在茶几上一样一样摆好。下午四点钟,大家充足的午休后陆续来到院子里,老惊早已在凉亭那儿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目光在那棵玉兰树上挪不开。

树上的花朵开得比前几天又多了,像一群白衣仙子一般。玉兰花看上去娇嫩实际却不惧严寒。这时节的气温只比冬天暖和了一点点,老人们的冬衣都还没减。

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却突然阴了。小风飕飕的,小刀子一般割在老惊裸露的脸上、手上,他感觉身体像浸在凉水里,从皮肤到血液到骨头都凉透了,半边能动的身子也和另一边一样麻木了。

蒋八百走过来了。老惊热切地迎上去:“晚上到我屋儿喝一壶吧,我都准备好了。”

蒋八百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他:“哟,日头从西边出来啦,老惊要请客啦。”

“这么久了我也没请过,怨我。”老惊近乎谄媚地笑着,检讨着自己,“一定要赏光啊。”

“老惊啊老惊,见外了不是?”蒋八百装作很心疼的样子拍着老惊的肩膀。

老惊仰着脸,讨好和乞求地看着他,只要他肯来,别人就好说了。

“吃谁也不能吃你啊,你一个半拉身子的人攒个钱容易吗?吃了你我们过意不去啊,还是算了吧,老惊同志的一番心意我心领了。”

“没事,我有钱呢,这不都买好了嘛。”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这次就吃你一次,不过咱说好了,不能有下次了啊。”

“不会不会。”老惊欣喜若狂,蒋八百终于答应了!

老惊又挪到小广场那边去,一帮老太太正在跳舞。老惊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趁她们休息的空当,上前说了晚上请吃饭的事。“不去,我们不去。”大家异口同声。老惊叹口气,算了,要让老太太们接受他比登天还难呢。

老惊又邀请了几个人,大多数以各种借口推辞,只有少数几个人犹犹豫豫的。来几个算几个吧。老惊想。

老惊回到房间等。他把用塑料餐盒装着的菜一样样打开,把烟酒放在茶几上,把代替酒杯的一次性纸杯准备好。他还买了筷子,拿到卫生间去洗干净,一双双搭在餐盒上。食堂是六点钟开饭,他想答应来的可能会在饭点时到。

天色黑了,楼道里响起老人们下去吃饭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老惊把房门打开。有人经过他房间门口,会往里瞟一眼,却没有人走进来。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安静了。答应要来的人也没来。老惊的心一点点凉了,空荡荡的,他身上没了一点儿力气,泄气得连心脏都不想跳了。

他在小茶几前对着一桌子菜枯坐着,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楼道里复又响起脚步声和三三两两的说话声,那是大家用餐回来了。老惊的房门还开着,蒋八百踱着方步迈进来。

老惊心里一喜,像看到了救星,他扶着茶几站起来:“坐,快来坐,老哥儿俩喝两杯。”

蒋八百没坐,他站在茶几前弯腰欣赏他的菜:“猪头肉、酱鸭、酱牛肉、扒鸡、西瓜肠、豆腐丝、炸黄鱼、拌木耳,哟,八个大菜呢,你这么破费干什么?”

“快坐下吃。”老惊因为突然的高兴一双混浊的眼里沾了光亮和湿气。

蒋八百还是站着,他又把目光落到烟酒上:“哟,还有53度老白干,好酒啊,还有长城干红,还有大中华烟,行啊你老惊,原来不差钱啊。”

老惊有些腼腆地笑着,频频点头,眼里的湿气更重了:“快坐下咱们喝。”

蒋八百没坐,看着过于激动的老惊,脸上的“幕布褶子”又聚拢起来了。老惊心里一惊,完了,果不其然,蒋八百伸手就把两瓶白酒和两盒大中华烟抱在怀里:“你是给我们准备的,对吧?我带走也没错,对吧?”他走到门口又返回来:“那几个女的指不定想喝红酒。”又回身把红酒搂进怀里,昂着下巴颏儿扬长而去。

老惊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操作。强盗!乌龟王八蛋!老惊骂着骂着,哭了起来。

当天晚上,老惊发起了高烧。

第二天,胖莲子进来打扫卫生,看到老惊躺在床上,茶几上摆着八个凉菜,八双筷子端端正正搭在餐盒上。

“老惊,怎么还躺着,这是昨晚的菜吧,怎么都没吃?”

“嗯……哼……”老惊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哼哼声。

“老惊你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

胖莲子走近老惊,他双眼紧闭,一张脸肿胀黑红。她摸了一下他额头,滚烫。

老惊被送进医院,医生说他外皮受风内里上火,是重感冒,要住院打几天点滴。老惊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养老院里派了一名护工每天来陪护他。一日三餐,擦洗护理,样样周到。同病房的人,都挺羡慕老惊,你比有子女的人都享福呀。老惊不吭声,他们理解不了他的心情。

老惊在医院住了一周。再回到养老院时,整个人瘦得塌了形,眼窝也凹陷下去。

玉兰花已经开败了,由洁白变成了赭黄,像一摊泥一样往下落。天气也热了起来,往日穿的厚棉衣都换下了,换成了外套和羊毛衫。老惊整日坐在树下,他不再去巴结讨好任何人了,这个世界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活着,不过是多喘一口气罢了。

突然有一天,一个老头儿远远地看着树下的老惊,对同伴说:“他也怪可怜的,连个来看望他的亲人都没有。”

“说来说去,老惊也不是个坏人,他从来没伤害过谁。”

“他虽说思维方式跟正常人有点不同,却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的。”

“我们对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

(未完,全文见《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5期)

杨辉素,女,中国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长城》《黄河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戏斗》入选2017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作品荣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第十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第十四届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给流浪儿童一个家》。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