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2024年第3期|梁小九:背对世界(节选)
梁小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长城》《作品》《大家》《鸭绿江》《山花》《大益文学》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曾获萧红青年文学奖、天鹅文艺奖等奖项。
背对世界
文|梁小九
一
医院里挤满了人,各个窗口都排着长队。挂号缴费,考验耐心和意志。窗口递过来一张单据,崭新而无情,我去找大夫,可我不知道大夫在哪一间诊室,医院太大,走廊像迷宫一样,我本来就头疼,面对岔路、转弯和导引指示以及幽惨的走廊,我的头更加疼痛难忍。对面来个小护士,护士令人尊敬,我和她打招呼,并说明我要去的诊室,她戴着口罩,手指白皙,指向前方,让我走过去左转,右转,再右转,下楼,再左转,再左转,如此,就到了。女护士语速很快,我的思路有点跟不上,脑海只能里勾勒出一张不太完整的路线图,但我认为已经基本解决问题,我需要下楼,然后……然后就再说吧。
下了一层楼之后,人也少了不少,空气也不那么稀薄了,我猛烈而贪婪地吸了两口,这算不算占医院的便宜,我还不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医院里做深呼吸肯定比大街上成本要高一些。医院不会对空气额外再收费,实际已经打包在医疗费里了,这做法很古老,它来自先民的智慧。
不说这些了,谁让有病呢,越想越头疼,我要快一点找到大夫。
我知道大夫都穿着白大褂,他们可以戴眼镜也可以不戴,一般胸前挂个听诊器,可能技术进步之后,也不需要那些啰里啰唆的东西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看就有大夫那种特殊职业的气质,这是在其他任何一个行业也不会有的。
这时候,我接了一个电话,妻子让我回去的路上买菜,她说一个客人要来家里晚餐。我嗯嗯答应。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你看着办吧。买菜是我的日常工作之一,这份工作不好干,就是因为总要“看着办”,我常常在菜摊面前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办。
挂掉电话,我看见一个人,穿白大褂,匆匆忙忙走进一个房间。我跟他一起进入房间,进去之后,我才发现有点尴尬,我错把厕所当成了诊室。白大褂迅速解开腰带,对着小便池臀部肌肉紧缩了几下,隔着裤子也能看到肌肉的强健。然后,我听见腰带卡子咔咔响了几声,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拉起拉链就往外走,差点和我撞在一起。我说,我是病人。他笑了一下,似乎觉得病人这种身份在医院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我尾随大夫,一直跟到他的诊室,这真是一个奇迹,他的诊室竟然只有大夫,没有任何一个病人。看我进来,他甩了甩手,有几滴水还甩到了我的脚面上。我看出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他不用毛巾或者纸来擦手,他或许觉得毛巾是细菌的乐园,只有让手在空气里自然风干,才能有效减少交叉感染。这让我有了新的收获,这完全是我要学习的东西,于是,对这个大夫有了好感。
他问我什么毛病。
我说,头疼,脖子疼,肩膀疼,腰也疼,环跳疼,有时候肛门也疼。打个喷嚏或者眨巴一下眼睛,都疼。
医生接着问,咋个疼法?
我说,有时候像热水迸溅到皮肤上那样,有时候像被钝器击打,这些疼痛都在身体的一条线上,它们一定是串通好了来整我的。
大夫说,你不要瞎联想。
我说,好的。我不联想的时候,它也疼。
他摸了我的脉搏,有那么几十秒钟,特别有仪式感的那种,在那段时间内,我们都没有说话,诊室里面安静极了,我心里忐忑不安。疼痛给我造成的恐惧,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把脉让人更紧张,那是一种等待,等待宣判。
医生说,头疼是头疼,和其他疼不是一种病,不要混为一谈。
我似懂非懂,哦了一声,不是附和,也不是疑问,如果归类,可以归到下意识。
医生接着说,头疼有头疼的医法。医生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说,能不能给我换一个头。
医生说,不能。我不知道是他没有权限还是他没有技术。
我说,不是很多人都换了头吗?
