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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4年第6期|王祥夫:家有鹦鹉(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2024年第6期 | 王祥夫  2024年06月24日08:22

老爸养了一只大金刚鹦鹉,不对,不是一只,是两只,他不知从哪儿先搞到一只,绿色的那种,红嘴壳,后来他又搞了一只,是我老妈又同意他再养一只的,那一阵子,我都看得出老爸事事都在讨老妈的欢心。老爸不许我碰他的鹦鹉,他警告过我,他的理由就是我马上要考高中了,我今年初三,他说初三是一个人一生最关键的一年,我妈也这么说,她也不许我碰我老爸的鹦鹉。我当然知道那两只大金刚鹦鹉是一公一母,我妈还对我说也许它们明年春天就会下出蛋来,现在这种大金刚鹦鹉想不到会这么贵,她已经上网查过了,一月龄的金刚鹦鹉都已经卖到一万多块,如果一下子下四颗蛋并且顺利地孵出四只小鹦鹉那就是四万,到时候我们全家都可以去漓江好好旅游一趟。每当说到这些事的时候她都很高兴,所以我老爸就有了更多养鹦鹉的理由,到了后来我老妈不再说那些反对老爸养鹦鹉的话,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答应我老爸在家里又养了一只,两只金刚大鹦鹉,好家伙,可真是太热闹了,我操。但我不嫌它们吵,我讨厌的是他们不许我碰那两只鹦鹉,他们把鹦鹉放在了他们的卧室里,他们没事不许我进他们的卧室,他们总是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你进卧室逗鹦鹉玩儿只会浪费你的时间,他们答应我只要我顺利考上了高中就会把这两只鹦鹉下的小鹦鹉送我一只,所以我希望它们早日交配。

“少卖一只无所谓。”

老妈还这么对我说,说到时候你就有你自己的宠物鹦鹉了,还说她在网上查到了英国的那个丘吉尔养的一只鹦鹉可能直到现在还活着,“主人都死了,可鹦鹉还活着,鹦鹉的寿命要比人长得多。”

我老爸每天都会把两只大金刚放在肩膀上出去遛一圈,或者把它们放在车里开出去到处转转,但这种时候毕竟很少——老爸太忙了,整天在加班,老爸带它们出去的时候也不用链子拴它们,它们也不飞,就老老实实待在老爸的肩膀上,这也许就是鹦鹉的性格,它们和别的鸟完全不一样。平时老爸总是把他们的卧室门关着,我只能听见那两只鹦鹉在卧室里不停地交谈什么问题或者是不停地争吵,或者说“你好、你好、你好、你好”说个不停。每当这时候我就真是要兴奋死了。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冲进他们的卧室里去看看,但老爸他们不在的时候卧室总是被死死锁着。那两只鹦鹉学会了“喂、喂喂喂”,那是我的声音,真是和我的声音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一点点差别。因为我总是隔着门对它们说“喂、喂喂喂”,它们就马上会在里边也跟着说“喂、喂喂喂”。它们还会学拉椅子的声音,这种声音人根本就学不来;它们还会学床板“吱呀吱呀”的声音,这真是怪事,它们居然会发这种声音,会口技的人据说也学不来这个。

今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老爸老妈又在他们的房间里争吵,我蹲在马桶上想听听他们在吵什么,但怎么也听不出头绪。我的老爸天天都在加班,他也许因为连星期六、日都要加班所以被搞得情绪总是不好。他加班的时候我妈也许会在家里待着,也许会出去做点什么,比如谁家需要保洁,这你就知道了吧,我老妈其实没有工作,她的工作就是给人们做室内保洁,大都是些熟人,我老妈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很多,所以得想办法多挣点。因为每个星期我只有星期六、日在家,老妈给我的规定是星期日如果作业做完了的话就可以出去玩儿。用她的话就是“可以出去野一天”。我都已经上初三了,我什么不懂?尤其是大人的那些事我都懂,我老爸对我说过,“你长大了千万别找漂亮媳妇,这会让你心上太累。”

就是昨天,老爸对我老妈说的话被我听到了,我老爸说:“那个大夫是不是有些变态?”又说自己最近总是一下子不能把小便全部都从身体里排出去,可能与自己整天坐在那里加班分不开,“你想想,整天坐着是不是人过的日子?”

