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4年第5期|余同友:天黑就回家
余同友,20世纪70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居合肥。有中短篇小说刊于《十月》《雨花》《长江文艺》等刊,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小说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亲》《斗猫记》,长篇儿童文学《大水之夏》《长江的微笑》等。曾获首届澎湃全国非虚构写作大赛特等奖。
1
马兵拒绝了那个年轻镇长的请求。拒绝得很彻底,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镇长脸色惨白,在随行的村主任的陪同下,十分失落而无奈地离开了。
天黑下来了,所有挂在屋子门口的红色灯笼外型的门灯,一齐亮了。马兵看着灯笼上的“马府”两个字,更加确定自己的决定没错,这是“马府”啊,自己的家啊,为什么我要让出去呢?他又朝山脚下望去,山脚下漆黑一片,看是看不见的,但他知道,山脚下是有一个大木头牌坊的,仿照老徽州的经典样式,牌坊门楣上刻着“梦里老家”四个行楷书法大字,这个时候,牌坊四周的射灯肯定也亮了,亮光聚集在那四个大字上,更衬托出山顶上村庄的宁静与世外桃源感来。不让,绝不让。马兵冲着黑夜笑了笑,然后转身进屋,关上木头房门,准备泡壶茶,看看闲书,平复一下刚才稍显激动的心情。
四天前,腊月二十四,皖南人过农历小年这一天,马兵一个人从罗城开着车,来到了他的“梦里老家”——“马府”,这个春节,妻子去美国陪在那里读书的女儿去了,他计划好了,要好好地享受一个人在“老家”“老屋”里的生活。
五年前的春天,马兵到这个县出差,偶然地撞见了这个“梦里老家”的项目。
这是个叫瓦庄的老村子,二十几户人家座落在一个山顶上,山上老树枯藤,溪涧交错,人家多是徽派的老房子,飞檐翘角马头墙,鱼鳞小瓦盖在屋顶上,屋子与山林极为和谐地交融在一起,真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可是由于交通不便,山里没什么好挣钱的,住在瓦庄的年轻人纷纷逃离了村庄,有的在镇上租房住,有的在县城和市里买了房,大家跑得越来越远。慢慢地,有人连过年都不回家了,有一些老房子空置了好多年,蜘蛛在梁上结网,老鼠在墙角打洞,麻雀在瓦檐下做窝,青苔也一天天往地上墙上爬,茅草占据了地面,老房子经不住这样的侵蚀,墙歪了,梁松了,瓦片也一摞摞地往下滑,眼看着就要倒塌了也没人顾得上修一修。
当地有个聪明的房地产老板想了一个点子,将整个瓦庄的山林都租了下来,把瓦庄人的房子也都买了下来,愿意要现金的给现金,不愿意要现金的,就在山底下为他们盖集中连片的移民回迁房,整个瓦庄的人都搬空了。老板将所有老房子全部进行装修,外观还保存了徽派民居的样子,内部动了大手脚,中央空调,实木地板,大大的浴缸,落地的台灯,精致的家具,暧昧的窗帘,整得非常小资,非常有情调,对了,就是所谓的高档民宿风格,所谓低调的奢华。
该老板这么办,并不是为了自己享用,而是——用他们的推广广告语来说——为了“让更多的人回到梦里老家”。这些老房子可以租,可以买,不管租的买的,都以拥有者的姓氏命名为“某府”,表明您在梦里的老家有一幢真正属于自己的老屋。
几乎没怎么考虑,甚至没和妻子商量,马兵当即签了购买合同,交了定金,回去后就打了八十万元钱过来,然后,就在一幢依山傍水的老房子前挂上了“马府”的红灯笼。
马兵其实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八十万对他来说,虽说不是大钱,但也并非小菜,为什么说买就买了呢?事后,马兵向妻子解释说,自己一直都有个田园梦嘛。为了使自己的这一举动更显合理,他还铺陈了一段往事。马兵出生在大城市,但其祖父是徽州人,马兵小时候还和祖父一同在徽州山村里生活过。就是那样的粉墙黛瓦,就是那样的小桥流水,就是那样的天井小院,可惜的是,后来祖父落实政策,带着全家到了城市,祖屋也卖了。马兵说着,从手机里调出了一张黑白照片,给妻子看,你看,这房子,和我的这个“马府”多像啊,像不像是原样复制过来的?