医生说,你不能,你不符合条件。
我差点哭出声来,我真的难以忍受我的头了,我的头从母亲产道出来之后,就没有给我带来好处。我的父母还没有来得及看见我今天的样子,就已经死掉了。我也不能怨恨他们。
那一天,医生一直鼓励我要好好活下去,要努力用自己的意志力忍耐疼痛,他说,人的身体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头不疼的人,别的器官也可能疼,人都一样,没有完美的,我们是有缺陷的物种,这些都是需要我们正视的问题。
我本来已经打算离开诊室了,可是我又想起了腰疼的事,我私下里认为头疼就是腰疼导致的。医生说,腰疼和头疼必须区别对待,不能进行普遍联系,更不能一刀切。
医生有谨慎的工作态度,他摸了摸我的腰椎,他的手触碰在我的皮肤上,又凉又滑。他说,腰的问题不太严重,但也要注意。
他说,你可以试试倒退走路。
这真是一条特别好的建议。我以前从来这么考虑问题。假设说腰的疼痛是因为我们习以为常双腿直立前行造成的,那么倒退行走就完全可能达到疗愈的目的,看来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的医生一定是有独特的思维方式。这显然是一种逆向思维的治疗方案,它可以说既经济又实惠。对这一建议我非常满意。
医生给我开了一个方子,上面写了几行蚯蚓似的文字,医生说,吃掉这些药,我的头疼病基本就会减轻到感觉不到。我对医生充满感激和信任,他的建议是那么令人信服。
我走出医院的时候,大口大口呼吸了几下。
二
从诊室出来,根据医生的建议,我开始倒退行走。
第一次尝试总是小心翼翼,走了几分钟后,我察觉到大腿后侧半腱肌出现痛感。医生早已预测到这一点,在诊室的时候就已经给我打了预防针。当时我和他请教倒着走路的秘诀,他说到了人体肌肉的组成,我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他说得很是有些道理。至于说倒着走路的秘诀,他让我附耳过去,他声音很小,让我觉得很神秘,这可能是所有人说出不传秘诀的习惯,即使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也是如此。我希望把他的话听得一字不漏。他说,最重要就是保障安全。
医生说出了至理名言,果然,倒退走路的初始阶段,我需要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安全问题。当我被卖栗子的小贩大骂是瞎子的时候,我越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卖栗子的人俯下身子捡拾滚落在地的栗子,我赶紧和他道歉,责任在我,心里便生愧疚,是我的屁股撞到了他的三轮车,车上的筐被撞翻,里面的栗子流淌一地。我并没有受伤,只是留下了一个眼珠子大小的瘀青,几天之后才消失。如果屁股能长眼睛,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卖栗子的小贩根本无暇顾及我的道歉,他必须把栗子捡起来,否则就会被行人踩爆,还有人会因此而滑倒,没准还会引出很多想不到的事情……
我不是给人制造麻烦的人,但我头疼的时候,多多少少地会给人增添一点不愉快,家里人也不习惯看我疼得龇牙咧嘴的丑脸,为了不影响他们的心情,我会走出家门,躲开他们的目光。
虽然医生说我的头疼和腰疼没有必然联系,但我总是觉得它们都在我的身体上,扯上关系也是必然的。为了治好我的头疼,我就要治好腰疼,腰不疼了,可能头也不会疼了。为此,我必须努力训练倒着走路的技能,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系统的训练,它涉及肌肉组织的平衡,如果身体上能有一个雷达感知系统,就相当于在屁股上安上眼睛,也许安全问题就会轻松解决了。
在身体上安装雷达系统不仅价格昂贵,还需要有关部门批准,我这种人,既没钱,又没门路,根本就没有希望获得准许,所以,只能下笨功夫,在技巧上刻苦训练,技巧成熟之后安全性也会大大提升,有了安全感,会觉得很幸福。
根据我的经验,古老的四呼四吸法在任何行走过程中都适用,这不是高尖端的科技发明,而是经验的运用,利用这种呼吸法足以在吐纳之间摄取足够的能量。背对世界行走,尤其要熟练运用此种呼吸法,不仅有利身体平衡,也能让肌肉更放松,尤其是阳光暖暖的,晒在背上,能驱走悲伤,你还是能感觉到一种温柔而倔强的力量,在风中,在人们眼中飘荡。
三
我倒行到家门口,转过身子将门打开,妻子见我精神状态还好,接过我买的一塑料袋蔬菜,还帮我拿了拖鞋,那是一双厚底的海绵拖鞋,有时鞋底擦在地板上,会把我绊个踉跄,她就会笑出声来,说我是故意逗她开心,为此,我也只能笑一笑,实际上踉跄纯属无意为之。
家里出现一个陌生女人,我判断不出她的年龄,四十或者五十,个子矮小,短发方脸,像一个二手机器人,要不是嘴唇右上方鼓着一枚鲜红的小包包,基本上看不到她身上的血色。妻子介绍说是她的老乡,到苏州办事,要在家里住几天。
这就是我们的客人。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看了一眼书房,门半开着,书桌上放着她的化妆品和一包看不出品牌的卫生巾,折叠床也被打开了,铺着女人的睡衣,我知道她已经侵占了我的书房,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但又能咋办?
