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2024年第5期|梦野:银光闪闪
在晋怀陵园里,我竟看到了老爷(陕北人的称呼,指曾祖父)的名字,瑟缩着身子,在那一溜麟木人中。它是一味神药,能医治好父亲的心病。
“嘟——嘟——”
小车的喇叭声响了,乡下的哥哥看见我们回来了,拍了拍衣襟,沾泥的微笑,随着张开的双唇,像小河水波及脸颊。“今天是个好天气,咱们坐在院子里吧。”前倾着身子,他说着就搬来了高低不一的木凳子。
扑棱棱的,一群麻雀飞过来,落在老墙外的槐梢上,并不叽叽喳喳,把呼吸拉得长长的,仿佛憋着点儿气。它们像人们常说的“暗中观察”,赶走风似的,胜过树的安静。
我还在环顾,未回转神来,哥哥早已搬来了春光,搬来了对面阴峁顶上土里土气的歌声:“布谷、布谷——”夜梦中,村子沟底小溪里的碎鱼跳上我的眼角,那些挽着疙瘩的过往近乎慌了神,在嵌入时光的皱纹里,“刺溜溜”钻出。
一个个瓷碗,放在红砖地面上,水一一倒上了,从燕翅落下的阳光直直走过来,碗好像涨红了脸,争相在闪动。我正要和哥哥说家事,说父亲放心不下他爷爷的着落,话到嘴边,哥哥就站起身,走了两步,停下来,向远处瞭了瞭。
是要去哪里?我心想。
他走进窑里,小方格眼儿的门,“嘎吱”关上了,一袋烟的工夫,还没有出来。
他是做什么去了?我仍在想。
像风追赶着的父亲,现在又变了,一茬一茬的庄稼,跟他摔跤似的,不停地喘着气,倒在裹紧衣袖的冷秋里,令他晃悠不止。巴掌大的“榆树皮”,早已爬上了他的脸孔,耳门仿佛关闭了,真有点儿阻隔声音,像紧贴着两堵老墙,挤扁脸盘似的,连深夜打雷的隆隆隆声也没有任何觉察。我挨在他的身旁,放开嗓门,粗声粗气,问他的身体状况,更多的时候,他听不清说了啥话,焦急的样子,脑袋向我一凑再凑,皱着眉头,手掌紧靠在耳边,“啊——啊——”着。
“你家老六当上主席了。”养羊人虎子,接待者似的。话音像噙着沙尘的夜风,摇晃着树梢,直直的,急急的,重重的,满是乡土的味道。
“啊——你说什么?”他向前挪了一下凳子,“忙上补习了?”
“不补,不补!他早就放下了教鞭,不当老师了。”
“噢!以前在咱乡当过,教语文的,我在小栏堡赶集买牛,还去学校看过他。”父亲加重语气说。
“当上官了。”
“什么?以前不是就当上了?”
“现在当得更大了哎!你不相信吗?”
“当的个啥?咱们是个小地方,能当个啥了嘛。”
“当个官了嘛,总比种地强。”
“种地也挺好的,天下有一茬了,像咱们平常人变老,也行了。”
“一茬又一茬。”在父亲的脑海里回旋着,他变得那样通达了。
从语气到内容,老感觉虎子这个人愣呆呆的,也老大不小了,没娶下婆姨倒不说,连圈里的羊儿,卖了两三只,生下七八只,也不知道最后的数量。但他能分辨出绵羊群中的山羊,在钻出青草的黄昏里,把打架的、嘴馋的、乱扰的、腰来腿不来的,经常收拾得服服帖帖。“唿、唿、唿……”不用拐弯抹角,都是麻鞭剧烈的回声。
“是主席!”
“主席?不是,不是!可不敢乱说哟!”父亲额头横出的青筋涌动着惊恐,刹那间,仿佛凝定在一卷历史当中。
“文联主席!”
他“啊——啊——”着,抬了一下头,还没完全听懂的样子。
“文——文什么主席?这是做啥的?我还没听过。”他扭了一下脑袋,又摇了两下,眼皮闪合了三四下,张开的口像飞入了石头,那里有无数的话语把他噎住,很久没有合上。
“管文人的。”
“啊?管蒙人的?他在麟木,怎么能管了内蒙古人喽?”
“是文人,文学艺术方面的人。”
“噢!文人还应管了?全是些识字人,有本本的,有知识的,有文化的,现在都乖的吧?”