“唉,那怎么办呢?”老妈说。

“那地方可能真被坐肥大了。”我老爸说。

我老爸接着又对我老妈说,他说医院里的那个大夫可真够变态,他居然跟着老爸进了那道隔帘,这连我也知道,医院里总是有个白色隔帘,医生做检查的时候总是把隔帘“哗”的一声拉住。老爸说那个医生跟着他到隔帘里边让老爸亲自排尿给他看,然后,就开始了,我当然明白老爸是在说什么,这真让我有点激动。老爸说那个大夫用手一下子捏住了它,让他往那地方使劲,一使劲一憋,一使劲一憋,那个大夫说只有用这种方法才会把排不干净的尿全给从膀胱里排出来,“不是排,严格说应该是射,那可真是射。”老爸说,“他居然用手捏着我,还一用劲一用劲地,说只有这样才知道我憋得对不对,才会知道我是不是把劲使对了地方。”

“这没什么吧,人家是大夫。”我老妈说。

“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老爸也说。

老爸和老妈说这话的时候我竖着耳朵听,我当然什么都明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老爸前列腺有问题了,我经常和我的同桌杨宝宏这狗东西说这些事,我们什么都说。这么想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顶了起来,我还想听听老爸在说什么,老妈却突然开始大笑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两只鹦鹉都停止了争吵,我想它们此刻也许正在你看我我看你,它们的目光很奇怪,原因是鹦鹉眼睛的黑眼球特别小,差不多像小米粒那么小。鹦鹉学说话的能力特别强,但如果有两个人在它们面前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说,而且说得还挺快,它们就什么也学不成。鹦鹉学话必须是你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地说,如果两个人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它们就什么也学不会,它们就会懵逼了。

我背了个双肩包骑着自行车去了湿地公园,好几次我想开老爸的车出来,但老爸不同意。我给自己带了两瓶水和一汉堡包,还有两个苹果,包里还有把小斧子,我总是为自己可能遇到坏人的这种想法让自己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我希望自己能够遇到一个年轻的女坏人,到时候就有好看的了,还不知道谁把谁征服了。

这个季节,湿地公园湖面的冰刚刚融化,现在到处是水汽,就像是地皮里边往外冒雾,如果有这种说法的话。说实话天气一点都不冷,我想去湖那边看看,那边人不多,这个湖的一半在公园里,另一半好像是一直延伸到了西边的山那边,其实我对这个并不感兴趣,我现在只想看看湖上的野鸭,用手机拍拍——野鸭最近来了,它们每年都会如期而至。这个湖还连着公园东边的另外一个湖,这个湖与东边的那个湖之间还有条像河但好像又不能叫河的那种玩意,我老爸带我来这里钓鱼的时候说:“这他妈的就只是条壕沟。”老爸管它叫“壕沟”,老爸钓鱼的时候总是好像钓不在心上,总是会时不时说一句,“不知道你妈现在在做什么?”有时候他还会给她打个电话,问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最后还总会再说一句:“中午你就自己好好吃点东西,就叫个你喜欢的榴莲披萨吧。”然后老爸还总会再对我也来一句:“记住,以后找媳妇千万别找太漂亮的,太费心。”

