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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2024年第5期 | 刘偘:漠河极光
来源:《飞天》2024年第5期 | 刘偘  2024年07月03日08:02

她最后一次见我也是深秋。

我推开门的时候,她正躺床上看着窗外。她头上戴着的是用那种粗棉线织成的帽子,我在去年她发的朋友圈里见到过,她说那是她妈妈给她织的,很暖和。窗户是敞开的,窗外的乌云清晰可见,风把窗帘吹得一晃一晃的,寒气不断涌入屋内,我在门口那里都感觉得到。

你来了啊。她的声音是提前传过来的,我想她一定是听到了我跟她母亲的对话。那是一种带着一点虚弱却依旧清晰的声音,那会让人联想到重感冒。

我说,你不冷吗?

她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说,还好,躺在这儿也就不觉得那么冷了,你要是觉得冷就关上。

经过床前时,一股碘酒夹杂着一些药味扑面而来,我熟悉那个味道,那并不美好。我看到了她从被子底下漏出的脚掌心,说这也不觉得冷吗?

她说,身上已经裹了这么多了,总要有个地方吹点风吧。

我走向窗户,把它关到只剩一条缝,脚心穴位很多,禁不起如此寒冷的风。然后我就在她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她说她今天想给我讲故事。

我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那会把一些隐藏的情绪传递出去。她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一时间,我是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是要说对病人的同情和那些没用的关心的话,还是问问今天故事的内容。好在,我在此时看到了一个缓解气氛的东西——牛奶。我从暖气片上拿了一袋已经温热的牛奶,用床柜上放着的湿毛巾擦了擦,插上吸管给她递了过去。我说,能见到你真好。她没有说话,双手捧着牛奶,眼睛看着牛奶。我又说,真心的。其实,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那句话,那真的很丧气。

她把牛奶回递给我,说,我不想喝,你喝吧。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我是说你也不问问我的病情什么的。

接过牛奶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她的手,我还是不敢相信那是她的手,记忆里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那是一双褶皱如树皮般的手,是一双全靠着骨头才被撑起来的手。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了,这是基于我们的友情,也是基于一些友情之外的东西。我说,现在,感觉还好吗?

她笑了笑,似乎是在埋怨我的死脑筋。她说,还行。但这已经这样了,我也没办法改变。这可能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悲哀了,我不确定我还能活多久。说完,她摆弄了一下帽子。然后继续说,好了,今天真的是想给你讲故事,不是搞生死离别的。你帮我把床再往高摇一摇。

我机械地握着床边那个像拐一样的东西,转了差不多三圈,她的背就可以完全挺起来了。

她讲了起来,我则做起了唯一的听众,就跟多年前一样,我只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讲述。

去年冬天我身体状态挺好的,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极光,总觉得不看一次那个东西心里就会缺点什么。那时候已经十二月底了,我没有一丝犹豫地买了去漠河的票。还挺疯狂的,是吧?我将这件事告诉我妈之后,她就开始指责我了,几句话之后却又开始叮嘱我了,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其实,我的行程也没几天,来回总共一个星期,你也知道,坐火车去那地方就要两天多时间,所以在那儿也只能逗留三天而已。

我那趟车要倒三站,一次兰州,一次石家庄,还有一次是哈尔滨。

候第一班车的时候,我就被告知火车晚点了。晚了半个小时,但它提前到站了,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旁边坐着的是个女孩,估计是在兰州上学的学生吧,看着年纪不大,化着淡淡的妆,穿了一件大棉衣,长长的衣尾摊在座位上,一路上我都不敢怎么挪屁股,生怕压着她的衣服。对面是个大叔,他的行李很多,两个行李箱加一个大书包,估计是外出打工回家的。大叔旁边也是个女孩,这个女孩挺有意思的,路上一直在打瞌睡。就跟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一样,脑袋不停往桌面上点。烦人的是过道那边的那个男人,他头发很长,能遮住眼睛的那种,穿着紧身衣和掉漆的皮鞋,最扎眼的是他的红袜子。这其实没什么,但他一路上都在打电话,声音大到我都怀疑他是在给隔壁车厢的人说话。三个半小时的路程他打了三个小时电话,我下车的时候他居然还在打。好在,我不用再和他同车了。

