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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2期|王方晨:新妇女生活(节选)
来源:《芙蓉》2024年第2期 | 王方晨  2024年06月19日07:28

志曰∶林檎,在处有之。树似柰,皆二月开粉红花。子亦如柰而差圆,六月、七月熟。

颂曰∶亦有甘、酢二种。甘者,早熟而味脆美;酢者,差晚,须烂熟乃堪啖。今医家干之入治伤寒药,谓之林檎散。

林檎去东三条喝粥,必七时整。看起来,不七时去喝,就不能叫“喝”。不论寒暑,七时整,必出门。

寒时夜长,唤醒日能灯,坐于镜前,虽不画眼描眉,那颗头却是要细细梳的。用过桃木梳、塑料梳、牛角梳、羊角梳,独钟情于一把黑檀木梳。

这把梳子是去欢德砦赶庙会时买的。林檎此生独自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北县的欢德砦。看梳子很黑,混在一堆梳子间其貌不扬,本不想买。转过身去,又心疼卖梳子的是个女瞎子,也就随手买下了,未料出奇地好用。握在掌心里不大不小,恰恰合了她的意。更可叹梳起头来,不伤头皮,不毁发质,还若与头皮做着柔情的深吻。

梳来梳去,能将自己梳得身心悠扬。

细细梳,是怀了一颗怜惜自己的心。

她不像村中那些同龄老妇女,头发剪得极短,难分雌雄,而是蓄起来,在脑后绾个松松的旧式髻儿,罩在黑丝发网里。

黑檀木梳子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添了光泽,若透明,润润的,让黑更黑。

其实她的每一天,说是从喝粥开始,不如说是从自梳开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倒也无须抹上头油,就这样出了门。

暑季夜短,特别是在六七月的七时左右,天已大亮,不用趁着灯盏,也能把那颗头梳得溜光。

院门吱呀一响,左邻右舍就都知道,林檎要去东三条喝粥了。

东三条也就是打驴蹄张家村。从塔镇修来一条宽宽长路,就叫东三条。老村名已然被遗忘,再无人提起。

如今那村子里,寻不到打驴蹄的。因这长路,街口倒聚了一处小巧的集市,专供往来路人的早餐。粥铺一个,炸油条和油绳的两家,烙油饼的一家,另有蒸包子、煎包子的,卖豆腐脑和老豆腐的。

林檎去了东三条,不喝豆腐脑,只喝粥,配油条、油饼、油绳或包子。

油条,两根。热粥,一碗。吃完,取出手绢将嘴一抹,一顿早饭就算打发了过去。虽简便,但每回都能吃得舒坦。有时,烙油饼的忍不住隔着食客们说,下回吃我家油饼。林檎笑一笑,不说下回去吃。过不了三两日,必会吃的。烙油饼的将油饼用白瓷盘子盛了,送到面前,还会张扬,林檎大娘吃俺家油饼了!像得了奖赏。

少不了卖包子的也会说,下回吃吃我家包子呀。

唯有卖豆腐脑和老豆腐的,笑而不语。看林檎的眼神,似乎怯生生的。

吃过豆腐脑和老豆腐的,也都说好。特别是老豆腐,不软不硬,趁热切了放在特制木片上,一手托了,还没入口呢,就熨熨帖帖,“咕咚”落在了肚里。

林檎的每回出门,都会惹人注目。

每回出门,至少要被东邻王老该注意,因她丈夫五龙在世时,她家院门总是常年紧闭。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她从门内走出来。出门也不像那些辛劳的妇女,下地耕作顶个粗壮汉子,风风火火,脏活累活全不忌。本来一进的小院落,让她住成了庭院深深。

她家院墙上,从没爬出过那些乡间常见的攀缘植物。王老该家的眉豆,也不会爬到她家来。看到眉豆探出绿梢,必被五龙一把扯去。

因知五龙多疑,忠厚的王老该也便自觉不在靠近她家的院墙下,种植葫芦、丝瓜、眉豆、栝楼之类的植物了。

每隔一两年,五龙都会给院门刷回黑漆。这使她家保持了一贯的异样光鲜与考究,就像院里住着一位往昔大户人家的高贵太太,而非普通农夫的婆娘。

绝大部分辰光,整个院落都会沉陷于格外的空寂,与尘世的嘈杂和忙乱,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界线。即便他们生下了孩子,也依旧如此。连这些孩子的进进出出,也像是悄无声息。