我眼前的这条壕沟的另一端是这个公园的另一个湖,我们把那个湖叫东湖。东湖和西湖之间的壕沟上有座桥,东边的湖和西边的这个大湖看上去是一样平,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有水从西边的湖往东边的湖里流,我此刻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我想看看桥下有没有死尸或别的什么古怪东西。因为我总是听人们说有些地方会出现绿色的死尸还有水鬼,桥底下这种事大概率比较多,所以我停好自行车慢慢下了桥旁边的那个小坡,壕沟边上长了不少那种永远也长不高的臭紫穗槐,这种树开花臭极了,真他妈臭极了,但现在它们还没什么动静。我弯腰朝桥下边看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人,我听见我自己忽然尖叫了起来。只有在桥下往桥洞里看的时候才会发现其实西边的湖要比东边高,因为桥下边有个水泥坝,这个水泥坝在桥上边根本就不会看到。但那个水泥坝已经被水冲得坏到差不多了,我看见了什么?你们说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许多银光闪闪的鱼,它们都挤在一块儿,都是那种巴掌大小的鱼,那么多的鱼都挤在水泥坝那里既游不回去又下不来,估计它们都急坏了,都在那里不停地摇头摆尾,真是一片银光闪闪,真是让人心里乱跳,这可太让我懵逼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去取个家伙把它们都捞上来,我想这么多鱼能够吃很长时间,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些鱼可以做成鱼干,先用盐腌一下,咸咸的烤鱼干很下饭,我老妈很会做这种东西 ,她还会自己做肉罐头,她总是喜欢做这种东西,她最近又想做一批胡萝卜加羊肉的罐头,她还对我说:

“我就怕来个地震或别的什么大事你没得吃。”

我老妈在我睡觉的床下放了一个很大的储物箱,她在里边放了些压缩饼干和成瓶的纯净水,还有午餐肉罐头和冻干水果什么的,那里边还有创可贴和紫药水。她对我说一旦有什么事出不去你就躲在床下吃这个。她在卫生间里也放了好几只这样的储物柜,她对我老爸说到时候你也许正在厕所里方便,如果突然发生什么事了,如果突然你出不来了,到时候你就吃这个。

“问题你又不能吃你自己拉的屎。”我老妈笑得差点岔了气,我老爸也跟着笑。

“准备这些做什么?有屁用?”我老爸说。

“你到时候死都不知道会是怎么死的!”我老妈说。

“我当然知道。”我老爸一脸坏笑地说。

“你说你会死在哪里,你说。”我老妈说。

“当然是死在你的床上。”我老爸说这话时看了我一眼。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我老妈就大笑了起来,也看了我一眼。我老爸在旁边又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你可千万不要找个美女做老婆,太累。”

“那你不会跟你的宝贝鹦鹉过,一下俩老婆。”我老妈说。

“跟它们过我的腰绝对不会是这样。”说这话时我老爸又看了我一眼,他以为我不懂,我其实什么都懂。

我老妈不说这些了,她说她今天还要再去买箱压缩饼干 。

“这太重要了。”老妈又说,“今年的日子不会好过,又刮风又地震,你多会儿听说过有人会从自己家的窗口吹出去摔到楼下摔死的事?但今年发生了。”

老爸就不再说话,思索着,停了一会儿老爸说要是真到了那时候鹦鹉怎么办,放了它们也活不了。

“是啊,到时候逃命你也不可能提着个鸟笼子,而且还要同时提两个。”老妈又笑了,她不想惹老爸不高兴,马上转了话题,说这几天菜市场的胡萝卜不太好。她又跟我老爸说她们的“末日生存友好团”最近在一起交流怎么做可以把鸡胸肉和胡萝卜放在一起的罐头,“这是个好主意,胡萝卜是好东西,胡萝卜加鸡胸肉。”

“你们在什么地方交流?”老爸看着老妈。

“反正不到你家,有人不喜欢鹦鹉。”老妈说。

“那她们就是猪。”老爸说,“不喜欢这么聪明的鸟?”

“末日迟早会来,到时候你放了它们还是带着它们?”