转了车之后就是卧铺了,我的腰早就开始疼了,我知道这是病的缘故,所以我很急切地想躺一躺。在拖着行李箱找到床位之后,我发现那上面居然有一件衣服,而且被子也是乱的,一时间,我感觉我就像个犯了错之后不知所措的小屁孩,杵在那儿等着某个人能给我一个解释。于是我就坐在了小凳子上,手脚并用地扶着行李箱,等着那个人出现。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看着年纪比我大多了,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她将手搭在那张铺上问我,你是这个床的吗?估计她是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在放行李。

我说,13中嘛,我就是啊。

她的声音很温柔,虽然她占了我的床,但我还是认为她的声音很好听。她说,不好意思啊,我昨晚上上车的时候太迟了,就上错床了,然后我问了一下乘务员,她说你也是在石家庄下车的,所以我就想要不你就睡我那个铺吧,你觉得行吗?不行的话,我们就换回来。

她的态度很好,让我也没有理由再多说什么了。其实也是因为心里有点抵触的缘故,毕竟那是一个我知晓的陌生人睡过的床。我说,没事没事,就这样吧,换来换去的也麻烦。

她说,行。真不好意思了啊。说完,她就坐在了另一张凳子上,掏出手机开始看电影了。我把行李箱放在了床下面,然后取下围巾,摘掉帽子,顺便把外套也脱了。我拿出手机照了照我的脸,发现我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但我又想,谁会在意我的头发呢?所以我就这样一直在凳子上坐着,我也忘记了我原本是想躺一躺的。

那会儿,窗外应该很冷吧,反正看着是白雪皑皑的。寒气透过玻璃窗后刺穿了我的衣服,直逼我的身体,这让我不得不经常调换方向,让受冻的地方不局限在我的右胳膊那儿。一路上,手机信号不好,看不了视频之类的,我几乎一直都盯着窗外,看看有什么跟家这边不一样的。可似乎都一样,眼里的一切都是光秃秃的。

那个女人开始打电话了,电话那头是她老公,因为她声音很温柔,这显得那一声“老公”被叫得很甜。她管她婆婆叫妈妈,叫得也很甜。我想,这女人的婚姻还不错,让我从心底,产生了一丝羡慕。打完电话,她从包里拿出了充电宝,插上电又开始看视频了,这时候,我发现她拿的东西还真不少,一个行李箱和两个大包。

感觉坐了好久,一看手机却发现也没过多长时间。我拿出盒饭,接了点热水温了温,吃完我就上床了。身体还是没办法支持久坐。

冬天的天黑得很快,她也上床了,我用余光瞥见她把手机放下了。那时候我感觉我就像贼一样,假装对周围的事物莫不在乎,其实又在悄无声息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挺想和她说说话的,但不知道怎么开口,结果她先开口了。那会儿,我正闭着眼睛,眼球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我听到了她抖动被子的声音。她说,你是去石家庄玩吗?

听到她说话,我立马睁开了眼睛,在确定了她是在和我说话之后,我说,不是,我是去黑龙江的,石家庄只是中转而已。我以为她是想要为占了我的床再说些什么的,可发现并不是。

她哦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是去石家庄玩呢。

我礼貌地笑了笑,说,我那会儿听到你打电话了,你是去拉萨旅游了?

她说,啊,对,单位给的福利,所以就去了。你看,倒是买了不少东西。她指了指放在脚那头的那只大袋子。

我说,原来是单位的福利啊,真好。

她说,你是去黑龙江玩吗?现在那边可是很冷的,衣服带够了吗,住的地方找好了吗?