马兵的妻子看看照片上的老屋,又比较了一下“马府”的照片,确实,徽州的民居长得都差不多,大都依山而建,临水而居,她只能点头说,像,是像。
马兵又说,你知道吗?几年前,我一个人到徽州,还去了小时候的那个村子,找到了我们家的祖屋,那户人家出去打工去了,大门也锁上了,不过,锁是链条锁,门可以推开一些,我尽力推,竟然推出了一个大大的空隙,我从那个空隙里扁着身子钻了进去,看到门背后的墙,一下子眼泪都要出来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用木炭写的几个字还依稀可见:马儿马儿快快跑。在那一行字边上,是我画的简笔画,一匹马,四蹄腾空,鬃毛像一把大排刷。
马兵本来是想花钱把祖屋买回来的,但不久之后他就听到消息:老家要修建一个大水库,他老家所在的村庄全部要淹没在水底下,这个梦想就没能实现。他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指望在老家有一处老屋了,没想到,在邻县,在瓦庄,老天又还给了他一幢“马府”,这还犹豫什么?买呀,买下来,况且,还不需要自己劳心费神装修什么的,都给打理得好好的,自己只要每年交点物业管理费,想回家就回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多好的事啊。
马兵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向妻子解释买房的动机,更重要的是回忆曾经的乡村生活,一个有点文化的中国人,读过几首陶渊明啊王维啊的诗,肯定都有一个田园梦嘛。马兵有一个细节没有向妻子说,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怕被妻子取笑,事实是,那天,马兵走进瓦庄,走到“马府”前,突然听到了一阵鸟鸣声,是从屋后山林里传来的。“归不得也——哥哥——归不得也——哥哥——”那是鹧鸪的叫声。“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正是那一声声“哥哥”喊的,让马兵认定,这里就是他的“老家”了。
马兵是一家大型国企的中层领导,天南海北地出差,忙是不消说的,买下“马府”后,他总是心心念念要凑一整段时间,在老家好好地住上几天,就这也成了奢望,哪能凑出整段的时间呢?他的时间总是被各种事务、各种人物分割掉。即便这样,他还是每年想尽各种办法,争取在老家待上个三两天,而像今年过年这样,计划从腊月二十四待到正月初七,待上小半个月的时间,还真从没有过。因此,当那个年轻的镇长说出他的请求时,马兵简直怒火中烧了,这个时候让我离开家?亏你们想得出来呀,我告诉你,没门!
2
好好的,为什么要清空住在“梦里老家”的人呢?这里住的可都是业主们啊,马府、刘府、张府、李府、钱府,哪一个府中的人不是有头有脸的,可是竟然被要求在腊月三十,除夕之夜来临前,全都撤离,一直到初一下午才能回去,这一夜和一上午留给谁呢?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镇长说出了一个名字。
马兵愣了下,这个人的名字,他当然听说过,在那时的富豪榜上很多年他都稳居前三名嘛,还一度坐上了头把交椅,成为首富,他的大名谁不知道呢?
原来,该首富的祖上也能和瓦庄所在的县扯上点关系。本县也算是首富的老家了,通过省、市、县一级级的艰难攻关,不断地打亲情牌打乡情牌,首富终于答应到县里来考察,准备投资一个数百亿的大项目,并且决定在老家过除夕,过完年,初一下午就考察具体项目地点,最后签订投资协议。
于是,问题来了:首富要来老家过夜,他家的老屋当然早就灰飞烟灭了,那他在哪里过除夕?怎么过?
省、市、县层层研究,实地调查,最后确定就在“梦里老家”。一来这里闲杂人少,清场容易,二是环境优美,利于首富思乡与睡眠,三是在这里,首富有一些个人爱好易于实现,比如说首富喜欢访贫问苦,每年节假日都要到基层老百姓家中去慰问,特别热衷于在老百姓家吃年夜饭,和老百姓一起包饺子、蒸团子,最后抱着老百姓家的小孩子逗上一逗,塞几个红包,他才心满意足。原先的瓦庄人,如今就迁在山脚下居住,且多是新房子,便于布置出一个温馨的、和谐的环境与氛围。
接到任务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上至市长下到村主任,全都为了首富还乡忙活起来。首先得在山脚下物色一户人家,作为访贫问苦点,选来选去,不是这里不符合要求,就是那里不太理想,不是这户人家没有胖乎乎的可爱的小孩子,就是那户人家老两口嘴太笨,见了大人物除了傻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还有包饺子的手艺不行,包的饺子比包子还丑。后来,县领导大手一挥,腾出一户人家来,冰箱没有,买新的,电视小了,买大的,“老两口”让县委行政办的司机两口子来扮演,恰好那司机老婆是农村出身,包饺子是一把好手,“小两口”让村里文书顶替算了,本乡本土的,熟悉情况,村文书恰好有个三岁的小女儿,眉清目秀的,小嘴甜甜的,这么临时凑起来的一家人,迅速被接到了腾空的新房子里,进行最后的磨合演练,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包饺子蒸饺子的工具都成套地准备好了。
最后一项要做的工作就是清空“梦里老家”的住宿人员,按说,首富不过是住一晚上,空出一幢房子管够了,但县领导考虑得细致,假如“梦里老家”出现了好奇人士呢?万一他们堵在首富的门前,要和首富打招呼套近乎,打扰首富的休息呢?或者,闲杂的人混进来,拦住首富胡乱哭诉告状呢?有些老百姓见到菩萨就拜,也不管首富是不是官员。首富不高兴,后果很严重,不和本县签订项目投资了,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这不就是大大阻碍本县发展了吗?这还是小事吗?嗯?