我平时睡在书房,腰疼会影响睡眠,和妻子同床,她受不了我总是翻来覆去,有时候还把腿压在她的腹部,她说我这样令她做了噩梦,以为自己要窒息而死。后来我到书房过夜,我们各自睡得都好很多,第二天早晨起来,互看对方,气色都不错。
有没有那样一个时代,性生活不再成为生活的必需。或者说,它已经不需要肉体的无缝接触,或者说它只是停留在幻想中,就能完成那美妙的过程。我觉得这样可以大大减少做爱之后的那份空虚。但妻子还是要保留传统,她需要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回到她的床上,办完那档子事,我回书房,有时候她会挽留,我就让她依偎在怀里睡着后,我再起来,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寻到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响动。关上门后,我总会长出一口气。
客人带来了东北烧鸡,闻起来很香,妻子让我撕开,我说没有洗手,客人就自己动手,她提起鸡腿,没怎么用力,红皮裂开,白肉蹦出,鸡骨酥软,一掰就碎,碎肉码在盘中,她揪下鸡屁股,丢在垃圾桶中。她一边干这个活,一边说烧鸡店生意火爆,想买一只总要提早去排队。我说,今天去医院看病,也是排队。
客人问我得了什么病。
我说,浑身都疼。
她“哦”了一下,妻子补上一句说,他是心理病。
我们吃饭,餐桌上一大盘烧鸡,还有我贡献的一盘番茄炒蛋,两碟小菜,一碟是红油辣椒酱,另一碟里装满了韭花。
客人是左撇子,她自己坐在餐桌的一边,我和妻子坐在她对面,这样能减少干扰。吃饭的时候,妻子和她聊起了一个心理学家,客人和妻子是一个心理学小组的,他们经常在网络上讨论一些家庭排列、夫妻关系、子女教育等问题。妻子刚进入他们群组的时候,经常拿我当靶子,分析我的人格,这让我十分痛苦。
吃完饭,我们又吃了点我带回来的葡萄,我喜欢吃葡萄,不喜欢吃提子,肉多水少,我喜欢那种剥掉皮就冒水的,酸酸甜甜,口感也丰富。就像年轻时代找过的女人一样。
我说要躺一会。
妻子说,你今天要回主卧睡了。
我平躺下,不枕枕头。这样感觉腰部好受一点,头也没有那么疼了。
我又想起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看见的那位女子,她在等红灯,我也在等,她也许是从家里刚出来,下身穿的很像睡裤,上身套了一个夹克,睡裤很薄,透出底裤的边缘和色彩,在等红灯的时候,她踮着脚尖扭了扭腰肢和屁股,像跳钢管舞的那种,收了动作,屁缝把裤子夹住,她不得不用手把裤子往外抻扯一下。距离一米多远,你完全能感觉到肉感,在红灯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回头捋了一下长发,我看到她在笑,很开心的笑,我不能准确地判断她的年龄,二十多岁或者三十多岁,我想和她搭讪,她却乐呵呵地跑着过了马路,最后消失在商场的门廊里。
……
(节选自《红岩》202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