我说,肯定,早就做好攻略了。说完我就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我为我提前做了充足的准备而得意。

她抖了一下被子,露出了一副思索的样子,然后说,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不好意思啊,说的有点直白了,我是闻到了药味,所以才……

她的这句话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了,难道我身上真的有那么大的药味吗?还是说我的身体真的已经开始腐烂了?我愣住了,但也很快就缓了过来。我说,啊,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

她点了点头说,你还挺勇敢的,要是搁着别人估计难以启齿,谁会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生病了呢。

我说,生都已经生了,那也没办法啊,又不是不说就没病了,是吧?我擦了擦眼泪。这眼泪不是因为难过或者类似的什么,而是侧着躺的时间久了就会这样。

她看到我擦了一下眼泪,说,不舒服了吗?

我笑着说,没有,就是这样躺的时间久了,它自己就跑出来了。

她说,那就好,我还以为是你不舒服了呢。

我摇了摇头,想和她聊一聊婚姻了,于是我说,听你打电话,感觉你和婆家人关系很好。

她说,是啊。然后她讲起她的婚姻故事了。从她是如何与她先生相遇的开始,没错,她这会儿称呼她老公为先生,所以我猜她老公应该是老师,也有可能是大学教授。然后讲到第一次去他家,她说她紧张到不行,但见面之后他爸妈对她很关心,没有让她产生太多的不适感,时间久了就感觉是在跟自己爸妈聊天一样,很放松很温暖。她越讲越投入,嘴角在不经意间就会上翘。她还翻出她老公的照片给我看,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长得不算帅,但给了我一种很安静的感觉。最后她问我结婚了吗,我摇摇头,她没有再问什么,估计她也想到了,像我这样一个病殃殃的人是不会有人来爱我的。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就要到石家庄站了,那时候天还是黑的。她起得很早,起来就开始收拾东西了。那时候我也醒了,但我还不想下去,我就躺在床上看着她。她推着行李箱往门口走之前拍了拍我说,快到站了。我说,好的。

下了车之后,都还没有出站,我跟她就彻底走散了。出站的路上我看到了那些买了坐票的人,有老人也有小孩,他们在黄色的灯光下显现出了现实的模样,那是在一般的视频里不会出现的现实的样子。我很快就清醒过来了,我并没有什么资格去怜悯些什么。

出了站之后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明明就一个出站口,我还是跟着她下的车,就是看不到人了。人与人的相遇和分散就是这么随意吧,说起“分分合合”来才会显得那么轻飘飘。

车站的广场上站满了出租车和网约车的司机,他们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则站在最接近出口的地方拉客。他们会争先上来问你去哪儿,打不打车,我没有搭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第一次来石家庄,我想看看这里的早上是什么样子。

顺着一条不宽的马路走了一段时间,我看到了树干上几片枯死的树叶,那是秋天最后的一点倔强。早点铺子里已经亮起的灯光,那多半会是一个家庭的支撑。小区里零零星星亮起来了几盏灯,那些家庭里一定有高三的学生,不然起这么早干什么?走了一段我就走不动了,虽然没有看够,但也足够了,打车就去石家庄北站了。

高铁上就没人和我说话了,相邻着的座位反而让我产生了一些不适感,我总怕自己身上隐藏的药味会引来别人异样的目光。我旁边先是一个大叔,后来是一个学生,我们都没有说话。车厢里很吵,学生们在叽叽喳喳地聊天,上班族打电话的声音贯穿了整节车厢,所以我只愿意看着外面,总觉得那里似乎更适合我一些。农田、枯树都是那个样子,和西北的没有不同。直到进了黑龙江我才看到了点我想要的东西——雪。

下车时还没走到车门跟前,一股寒气就顺着走道潜伏了过来,腿上就好像只穿了一条秋裤一样,叫我一阵哆嗦。哈尔滨站里的雪还没有被清理干净,穿着大袄的工作人员正拿着铁锹和扫帚在清理它们。最后一趟车在一个小时后就要发车了,终于要去往漠河了,天快要黑了。