县领导有句口头禅,谁砸了全县发展的饭碗,我就先砸了谁的饭碗。他这么一“嗯”,让年轻的镇长立即两腿发软,连连点头,表态说,一定做到全面清场,确保不留一个活人在“梦里老家”。
镇长是才从市直机关下派来的,上任不到两个月,他没想到乡村事务的复杂性,就是这一个清场的事儿,就让他头大了几圈,那些刘府张府王府的,一个个都不好说话。最后,还是村干部出面,许诺免费让他们入住县城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并且年夜饭全包,每人每天还补助一千块钱。总算请走了他们,可等到他最后来到马府时,这一切招数全都没用。
镇长苦着脸,坐在马府的客厅里不动弹,显然是想采取消耗战术加疲劳战术。不过,马兵同样不吃这一套,他虎下脸说,我要睡觉了,对不起,你们请离开吧,说上天去,这也是我的家啊,我在自己家里过个年睡个觉,不犯法吧?
镇长走后,马兵关上了门,泡了一壶茶,可是他的心里并不平静。按照他的经验,他知道,镇长虽走了,但那个让自己离开“马府”的阴影并没有驱散,接下来,他们会使用什么招数呢?马兵想,如果是阴招的话,就是即刻断水停电,这个可是他们能做得出来的,如果是明枪的话,那就会再派更高级别的领导来,他们甚至还有可能查到自己的工作单位,让公司的领导给自己做工作下命令。马兵承认,就这两招,哪一个都能让他屈服,然后只好灰溜溜走人。
这样想着,马兵喝不下香茶,看不进闲书,索性推开门出去走走。
“马府”的东边是一条小溪流,溪流边长着一棵古老粗壮的枫杨树,树下有一块大石头,石头平展展的,恰好可以当茶桌,也可以当躺椅,在夏天的夜晚,马兵曾经躺在上面乘凉,听水声,听蛙声,看流萤,看星星,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现在是冬天,有点萧瑟,有点寂静,但马兵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大石头边走去,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石头上坐一坐时,他猛地看见树根上斜坐着一个人影。
马兵的第一反应是,哟,还派人监视上我了?他大喊了一声,谁?
那个黑影子慢慢从树根上升了起来,我,是我。
马兵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对黑影照过去,他认出来了,是小汉,李小汉。他说,是你呀,李小汉,你又跑出来了?
3
这几年,因为每年都要来“老家”的“马府”住上几天,马兵又是个喜欢四处闲走的人,也乐意和当地人聊聊天,对瓦庄以前人家的情况也算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最起码的,大部分瓦庄人他是认得的。“梦里老家”建起来后,后勤服务人员大多由瓦庄人担任,不过二十多户人家,又相互牵牵连连的,想不认识都难。
“小汉”,是瓦庄这一带的方言,意思是“弟弟”。这个词不常见,读音也有讲究,“小”一定得拖长音,“汉”字却要短促,要轻声,这样说出来才有味道。这个李小汉,也不知道是小名还是大名,反正,瓦庄从大人到小孩子,都一律叫他“小汉”,有点类似于国民弟弟的意思。不过,这个李小汉可不是小弟弟了,他的相貌看上去约有七十多岁,据瓦庄人说,可能是六十多岁,但他自己坚持认定只有四十多岁。
马兵第一次见到李小汉,也是在这块大石头边的枫杨树下,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天色擦黑时分,秋风吹过松林,山上清凉如洗,马兵穿着休闲的大花裤衩和老头衫,坐在石头上,一边吸着烟一边听手机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因为他第二天要开车出行,听得便格外认真。正听着呢,忽然从枫杨树边传出一阵用蹩脚的普通话播报的天气预报声,再细一听那预报的内容,马兵不由哑然而笑。
那人播报说:现在播送天气预报,据县气象台预报,今天晚上到明天,阴,有时有小雨,午后转短时雷阵雨,东南风转西北风,风力二到三级,请广大农民们朋友们做好防灾减灾工作……
他这么播倒也罢了,问题是,他播起来没完没了,就是这几句话,不停地反复,将马兵脑袋里的风力都播到了十二级,让他有点站立不稳了。马兵忍不住喊一声,嗨,兄弟,别播了,再播我就先受灾了!