老爸不喜欢听这个,但他从来都不反对老妈做各种罐头,为了加工罐头老爸还专门给老妈做了一个可以放到阳台上用的那种炉子,一罐一罐的罐头装好了要放在锅里最少煮七八个小时,煤气灶肯定不太行。老爸还不知从哪给老妈又找了一口平底锅,其实那只不过是个洗澡用的平底大铁盆,现在人们几乎用不上这种盆子了。

我骑着车子很快就到了我奶奶家,我骑车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湿地公园离我奶奶家很近,老太婆正在跟邻居耍纸牌,我来不及跟她多说什么,我说我要去弄不少鱼回来,我从奶奶家找了两个桶——那种棕色的塑料桶,我把两只桶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我把车子骑得飞快。这时我想起了我奶奶的那句著名的话,她说:“你妈什么都好,不好的地方就是她人长得太漂亮了,费人,费我儿子。”

我奶奶真是口无遮拦,我不小了,我什么都懂,她怎么可以这么说。

这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看看我的手机里还有多少钱,我把自行车停了一下,用一条腿支在那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手机里边有三百多块钱,差不多可以买一个小号的“神秘农场”的双肩包了,杨宝宏就有这么一个双肩包。当我再次猛地开始蹬车子的时候我想到了我老爸和我老妈对我的许诺,说我要是考好了,那两只鹦鹉生了小鹦鹉他们会给我一只,我想我不会养那只小鹦鹉,我会把它马上卖掉,一万块钱能干不少事,这么想想都让人高兴。我把车子蹬得飞快,我总觉得会不会也有人已经发现了那些桥下的鱼并且已经开始捞它们了,我觉得那些鱼是我的,因为我是第一个发现它们的人,这让我太兴奋了。

我提着满满两桶鱼进家门的时候肯定是兴奋得两眼放光,但想不到我老爸又正在和我老妈吵架,这次他们好像吵得不那么凶,见我一回来他们就马上熄了火。

“我不说了,反正你自己知道。”我老爸说。

“短皮裙短皮夹克,屁股都快露出来了。”我老爸又说。

我知道他是在说谁,我老妈这几天穿的那个黑色的皮裙虽说挺好看的,但也真是有点短,但搭配起她那件黑色短皮夹克真是精神,真是很好看。杨宝宏这个小兔崽子,就我那个同桌好友,他什么话都敢说,他那天居然说我老妈长得实在是漂亮,一看到她,他就会激动。你听听他这是什么话,但我们是铁哥们,我只好说我看见你妈有时候也会激动。我这么一说,就算我们扯平了。

我老妈看到那两桶鱼马上就兴奋了起来,她“啊呀”了一声,说这下可好了,她这几天正考虑要做鱼罐头呢,这些鱼完全可以做酥鱼罐头。她用手戳了戳桶里的鱼,说这下好了,她要马上再去买十几个可以放七百五十毫升的那种罐头瓶子,“只有这种瓶子才能放得下这种鱼。”她说她可不希望自己做的酥鱼罐头烂糟糟的,她要让它们一条一条完完整整地立在罐头瓶里。

“太好了,我让她们过来跟我一起做。”我老妈说。

“你说谁?你让谁来?”我老爸马上警觉起来。

“一条一条立着吗?”我很怕我老爸再次吵起来,马上插了这么一句,我说如果是大瓶子还差不多,我老妈马上说七百五十毫升的瓶子可不小了,这就是大瓶子。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七百五十毫升的罐头瓶有多大。我马上找尺子量了一下,马上知道了七百五十毫升瓶子的大概长度,我觉得这个长度和我的那个差不多长,我用尺子量过不少东西,这你该知道了吧。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现在穿43码的鞋,这你们就自己想去吧。我为此还赢了杨宝宏十块钱,我们说好了要比一比,谁的大谁就赢十块钱,结果他输了,关于这一点我一直到现在还很得意。

我和老妈看那些鱼的时候那两只鹦鹉正在他们的卧室里吵架,它们总是这样,但它们吵它们的,我们现在的注意力都在那些鱼身上。那两桶鱼还都活着,它们争先恐后地把嘴凑到桶里的水面上大口吸气,这说明桶里的氧气不够了,我老妈马上把那个平底大铁盆“哐啷哐啷”地拖了过来。我老爸把那些鱼都帮着倒在了这只平底大铁盆里。