再次上了火车,我还是没怎么感觉到饿,这是我多年的毛病了,一到火车上就什么也不想吃。这次我的铺没有被别人占去,而且还是个下铺,躺在上面的感觉明显要比在中铺舒服得多。天黑了,外面的一切都看不到了,但我知道这班车要经过大兴安岭。

我对面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她看着岁数要比我小一点,怀里抱着不满一岁的孩子。从上了车之后她就没有下过床,喂奶、换尿布、吃饭都是在床上进行的,其实她也没吃什么东西,就吃了两根香蕉和一份自热米饭,还是清汤的那种。吃完饭后,她把饭盒盖好放在了桌子上,看着我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始终没有开口。我没有回看她,但我猜她应该是想说一些孩子可能会在半夜哭闹,会打扰我休息之类的,又或者是想让我在扔垃圾的时候帮她把那些垃圾也顺手丢掉。但她什么都没说。

我睡觉之前有去卫生间的习惯,于是我就顺手帮她把那些东西装在了我的垃圾袋里了,我觉得她就是想让我做这件事。她看到后连忙撤出正在轻轻拍打着孩子的手,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来,不用麻烦您了。我说,没事,好好哄孩子吧,顺手的事。她的普通话很标准,比我说得要好。

我回来之后看到小桌子上摆了一瓶奶,但我也没多看,我知道是她放的,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知道。孩子已经睡了,很安静,一点也没有夜里会吵闹的样子。她撩起垂在眼前的头发说,谢谢你。我就礼貌性地回了一句没关系。她没有提及那瓶奶的事,我也没有问,它就那样一直被放在那里。

那孩子就跟我认为的一样,一晚上都很安静,倒是她折腾的声音把我吵醒了两次,一次是奶瓶掉落,一次是塑料袋的声音。期间我掀开窗帘的一角看了看外面,星星和白雪把大兴安岭的轮廓照出来,我想如果生活在这里会是怎样,是每天都被沁人心脾的空气唤醒,还是每晚都因为那些猛禽的叫声而感到不安。寒气不断吹着我的脸,我的眼睛被它刺得生疼,我不断用手揉眼睛,揉一次眼泪就出来一次,但这也极大地缓解了我眼睛的疼痛,让我有了更多机会去看一看那些我没有见过的风景。第二天天亮了之后,我竟感到了一丝饿意,我起床去接热水的时候那位妈妈也起来了,还问我昨晚有没有吵到我。她拿着昨晚换下的一次性纸尿裤和奶瓶去了那边,我去了另一边。

十点左右的时候,火车车厢里的广播开始播报漠河的一些事了,其中我最在意的肯定就是极光了,不过那些文件性的广播词实在没办法满足我对极光的想象。窗外白雪皑皑,常青的松树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富有活力。村庄上也是层层白雪,车辙留下的印子清晰可见,几个男人站在门口,他们的嘴里吐出白色的水汽,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静。

到站之后,我向预定的房屋方向出发,据说在那里有很大几率看到极光。大巴车停在了村口,下车之后我发现那里的雪要比其他地方厚,雪几乎淹没了半个拖拉机的轱辘。路上的雪很明显是被大铲车推开的,作为景点,这里需要这条路把像我这样的游客拉进来。