那个人停止了播报,从暗影中慢慢走出来,恰好这时候月亮出来了,那人像一张胶片慢慢在显影液中显出身形。月光下,马兵看见那人身材短小,几乎要算个侏儒了,目测不到一米四,头发乱蓬蓬的,穿的衣服是混搭风,上身是广告衫,印着一家牛奶品牌的广告,下面穿的是一条肥大的长裤,裤子太长,从裤脚处卷起了好几道,脚上踏着半截塑料凉鞋。他冲马兵龇着牙嘿嘿地笑。
你这天气预报一点都不准哪,明天明明是个大晴天,你这不是欺骗农民伯伯吗。马兵说。
嘿嘿,那人搔着一头乱发说,报着玩的,我怕我忘记了,在这里复习复习。
马兵想笑,还要再问他时,却听见村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手电筒的强光直直射过来,有人喊,李小汉,你又跑出来了,你这个害人精,快,快,快,过来!
那人听见喊叫声,看见手电光笼罩在他身上,便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样,低下头,乖乖地往村路上走,两个人一左一右推搡着他,骂骂咧咧的,像赶送一头动物一样将他赶下了山。
隔天,马兵找瓦庄人聊天,才知道这个李小汉的一些事。这个李小汉是个单身汉,和哥哥李小荣生活在一起,他们虽一母所生,但哥哥身材是正常的,也正常地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过起了正常日子。弟弟李小汉长到十来岁,正要抽个子的时候,偏偏停止了生长,捎带着,脑子也不太灵光,停止在十几岁的少年人的认知水平上,按瓦庄人的说法,就是个“半傻子”。就这样,他一直没娶上媳妇,父母在世时,一直为他成家操心,总是告诉他,“一个男人一定要娶个媳妇成个家”,但终究没能帮上忙。父母去世后,他自己仍然牢记父母的教导,在娶媳妇这件事上从不气馁。这在瓦庄四邻八乡成了个笑话。熟悉的不熟悉的,见到李小汉,就会喊一声,李小汉,你今年多大了?
他必答应着说:四十多一点。
人家继续逗他说,那也不小了,要抓紧找个媳妇呀,你看你哥哥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
李小汉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是要找一个女人成个家。
那可有对象了?
李小汉搔着头皮说,还没有。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可好?
李小汉眼睛里放着光说,那是好啊,那是好啊。他说着,急忙从口袋里掏烟敬烟,一脸热诚。
有的人接过烟就走了,有的人抽了烟,却还要逗弄两句,说李小汉,你的年龄可对哟,怎么年年问起来都是四十多一点,到底多大了嘛,不能欺骗人家哟。
李小汉脸涨得通红,他急着说,就是四十多一点,不到五十嘛。
看他这局促的样子,那些抽烟的人哄然大笑,摇晃着身子走了。
随着“梦里老家”的项目开发,李小汉名下的老屋也卖了,由开发商为他在山底下建了间小平房,再后来,年纪大了,对照政策规定,镇上的养老院就将他收了去。一般的孤寡老人,去了养老院都觉得比在家强多了,天天有人给烧饭吃,隔天就有肉菜,病了有医生上门,几个老头老太太还可以在一起摸摸纸牌搓搓麻将,基本上都养得比在家好多了,只有李小汉不行,天天愁眉苦脸地说,我要成家,我屋里头总不能没个女人哪。他天天吵着要出去,养老院有规定,这些孤寡老人不能随便出去,出了安全事故那就了不得,特别是有上面的人来检查时,如果人数不对,那就麻烦了,追起责任来,院长吃不消,所以,很多时候,院长都不同意李小汉出院回家。但是这个李小汉一到天黑,就跳手跳脚要回家,“天黑要回家,我妈说的。”他嚷嚷着,请不了假,索性翻墙。从镇上的养老院走回瓦庄,大概要一个多小时,他一路步子不停,摸着黑回到他在山脚下的小平房里。
李小汉回到家,冰锅冷灶的,他不以为苦,餐餐泡方便面,他都笑嘻嘻的,只要有人说要给他介绍对象,他就精神抖擞,越发不愿意回到养老院。但养老院也不敢老让他在家,于是,过两天就来抓他回去,他呢,在养老院住不了两天,必定想一切法子又偷偷跑回来,猫捉老鼠,老鼠躲猫,这样一来,他实在是让养老院的工作人员烦死了,怎么骂他也没有用,又不能把他手脚捆起来。
听了瓦庄人的介绍,马兵格外关注起李小汉来,他发现这个李小汉果然隔三岔五地就来了,他是“梦里老家”的常客,尤其喜欢在“马府”的门前晃荡。一开始马兵还不理解,后来才明白了原委。
那天,李小汉又来到了“马府”前晃荡,东边看看西边望望,马兵问他,李小汉,你看什么呢?我这屋子里有宝贝吗?
