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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5期|许冬林:他的钟楼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5期 | 许冬林  2024年06月26日08:08

午后两点左右的光景,老诗人柳先生来到钟楼下,等人。

30多年前,钟楼是这座城市的著名地标。那时,低海拔的楼房牵着扯着大片匍匐的黑瓦平房,仰听钟楼上传出的当当钟声,生活日日月月都像在宣誓。

电话里,女人告诉柳先生:在钟楼下见。柳先生愣了一下,猜想是故人。柳先生在钟楼前的石板上缓缓踱着,觉得不必心急,就上了台阶,长木椅上坐下了,将帽檐扣了扣。

回想那时,城还不大,骑自行车从城东到城西吃碗馄饨,像黑夜里摸着爱妻的手指一样熟悉。生活透着蜜意。一摞儿一摞儿新起的五层白楼糕点似的,沿着马路齐齐码好。下班时间,一线线自行车铃声情深意长,引着人们钻回“糕点”里,小口小口地啮着爱情和生活。柳先生陷在习惯性的怀旧里,正恍惚间,口袋里的手机在大腿边响起来,柳先生慌乱地掏。铃声仿佛振翅的鸟,柳先生唯恐鸟会性急飞掉;铃声震荡在皮肤上,又像是性感的探询……电话里,是女人焦急又含着抱歉的口气。交通拥堵,不太好打车,女人才上车。柳先生结束通话,定了定情绪。他仰靠椅背,眺望被帽檐切去一大片的天空,心想,女人来了,也坐在长木椅上,两个人排排坐,不远不近地挨着,像两根相互凝望的蜡烛。可谁知,女人的座位很快被外人占据了。

丁零零——一辆电动自行车在柳先生身边停下了,是个送外卖的中年男人,坐到柳先生的长木椅另一端。柳先生见外卖男久坐不去,看看太阳,猜想女人应该快要到钟楼了,终于憋不住,问道:“怎么不去跑生意了?”外卖男疑惑地看看柳先生:“你叫餐啊?”

“我?我不,太阳都往西走了!”柳先生嘟哝着。再说,他也不会在手机上叫餐。

“你们老人这时就出来锻炼也太早了吧……哦,那个,我休息一下。”说着,外卖男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侧身而坐,双手搭在椅背上准备休息。柳先生内心隐隐不悦,感愤于外人划分人群的标准总是欺负人一般单一,他除了是老人,他的着装表现出他还是文化人,他的性别表明他还可以被称一声“先生”,可是他们总是一棍子把他囫囵打进“老人”这个群体。柳先生咽了口唾沫,站了起来,想着女人将要到来,应该让她一睹自己立在古老的钟楼下,头戴绒呢礼帽、玉树临风的样子。当然,最好钟楼下只有他一人。老人清了清嗓子,转过身说道:“我在等人。”外卖男头抬了抬,瞥一眼回道:“我们生意一天有两个高峰,中午的高峰已经过去,晚上的高峰要从六点持续到十点多,所以只要不下雨下雪,我几乎每天下午都来这里躺一下,四点左右开始接单……”外卖男把“躺”字咬得重了些,似乎是暗示柳先生刚刚占了他的“床”。柳先生在钟楼下来回踱了几步,外卖男不肯挪窝儿,柳先生有些生气:竟连钟楼也不是他的钟楼了——如今的城,大得像怪兽,欺生人也欺他这样的老熟人。他渐渐常生耻感,为自己的背叛——城越来越高,他越来越矮;城不断打磨抛光,他日渐黑皱生尘。他背叛城,不可逆地老着陌生着,城也不要他了。曾经,在他诗情勃发的20世纪80年代,他的诗句里描绘过多少回这个城市的钟楼啊——那是他的时代。

柳先生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这一丁点儿的不快已令他预感出今日所行不得天时,得小心应对。他走下台阶,怅恨间,转身仰望钟楼。钟楼顶上,有两只灰色的鸟,一前一后,头一点一点地,似乎在啄食什么。柳先生想,那么高的钟楼顶上,能有什么吃的呢,难道它们在啄食空中飘飞的落叶,或者是远方飘来的草木的种子?又或者,只是啄着,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只鸟到处都爱下一口的习惯?

“你好!是柳先生柳老师吧?”