我也把凳子向前挪了挪,摸着父亲的额头,顷刻间,墙根儿老榆皮似的面容不见了,倒是有了古井旁水桐枝湿滑的感觉。我给他递上芝麻饼,他摇了一下头。我掰了一半,他的嘴开始蠕动,话匣子打开了。“你们弟兄,日子过得可以了,都吃苦的,流了不少汗,庄稼人出身,有这么个就行了。”父亲还略带点儿感伤,吸了一下鼻子,眼眨得更快了,脸有点儿酒红,说他老了,动弹不成了,一辈子就这么回事了,什么也做不了啦,现在死了也放心了……
“不能死,你咋能死了?咱这个大家庭,都要好好地活着。”
“我们会经常看你的,照应你的。”我的话,像拉长的面条,又长又软的。
父亲握着的右手放在左手的掌心里,两个大拇指紧挨着,指甲窑洞形地依偎在一起,已闪不出多少光彩,倒是那条纹,仿佛老去的窗棂,木然地对视着,久久不肯离开。我握着他的手,体温传过来,热乎乎的,进入我的心房。
“平时有哥嫂陪着你,我们也放心了。”妻子做着手势说着。
“啊”了不知几次,他听懂了。
“放心,放心。”他接连点着头,伴着咳嗽,差点把声音堵了回去。
“好吃不?爷爷。”女儿凑在他耳旁,“听见了没?爷爷。”
“听——听见了!好吃,好吃,可好吃了。”他的眼睛愈发地大了,转动的眼球甚至有血丝。
“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是了,就这么个味道。”
“那我爸说,他侯小小(陕北方言,多指小男孩儿,也指年少的男子)时,你进城拉炭,在南关街,手握得紧紧的,一点儿吃的也不给他们弟兄买,有这回事吗?”
“啊”声愈来愈高,“啊”得竟自己笑出声来。
“有了,怕他们吃惯了,天天要吃。咱家可怜的,缺穿少吃的,谁不知道,哎!没那个钱嘛!天天给吃上,他们就不好好念书了。”
“我们现在吃上,也好好念啦!”
“不一样,不一样,过去和现在不一样。”
“咋不一样嘛?”
“可不一样哟!你爸知道了。”
“知道,知道!”我应着,一句追赶着一句。
饥饿是一本没进课堂的教科书,看不见的字里行间,总有一种养分,会伴在根的身旁,紧抓着泥土。父亲是饿过肚子的人,吃过不少捣碎的榆树皮,春天里,咽下一把一把的榆钱,常坏了他的肚子,至于苦菜之类的,把山峁都翻遍了。刨来的土豆,从来是不磨皮的,生怕把营养漏掉。从饥饿中,他体验到祖辈的生活,灰塌塌的,再怎么艰涩,也要靠着意志来喂养。
“上面给来的救济粮,你宁愿饿着,为啥不吃呢?”我问他。
“啊”了三声,父亲终于听清是救济粮,一下子敏感了起来,昂了一下头,挺直了腰杆。
“不吃,不吃,吃不成!吃了那个就完蛋了,你们弟兄们连婆姨也娶不下。”
“怎么娶不下?我们挺有本事的。”父亲面前,我抖起了好胜心。
“穷名传出去,人家谁能看上咱家了?”
“噢!”
“饿着、冷着、穷着,咱农民也要有点儿骨气哟!”
“现在人们的骨气,怎么样?”
“不怎么样吧,听说现在的一些人,还有争当贫困户的。”
“咦,有个小学生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女儿及时地补上一句。
“那理想是什么?”
“长大了要当一名贫困户。”
“贫困户?”父亲睁大了眼睛。
“是!是!”
“哎!小孩儿,不懂事,不懂事。”
“还有兜底户了。”
“政府保障得好嘛。”
正说着,哥哥出来了,又开始抽烟,不是盒装,一支一支醉卧着的那种。他有点儿僵硬的褪色的牛皮烟袋,鼓着圆圆的肚子,火香在烟头上一烫,摇动了几下,紧接着,烟雾扭着小腰,像登上舞台,吱溜溜的,新生活的味道,全被他吸了出来。
“刚回窑里做什么?这么长时间。”我端着水碗问。
“翻竖柜。”
“翻春衣了?”
“不是。”
“翻算盘了?”
“不是,没有算上的。”他压低声音说,“而今有这个好计算机了。”
“噢。”
“都在手机上能算了。”
哥哥一定有秘不可宣的事情。我心想,忍不住又追问他:“那你到底是翻什么了?”
他刚有点儿笑意,我又问。
“翻钱了?”
“也不是。”
“那翻什么?”