没想到,李小汉嘿嘿地笑,说,真有个宝贝,我告诉你啊,真有个宝贝。
马兵心里想,这个半傻子的货也学会骗人了,真是的。
李小汉睁大眼睛说,不骗你,真的有,我知道在哪里。
马兵说,哟,那是个多大的宝贝啊?你快快告诉我,我要发财了。
李小汉站在马府门前犹豫了一下,像是有点为难。
马兵激将说,怎么了,不愿意告诉我了?我看你是撒谎吧。
李小汉说,那,那我就进屋去了?
马兵说,进啊。
李小汉动作出奇的麻利,闪身就进了屋子。他推开木门,这个老屋门是用厚重的杉木做的,开发商改造的时候除了上清漆,几乎没有改动,还保留了木头原有的纹理,包括树结,都清清楚楚的,从里面可以推拉的门闩也是木头做的,古朴有味。李小汉对这个门像是特别熟悉,推了两下两扇大门,听着木门轴在石头臼窝里“吱吱呀呀”地叫,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呵呵”地笑起来,笑得很开心,随后,他又搬来客厅前的一张椅子,跳上去,踮起脚在左边门的上方门轴心上摸,他摸到了,拿在手上亮起来。
马兵看清楚了,那是一枚老铜钱。
李小汉跳下椅子,将铜钱递给马兵。
马兵用掌心托着那枚铜钱,铜钱比一块钱的硬币大了一大圈,中间穿孔,他擦了擦铜钱上的灰尘,认出四周刻的四个字:洪武通宝。哟,是明朝的钱呢。那铜钱在灯光下闪着黄澄澄的内敛的光泽来,不管怎么说,品相还是不错的,但马兵不搞收藏,也不知道它具体的市场价格。这是怎么回事呢?马兵愣在了屋子中央。
李小汉却又一把抢去铜钱,又摸又看,他说,没变,没变,和我以前藏起它时还是一样的。
马兵说,是你藏起的?
李小汉骄傲地说,是啊,我把我爷爷烟筒杆上吊着的铜钱偷偷取下来,在我们家的门轴顶上挖了一个坑,将它藏了进去,这么多年了,它还没跑走哦,听人说,这些铜钱是长脚的,不看管好了,它是会跑的。
马兵说,啊,这个屋子,原先是你家的?
李小汉点头说,是啊,原来是我家的,后来不是卖掉了吗。
马兵沉吟着,这个情况让他没想到。
李小汉不住地将眼睛向四周打量,变了,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是你们有钱人住的了,他“啧啧”嘬着嘴巴,像是吃了一颗暴辣的辣椒。
马兵说,怪不得你经常在屋子前晃荡呢,你是不是想买回去啊?
李小汉急了,说,不是不是,卖了就卖了,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嘛。他说着,又跳上了椅子,将那枚铜钱塞进了门轴心,拍拍手,跳下来,移步走到门外,扭过头说,嘻嘻,它还在那里,它还在那里。
李小汉心满意足地走了,走进了门外的黑暗中,从那拖沓的脚步声里,可以猜想到,他正往山脚下他的小平房走去。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养老院的人会不会来抓他走。听着脚步声,马兵想。
第二天,马兵向村里人打听,证明这个李小汉还真没有撒谎,“马府”以前的确是李小汉家的祖屋,住了好几代,直到“梦里老家”收购了它。
后来,马兵每次来到“马府”,总会有意无意地朝左边大门的门轴心上望望,那里藏着一枚铜钱,一枚明朝的“洪武通宝”,他没有去找人咨询那枚铜钱到底值不值钱,也没有再将它取下来看看,他觉得,就将它放在那里也挺好的,虽然那是一个“半傻子”的做法。
4
天黑不让我回家,大过年的也不让我回家,今天二十八,明天二十九,后天就是三十晚上了。李小汉满脸愁容地说,他说着,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侏儒样的半傻子的叹息是很让人觉得好笑的,但这个夜晚,马兵有点笑不出来,直到自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他才暗暗苦笑了一下,自己竟然被这个半傻子带上节奏了。
那怎么办呢?他问李小汉。
李小汉说,往年过年,只要政府慰问过了,我要回家就让我回家,可是今年,慰问的一直没有去,院长却特地找我打招呼,说我今年过年不能离开半步,真是怪事了,今年的年不是年哪?