“我这个盆可是个宝贝。”我老爸说。

“这个你得承认吧?”我老爸又说,对我老妈说。

我老爸用毛巾擦着手,开始问我在哪弄来的这么多鱼,我说我去湿地公园那边了,那边有很多野鸭子。想不到那个桥下边有那么多鱼,它们碰到大麻烦了,困在桥下的那个水泥坝上回不去又下不来。我说我得去换条裤子,我的裤子都湿了,可能都一直湿到里边了。

老妈不看鱼了,她去打她的电话,她在阳台上打,如果我和我老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去他们的卧室里打,那里信号更好一点。她在阳台上向什么人询问做鱼罐头的配方,“主要是配方,要知道做鱼罐头和做牛肉罐头不一样,它们有很大的区别。”可能老妈是在向她那些“末日生存友好团”的某个人请教,比如做鱼罐头都要在里边放些什么,“放酒放糖放桂叶,那还放不放胡椒?”

我对这个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已经换好了裤子。

老妈终于打完了这个电话,在一边一直听她打电话的老爸很不高兴地说这种事你怎么会问男的?

“这个男的是厨子吗?”

我老妈一下子就生起气来。

“谁跟你说是男的,我问的是小田。”

老妈真是有点生气了,小田是个女的。

“我怎么听着像个男的。”老爸还说。

“你神经病!”老妈说,又说,“我们的生活真是有问题了,我已经感觉到了。”她去了卫生间,对着镜子拨弄她的头发。

“我听着怎么像是个男的?”老爸又跟着去了卫生间。

“滚开!”母亲生气了

“我请你滚开!我看你越来越不像话!”老妈又说。

“我还给女生打电话呢。”我站在卫生间门口对他们两个说,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希望他们不要再吵,不过是打电话。

“胡说,你是你我是我。”老妈对我说,“我是在给你田姨打。”

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在上学,我知道老妈在家里弄那些鱼,我每天上完晚自习回到家里都已经很晚了,家里充满了炖鱼的香味,搞得我饥肠辘辘的。我搞了几块,还挺好吃。不知为了什么事,我老爸这几天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眼圈有点发青,我感觉他肯定又要跟我老妈大干一场。有时候我会把家里的事告诉杨宝宏,那天我们坐在学校北边教学楼后边的乒乓球案子上说话,我说我老爸跟我老妈没完没了,娶老婆可真不能娶太漂亮的。我还对杨宝宏说我老妈占了一辈子上风,但在养鹦鹉这件事上算是放了我老爸一马。

天气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忽然就二十多度了,学校里的同学都有穿T恤的了,我也准备这么干。学校在教学楼北边的空地上给学生们放了三张乒乓球案,学生们没事就来这地方打会儿球,当然有许多时候老师也会过来打,老师过来打的时候我们就只能站在一边看,我们必须让着点老师,谁让他们是老师,要不让着点他们,他们有的是机会给你穿小鞋。

我和杨宝宏坐在乒乓球案子上,我对他说我爸可能有事了,脾气最近大得很,眼圈儿都青了,还去了几次医院。

“什么事?”杨宝宏说,“不是得了癌吧?”

“不是。”我说可能是下边的事。

“下边的事?”杨宝宏看着我,“下边是什么地方?”

“还能有什么地方?”我说我老爸那个可能不行了。

“那才好呢。”杨宝宏说,“那才轻松呢,老顶才真让人讨厌,动不动就会顶起来,走在路上也那样,它根本就不听你的话,我最怕上体育课的时候它突然给你来一下,它让你觉得自己是个臭虫。”

“你敢不敢?”我忽然对杨宝宏说。

“什么敢不敢,你想干什么?”杨宝宏用那种目光看着我。

“咱们敢不敢出去喝一回白酒?”

“问题是喝多少?”杨宝宏说他还没喝过白酒,“不过可以试试,听说白酒能够壮阳。”

我说我也想试试,我说我的胃口最近也不好,但我不知道壮阳是什么滋味,是不是老半天都那样,还是一整天都那样,但起码不会一连好几天吧,那怎么走路?

杨宝宏说他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试试。

我说那可不太好,“如果整天顶着怎么见人?”