“银圆嘛,在柜底藏着。”
“银圆就是钱呀!那是宝贝,更是传家宝,最值钱嘛!哥哥。”
“值,值!就安葬完妈妈,留下的那个。”
我一下想到了陕北的习俗,人死后,嘴里要放一个银圆,条件差点儿的,放得更多的是麻钱和谷米,然后才能盖棺。从孩提起,总有一种神秘色彩,笼罩在我们的周身。走村串户的长胡子艺人讲,放入铜钱,那是给死者的路费,有了路费,死者到了另一个世界,就不会遭罪。那面带诡异的神汉说,有了路费,就可以打点押送的阴差,这样路上就会安逸些,再者在行走的路途,饥饿了或需要什么,能在另一个世界购买。巫婆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人活着,都有一些隐形的、显形的、不知道的罪,到了阴间,都会暴露出来,奖惩是常有的事,如果受到惩罚,有钱就能百事顺通了。俗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大概是有来头的。
还有更多的人,想的是科学。人生轰然倒下,就像直奔目的地,身体的细胞,就会迅速死亡,面部就会变形或者塌陷,这样会让亲人心碎,还可能会让吊唁者难过,所以古老的陕北人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往嘴里放个钱币。如果死者不能及时入葬,脸部也不会变形。
不论有多少种说法,不论有多少种讲究,不论讲的正确程度有多少,这种深入人心的乡俗,是对死者的关照,是对吊唁者的敬尊。我的感悟是,祝福逝去的亲人,在不为人知的道路上远行。
我的手,呈上弦月状态,在哥哥的眼前晃了晃。我发现,父亲的眼神探过来,经过哥哥的胸前,把那一种祥泰停顿在我的脸庞。
我“啊”了一声,心窝里的话跑了出来。
“那个,那个也同样重要,用那个祝福咱们的父亲。”
“祝福,祝福!”
哥哥从衣兜里掏出“袁大头”,放在手心,看了看,又翻过来,推了一下,仪式似的,给我递过来。我摸了又摸,按了又按,捏了又捏,一定是把背面的“麦穗”捏疼了,捏出了一辈子在乡下的父亲,捏出了他面对世事的艰难,捏出了同在深秋和他患上腰疼的一峁峁庄稼。
我还在捏,捏了又捏,一朵一朵的云儿飞来了,一朵一朵地挤在一起,月白衣换成了瓦灰服,一会儿又披上咖啡衫,越来越低,从头顶擦过去,伴着呼啦啦的风,看上去,雨就要光临养育我的故乡了。
雨好像有着看不见的小嘴,数不清地含着,仿佛给镀上了金子,一滴一滴、一汪一汪、一幕一幕,总躲闪着广袤的陕北。自然,春天的闪电,有些灵幻,是稀奇的,去无影的,但自带体温的银圆,借着天光,一点儿一点儿,闪出像红碱淖鱼肚皮的明晃晃的光来。
不经意中,怎么又闪出年轻时的父亲?
在内蒙古巴托淖尔盟,父亲跟着他父辈拉盐,牛车的轮胎扎烂了,左扭右转,拐到上坡路,老黄牛累得双蹄下跪,在沙泥里,抖动着身子,热泪架在睫毛,还那样用着力。父亲摸着牛的脸,水漉漉的那种,给它礼敬,泪水溢出“小鱼儿”,一会儿脸就油光光的。他和牛一样躬身,一声不吭,背起两大布袋盐,三百多斤,走六七里路,不想歇脚,也没有歇脚的圪台,汗水把乌拉赤的夜色一抹抹淋湿。
“把盐再换成粮,是不是?”
他“啊”一声,抬了一下头,眼睁得大了一点儿,陷入回忆里。
“是。”
“是不是再卖粮?多赚点钱?”
“不是。”
“那做什么?”我追问,“你图个什么?”
他不假思索,好像不聋了。
“图不来什么,拉回咱们老家,能赶上很多用处……”
父亲的青春期,有点像早枯的榆钱,黄瑟瑟的,在不为人知中流落了。结婚的日子,还不在村里的他,陪着隐约有过义勇军经历的他爷爷,偷偷“避难”。母亲从隔着一条小河的庙梁,在外爷的护送下,骑一匹青马过来,拿着红凤凰飞舞的陪嫁包袱,从滚烫的乡俗中,抱了一下红公鸡,就走入了另一番生活。
“我妈来到咱们家,当时还没有你这个新郎,你是啥时候回到咱村的?”
“一年以后吧。”他看着我,耳朵突然聪敏起来了。
我从来没见过父亲流泪,那一次,他按住了眼睛,久久没有放开。他一定是想起了母亲,想起随风而逝在桃树山长眠的母亲,永远有说不出的内疚。
“回来人家再追查来没有?”