那个屋子是个二层小楼,我站在门前按响了门铃,里面传来了一句谁啊,我说我是之前预定了民居的,随后门就打开了。那是一个满头银发的外国老太太,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毛衣,站在门槛里面的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她说,你就是沈妍吧?那声音无比亲切,普通话也异常标准。我说,是的。她干枯了的手一把就接过了我的行李箱,说,我叫塔利亚,是这房子的主人,进来吧。我真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告诉我,我的房间在二楼,而且这里只把那一间屋子当作客间,不用担心有人打扰。我说好的。那是一间向阳的屋子,有一扇很大的窗户,这让屋子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把东西收拾好之后,她叫我下楼吃饭,我很好奇她是怎么知道我没吃饭的,而且这会儿早已过了饭点。她说,不为什么,因为你是客。这让我受到了一丝触动,心想,也许她真的是在借这个机会和别人交朋友吧,一种小说里的人出现在现实中的感觉涌了上来。她告诉我,她是俄罗斯人,家就在黑龙江的另一边,是在一次游玩的时候认识的她丈夫,然后嫁到了这边,之后就一直留在了这儿,前些年她丈夫得了病走了,所以她就把那间屋子挂在了网上当民居,把它交给自己喜欢的客人,还说很感谢我能选择她这里。这些都是她主动告诉我的。她准备的是面条,说是因为看到了我电话号码的属地,我的心瞬间又紧张了起来。她发现我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随即补充说,你别怕,这是为了迎接你做的一点功课而已,别的我也做不到,就只能试着做一顿合你胃口的饭了。

一楼的装修带一点西式风格,墙面上挂着几幅油画,是那种模糊的印象派的作品,我看不出所以然来。就在我端详桌上的瓶瓶罐罐时,塔利亚的猫出现了,那是一只缅因猫,叫卡莎,长着很好看的眼睛和毛发。它不怕我,我们目光相撞之后它径直向我走了过来,用它的脑袋蹭我的小腿。塔利亚说这猫见惯了生人,所以会对我这样。这是我想得到的。和猫玩耍了一阵之后我的身体出现了倦意,当时我的心里出现了一丝恐惧,我怕是病的缘故,所以给塔利亚说了一声之后我就上楼去了。回到房间不久塔利亚就端着水杯敲开了我的房门,是啊,我竟然忘了接杯水了。她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不是吧,可能就是坐了两天车,累了。她把水杯递给我说,那好,你去休息吧,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叫你。走到楼梯口那儿的时候她又叮嘱我说,有什么事就叫我,不要客气。我说,好的。患病几年,我甚至连病的症状是怎么样的都不是很清楚。我从包里翻出药,按照之前医生叮嘱的那样喝了药就上床了。入睡很快,但我的脑海里停留着塔利亚的那头白发,潜意识在拿它在跟我爸妈做对比。我感觉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溜了出去,但我却怎么也拿不起胳膊将它擦掉,那种感觉就像是身体被云朵围起来了一样,轻盈又虚无。我感觉我已经死了,直到塔利亚再次敲响了房门,才把我从那种感觉里拉了出来。

吃饭时我问她极光的事,她说极光不过就是一点颜色不一样的光而已,就跟灯光一样,只不过一个在天上,一个连着电线。我又问,你见过极光吗?当这个问题从嘴里蹦出来之后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她都给予极光那样的描述和评价了,怎么可能没有见过。她说,我肯定见过,我的家要比这里还靠近北极,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以前我也觉得那很漂亮,但后来也就不那么觉得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可能是见的次数太多了吧,谁知道呢?就像突然不喜欢一个东西了那样,这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不是?说完,她问我身体的情况。我说,好得差不多了。

那天晚上,我趴在窗前直到凌晨,看着外面人家屋里的灯一个一个灭掉,星星用自己微弱的光照亮雪地,远处的树林显现出墨色,我想知道在这样的深夜里踩在雪上是什么感觉,但我似乎没有那个勇气出去。我其实很怕我会死在那儿的,很多想见的人还没见,很多想说的话还没说。我在等最后的那个散发着黄光的灯熄灭,但我等到了一点多它还没灭,第二天出去转的时候才发现那盏灯不能灭,因为它属于一圈小鸡崽子,它们的晚上不能没有光。

极光的出现无法预测,而我又受不了凌晨时候的冷,没办法像其他游客那样在夜空下等待它记录它。我顿时感觉这趟旅行实属是高看了自己的结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对它不抱什么期待了。

