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6期|李路平:无畏施
凌晨三点的时候,周福定的闹铃响了。昨晚他收拾到十一点才睡下,闹钟的声响虽轻,却分外刺耳,让他头痛欲裂。尽管这样,他也不敢把它关掉,只能捂紧耳朵,等这一阵铃响过去。他不能赖床,店里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做呢。
昨天在外面疯了一天的小儿子星星,吃过晚饭后竟发起烧来。周福慌忙抱去诊所挂点滴,看着难受的儿子,他心疼不已,退烧回到家已经十点多,老婆秀芝带着儿子睡下后,他赶忙洗完澡,挨上床就睡着了。慌乱的梦境在他的脑海里左冲右突,头也跟着晃起来,白天没有放松的神经此时好像也要活动一下,在他的身体中抽动。秀芝拍过他几次,那些动作也入梦了,成为几只猛虎,又变成汹涌的火焰,追在他身后不断撕扯、燃烧。他当然不知道这些,是醒来后秀芝说的:“你干吗呢?晚上踢来捣去的,差点弄到星星了。”儿子还小,没有自己的床,就睡在他俩中间。
闹钟再次响起,意味着十分钟过去了,再不起来,店铺开张的时间愈晚,早起的第一拨客人就要在隔壁店里消费了。被吵醒后的周福并未再睡着,头痛有所缓解,他直起身,扯到了被子,老婆也跟着醒来。不过她还可以再睡一个小时。秀芝说了他两句后,又和他说了一下昨晚送来的货,便转头又睡了。哪些货需要提前解冻,哪些要清洗后再过油,哪些需要提前上台,一天大约消耗多少,他早已心知肚明。
时已入冬,小城逐渐冷凉了起来,季节变化,孩子最容易感冒。周福钻出被窝,腿脚瞬时感觉到了凉意,昨天还在穿短袖,今天就把长袖套了起来,回头看看老婆孩子,都没动静,他就关灯去洗漱了。
洗手间狭小,他们一家四口租住在南城里的一爿城中村,自建房为了多隔出几套房间,厨房和厕所连在一起,加起来只有三四平米。他习惯性地刷着牙,走到挂在小客厅的圆镜前,端详着睡意蒙眬的自己。他每天都留心刮胡子,做餐饮的人如果邋遢,哪个顾客敢买东西?可是不知不觉间,两边脸颊和下巴在镜子里还是乌黑一片。他用另一只手摸摸,有点拉手,看来又该刮了。
这时,他听见了那熟悉的叫声。叽叽叽的声音开始并不响亮,也不连续,好像在试探,几次过后就变得嘹亮绵长起来。夜深人静,空间狭窄,这种从鸣腔里发出来的声音变得尤为明显,甚至有些吵闹了。从小到大,周福就被这种声音环绕着,老家人把这种像蟋蟀般的虫子叫灶鸡,大概是它们的叫声听起来和鸡发出的叽叽声类似的缘故吧。它们隐藏在厨房的各个角落,关灯后在灶台和橱柜上现身,你偶尔开灯取物,可以见到它们快速移动的身影。刚睡醒时的耳朵似乎有一层薄膜,当这种尖细的声音穿过时,尤为刺耳,他挠挠耳朵,不耐烦地跺跺脚,那种声音就消失了。
周福打开楼下的感应门,推电动车时,不小心蹭到了别的车子,报警声响了起来。其他住户已经习惯了,并没有谁开灯出门看个究竟,只有顶楼租户贵宾犬的吠声,从七层高的楼梯间落下来。没等报警声和狗吠停止,他就关门出发了。
城中村房屋紧挨,巷子只有一米多宽,没有发动机的引擎,电瓶加速的声音在巷道里也清晰可见。周福不敢骑得太快,低层有住户睡眠浅,曾在他出门时骂了几句,也把他吓了一跳。来到街上,路灯明亮,除了偶尔的小车驶过,剩下的就是货车,满载着蔬菜或其他货品,轰轰隆隆,驶向城中的各个菜市场和商贸城。
周福他们租下的店面在离住处一公里外的小菜市场,白天闹哄哄的,现在没什么人,除了几家店面开着灯,其他的铺位都盖着塑料布。但不久这些摊位上也会热闹起来,他觉得他们是这个城市最早醒来的人。
隔壁的店面还没亮灯。周福停好车,打开门锁,在墙上拨下开关,店面就亮了起来。墙面铺着红色的面板,墙边是两个冰柜,店面门口搭建了卤菜台,菜盆昨晚洗净摞在一起,看起来已经晾干了水分。他打了个哈欠,菜台对面的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看起来又要擦玻璃了。
他先把冰柜里分类收好的菜品拿出来解冻,又把昨晚送过来的货对了一下,有些放在冰柜里,有些堆在后厨,他一一清点。确认无误后,他从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美工刀,划箱子、划密封袋,把今天要用到的食材都拿了出来。后厨还没干净多久,现在又漆黑一片,前面的红色隔板就是为了把店面前后分开来的。他给红色大洗菜桶里灌满水,把需要解冻的鸡鸭放进去,接着把卤料桶打开,把卤好的肉食拿出来摆到菜台上,然后摘下煤炉下面的通气盖子,用火钳夹起铁盖板,从地上拎起大锅,把它坐了上去。
忙忙碌碌间,天空渐渐发白,冷清的菜市场也有了人气。隔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他们家做卤食是老手,而且人多,每天都要晚些才来。菜台上的菜已经摆得差不多了,塑料袋什么的都挂好了,早上出门带来的零钱也放进了抽屉。后厨里该烧的烧着,该煮的在锅里,要卤的也被卤水泡满了。周福赶紧拿出抹布,打了洗洁精,在水龙头下揉搓了几下,跑出门去,擦起外面的玻璃来。
他边擦边给秀芝打电话,秀芝说了句“马上到了”就把电话挂了。不一会儿,就看见她快步走了过来。
秀芝熟练地套上围裙,两只手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忙活起来。店里就他们两个人,周福既是老板又是师傅,秀芝则是老板娘兼售货员,顾客需要什么她就给挑什么,打包过秤,遇到需要切的还得再加工一下。没什么人的时候,她就把门反锁,到后厨给周福帮忙。她收拾好菜刀砧板说:“我出门前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感觉还有点发烧。你看待会儿要不要带他再去诊所看看?”