柳先生一惊,眼前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化了淡妆,微卷的短发,早晨一样静谧的眼神,胸前的蓝丝巾垂垂飘荡。一定是她了!柳先生心想,还好,自己这个站立仰望的背影,一定有一种仿古般的诗意。他不能愧对远道来看他的这个女人。柳先生热情地笑着,扶了扶绒呢礼帽,然后伸手去握女人的手,道:“是的,是的,失礼,失礼,没能迎接你下车——打到车了?”女人的手,有些微凉,肉感也不够,像挤空了半截的牙膏皮。女人抿嘴笑道:“打到了。”

“大城市,车太难打了,幸亏我急中生智。”女人说过,指指钟楼,好奇地问,“又在构思什么诗句呢?”

古老的钟楼顶上

有一双不知年岁的鸟

在低头啄食往事……

女人听了,手抚胸口,欠身一笑,道:“柳先生怎知是啄食往事,而不是展望未来呢?”

“因为是低头嘛,头一低,往事一掉一地。仰头的是对未来还有企图的人。”柳先生笑答,他为自己的智慧暗自得意。柳先生也不问女人的名姓,怕问了,反倒显得生分。说不定,30多年前他们已见过,甚至……年轻时,仗着年轻,仗着才华,难免放浪过。

“柳先生刚才看钟楼,倒是仰头的姿势哦。”女人没话找话,才见面,多找点儿话,好填掉苍白的时间,搭一座长长的栈桥,接迎当年的一段春心靠岸。柳先生心下一颤,似乎有一扇虚掩的门,被女人推开了,他的企图被撞见。柳先生和女人在钟楼下说着,似乎句句都是无用的废话,午睡的外卖男扭头看了看他们,脸上是说不清的表情。他大约想:这样微凉的天气,还不如上床饱饱睡上一场,这样不着边际地晃荡!有时,太闲,似乎也是一种贫穷。柳先生领着女人围着钟楼开始转圈,因为有个外卖男卡在眼前,他不便激荡诗情,只是从钟楼的历史说起,兜上一大圈,然后装作不经意地,点到自己写钟楼的诗。钟声当当,把多少青春给数没了,柳先生刚刚放开嗓子朗诵一句,外卖男便投过来一个疑惑又似掺夹嘲笑的眼神,柳先生的嗓子便受惊似的窄了半截。他的诗人光芒,因为十多年的清居书斋,已经黯然;难得有个昔年的读者追慕至此。那个外卖男,似乎带着隐约的揶揄表情在拨弄着手机,不时偷看柳先生和女人。柳先生心上一跳,像滴了一滴滚开水:难道他在偷拍他们?难道他看出来是一个老家伙在幽会旧年的情人?难道他知道对一个曾经知名的老诗人是能炸出些热点来?难道……无聊!

柳先生已经说不下去话了,气喘吁吁,在外卖男身后狠狠清了一会儿嗓子,然后吐了口唾沫。外卖男原地没动,柳先生惊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在女人面前有些不雅,他想,

得赶紧换个地儿呈现他的诗人谈吐。走吧,

我请你去喝个茶。柳先生望着女人微笑提议。女人点头同意,可是刚下台阶没走几步,女人停住了:“我们一定要在钟楼下合个影!”

柳先生暗地咂嘴:没带相机便罢了,他的手机还不是智能机,无法拍照。柳先生无力反驳道:“没人给我们拍哦。”

女人一笑,轻轻扯了扯正伏在长椅背上的外卖男。外卖男会意,起身接过女人的手机来拍。这期间,柳先生自始至终没暴露他的老款手机,那似乎跟他的礼帽不搭,让外卖男看见了也许会以为他是穷人。不,他不是穷人,他是负隅顽抗的诗人,跟假科技的名义不断变换交流手段和工具的世界顽抗。诗人就应该是战斗者。他怀念骑自行车的年代、写信的年代。如果不是儿女逼迫,他是连老款手机也不携带的最后的战斗者。女人接过手机,一边道谢,一边划拉着看,似乎不太满意,抬头看看钟楼,看看即将成为夕阳的太阳,忽喜道:“拍背影!拍我们的背影!”说着,女人轻轻拉了柳先生和她并肩站立,仰望钟楼,他们的胳膊若即若离,阳光斜斜打过来。女人回头叮嘱外卖男:“要拍出一种剪影的效果,懂吗?”