我发现塔利亚家的书柜里塞满了各种书籍,尤其是上面的那几层。那里的书基本都已经发黄了,有些书上面还有已经变淡了的笔迹,她说那是她丈夫写的,说她丈夫爱看书也爱写点东西,写了一辈子,虽然没赚来多少钱,但退稿却是把书柜给填满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皱纹里都是爱意,这让我想起了在石家庄下车的那个女人,她们的爱情都很美好。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她们之间的故事,尤其是想象她们拌嘴的场景,我想塔利亚肯定会用俄语骂她丈夫,但她丈夫肯定也能听懂一些俄语,于是她就用一些他听不懂的继续骂他,直到他向她做出妥协。

在得知我几乎放弃了对极光的执着后,塔利亚会在黑夜来临之前带着我去附近转悠,她说不能让我白来一趟。于是我们就像是母女一样,走在这个遍地陌生的地方。这时候我才想到去了解一下她的孩子,但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口。

村子不是很大,一会儿工夫就能走出去。空旷的雪地里有许多动物的脚印,我对比着它们的样子想象着那会是什么动物。我觉得老虎或者熊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毕竟这里住着人,那种动物多半不会习惯身边有人存在,但狐狸不一样,它们狡猾而且聪明,知道这附近会有食物。我庆幸我的靴子够长也够保暖,就算整只脚都踩进雪里也感觉不到冷,期间塔利亚好几次问我冷不冷,我都告诉她说不冷,其实我的鼻子和嘴唇早已经被冻得不灵活了。看着她丝毫不见疲惫的身影,我问起了她的年龄。她说,你觉得我多少岁合适?她的反问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吸了一下鼻涕摇摇头说,不知道。她笑了笑说,我五十九,看不出来吧?真看不出来她居然这么年轻,如果你见过她的双手,一定会觉得那是一双七十岁以上的人才配拥有的手,那完全就是一双被时间剥夺了活力的手。还有她的皱纹,还有她的白发,只有她的声音和动作会让人觉得她还没到想象中的那个岁数。

我们回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已经亮起了灯。此时头顶的星星正排列在干净的天空中,它们在给彼此做伴,也给我们做伴。远处时不时会传来几声鹰的叫声,那是要撕破黑夜和心脏的声音。家这边的鹰似乎没有那么吓人的叫声,我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心底就会不自觉地发怵,总感觉那鹰会从林子那边飞来,然后像捕猎时那样从我的头顶掠过,也许还会在我脑袋上来一爪子。

回去之后,塔利亚就开始准备晚餐了,我想搭把手,可她不让,说怎么能让客人动手呢?于是我就抱着卡莎在书柜前转悠了起来,目光总会扫过那些塔利亚的丈夫写下的废稿,于是我就想起了自己之前也胡乱写过一段时间,秉持着别人可以发表我为什么不可以的态度把自己不堪入目的稿子投了出去,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不自量力。我没有试图去动那些稿子,因为我总觉得那里封存的不仅是一些没有被发表出来的文字,还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记忆。

塔利亚专门在餐桌上给卡莎留了一把椅子,那椅子是特殊加工过的,椅面只比桌子矮一点点。吃饭的时候卡莎会很安静地趴在那里吃,吃完之后去喝水,喝完水后就会找一个沙发的角落舔舐自己的毛。跟卡莎相处的几天里,我似乎重新喜欢上了猫,这种有点黏人的小动物总能给人带来一些温暖,尤其是抱着它的时候。塔利亚说这是她养过的第五只猫了,每一只她都记得很清楚。第一只猫长着橘黄色的毛,叫陀芙;第二只是只英短蓝猫,叫吉塔;第三只也是英短蓝猫叫娜塔;第四只是只狸猫,长着虎皮一样色彩的毛,叫卡利亚。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正在梳理毛发的卡莎,我知道她是把卡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如今的卡莎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牵挂,也许还会是分量最重的那个。我虽然不懂俄罗斯的名字是怎样的,但我知道那些猫都是母猫,或许塔利亚也有女儿,说不定其中一只猫的名字就是她女儿的名字。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她从未提及她的孩子。