“没有,你老爷在庙会上被人认出,他挣扎着拧过头嘱咐:‘你回老家吧,我老了,就当成我死了,你们不要牵挂……’他不能走长路,我向邻里借了骡车,颠簸在小路上。他接着坐了汽车,被人押解到延宁。人家也不会追查我,我一个侯小小,再没有离开咱村,跟着你爷爷种地。”
“我爷爷种地行吗?”
他又“啊”了两声。
我跟着他“啊”了两声。他的耳朵灵动起来了。
“行了,可有苦水(陕北方言,指喜欢劳动,能吃苦)了。”
记忆的闸门又打开了,家族往事如洪流,我的心窝里,铭刻着父亲多年前,心绪难平的倾吐,泪水快要把余音淹没了,夜凉凉的。
“你爷爷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人家说了,义勇军后来并入八路军,一起抗日了。”
“你爷爷回来,和你们种地了吗?”
“也没咋种,‘轰隆隆’,枪炮声过来,头也不回,他就跟了八路军,连个招呼也没喔!”
“老木船那么多,那他啥时过来黄河的?”
“唉!没过来。”
“没过来,再没有见面,也一直没有音信。”
“那么多人牺牲了,他一定也是在山西的热土上。”
“在、在、在……”
“现在信息灵通了,可以找啦。”
“你们想办法找吧。”
“找,这是个大事情。”
“你老娘(陕北人的称呼,指曾祖母)现在还是孤墓,下葬时,我们给捏了一个糕人,放在了她的身东。”
“噢、噢、噢!”我的头皮,一下就发紧了。
“乡亲给了点黍糜子,才往大捏了一点儿。”
“啊!”我不敢想象,眼泪快要出来了。
“你们想办法,把他找回来,和你老娘安葬了。”父亲的头是低着的,又补了一句,“如果沤得没有了,就在那里掬一些土吧。”就再不说话了,胳膊搭在膝盖上,头一低再低,快要夹在两腿间。
我知道父亲一直眷念着他的爷爷,眷念着这个革命者。但他在我们面前,很少说到他的父亲。他的心中一定是有英雄情结的,可惜没有更多地走出去。在家庭的际遇和不堪里,他因挥汗如雨的重体力劳动,牢靠地嵌入了生龙活虎的村庄。
哥哥添着水,那碗,一个一个,都闪着瓷哗哗的颜貌。他看着太阳,似乎要寻找他们刚才相视过的方位。
在那个年代,父亲算见过世面的人。他在村里从来闲不下来,总把农时攥得紧紧的,握着头,“咯嘟嘟”响。当生产队队长,从不用高音喇叭传话,他善于团结群众,父老乡亲都是跟着他走的。他身上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儿,从家里到井沟的辣椒园,从饲养室到峁梁上的庄稼地,从小路到大路,从大路绕回小路,一整天,他好像在追赶着什么。从春到冬,奔跑的节令,小河般流淌,而他如源头,喷涌的是滚热的乡情,敞开衣衫,是那样诚挚和鲜活。
柠条、柠条,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漫山遍野的。它仿佛乡下人的守护神,春天里,开一坡一坡的黄花,从嫩黄到蛋黄,把严冬里沉睡的陕北高原一下就点燃了,再悄悄为夏天谢了幕。风中摇曳的“果实”,灰褐色地展现着,那是大自然对庄稼人的馈赠。
我曾跟着父亲捋柠条籽,一枝一枝的,一枝挤着一枝,嬉戏似的,满身的小褐刺,像防御入侵者,装备逼人,那么尖刻,那么扎人,但他从不戴手套,速度是惊人的,一棵棵柠条,“呼噜噜”的,在他面前变得精瘦下来。我想,他满是老茧的双手,一定藏着很多坚硬的时光。而我“全副武装”,戴着双层手套,裹得也算严实,还是缩手缩脚。借着暮色回家,背着自己拿不出手的“战果”,跟在父亲的身后,“咯噔咯噔”的,有一种愧意总是涌上心头。
“你那时卖了多少钱?”
他向我凑过来,头抬得更高了一点儿,我一遍遍地问。他听清后,鼓了鼓肚子,拍了拍胸脯,额头向着老天。
“噢!没有卖过!”
“那做什么了?”我惊奇地问,“要那么多干什么呢?”
他没有听懂,手按在我大腿上,抬高臀部,看着他要站,我立刻搀扶起他。
有风吹过来,像扩音,我的音量更大了。
“有生产队了。”
“生产队做什么?”