柳先生恨透了外卖男。

女人拍了照片,按惯例,是要发他一份的。关于他的老款手机问题,他后面必须要准备一段庄严的说明,这势必要冲淡一点儿他们今天的主题。得赶紧撤了。柳先生一边寻思,一边拉女人,往马路边走,寻出租车。他们老远招车,出租车开过来了,毫不理会,扬长而去,令人气愤。女人道:“要不,就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柳先生不置可否,却也随女人转身回到人行道。女性的生活能力总是比男性强,女人看到还坐在长椅上的外卖男,便问附近可有喝茶的地方。

柳先生步子不停继续朝前走,女人忙轻轻拉了一把:“他们专跑送餐,一定比我们熟。”外卖男起身指了指,又说道,手机上可以搜附近茶座咖啡店的。女人微笑摇头,表示更信赖于外卖男手指所指。

外卖男端详了一下柳先生和女人,忽然道:“樱花大学门口有家咖啡吧,看上去适合你们的调调。”

柳先生有点儿意外,随即问道:“樱大哪道门?”

十几年前,樱大的中文系还请柳先生去做过讲座。讲座结束,纷纷有人上台来跟他合影。已普及的数码照相机淘汰掉胶片相机,现拍现看,当场看见合影,众人雀跃,众声喧哗,柳先生以诗人的先知隐约感到忧伤:太快了!

“西大门右首。”

柳先生轻轻拍拍女人的肩膀:“我们去坐坐,喝一杯。玻璃窗边,说不定可以看见日落。”

女人点点头。

算下来,到那边足有七八站的路。柳先生最知底的交通信息是公交,但大白天领着女人一起坐公交,应该是去菜市场买菜,而不是去咖啡吧寻找情调。还得打车。还得招手,被抛弃,继续等。

“现在车都不好打。你没看见即使车上没客都不停吗?都被人家提前在手机上打掉了,赶着去接人。”外卖男在他们身后高声道。

柳先生手心发热。女人转身道:“要不,你送我们吧,我们给你钱。”外卖男没说话,大约在考虑新业务的可行性。女人又跟一句:“我刚坐过,反正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你

再在附近喊一个同行来。”

双方说定了价钱,柳先生因为心底厌恨外卖男,遂上了外卖男叫来的同行的车,女人上了外卖男的车。送餐车临时拓展业务送一对老男女去樱大西门咖啡吧,两辆车并辔而行。呼呼的风声里,柳先生跟女人说起从前骑自行车穿城而过的情形。女人问:“现在还骑自行车吗?”柳先生摆摆手,又赶紧按住了绒呢礼帽。那场手术之后,他就老了,乖了,不瞎跑了。穿过13个红灯路口,途中队伍暂时失散。女人的车先到了咖啡吧门口,柳先生到时,见女人和外卖男在嘻嘻说着什么。柳先生踉跄下车,赶紧抢过来付车费,女人道:“我已经用手机支付过了。”

“樱之约”咖啡吧里,客人还没上来,空气里充溢着打盹儿的气息。柳先生陪女人在大厅里转了几步,寻了一处视域开阔的位置。探头看看,远处楼丛之上,焰腾腾一片熏红阳光,若再熬熬收点儿汁,便是一轮实心的红夕阳了吧。柳先生满意地去了吧台,去点东西。吧台服务员指指对面桌子,提醒柳先生扫码下单。柳先生走到餐桌边一看,贴在桌角的二维码隐隐透着杀气。柳先生脸色冷下来,他朝女人远远望了一眼,女人在看窗外。柳先生定了定神,又走回到吧台边:“给我一份纸质菜单,可以吗?我要送过去给那位女士看看。”服务员看了看柳先生,稍显茫然。柳先生语带讽刺,微微一笑,道:“不会连菜单都没有吧?”服务员没搭腔,找了好一会儿,递出一本菜单来,补一句:“大家都直接在手机上选,这个现在真心用得少。”

柳先生捧着菜单很绅士地递给女人,女人说随意,最终确定两杯卡布奇诺,一碟法式面包,一份小份水果拼盘。柳先生一一报给服务员,服务员努了努嘴,轻叹一声,开始录入电脑,柳先生长舒一口气。

“169元。”