我俩笑得东倒西歪。说实话我俩关系可真不错。

我和杨宝宏真得准备去试着喝一次白酒,烟我们已经躲在学校树丛后边偷偷抽过了,真没什么意思,抽烟没一点点意思,我们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抽了,这倒是一件好事。

“或者我们开车出去。”我突然对杨宝宏说。

“这个当然好。”杨宝宏说,“你爸会让你开?”

杨宝宏这么一说我突然就又没了气,我觉得自己像车胎给钉子扎了一样刹了气,我其实早就学会开车了,我老爸在我十三岁那年就偷偷教我学会了开车,因为这事老妈还和他大吵了一架,我爸对她说:“吵什么吵,他是个男人。”我爸说是说,但自从我学会了开车老爸就又不让我开了,我想好了,就这个星期天,我一定缠着我妈让她准许我自己开一下车,我就对她说我想开得不行,如果不让开作业都写不到心上了。

星期天其实是个大家都更忙的日子,星期天我老妈总是要开车出去学美容课,她准备办一个班讲怎么美容,我爸说她这个主意对,讲美容必须要像她这样的美人来讲,长得一般的女人讲这个课也没人会听。

我和杨宝宏说好了,星期天这天让他在家里等着,我要是搞到了车就接他去湿地公园那边,那边有时候会有人干那种事,这你知道了吧,一般都在树丛里,会弄满地的卫生纸,白花花的真不像样,有时候还会有那种橡胶制品,我和杨宝宏对这个很感兴趣,我们会根据地上卫生纸的多少判断出他们的情况。我们有时候也挺讨厌自己,我们怎么会对这些事感兴趣,但我们就是感兴趣,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也许,我们还会钓一下鱼,但我一直没有把桥下有鱼的事告诉过杨宝宏,我觉得这事还是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要不就吃不到那么好那么多的鱼了。但是我想好了,到时候我就说要去桥下解大手,顺便就可以看看下边现在有没有鱼了。我说解大手他就一般不会跟我来,但说解小手就是另一回事。

星期天这天天气还是很热,我睡了个好觉,一觉睡到了十点多,我醒来的时候我老爸和我老妈都不在家,我就找我的衣服,找来找去真的找了一件很好看的拼色T恤衫,这件T恤我总惦着,因为现在街上的人们还很少有穿T恤的,我穿这个会让我显得很新潮,这让我多少有点兴奋,所以我就更想开车出去转。我看了看表,时间快到了,因为我老妈一到这个时间就总会回来给我做饭,她说我一个星期只能在家吃两顿中午饭,所以她一定要给我改善一下。但我更希望让她同意我叫一个肯德基外卖,我都有很长时间没有吃肯德基了,我对薯条说不上喜欢,但我总是离不开它,所以我很讨厌它,因为这我总是生我自己的气。

我收拾完了,我把脸凑过去仔细对着镜子看看,但还是看不出要长胡子的迹象,我希望我能在这个岁数长出一点小胡子。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屋子里怎么这么静?那两只鹦鹉从来都是一大早就会在老爸和老妈的卧室里叽叽喳喳,但今天怎么没一点点动静?在这个时候我很想听它们好好说几句话,或者再来几声床的那种“吱呀吱呀”声,但它们今天没一点点声音,我去我老爸和老妈的卧室门外用耳朵贴着门听了听,里边真是没一点点声音。它们平时可是从早上一醒来就吵成一锅粥,两口子过日子一般都这个德性,我考虑过这个问题,那就是我以后要不要结婚。我想我最好不应该结婚,我最好有个可以跟我上床的女朋友就行,我还想好了,我要养成好习惯,每次做那种事我都会戴套,我想我会一连干好几次,而且是每次都干好几次,但我就是不想结婚,我想这种不想结婚的女孩也不会少,但我也明白,我还不到那时候。到时候再说。

我坐在窗前喝了杯奶,又给自己找了点吃的,又是他妈的萨琪玛,用手一抓黏叽叽的,但味道还算可以,这一阵子我老妈总给我买萨琪玛吃,我有点腻。我吃完萨琪玛就一直在等着老妈回来。到她快回来的时候我就穿着那件漂亮的T恤从家里走了出去,在门口等着,我想好了,我会对她说:“车是不是咱们这个家的?”她一定会说:“那还用说吗?”我还会马上接着问她:“我是不是这个家的成员?”我想她还会马上说:“那还用说吗?”只要她顺着我的话说就行,有时候我真觉得漂亮的女人一般都会很傻,再接下去该怎么说我早就想好了。我想我这次肯定是稳操胜券。

在此之间杨宝宏这个兔崽子给我发来了短信:

“怎么样?”