“归公。”
“归公做什么?”我的问话,跟得紧紧的。
他捏住领口的扣子,不住气地点头。我感觉他是听懂了。
“买牲口。”
“牲口有了嘛,要那么多干啥?”
“牙口老了,要买壮一点儿的了。”
“太壮了,就走不动了,身重的,是不是?”
“是。”
“那还买什么?”
“不能不买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把牛赶到了地头,没几个来回,犁沟里,老得连蹄子也拉不起来,怎么耕地呢?”
“牲口买下了,再做啥呀?”
“再种柠条,种、种、种,满村满村的,满山满山的。”说着,他还指着对面的高坡,指着他用柠条编的一个个筐子。
“你为啥不卖一些呢?放着有啥用?”
“啊——啊——”他的语气更强烈了,直通通地看着我。
“有用,有用,我是队长,公社的奖状贴在家里,你说,怎么好意思卖呢?”
“噢。”
“那时候普遍穷,都也没什么……”他的微笑,像在水瓢里晃动着,一小圈一小圈扩大,又飞毛腿般,都长进柠条花里。
“都也没什么,没什么……”我又想起他的话。
贫穷是乡下人生命的原色,而且化作身体里一种不同凡俗的基因。我们弟兄,大概是因了这个渊源,才有着父亲那种黄牛般的韧劲儿。
银圆跳上又跳下,把乡俗蹦出了很远,似有“呜哇”的唢呐声,沾在温热的手心,我愈发感到了它的分量。云彩慢慢地溜走,仿佛羞涩,不敢再回头。亮闪闪的银圆,我不再捏了,是按着的,按了又按,按出父亲像手扶拖拉机爬坡昂头时“突突突”的中年。包产到户,队里的马牛羊们,都充满了激情,峁峁拍手似的哇哇笑出声来,沟沟露出柔波,人们洋洋的喜气,因了春风吹过的花草,都充溢在乡间土路上。
父亲还是有眼界的,那时的小学院墙上,并没有“努力学文化,不当睁眼瞎”的劝学标语,但他总富有耐心,让我们弟兄跻身学堂。有没有出路,到底能念成怎么样,谁也说不上,他只说要尽心,跟上时代的步伐,再怎么也不能当落伍的人,挨打受气的。
我读高中,父亲进城来,竟把牛车赶到了校园。正上英语课,门开了一条缝,慢慢地,挤进了一个脑袋,同学们都在齐刷刷地看着他。不好意思,他在缩身中低低地叫了一声:“六儿,我给你送粮来了。”并轻轻地闭上门。
“大(陕北人的称呼,指父亲),你怎么进来的?没有保安?”
“大门恰恰能推开,进来在楼下,一个穿黄制服的人,肿胖胖的,挂一副墨镜,老远吼着,叫把牛赶出个。”
“那你咋没往出赶呢?”我说,“那人脾气大,常大喊大叫的。”
父亲说,那人的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也可能是责怪吧,突然蹬了一下车篷,没掌握好身体,侧栏没有晃损,反倒他歪倒在地上。父亲赶紧把他扶起,和他一起拍了拍灰尘,尴尬的局面瞬间就没有了。
“我给他说了几句好话,没办法,实在等不上放学了。他龇了一下牙,瞪了两下眼睛,背着手走了。”
那一天,沙尘光顾了街巷,还飞卷着碎纸片、塑料袋、枯柴草……父亲灰头土脸的,擦了眼睛,拍拍肩膀上的风尘,说他得赶紧回去,趁着墒情,要把地快些种完。
贴补孩子们的学费,是他劳动之余的“主业”。从这一山,到那一峁,从这一梁,到那一洼,他要都跑遍,挖药材,苦参、麻黄、甘草、蒲公英、细茎草……有一种天然的药,不进入身体,却让他悄然变得更加坚实。
“卖药材,你卖得多少钱?”
他没有完全听清,慢慢地,慢慢地坐下来,喝了两口水。
“什么钱?”
“就是药材,你收入了多少?”