几乎转瞬工夫,孩子们长大,各自娶妻生子,分家另过,住进了另外的院落,家里重又只剩夫妻二人,直到五龙去世。

每回出门,都不会逃过王老该的眼睛和耳朵。

院门轻轻吱哇一声,与五龙同岁的王老该,就知道林檎出门了。两家虽是近邻,但五龙在世时,王老该却从未踏进过她家院子。

做了一个月孀妇,林檎七时整走出院门。

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林檎从不跟任何人谈起死去的丈夫。人们看到的林檎,面色沉静,略显呆滞,独自坐在角落,依旧与尘世隔着一道界线。还没人听她说过话。

来她家里,人们无法否认自己的好奇心。毕竟这么多年,不论男女,都很少跨入她家门槛。

五龙很爱她,王老该最清楚,不光因为两家是近邻,还因他有着异于常人的听力和视力。她家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林檎细细梳着头发。岁月已夺去了它那动人心弦的丰饶。这是十一月的天气。天光还不甚明亮,屋中必得开了灯光,才能看清物件。

几天前下过一场小雪。她走出屋门,眼前飘起一丝丝灰白的哈气。显然,这是个寒冷的早上。她的起身令人起疑。王老该猜了半晌,猜不出她会去往何处,但他注意到了时辰:七时整。

在这个钟点,已有人开始一天的劳作。看林檎轻轻关上她家的黑漆院门,向朦胧的村口缓步而行,不少人也像王老该一样疑惑。

这个新寡的老妇女,穿戴簇新齐整,究竟何干?半个小时过去,就有人看到她正坐在东三条的粥铺里喝粥。

粥铺的粥有三种。一种叫糊粥,将小米和黄豆磨成极细的面,兑水搅匀成糊,铁锅干烧至通红,先倒入少量,结出锅巴后,再倒入大量,精心熬制而成,相传在当地已有两千多年制作历史,为汉朝吕后所发明。糊粥搭配油条,向为绝配。另两种是老咸粥和胡辣粥,也都是当地特色名吃。

林檎人生在世,独爱糊粥。

农忙时节,村街上常会走来卖糊粥的。花一元可买上一舀子,用塑料袋拎回家,可盛三碗。

没工夫烧饭的人家,买了糊粥,回家就着咸菜,匆匆啃两个馒头,就又下了地,免了动火。五龙偶尔也会买来给她喝,但她从未告诉过五龙,自己怎样爱着那吕氏糊粥的味道。

五龙去世,两个儿子跟寡母商议她今后的生活。他们的父亲活着时很少让她下地,父亲死后,做儿子的更不能让母亲累着,也便提议轮换着侍奉母亲。

林檎还没衰老到不能动,定要自己过活。自做自吃,咸淡,好歹,都无妨。

起初儿子们尚担心那过度的忧伤,会无情摧残母亲的身体,但见了母亲给自己烧出的饭菜,也便随之释然。能吃多少,做多少。没有剩饭。半碗也做,半盘子也做。气色呢,眼看着比先前好起来,就更不担心。

在凛冬开始的十一月,天色薄明,林檎出门喝粥了。

王老该记得清楚,林檎出门是七时整。

过去两三年的几乎每天,林檎都去东三条喝粥。两三年里的早上,厨房里也就几乎没生过火,当然不用刷锅洗碗。

像她这样很少间断去喝粥的,为村中的唯一。粥,喝了。油条,吃了。略坐一会儿,就迎着暖阳回来。去时悠闲,来时也悠闲。

谁都知道,林檎不缺养老钱。两个儿子都有自己的生意。五龙在世时,也一直都很能干,当过县里的致富模范。都说他把自己累着了,不然,会活得更久一些,至少不会刚过七十岁就死去。

男的活不过女的,眼见得村里长寿妇女越来越多。王老该的一个本家奶奶,活过了百岁,还能给自己烧水,四个儿子熬走了三个,孙子也有了孙子,五世同堂。

都说村里走得最不甘的,就是五龙。他是个硬邦邦的男人,胳膊腿像铁做的,五十岁还长了长寿眉。都说他临死还扭她肉。虽然无力,但面色狰狞。他是真真舍不得把林檎独自留在尘世。结果,白长两道长寿眉。