马兵觉得这个李小汉,这一刻说的话一点也不像个半傻子,逻辑严密思维清晰嘛,只不过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他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李小汉呆呆地杵立着,侧着头望着山脚下的方向,像是倾听山下的动静,他愣了半天才说,我就是要在瓦庄自己的屋子里过年,我不到养老院去。
马兵说,可是他们肯定要来捉你回去的。
李小汉痛苦地皱着脸,上下两片嘴唇抖动着,让马兵担心他会将它们抖落下来。他嘴唇抖着抖着,两只眼睛也拼命地眨巴着,一个老汉了,还像个小汉一样,两眼泪汪汪的。
马兵说,哎,小汉,我有个主意。
李小汉立即停止了抖动,什么主意?
马兵说,干脆,就躲到峡谷边的药王庙去。那里的道长走了,房子空了,你偷偷从后面翻进去,我给你拿些吃的,他们找不到你不也就算了吗,到了三十晚上,你再出来,回到自己家过年,年货回头我替你准备。
李小汉越听越开心,嘴巴随之越张越大,到最后,露出一嘴黑牙和黑洞洞的喉咙,使得嘴角上的口水往下牵起了一道长丝线。
马兵转身进屋,拿了一床毛毯,又将冰箱里的全麦面包、果汁、牛奶等装了一大袋,掩上门,悄声说,走!
“梦里老家”当时为了招揽买房的客户,还在山上峡谷边建了一座药王庙,供奉的是一个叫药王的神仙,又从齐云山请了一个道长过来,搞些中草药,免费为入住的客户配药补益身体,还定期教授辟谷之法。马兵刚入住时,也被拉去庙里听课,喝免费滋补汤药,因为他每次住的时间不长,所以也没坚持到底。这次回来一看,庙门紧闭,一问,道长到别处去了,想来在这里业务开展得并不好。
去往药王庙的旅游栈道上,洒着夜色微光,峡谷下的流水声呜呜咽咽,山上一种说不出名字的夜鸟在叫“去哟——去哟——”。李小汉在前头闷着头走,他边走边“嘿嘿”地笑,显然,他对马兵的这一计策十分满意。
看这样子,是没有人跟上来捕捉他们了,马兵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对李小汉说,小汉,再来段天气预报吧。
李小汉清清嗓子说,好,吭吭,吭吭,木镇广播站,现在由一号播音员李小汉为你播送最新天气预报,据县气象台预报,今天晚上到明天,我镇天气,阴,有时有小雨,午后转短时雷阵雨,风向由东南风转西北风,风力二到三级,请广大农民们朋友们做好防灾减灾工作……
马兵想象着,那些年,瓦庄还是个完整的村庄,李小汉当年还是个真正的少年小汉,他每晚站在门前的老枫杨树下,在月光下,在微风中,在萤火虫的流动里,在溪涧的蛙鸣声里,用瓦庄普通话模仿播音员说出这些内容时,村庄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一会儿工夫,药王庙到了,李小汉爬墙有经验,他挪了两块大石头在后边墙下,站在石头上,轻松爬到了后院墙头,顺过腿慢慢滑进了庙里。他在墙那边喊,老板,马老板,他不知道从哪里学的,逢人就喊老板,他说,老板,你把东西递给我吧。
马兵拎着毛毯和食品袋,隔墙递了过去。他站在石头上,照着李小汉的样子也爬了上去,然后也滑进了庙里。庙的后门没锁,前门从外面锁上了,马兵观察了一会儿,又从里面将前门的木头门闩闩牢了。
李小汉对于在地上睡觉也很有经验,他很快就锁定了最佳的睡觉地点,药王神像边的地板上,那里墙与墙形成了一个夹角,他将毛毯铺了上去,笑眯眯地迫不及待地躺了上去,又“嘿嘿嘿”地乐了起来。
马兵说,哎,那边给我留着啊,他指着药王神像另一边的地板,我明天晚上来。
李小汉说,马老板,你也来?难道也有人抓你吗?还有人敢抓你?