“这个你问啥了。”
他“嗨”了一声,精神了起来。
“没有多少,没有多少,就是供你们念书哇。”
“噢!药材好啊!也起到了粮食的作用。”
他“啊——啊——”不知他听懂了我的意思没有。
丰收是乡里人的生活盛景。“热腾腾的油糕哎咳哎咳哟,摆上桌哎咳哎咳哟,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咿儿呀儿来吧哟……”这样的民歌,常在黄土高坡回响。父亲是种粮大户,每年春芽钻出泥土,公社要选个赶集的日子,召开表彰大会,我曾跟着他,看见他登上小栏堡的最高领奖台,我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感觉台上站着正风光的,不是父亲,而是我,是他盼望成才的小儿子。
回家的路上,跟在他身后,看着父亲丰盛的奖品,牡丹盛开的铁脸盆、印有“人民公社好”字样的梨白色毛巾、穿一身桃红衣的气味扑鼻的“双喜”香皂……我心想,我也不能站在那里,站在那里,也不是父亲的心愿。我要走出去,追逐山外的梦。远方的梦想的花朵,一定比故乡盛开得要俊俏得多。
像电影中的闪回,霜来得太早,冻死了父亲的荞麦,冻死了全村人的荞麦,甚至全乡的也冻死了,但他执意带着看似体弱的我,在老远的快要绕到刘南洼地界的峰山,一亩一亩地挽回。一把一把、一抱一抱,收割夜色似的,他是根本不让我早一分钟回家的。对他的“无效劳动”,我用沉默表达了不悦。疲累的我直不起蜂腰,但嘴上还是没一句抱怨。
“不用挽了吧,大?”
“挽,挽!挽回给牛吃,牛也没个吃上的,玉米秆子还是去年的。”那时父亲的耳朵还挺管用的。
我用无声回答了他。
“今年大旱,赶不住节令了,糜谷不行,豆类不行,土豆不行,唉!只能翻种荞麦哟!辛辛苦苦,没办法,老天爷也不给咱争气。”
父亲看着我,给我“最高指示”似的。
“六儿,咱家就这么个情况,咱村也就这么个情况。受不下庄稼人的苦,你们就得好好念书。”
“念,念,念。”
总有人牵挂着老百姓,春节前,喜讯来了,按收割过的庄稼面积来测算补贴。父亲满心欢喜,换了个人似的,仿佛一坡一坡的荞麦花,又盛开在他的眼前。
“收好了,如果不收,就没有这么大的收获了。”
“好,好,好。”我接连说着,“意外的收获啊!”
“没有意外,庄稼人是没有意外的,只能靠勤劳,过上好日子。”
我在深思,总感觉父亲像个乡村哲学家,说什么,总有些“渠渠道道”,总有些道义在里面,总有些令人品味的地方。
哥哥又直起身,在“嗯啊”中摇晃了两三下,一步比一步大,又回到老窑里。这次,他没用一袋烟的工夫,刚关了门,一下子,就又听到他开门的声音。
笑嘻嘻的,哥哥给每个亮晃晃的瓷碗捏了一撮黑糖,挨着倒上了热水。父亲那雕刀刻过的脸,像在岁月里重新跃出的一个镜头,大家还在想着“登台”的他。
“你得了多少次奖?”女儿好奇地问。
父亲没有听清,她孩子气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什——什么奖?你说。”
“公社给你的奖。”妻子接着说。
“噢!奖,奖!我记不清了,这个哪能记清了。”
“给你麟木工匠奖来没有?”
“不是奖,是称号,荣誉称号。”女儿径自纠正。
他又开始“啊”了,直梗梗地看着我。哥哥又开始给他当“翻译”了,他听清了。
“没,没给!”
“噢,可能上面没评过这个。”
“没,那时候还没评过这个。”
“你学过石匠没?”
“没,没!是自己慢慢琢磨的。”
生活是最高明的师父,柴米油盐中,能悟出一些超越机械的窍道。父亲不是石匠,但打出来的石头,修起来的窑洞,十里八乡的匠人还有点惊叹。我曾跟着他在村前的石沟钻炮眼儿,看见他低头装炸药,我总有点发怵的样子。每每父亲用乡里话鼓励我:“哎,看咱家这个——没出息的和尚(陕北神府一带的称呼,多指年少的男子、年轻的男人),你怕什么了嘛!”但他在点捻子前,总是令我躲得老远,直到他看不见了,猫步似的,才去碰燃。看见他弓着腰,火速跑开的样子,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咚——”有时是一响,“咚——咚——”有时是两响,看着石头炸裂飞奔,我的心仿佛要跳到体外了。有一次,父亲竟在导火索的“哧哧哧”声中被小石子绊倒,翻了两个滚,就快要掉下悬崖,心悸中缩回小腿,他抱着头逃命,大过手掌的石块飞来,差点儿坏掉了他的胳膊。他吃着跌打丸,抹着紫药水,挨着酷暑,每天用热毛巾敷着。
“想起你当初点炮的事不了?”我拉了一下他的手说,“想起不了哎?”
他不晓得我说了什么,嘴张开,脑袋向前晃动了一下,风给了他一点黄尘,急速眨眼中,又晃动了两下。
“你再,再说上一遍。”
我把字一个一个咬碎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噢!”