周福在围裙上抹抹手说:“你把早餐热好了?”每天他俩出门,秀芝都会提前做好早餐,星星醒来后就可以吃了。
“煮了一碗瘦肉粥。”说着,她拿起抹布又把菜盆下面的汤汁抹了一遍,有些细节他总是会忽略。
星星很乖,自己穿衣吃饭,想玩的时候就出门找隔壁的孩子,从不出楼栋。今天周末,不用送他去学校。
他们还有个大儿子周浩,现在读初中了,不过跟爷爷奶奶在老家。前些日子班主任打电话给爷爷奶奶说,看见周浩和几个小混混躲在厕所里抽烟。他想跟儿子聊聊,没想到被儿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一周过去了,周浩还是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周末不用上班,菜市场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大家都慢悠悠的,没有了平日里的匆忙。买卤食的人很多,不过这一排过去都是卤食店,隔壁开店早,顾客自然比他们多。看着人都挤到那一块,秀芝和周福都不是滋味,两人各自闷头做事。不过还是有挺多顾客关顾他们。周福从外地学来手艺后,请家人朋友尝过,大家都觉得还不错,他和秀芝才决定到南城租个店面,专门卖卤食。
周福原本是个裁缝,一年到头都在外地的制衣厂上班,忙得很。秀芝又没什么文化。大儿子念初中后,他就辞了工作,学了半年手艺,和秀芝来了南城。周福有个外地朋友是做卤食的,虽然累,但挣钱,才做了三四年,就在老家建了一栋四层高的大房子。
开卤食店,最主要的就是那锅卤汤,那都是行业秘密,没有谁会轻易把秘方传给别人。就是那个朋友,周福跟他学了半年,还是人家一步步教他调制卤汤的,他自己那份秘方从不示人。周福尝自己和朋友做出来的成品,总是能尝出不一样来,哪种料多放哪种少放,他还不清楚。“开店是没什么问题了。”朋友说出这句话后,他知道应该离开了。
做卤食很累,也确实挣钱,不过都是拿命挣来的。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两年多。秀芝还好,每天可以多睡几个小时,他最近越来越觉得累,打不起精神,腰也开始发酸;还有这双手,过年放假一个礼拜不碰卤水,还是有很浓的卤料味。他们年初还请了一个人帮忙,可是每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秀芝说咬咬牙也可以省出来,半年后就不再请了,就剩他们夫妻俩。
近中午没什么人来买菜了,周福匆忙换下围裙。他在快餐店打了一份烧鸭饭加鸡腿带着,回到家看见星星一个人在看动画片,桌上是没有吃完的粥。他摸摸儿子的额头,没烧,他的心放了下来。
他把烧鸭饭拿到锅里加工了一下。又炒了个青菜,把鸭肉和鸡腿都夹到了星星的碗里,自己也装了饭吃着,看他吃完又跑到电视机前。没吃完的饭菜放在桌上罩着。周福洗好碗,打电话给秀芝,问店里忙不忙,秀芝也在吃着什么,说她一个人可以,又问星星怎么样了,他说不烧了,在看电视呢。
“你别让他老看电视,记得喂药。”秀芝说。
周福挂了电话,又在星星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没烧。吃了药,让他乖乖地看电视,自己进门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才睡了四十分钟,闹钟就叫醒了周福。睡了总比没睡好,他收拾了一下,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些饼干和糖果,放在桌上。他问儿子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店里玩,星星在桌上抓了一把,摇摇头,末了他又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星星很乖,还没有看出会有周浩那样的性格。从楼上下来,周福想,他也不害怕独自在家,看着真不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他又想起了刚刚午睡时,好像听见了咪咪的叫声。咪咪是他们家的猫,说是如此,但只关在店里,从没有被带回家来。猫叫声很轻,听着好舒服。星星上学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让老婆回去睡,自己在店里午休,店里不忙的话,他也不会叫她。咪咪平时在后厨拴着,他上班后就把它拴到前面来,他午休,猫就在他边上蹲着,偶尔叫一声,如果有客人买东西,它就会多叫几声。周福也不清楚是不是它叫的,每次他惊醒时,窗外总有人候着,他就赶紧起来做生意。