马兵说,呃,你一个人多孤单啊,我明天晚上来陪你,你不要出声哦,千万不要让人发现哦。
李小汉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说,嗯嗯,嗯嗯,老板,我保证躲得好好的,天王老子敲门我都不会开的。
转天一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早上八点多一点,电话响了,马兵过了好一会儿才去接听,这是预料中的电话,会是谁充当这个说客呢?等他拿起手机,一看,摇摇头:真是精准施策啊,打电话的是公司分管他的副总裁。
副总裁打着哈哈说,老马,回老家的感觉爽死了吧?
马兵说,嗨,孤家寡人一个哟,怎么说呢,山里空气倒是好得很。
对方也不再转弯抹角,直接说,兄弟,这话本来不该我说的,打扰你过年了,可是,你知道吗,他们竟然找到了老刘,老刘让我做做你的工作,他知道咱俩关系不一般,你说,我这怎么办呢?
马兵不想让对方再表演了,老刘就是公司的一把手,他都发话了,他一个中层能怎么办呢?他也卖个顺水人情说,那您都亲自出马了,我还不听您的?放心,我今天就撤,听他们安排。
对方笑着说,哎呀,我就说嘛,兄弟感情不一般,到时候我陪你去老家,好好地待几天啊!
挂了电话,马兵就开出了自己那辆黑色的小车,到了山脚下的瓦庄移民新村,他停下车,看见一群人正在往一户人家里搬冰箱、彩电,刷对联,贴“福”字,擦窗户,估计就是首富要访问并包饺子的那一家了。人群中果然有村主任和镇长。
马兵下了车,对镇长说,哎,厉害呀你们,那我先走了啊,过年后再来。
镇长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马总,您直接去县城新世纪大酒店啊,那边有专人接待,我已经将你的电话号码等信息告诉他们了,您有什么事直接打我电话,保准一切安排妥当。
在新世纪大酒店睡了一天,晚上,马兵开着车在县城转了一圈,买了个露营睡袋,又补充了点吃的喝的,放在一个大行李包里,暗自驱车回到了瓦庄。快到瓦庄山脚下,马兵停下车,遥遥地望了眼村中人家,村里还处在布置营造欢迎首富的氛围里,家家门前灯火通明,一群人进进出出。他将车停在村外路口的僻静处,背上行李包,沿着另一条河边的小路往“梦里老家”走,这条路不经过瓦庄移民新村人家的门前。
河边的小路上长满了草,草枯了,踩上去“吱吱”作响,隔着一段距离去看瓦庄,看“梦里老家”,眼前是昏黄的灯火,大山的暗影,树木的轮廓……今年立春早,农历年前就立春了,田野上的微风不那么刺骨,有了温柔的迹象,走着走着,马兵突然觉得这么多次回这个“老家”,只有眼下这个时刻,自己才最像回老家的人。
马兵径直走到了药王庙,他没敢回自己的“马府”,怕有人在那里值守。他刚跳下墙头,就看见暗黑中,一个人影迎了上来,“老板!”
李小汉“嘿嘿”直乐。
马兵在药王神像的另一边铺开睡袋,睡下了。
李小汉也躺下来,睡在毛毯上,他很兴奋,说,老板,二十七,洗大衣,二十八,杀鸡鸭,今天二十九,家家去打酒,明天就是三十晚上过年了呀!
马兵睡在睡袋里,硬硬的地板让他有些不适应,也许是刚才背着东西走山路,一刻也没停,有点疲劳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也对一旁的李小汉不耐烦起来。他想,自己的这个金蝉脱壳之计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如果暴露了,老大得罪了,副总裁也得罪了,他还能在单位混下去吗?这代价也太不值当了吧。这么一想,他拉下睡袋口,将整个人蒙在睡袋里,像一只蛹。
没过一会儿,马兵就响起了呼噜声,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李小汉也终于住嘴,跟着打起了呼噜。
于是,在腊月二十九的深山药王庙里,药王的神像左右,睡着两个人。像传说里的哼哈二将,他们的呼噜声一高一低、此起彼伏、响彻小庙,不过,要是你仔细听的话,一定会觉得,此刻的山林尤其寂静。
5
天亮了。
马兵玩过户外旅行,有一套装备,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他刷牙洗脸刮胡须,又用酒精炉烧开水,冲牛奶,吃面包。
李小汉不刷牙,也不洗脸,像猫一样,用两只手在脸上抹几下就算完成任务了。他也不喝牛奶,只喝开水,喝一口开水,啃一口面包。他啃面包很快,吃相也凶猛,几乎是连咬带吞,将喉咙哽出一个大包,直到哽完了,他才问,马老板,我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呢?
马兵说,肯定要等到天黑,要不然,你一出去就被人抓走了。
李小汉说,老板,那你呢,你也陪我天黑再出去?