“想——想起了。”
“那时,你就是一个追梦人了!”
他“啊——”摇着头。
“什么梦人?我听不懂,是不是你艺名‘梦源’的这个梦哎?”
看着一脸平和的父亲,我端起碗,叫他喝水。他“咕嘟嘟嘟”着,我看见了他端碗的手,一定是窜入了过多的凉风,是那样黑瘦,那样皴裂,那样僵滞。这么粗糙的手,是曾经在“村小”将我举过他头顶的那双手吗?我心里诧异地想着……
我感谢父亲,老实巴交的他,像站在雨后的土地里,一直巴望我能结个大瓜。他万万没有想到,用了心思给我起的名字,多年以后,竟被我在文学上获了点儿声名的笔名几乎遮掩了。但他乐于被“遮掩”,又精于发现,也体会到一种抚慰心灵的甜润。
父亲直溜溜地看着我,我才想起,还没有应答他。
“是,是!梦源的梦。”
西西弗斯,就是扶着石头上山的,是石头给了他梦想,给了他攀登的新一种步态。仿佛神话不再是神话。父亲背石头,在乡里也是出了名的,春夏秋是在一大早背、劳作之余背,冬天就是整天背,浑身像冒出了“热雨点儿”,仍然要背,一块一块地背着。他是乡村里罕见的有着天然审美观的人,垒个猪圈也是极讲究的。修了两院石窑,一院的窑面高悬“尽开颜”;另一院是十孔,一字儿排开,窑额的“三星共照”字样里,光芒相拥,亮亮的,都是关于富荣的祈盼。
“腰疼不了?”
父亲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开始拍腰了,拍了三四下,又拍了五六下,他看出我的意思。
“不——不疼了!”
他是不是忍着,故意说不疼了?我心想。
“十大几年前,你不小心,摸黑回家,牛车翻在坡下了,把你也跌了,担心是骨折,医院给的结果,说你是腰椎间盘突出,还严重了,白大褂叫你吃药,你一直没有吃。”
说过五六遍后,父亲点了点头。
“哎!庄稼人的老毛病,时间长了,自然就歇下了。”
“也有歇不下的。”
“那就得忍着……”
“还记得那头牛不?那些牛不?”
他还在“啊”着。
我的声音一遍比一遍高。
“谁?谁发得流油?”父亲听错了。
“不是问的这个。”女儿几笔就画出一头牛的模样。我又给他重复了一遍。
“记得,记得!”他爽快答着,“一头头,都是好牛,都是受罪的牛,可走上快了。”
“那你为啥要到集市?卖给庄稼人,还卖不上价钱。”
说起庄稼人,他的耳朵好像不堵了。
“不想进城卖给屠户,也不能卖给他们。少卖点儿也没什么。”说着,他双手叉住,捂了捂额头。
“牛死时,是不是大锤要打在额头?”我颤着声问。
“啊——啊——”
父亲还在“啊”着。
我皱了一下眉,用拳头在头上比画了一下。
他的神情有点冷严。
“是,是,是。”他接连着说,“在油库路的空地上,我见过。”
甩掉了浓云,天空焕发出精气神。我手里的银圆,在一定的时候,放入嘴里,是另一个世界的通途。现在,它放出更亮的光来,真有点逼人的眼。我不再按银圆了,开始摸了,摸了又摸,摸出父亲安详的老年,摸出他喂养的九头大牛,从村人记忆的犁沟里一一走过。但披着满身乡土的他,八十多岁了,还爱着土地,爱着他不肯丢掉的手艺,借了邻里的骡子,每年还要少许春耕。总担心节令溜走,他抢先去了地头,甚至执着地用头翻地,一块一块地翻着。
“现在还想不想种地了?”哥哥问。
“想——”他把这个字,拖得长长的。
“那为啥不种了呢,爷爷?”女儿高声问着。
父亲又在“啊”着。
“先前也说过的意思,老了,我这辈子,种不动啦!”说着,头低了一下,揉了揉眼睛。
脆脆的、回音拖得长长的银圆,好似把记忆的屏幕打开了,一闪一闪的,闪得更加清晰了。小时候,父亲拉着我的手,能体会到一种活力,跃动在我的周身。有一次,我感冒好了,他要去庙沟浇菜园,顺路把我送到村小,看着孩子们做游戏,他竟把我举过头顶,当着师生的面,有一股表演的劲儿:“我家老六,给咱们好好念书,长大当个公社书记,挂上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包包……”
而今,岁月像一根无情的绳索,把他捆绑起来,身子越来越小了,越来越瘦了,越来越抖了,老榆皮般的脸,感觉又变样了,仿佛乡间“飕飕飕”的黄风,把他重新捏造似的,捏成了更加粗糙的另一个自己。在直达生命的终点上,另一个自己,也并不是以孤独的方式,和死亡合抱着。
我把小凳子向父亲挪了挪。哥哥大概是看出,我要进入正题了,他也向父亲靠过来,快要头顶着头了。
“大,你爷爷的事情,现在有些眉目了。”
“什么眉目?”