三天时间过得真快。走的那天,她为我准备了一顿饺子,我始终都没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天想起来包饺子的,但我现在似乎明白了,那是团圆的意思啊。除此之外,她还用报纸包了一份礼物给我,我看得出来那是书,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把她丈夫的手稿送给了我,还有一封信。

她知道我得病了,她在信里写道我此时的状态就跟她丈夫那时候一样,都是在凭借着精神支撑破碎的身体,但我比较幸运的一点是还可以动弹。她还嘱咐我要好好活下去,说她很喜欢我,喜欢我喜欢她的猫和那些文字。我就想,她是那么细心的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发现我是个病人呢?我想她肯定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了吧,我真是被病冲昏了头。

回来的时候我坐的是飞机,那云层真厚啊,把下面的世界完完全全挡住了,但也把上面的世界完完整整地展现了出来,我喜欢那种一转头就是白云的感觉。盯着窗外的时候我就会想天堂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但也总会被这种想法逗笑,哪儿有天堂啊,你说是吧?

她的目光回到了我的脸上,而我基本是盯着她的嘴唇,那是两片很薄的嘴唇,那嘴唇上有过世界上最美的微笑。有一段时间她送了我几张她微笑的照片,可不知道被我弄到哪里去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天堂什么的先不管,好好休息才是主要的。我知道自己不善于说安慰的话,只适合做一个倾听者,我会听得很认真。她也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说,你没留塔利亚的联系方式吗?她长吐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卸下关于这件事的遗憾一样,她说,没有。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我始终都拿不定主意,留下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们谁都知道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见了。不留下也不会有什么,反正我只是她许多顾客中的一个。我说,也是。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风也止住了,窗外的寒气却更刺骨了。她的故事讲完了,我起身去关窗户的时候她叫我去书架上找那沓稿子。我找到了,那的确是被精心编排过的,有目录,有页码,还有一些作品的简介。我在那里面发现了一张照片,那上面有一个人,说得更具体点那就是一个人形的轮廓而已,他面对着森林,背后是空旷的雪地,头顶是绚烂的极光,他张开怀抱似乎是在迎接森林带来的命运,又像是在享受大地带来的安详,抑或是在感受极光的色彩。她肯定也发现了它,但是她却没有把这个当作故事的一部分讲出来。就在回过头去看她的时候,我似乎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那清澈无比的疲惫的眼神里有星星划过。

她妈妈来敲门了,说饭已经做好了,要我一起吃。我推辞了,今天我只是个倾听者,并没有留下的理由。出门前,她向我挤出来微笑,我说,过几天再来看你。她点点头。透过门缝,我看到她闭着眼把头靠在了枕头上,似乎是完成了使命一样。我希望她可以活得长久一些。

走到街上,我又开始后悔了,我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为什么不能陪她吃一顿饭,哪怕再和她坐一坐也好啊。但我没有选择这么做,到了现在我给自己的理由都是我不想看着那么憔悴的她在我面前苦苦支撑。我抬头向她家的方向望去,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向四周发散着,那实在是与其他人家无异。

不久之后她就去世了,她没有给我再见她的机会,我到底还是说谎了。葬礼结束,她妈妈把塔利亚送给她的稿子交给了我,说那是她留给我的东西。

坐在窗前,就好像她还在一样,长时间的分离让我习惯了她这样的存在方式。翻开稿子,我一页一页地读,一边读一边想象她读的时候是怎样的。在塔利亚家她是个保持敬畏的客人,那时她的心中一定充满了好奇,回到家里之后她才可以细细读这些。她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定替这些稿子打抱不平过,一定。

翻到最后一页,我发现那并不是一页文字,而是一张照片。我认得出她的衣服,那是一件她喜欢穿的驼色的衣服,所以我知道那就是她。此时,我的心痛极了,站在极光下的是她,她心里的那一点空缺终于被满足了。我流泪了,我任凭眼泪自己流淌,直到它滑过下巴,落到桌面或其他什么地方。

这也是我最后的爱意了。

刘偘,出生于2001年2月,甘肃武威人,现就读于天津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