柳先生早已取出钱夹。一方半旧的黑色牛皮钱夹,边角磨得起了毛。柳先生抽出两张红色纸币,递过去。服务员摇摇头,道:“手机支付,我扫你。”

“我这里只有现金。”柳先生说着,将一个张口结舌的钱夹扬了扬。

服务员似乎很不悦地收了柳先生的现金,然后施舍一般的表情,给他找零。柳先生捏着零钱,往钱夹里塞,心情自然不好,仿佛今天出门是来接受救济的。心情一激动,手指就微微抖,抖抖索索塞了好一会儿才把零钱塞进钱夹并捋平。柳先生嗓子发干,蹒跚般回到座位。今日之约,不得天时,也不得地利。如果当初就在钟楼那一片找个老茶楼,说不定挂个账还是可以的,那片老城区是他的地盘。他的工作室就距钟楼不到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他曾领过多少年轻的读者朋友登过老茶楼的木楼梯啊。这一回,还是轻狂作怪,柳先生心里懊悔。

柳先生在女人对面坐下,女人回过脸,笑道:“我以为你在泡人家小姑娘呢,这么久……”

“唉!”柳先生叹了一声,将半旧钱夹往桌角一放,道,“现在这些店家,懒到不肯收现金,处处都要电子支付。”柳先生有些激愤起来,他认为女人和他是同时代的人,一定能理解他的激愤。柳先生将自己的老款手机掏出来往茶桌上轻轻一拍,道:“我为什么不换智能手机,你知道吗,这是一场我一个人的战役。瞧如今,什么都智能,今天这个才问世,明天那个又淘汰,乱花迷眼,我们真的必须要这样过吗?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充满金属味儿吗?”

柳先生慷慨激昂,一气说了许多,令人深思,原来他拒绝新科技产品,有如许的历史意义。女人有些同情又有些不解似的,怔怔看着柳先生因为激愤而微微膨胀的面孔,她仿佛在看一条找不到渡口索性拒绝靠岸的驳船。女人听了良久,悠悠安慰道:“这回收款的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要是收款的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人,那就不……”

女人前几日进医院,儿子陪的,进得大厅,迎接他们的是机器人。女人也是吓一跳。儿子跟机器人对话,问路,问科室位置,问化验科取单时间,机器人对答如流。

“也许某一夜醒来,到咖啡厅,给我们端咖啡的是机器人;到医院,给我们做手术的是机器人……”女人笑着说,“我每天上菜市都是手机支付了。”

柳先生从不上菜市,这两三年也很少外出购物,所需越来越少,不知楼下人间山河已改。他端坐书斋,坚持信仰:活得简单一点儿,朴拙一点儿,诗意即尊严。柳先生看了看对面的女人,道:“恐怖!我们正在一点点失去我们生活中柔软的那一部分,我们正在慢慢成为金属的一部分。”

女人笑笑。

咖啡上来了,点心上来了。吃喝一番,肠胃热起来。窗外,大街上车流人流密起来。远处的楼丛上,夕阳孤独一轮,像个嫣红的疮口。一天又去了。一天又去了。两个人先后叹道。咖啡吧里,人也开始多起来。他们换了话题,此时比较适合忆旧。女人说起当年,从同学处读到他的诗。读高中时,宿舍里有人听收音机学英语,她那时常在夜间收听别人朗诵他的诗。还听过他在直播间里与主持人分享他跟读者探讨诗歌的书信,每次节目结尾,主持人会留下他的家庭地址,方便读者写信交流。

柳先生纠正道:“不是家庭地址,是我工作室的地址,不过,工作室也在居民区。写诗时经常会听到隔壁一位妇人哼唱摇篮曲哄孙儿睡觉,那时真觉得人间柔软甜美。”咖啡吧里气温还在升,柳先生头顶已密布了一层汗,可是他克制着,不去摘他的绒呢礼帽。头顶萧萧,除非上床,才会揭掉礼帽。

“你经常收到读者来信吧?”