“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父亲拖着腔,一字一顿地,“什么消息?”
“好消息嘛。”哥哥伸过头说着。
他没听懂什么,哥哥又说了两遍,他才听清了。
“噢,噢,什么?什么?”父亲还是把分秒拉长了。
“主题教育学习,我在山西晋怀陵园,意外地看到了你爷爷的名字。”
“是不是?”
“是了。他是八路军一二〇师三五八旅警备六团的人,在雁北抗日根据地上战死的。”
“真是神了。”
“真是意外了。”
“你咋知道的?”他还在震惊,看人是直直的,张开的嘴唇微颤着。
“我在那里查到资料了。”
“你看照片。”
父亲也扭了一下脑袋,眼睛快要贴在我的“苹果”上了。
“我认不得嘛。”他像个犯错的人,并不自在地说着。
“经过我们的申请,我老爷可以回老家,进祖坟,和我老娘合葬了。”
“合葬,合葬——”
泪水搜寻到父亲的眼角,他像吞下了神药,快意的分子涌遍全身。忽地,他昂了一下头,竟瞪开了眼睛,胳膊耷拉了下来,差点软倒在地上。慌了,哥哥把父亲抱在怀里,掐按着鼻尖下面,“大——大——”我和哥哥一声一声地喊着,一声超过一声。
父亲醒过来了,感觉他像从赛场上下来,全身是疲歪的,一张脸仿佛锅底上擦过,嘴唇上堆着白沫。我和哥哥,啦啦队友一样,惊慌中的身体翻腾着热浪,心也在“咚咚”地跳着。
跳着、跳着,竟也有了画面感。那么多年,农忙之余,父亲说他在黄河上当船夫,挣点儿小钱,其实并不是,他是有一种念想在牵动,紧跟着老父亲,风雨不顾,去探寻失散很久的爷爷。
缓过来的父亲有点儿笑意了,竟还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我看见“老榆树”在点头,奔跑的清风,把他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我是不是睡着了?”
“不是,不是,是累了,累了!”
“哥嫂陪着你,好好吃上,好好睡觉噢!”
感觉父亲并没有听清什么,只是点着头。他根本不知道医学上的假死,也并不知道刚才是一种死亡的体验,或者是人生最后的预演。他的确是累了,累了一辈子。妻子轻轻摇着他的肩膀,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还在“啊”着,终于听清了。
“吃着了,睡着了。”他抠了抠指头,伸来缩去,不知把手放在哪里。
“走路要小心,慢慢地,尤其是下雨天。”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表情,只是轻轻地点头,再没有说话。他把无数的话,说给了自己。
“大跟着爷爷背草,裂缝了,‘轰隆隆’,在土窑里差点儿被压死,是老爷救出他俩的。”我想起了哥哥的话,但我一直不清楚,父亲为啥不太让人提及这个事情。
他确实是说给自己的,没有声息,一遍一遍地说着,也同样沉浸在铭心的旋律中,“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我注意到了,父亲点头的时候,愈发迟钝了,眼皮更加下坠。他累了,我看着他,看着银圆闪着光亮,一闪一闪,竟是炫目地闪着,闪出父亲的不同时期,闪出他滚烫的人生,也提前闪出了他的最后一刻。握着他的手,握着握着,我的感伤又来了。
嫂子叫吃饭了,女儿俏皮地“噢”了一声,我和哥哥搀扶着父亲,回到老窑里。
我把父亲的“钱”交给了哥哥,眼里有泪水在翻涌。“告别”像浸入墨里,是一个黑色的词。人生,行色匆匆的人生,在白与黑间,会随着衣袖流逝。啊!我终会绝望的,看不见这个银圆,没有了这个银圆,没有了叩动人心的“银光闪闪”,我就没有了父亲。
我的手虚握着,感觉那“银光闪闪”还在,只希望它不要那么快从指尖溜走。
梦野,曾在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进修。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诗刊》《十月》等报刊发表大量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作代会代表、全国青创会代表、两届柳青文学奖获得者、《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获得者、两届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两次入选陕西省优秀作家艺术家扶持计划。现为神木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