马兵说,当然了,我也不能早出去,我出去早了,他们也要抓我。
李小汉吃惊地说,老板也有人敢抓?他拼命地眨巴眼睛,又用手挠着头,表示想不通这个问题。
两个人靠在神像两边,有些无聊,马兵只好刷手机,静音播放抖音。李小汉没有手机,他扒在庙门前,透过庙门的门缝往外望。天还不黑,天黑就回家了,回家就过年了,他小声地嘟囔着,一遍又一遍,天还不黑,天黑就回家了,回家就过年了。
正说着呢,李小汉突然止住声,他轻声地叫了一声,哎,来了三个人,他说。
马兵凑到门缝前一看,山路上走来了三个人,他们直奔药王庙而来。
马兵和李小汉吓了一跳,两个人对着眼神。马兵赶紧比画了一个手势,让他不要说话,自己飞快地将睡袋卷起来,还有其他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了行李包里,又将行李包挪到神像背后。
那三个人——养老院的院长、管理员老王,还有村里的文书,他们三个人六只手,一边开锁,一边死命地拍着庙门说,李小汉,你出来,我们都看到你了。
李小汉瞅着马兵,马兵也瞅着他,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大。
马兵看见李小汉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朝自己努努嘴。
马兵明白了,他稍稍犹豫了下,便将身子隐在了神像背后。
李小汉打开了门闩,刚一打开,他就往外冲,像是要跑出三个人的包围圈。
那三个人追着喊着,你这个死鬼,害得我们年都过不成,你跑,你跑,我看你跑到哪里去!我们忙得要死,还要来找你!
跑不了几步,他们就将李小汉擒住,将他架住往回拖。
李小汉挣扎着说,我要回家,回家过年。
几个人不理睬李小汉,一个劲儿地推押着他,走,让你回家,这一回呀,让你在家待个够。
他们押着李小汉走远了,这条路整体是从上往下的,所以,李小汉矮矮的身子也就在山路上慢慢矮下去,一直矮到没有了背影。
马兵一屁股坐在神像前供人跪拜的蒲草团上,他回想着李小汉刚才对自己努嘴时的表情,以及李小汉开门的刹那拼命往外冲的姿势,他的表现哪像一个半傻子呢?倒是自己,真的像一个傻子,做出这莫名其妙的傻事,还让一个傻子替自己打掩护。
马兵坐在蒲草团上,像一个面向神像忏悔的人,他索性连庙门也不关了,谁要来撵自己就让他来吧!
一直坐到中午,马兵的手机又响了,他没接,待电话挂了,他才去拿手机,是镇长打来的,镇长没打通电话,又给他发了个信息:抱歉,领导,请你回老家“马府”吧,我们可以去接你。
马兵想了想,回了句:他不来了?
镇长立即回复:嗯,刚接通知,他来不了啦。
马兵心里骂了句粗口。他收拾好行李包,背上,往“马府”走。
走在路上,马兵又打电话给村文书:李小汉呢,你们把他又带回养老院了?大过年的,就让他在自己家里好好过个年呗。
村文书说,嗨,哪知道那个人又不来了呢?这不是耍人吗,可是李小汉这回是回不了家了,他被送到红石头镇养老院去了。
哪里?什么红石头镇?马兵问。
是隔壁县的红石头镇,最偏远的一个乡镇,离我们瓦庄一百三十多公里呢,村文书说,李小汉不识得字,身上又没钱,这回他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狗屎!马兵又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挂了电话。
6
王府、张府、刘府、钱府、马府门前的红灯笼又一个个点亮了。
山里没有禁燃炮竹,到了天黑时分,吃年夜饭的时候,家家点着鞭炮和烟花,冲天的烟花一朵朵在除夕的夜幕上绽放。
马兵坐在客厅前,魂不守舍,给远在美国的妻子和女儿打了个电话后,春节联欢晚会看了半天,一句也没看进去,满脑子回响的都是李小汉那个半傻瓜子说的话:天黑就回家了,回家就过年了。
他站起来,搬了椅子,走到左边木门前,在门轴心上方摸,摸出那枚洪武通宝,擦了擦,放进了贴身口袋里,又掩上木门,转身下山,他的车子还在山脚下。
马兵发动起自己的车子,车灯射透了除夕夜浓重的黑暗,在暗夜中挖了一条光的隧道,他松开手刹,车子在那光的隧道里穿行。手机导航显示,离红石头镇养老院还有一百二十九公里,约用时两个半小时,现在是八点半,这样算的话,如果顺利,他们——他和李小汉——回到“梦里老家”应该在午夜十二点,恰好赶上真正的农历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