“当然,信都堆得高过窗台了。还有许多读者来过我的工作室,常常一坐就是一群。书桌抽出来,摆酒,摆花生米,对酒啸歌……”

柳先生说到从前的燃烧岁月,语气抑扬顿挫起来。女人凑近了听,听出浓浓的鼻音。女人忽然道:“从前在收音机里听你说话,声音和现在有点儿不太一样……”

柳先生意识到自己话语一快,一激动,鼻音就藏不住。他放缓语速,回到当下,道:“我十年前做了手术,鼻咽癌,现在鼻子形状也不比以前了。人变丑了哦,从前可不是这般模样。”事实上,柳先生一直带着浓浓鼻音跟女人说话,只是先前在室外,话一出来,鼻音似乎就稀释在空气中了,女人没觉出来。现在两人凑在一处,话语堆得像麦堆,就在耳畔,那浓浓的鼻音像麦子受潮起了腥气的菌毛。女人的表情里似乎弥漫了一层雾气。

窗外路灯亮了,室内的灯也亮着。咖啡厅里,人来人往穿梭,不知几时起,竟坐满了客。他们坐在大学城里的这家咖啡吧里,四顾皆是青枝嫩叶的年轻男女,台上还浮着一位一头荒草似的人,在抱着吉他踮着脚尖,唱着他们听不懂的歌。空调是开着的,他们被年轻人的气息烘得越发燥热,女的熬不住,脱了上衣外套,解了丝巾,露出一件新崭崭的花瓣粉的低领毛衣,尖尖的下巴被衬出来了。他看了一眼,目光迷离,心领神会。他也脱了外套,低低地放在旁边椅子上。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不会是特意来看我的吧?”女的掩口一笑,略有羞涩道:“怎么说呢,看你,是我的一项筹划了三十多年的计划,今天你说是不是特意?”他点头一笑。“不过,这次倒确是来办了件事,顺便着,终于鼓起勇气,大海捞针似的,搜你。”女人说,她在手机上搜到柳先生昔日的单位,辗转问询到柳先生的手机号,于是打了电话说要来拜访问候他。

女人道:“我也关注过这个圈,这些年不大见你出来,我也问过一些人,所以,所以……”

柳先生经她这么一补,心里暗了一下。近十年,他的社交活动越来越少,他为新群体所不识,为昔日同类所忘记,最后的活动区域只有书斋。“是的,现在不常出门,闭门读书。你瞧瞧外面,人人惶恐。上班的怕赶不上地铁,读书的读到博士才敢歇口气,做老板的怕约不成晚餐,姑娘嫂子们忙着减肥微整。人人朝不知夕,个个死命用力地抓住当下每分每秒。我退守书斋,把一座惶恐之城交给他们了,哈哈哈。”他语气凛然,句句深刻,不写情诗多年,倒练出火眼金睛。事实上,十年前,柳先生还偶尔被邀请出场,被人像旗帜一样插在队伍前头,标注着活动的档次。但后来有人发现,柳先生不够矜持,旗子不分山头高山头矮地乱插,渐渐,那山头高的主儿便不再插他的旗,山头矮的人跟风便也不插,柳先生便实打实地闲下来。

“我给你写过信,曾经……”女人说过,淡淡一笑,她的声音小小的,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柳先生点点头,伸过手去,想要握女人的手。女人没动,柳先生只好顺手抽了片纸巾来擦自己嘴角。

“你怎么样?现在。”柳先生问。“我一人,30多年了。”

“你没结婚?”

“不,结过婚,丈夫很早就走了。”“生病?”

“自杀。那时,我爱上一个……诗人,天天给诗人写信,我的丈夫最后知道了,然后他自杀了。我觉得自己有罪,所以一直没再婚。”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女人先打破沉默,道:“一个人,长夜里,想了又想,慢慢越活越平静,便愿意一个人过下去了。当然,一个人带孩子有太多的难……”

柳先生听了喜忧参半,喜的是这样一个女人这么多年还没忘了他,还来约见他;忧的是,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但愿她的不幸与他没有一丝关联。

“你的工作室还在吗?”女人说,“我想去看看。”

“在呀,当然还在。”柳先生兴奋道,“现在我通常一周过来一两次,以前也常在这边过夜呢。”

“朝南的窗外有一株桐树,春天开出一堆堆紫花。西边院墙边一株老梅,梅树下住着一户老人,老人经常半夜不睡对着天空诉苦。一楼的住户将靠路边的那方墙打了个洞,卖驴肉火烧……还是这样吧?”女人悠悠说着。

“我诗里写的?”柳先生很兴奋,女人竟记得这样清!