五龙走得那样急,从查出病症,只过了短短一年半。知道自己将死,就非要从医院回来。不料又在家熬过了一个月。在这个月里,他做了生前最后两件重要的事,一件是让儿子给院门刷了回黑漆,一件就是非让儿子给安了日能灯。

一块日能板,拖了户内户外两盏灯。天色一暗,灵敏的日能灯就会自动亮起,院子里常常亮若白昼。亮一夜,无妨。老天爷不会下凡来收取电费。调节灯光、定时或关闭,也只须轻按遥控器。

五龙活到死,从没像安了日能灯后那样舍得开灯。日能灯慷慨无比,亮了一夜又一夜。临咽气,他还竭力睁大双目,像要再多照一照那瓦亮瓦亮的灯光。都说他的手一边暗暗下着力。都说当时林檎被他可怕的神情吓住了,忘了呼叫。

日能灯免费的光芒,未能挽救他的性命。日能灯照旧每天自动亮起,既不知道这个家的主人已杳然离世,也不知道那两扇黑漆漆的院门内,只剩林檎孤单一人。

林檎不按遥控器,日能灯就会整夜整夜地大亮。

那样亮的灯光下,鬼影子也藏不住。

世间新寡的女人,向来最宜慢慢地细细地梳理她们的头发,也向来最宜少言。林檎走出家门去东三条喝粥,不记得在路上说过话。

其实,那是她第一次来到粥铺。在座位上坐下,也好像没有张口,一碗热粥就已经端了上来。

粥铺主人姓窦,往日走乡串户卖粥时见过她,且还能认得出。在五龙死前的一个月,她曾匆匆走出院门,买过一舀子糊粥。那显然经过了卧病在床的五龙允许。即便老窦没见过她面,也知她名,因这个几乎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向来是所有人默默关注的对象。

林檎嫁给五龙,却没有迅速成为“五龙家的”。没有像其他妇女,比如王老该的那位本家奶奶,永远丢掉自己的名字。

都说五龙娶了个俏女人。五龙若舍得让她像别的妇女一样辛苦劳作,她就会是“五龙家的”。不出两年,就跟别的妇女没什么两样。五龙不舍得,因他也认为娶来的女人极俏。既这样俏,就一要爱惜,二要防她跑了。

五龙不让林檎出门干活,自有五龙的道理。很多人见过她,还是在他们的婚礼上。

王老该婚姻事也挑剔,挑挑拣拣娶来的女人,却没法跟林檎比,到头来只配叫“老该家的”。

一到夜深人静,王老该就会一声不响钻出被窝,到院子里转悠。他的女人忍不住骂他夜夜弄鬼。平时受了委屈,也闹,也哭。哭闹无济于事。面对哭闹,他就说一句:

“你要有林檎一半,我当林檎一样待你。”

他的女人自知没有林檎的一半,再哭闹,似乎没了资格。

林檎,林檎,林檎。王老该早早把她的名字记住,并且再也不会忘掉。

谁从她家院门前经过,谁都会不由得想到黑漆漆的院门内,有个女人叫林檎。那真是一枚喷香喷香的香果,怎可被外人白白闻了去?必得深藏起来,才愈见其珍贵。她在村里不可能不受关注,也便不可能成为“五龙家的”。她叫林檎。

对这样喷香的女人,那铁一样硬邦邦的男人,会下多大的力。每听到夜深时那院子传出响动,人们心里也都会低低叹息一声:

“哦,林檎。”

粥铺主人老窦,把一碗热糊粥亲自送到林檎面前,由不得叫出口:

“林檎。”

林檎真真是有福的女人呀!她没有成为“五龙家的”。只要见她一面,都会认为她配得上。她配让铁似的五龙长年累月地供养着。她不像“老该家的”使力劳碌。

那老该家的,跟她同岁,看上去却像差了一辈。皮糙像砂纸,背佝腰弯,腿罗圈,牙也掉了好几颗。当年才过四十,头发就灰白了大半。同是爹娘生,天地养,活一辈子,却活成了烂贱的枯草。