我给他回了短信:

“你等着吧,咱们得搞点喝的。”

汽车喇叭响的时候我知道我老妈回来了,我的猜测没错,但我没想到我的老爸也会在车上,还有那两只金刚鹦鹉也在,他们干什么去了?还带鹦鹉?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他们两个的样子让我心里很急,我老妈下车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老爸的眼圈却是青的,更青了,是黑眼圈,绝对名副其实的黑眼圈。他们干什么去了?看样子是不是出去吵架了,在家里还吵不够,在那一刻我就明白我的计划泡汤了,因为他们一边下车还在一边吵。我迎着他们走过去,我觉得我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应该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我老爸不等我问就把话说了出来,他挺痛苦的样子,他那黑眼圈让人觉得他真是什么地方有了毛病。他对我说:

“我们离婚去了。”

我被吓了一跳。

我老妈两眼可以说是彤红,她是尖叫,她才不怕邻居们听到,漂亮女人都这样。

“我不跟他过了。”

“你们为什么?”

我听见我的声音有点发抖,我一急就是这德性。

“我让你听听,我这就让你听听。”我老爸说。

我不知道我老爸让我听什么,他这时候的样子有些滑稽,他居然穿了一件那种很薄的花格子羽绒衫,那两只绿色的鹦鹉就一左一右落在他的两边肩膀上,它们这会儿倒挺安静,我觉得它们的样子十分滑稽,瞧瞧它们小米粒大小的黑眼仁。它们很安静,它们有时候会很听老爸的话,否则老爸就不给它们吃它们最喜欢的黑巧克力,我想根本就没人知道我们家的鹦鹉会喜欢吃黑巧克力,这两只鹦鹉真是有点魔怔。

“说。”老爸拍拍他肩膀上的鹦鹉。

“说。”我爸又拍拍它们,发布出了指令。

那两只金刚鹦鹉一开口我就蒙了,我不知道我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好。我想不到这两只鹦鹉又学会了新词,它们几乎是抢着说,争先恐后地抢着说,它们总是这样,要么不说要么就抢着说。

“我老公不在了,你赶快过来。”

“我老公不在了,你赶快过来。”

“我老公不在了,你赶快过来。”

当然是我老妈的声音,和我老妈的声音一模一样,鹦鹉的杰出之处就在这里,它们学什么像什么从来不会混淆。它们学床的“吱呀吱呀”,学椅子被拉动的声音,那可真是出神入化。它们此刻又开始了争吵,它们的争吵就是抢着说话:

“我老公不在了,你赶快过来。”

老爸肩膀上右边的这只在说,太像了,是我妈的声音。

“我老公不在了,你赶快过来。”

老爸肩膀上左边的这只在说,太像了,是我妈的声音。

我愣在那里,眨着眼,像傻逼,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老爸的脸色真难看,他那样子好像马上就会哭出来,除此,面对漂亮女人他好像从不会做别的。

我脑子发木,我跟着老爸老妈回了家,他们一边走一边吵,那两只鹦鹉也在吵,只有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早忘了要带杨宝宏开车出去的事。

我妈停了一下,等我走到她的跟前她小声对我说:

“我那话是对你小田姨说的,别告诉他,气死他。”

这件事,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所以我想,鹦鹉绝对不是什么好鸟。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6期》)

王祥夫,作家,曾获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著有《风月无边》《滑着滑板去太原》等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及散文《真想做一个晴耕雨读的地主》等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