“桐树还在,被锯了枝,又生出新枝。

楼下的人夏天要阴凉,冬天又要大面积的阳光,桐树左右为难。”柳先生笑着说,“老人已死了多年,房子换了几任新主。一楼路边的那间房,后来卖过山东大饼,开过理发店、按摩屋,卖过水果……”

女人嘴角荡了一下,算是笑笑。这些当年楼下的情形,除了形诸于诗,还在与她来往的书信里详细描述过。他显然是忘了。天黑下来后,柳先生说要领女人去看他的工作室。

“我们再坐一会儿,到八点以后,我带你坐公交车。”柳先生语带神秘地说,“那时,车里人少,车子缓缓开着,风和灯光一道刮进来,明和暗交替,过去和未来交替,完整和破碎交替,刹那和久远交替,你会觉得你就坐在一首甜蜜又哀怨的诗里。这个,你一定要感受一下。”

女人道:“再说吧。”

柳先生一笑,心想:女人们总是这样,越靠近目的地,她们越矜持。他配合着她的矜持,与她并肩步行到公交站,等车,上车,下车,一路不再说话。灯火高低明暗,他们各有心思,不知是去往从前,还是寻找明天。回想从前,他一度也跟着年轻人的队伍起哄,呼叫着新生活。可新生活是什么呢?供销社改弦更张,成了大超市,洗发水护发膏名目越摆越多,可他的头发越洗越少,越护越白,也是不可逆。不必照镜,也不必用手摸,单是悄悄揭开杯盖似的绒呢帽,他便知青纱帐早已变成戈壁滩。海子多有预见,替他写好: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可是今夜,长江路上的银杏树光芒万丈,他的戈壁滩将迎来河流,重回到露水迷蒙的草原时代。欢喜令人忐忑,柳先生微微闭了闭眼睛,他要暂时锁一锁一颗蹦跳的心。下车后,女人提议再去看看夜色里的钟楼,柳先生说夜深了,在他工作室的阳台上,倒是可以听到钟声的。老城区的小区,路灯不甚明亮,地上高高低低的黑影。旧家具,旧摩托车、三轮车,各样看不清颜色的物什像有主人,又像没有主人,被弃在四周。女人借灯光,寻梅树,柳先生伸手一指,树都高过三楼的灯光了。

“也被伐过,不然还要高。”柳先生说着,轻轻扶着女人的后腰,将她往楼道口引。在四楼,406。

“我知道的。”女人回道。

一进门,柳先生就揭了礼帽,扔到书桌上,然后一个转身,便要拥抱女人。稀疏的白发,霜草一般,贴在头皮上,整个人顿时像被锯掉一大截。女人一看,眼皮像被辣了一下,倏地一闭。她咬咬嘴角,到底睁了眼睛,迎面直视柳先生:“你到现在还没问我名字呢,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柳先生下巴收了收,负过伤的鼻子往女人这边抵过来,毛茸茸的鼻音掺夹着话语缓缓回道:“这个重要吗?”

“当然。”女人回道,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名字只是符号,没有什么意义的。重要的是,我们心灵相通。”柳先生解释着。

“是吗?”

“难道不是吗?”

“当——当——”古老的钟楼钟声敲响,十下,夜深了。钟声回荡在夜气里,玻璃窗上也回荡着颤音,像是幽深的哽咽。女人走向阳台,听着回荡在灯火楼丛之上的袅袅颤音,渐荡渐远渐渐消失,像是断了气。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柳先生过来拉女人进屋:“不早了,我们洗洗睡吧。”

女人一怔:“在你这里,我没有名姓。我们不曾相识。我只是一个人老珠黄尚可睡上一夜的女人,是吧?”

柳先生有些惊讶:“那你跟我进屋,是为了什么呢?”

女人摇头苦笑,眼睛里泪光闪烁。

“陪你大半天了,太累了,我们进去吧。”柳先生哄道。

“我们,曾经,通过两三年的信,是两三年。你都忘记了吗?”女人问道,嗓子有些哑了,“可是今天,我暗示了许多次,你都……不记得!”