不说老该家的,周遭十里,也没女人能跟林檎比。年过七十,还像刚娶过来。都知道那两扇黑漆院门里有个女人叫林檎。

那男人生前怎样奇怪地爱着她呀,让人瞧一眼,都会觉得深受侮辱。爱到无可奈何,人说会下嘴。亲得狠哩,只有当事人才说得真。

五龙死了,再不会说的。林檎更不会说。问王老该,王老该说咬就是咬。王老该也不说。王老该只说:“她梳头。”

哪个妇女不梳头?不讲究的,忙得很了,顾不得,但总归要梳的。讲究的,忙得很,也要草草梳一把。王老该说林檎梳头,必是细细梳。

妇女的梳头,值得男人看一辈子。王老该知道,五龙就爱看,到死也没看够。王老该也爱看,但只爱看林檎梳头。隔着墙壁,也能看到。

林檎对镜梳头,不像是去东三条喝粥。王老该由不得荡开想象,林檎要去天上赶赴蟠桃宴!凡间顶多四五女人受邀,林檎幸为其一。耳边细乐隐隐而起……不,只有林檎。镶金佩玉的煌煌车马,眼看就要从天而降。

梳了头,林檎就去喝粥。何时回,随她,但大多八九点回。怎么去,怎么回,家里既没有活要做,没有男人要她伺候,用不着那么急。

喝了粥顺便去塔镇或县城赶集上会,也随她。五龙死后的三年里,周遭的大小集市,她赶了不知有多少。比北县欢德砦更远的地方,她还没去过。不想去。反正走远走近,也都随她意。

她从欢德砦回来,儿子们让她以后再去远处,先给小辈吱一声。他们什么也不做,也会陪老娘。她说:“你们去忙。”

三年过去,人们已对林檎出村回村的身影极为熟稔。很多人相信,失去丈夫并没有让她非常伤心。好像丈夫刚刚死去一个月,她可做任何事体,也不该去东三条喝粥。

粥有那么好喝?各有各的脾胃,这个难说。喝了粥的林檎,缓缓走在回村路上,面容恬静舒适。每个人看到,都会觉得她可不只是去东三条喝了一碗糊粥。她喝过了什么,一般的头脑想象不出来。实际上,已经有人禁不住也去东三条喝粥了。

一碗热粥,两根油条。甚或,就喝碗粥,向老窦说:

“热热的!”

明知她去喝了粥,但遇到她的人,仍会问她:“喝粥去了?”三年里,被问了多少遍。再问,她仍会从容答一句:“喝了。”

面容无声泄露内心的愉悦。只要看到这样的神色,谁都会联想,这个叫林檎的老女人,从来就没有过丈夫。

林檎还是未嫁之女!若一笑,似能让人看到少女的明艳洁净,夹杂一丝羞赧在闪现,而说话的腔调,确实已含了少女特有的甜柔。

若有一天,林檎忽然活回到五十年前,人们将不会吃惊。再嫁给谁,也很难说。好像不会嫁给五龙。

若要重来,林檎必做不同的选择。比五龙好的,一定有。神仙就好。

林檎从人们眼前款款走过,款款走进她家的院门。身后,忽然间似飞花满目。人都会想到,这是如此幸福的一天,仿佛每个人都是林檎,也都在粉红花园漫步。

差不多五龙死后十五个月,林檎喝了粥,径去塔镇买回一桶黑漆。院门刷漆还不到两年,林檎仍要给院门刷漆了。没叫儿子们,也没叫别人,自己下手,就把院门给刷了。逢高踩木凳,就低站地平。踮脚,抻胳膊,弯腰。

从此,院门好像前所未有地黑,但发着亮光,也好像再不会暗淡。

林檎给院门刷漆就像给自己梳头。比梳头还细。不断引人驻足观看。再木钝的人也会觉得,林檎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林檎本不用嫁,自然不必嫁给五龙。贞洁由父母而生,终将奉献给自己。

“林檎,怪好闻呢。什么牌子的?”

林檎必得叫林檎,不管多大岁数。

“多乐士。”林檎泆然答道。

……

全文见《芙蓉》2024年第2期

【作者简介:王方晨,山东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花局》《背后》,作品集《凤栖梧》《不凡之镜》《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艾先生几多鱼》等,共计90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及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