“对不起——我们睡吧——睡了就不伤心了。”柳先生一边轻拍女人肩膀,一边牵她进屋。

女人坐在沙发上,抽泣了一会儿,柳先生安静陪坐在侧,不敢轻言,他害怕女人扯出更多的事情。有那么一瞬,他想赶女人走了。

“你先去洗吧,我去买点儿洗漱用品之类的。”女人平静地说。

“我陪你去。”“不用。”

“那好,楼下马路对面就有小超市。”

女人摸黑下了楼,站在楼下看了看四楼的灯光,看了看楼前一个高大的树影,猜想那是春天泛滥开花开得没节操的桐树。女人转身,缓缓上了楼,门是虚掩的,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女人在屋里转了两圈,在书桌边摸出一瓶黑色墨水来,摇了摇,半瓶。女人像个高级厨师,在调汤弄汁,她旋开瓶盖,徐徐地在床上浇,浇出“晚安”二字来。

女人再次看看这个三十多年前她就准备拜访的文学府邸,然后走了。她没空手。她的手上,提着柳先生的外套、长裤,还有那顶绒呢礼帽。女人下楼后,将外套、长裤和绒呢礼帽通通扔进垃圾桶。也许明天,那个光屁股的老家伙站在四楼的玻璃窗里,看见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有人穿着他的外套戴着他的礼帽人模人样地晃荡——他的衣帽被流浪乞丐捡走穿上。女人快步走出小区,打车到医院。半夜的住院部安静得像一块石头,女人蹑手蹑脚进入自己的病房,悄悄收拾了一番。接下来,她准备发条信息给儿子,让儿子明天来接,她明天一早就办出院手续。子宫癌晚期,治疗已无意义,她认为。女人想在生命的最后日子,看看令她整条人生之河发生改道的男人到底是何模样,可是,看回来后,她的心也冷得像一块石头。女人打开手机,才发现外卖男早已在微信上给她留了好几条信息。女人一一打开来看,原来今夜这个城市正流传着一桩绝美的爱情故事:古老的钟楼前,一对昔日恋人久别重逢,在夕阳里携手,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这对恋人是谁不知道,因为只有一张钟楼前的两人的背影照。

女人回:你用你的手机偷拍了,还把照片传播出去了?

外卖男此刻已下班回家,没多久就回过来:今夜,有无数人被这张照片感动。今夜,爱情回到这座城市。原来,外卖男在咖啡吧门前加女人的微信,早已有所构思。莫非,他也是一个诗人?女人心想,赶紧删掉了外卖男:做你的爱情梦吧!

柳先生洗过澡出来,久等不见女人。想找手机打电话来问,发现手机连同衣服都不见了。女人不像贼,这一点柳先生很肯定。柳先生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堆照片,来一一辨认。三十多年前,给他写信寄照片的少妇和少女,足有一大拨儿,女人混在这茂盛的女读者群里,柳先生不敢贸然认领。三十多年前,诗歌红得像媒婆腮上的胭脂,那些约好来看他的女读者基本都来过,只是单有一位,照片里一张薄的粉脸,细长眉,水杏似的丹凤眼,约好了抵达的日子,却没来。那一日,他怀春似的心绪不宁,在桌边稿纸上写:等着你来/时间汪成沼泽,我的心上繁花满枝/却寸步难行。一首无题的诗,才写出两三句,他把稿纸故意挪到靠近客人坐的那一边,旁边躺着松松套上的钢笔。他想,林黛玉一样的少妇来了,坐在客席,一定会看见他为她写的诗。少妇与他通信已两三年,到后来,信俨然成了烫手的情书。少妇在信里说,希望见面时,他能提笔在她手心里写诗,在她锁骨下写诗,她的身体可以充当他的稿纸。可是,他半躺在床上等到黄昏,少妇没来。那是怎样的一个少妇啊!

三十多年过去,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得手的已经忘记名姓,失约的更是淡若流星。但那天,他天黑就给她去信,一连几月心不能放下,可是她似星沉大海了。莫非,他们的通信被她丈夫发现了?他给自己解释。

柳先生躺在浇了“晚安”大餐的床上,像一条失水而死的蚯蚓,姿势僵硬,又像一个羞涩单薄口袋空空的少年。闭眼一恍惚,仿佛听见自行车铃声好听得像细细的爱吟,市声卷起小小的潮汐……他躺在床上,像一条鳞片闪耀的鱼躺在浅滩上。他等待一位二十二岁的长发少妇读者的拜访问候,将他去鳞掏腹、身体翻个底朝天——少妇来时,一定手捏红蓝花纹边的信封,封底有他用蓝黑墨水写就的地址——他被世界当成爱人来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