店里吃的东西太多了,没有只猫,真的无法想象会怎么样。他起初并没怎么上心,后来一个人在店里久了,和猫就慢慢亲近起来。咪咪的叫声很轻,他不知道这样的叫声能不能赶跑老鼠,尽管他从未发现过它们的痕迹,不过它的声音确实让他感到安心,尤其是每天打开门,就能听见一声轻柔的猫叫,犹如问候。他想起来了,星星不喜欢猫。
小时候星星喜欢把猫追来追去,不是踢就是咬。后来被猫咬了一次,打完五针疫苗后,他就不再碰它了,一直到现在。那只猫并不是咪咪,叫起来让人心里发毛,咬伤儿子后,周福就把它赶出了家门。
周福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老婆头靠在台沿上,竟然睡着了。他反锁好门,看了看台上的菜盆,轻声走进后厨,开始忙活起来。板鸭卖得快,不过都是进的半成品,成本也高,素食也多是现成进货,利润高的还是需要自己卤。这个小店平均一天的流水接近两千块,刨去成本,净赚七八百,有时候节假日人多,一天能挣一两千。以前在制衣厂每天加班,撑死了也就三百块钱。
秀芝能吃苦,要不是当初她劝他回来,他可能还像候鸟,只有过年回一次家,正月还没过完又得回去上班。做了这么久,从来没听她抱怨过,反而是处处心疼他,抽空就让他休息,别那么累。
后厨的水龙头坏了,清水一缕缕地滴落下来,在几个大桶中轮流发出清越的声响。因为用水多,水龙头几乎不用关,他也就没有去修过。除了咪咪,水声便是他的另一个依伴。假如冻货解冻洗净了,他就会把它们逐一丢进滚热的油锅里,彼时,另一种乐曲就会在他的耳边响起。热油不断煎炸着肉食,开始会发出一阵爆裂声,溅出无数油点,有的也会落在他的身上,不过他都习惯了,煎炸的爆裂声逐渐平息后发出平稳的冒泡声,炸完还需复炸,最后才能卤制。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冰柜、桶、锅之间来回穿梭,还得时不时添煤球,把卤好的成品拿去前台,稍有空隙,他也会走出后厨,去前面帮帮老婆。
秀芝醒了,进来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周福说:“来了一会儿了,看你眯着就没叫你,你要不回去休息,傍晚再过来?”
那个时候正是下班卖菜的高峰期,老婆问他:“星星怎样了?”他说:“你刚好回去看看吧,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出门玩。”秀芝说:“前几天星星说想去人民公园的海底世界,他从同班小朋友那里听到的,也想去看看。”他知道公园离得不远,说:“要不你带他去玩一下?孩子一天没出门了。今天早点下班,带他到肯德基去吃点东西,他和我说过好几次了,一直没顾上。”老婆说:“你一天到晚忙的,哪儿有时间陪他去。”周福笑笑,说:“我想着哪天放假了我们也休息一天,到时候陪他去。”
顿了会儿,秀芝问他:“周浩怎么样了?”他说:“我怎么知道啊。那小子一个礼拜没理我了。”她掏出手机,给婆婆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秀芝说:“妈,周浩在家吗?……打球去了啊。他老师再说什么了吗?”周福听着,看见有顾客过来,便笑着寒暄,把套了袋子的盆和夹子递过去,任她挑选。看她把夹子伸向卤猪耳,周福便说:“你真会挑,猪耳朵是早上刚送过来的新鲜货,刚卤好端出来,要不切一点?”见她又碰了碰鸡中翅,说:“你真会吃,鸡中翅就两根细骨头,剩下的全是肉,鸡肉吃多也不发胖。”在菜市场这么久,他也知道其他摊主的营销。后来她要了一半猪耳,切片拌好,再帮热一下。
把肉递出去,老婆已经打完电话了,周福问她:“怎么样?”
秀芝放好手机,又套上一次性手套,说:“说倒没有再说什么,就是你上次骂过他后,他就不理爷爷奶奶了。”
周福愤愤地说:“这小子,看我回去不教训他!”
把砧板上的碎末刮到一堆,倒进垃圾桶后,秀芝说:“妈说上次周浩和他们赌气,说为什么只有弟弟可以跟着我们,他却不可以。”
周福也沉默着。他们并非没有想过把大儿子一起带在身边,可是考虑到他们并没有在南城扎稳脚跟,择校费又太贵,只好作罢。星星太小,爸妈带着不放心,就一直带在他们身边。没想到周浩这么敏感。他想着再过一两年,等他们多挣点钱,在南城付个首付,再把他们接过来。
半下午没什么顾客,仅有的几个顾客在窗前看了看,又去隔壁了。老婆不说话,他让她早点带星星去海底世界。秀芝脱下围裙,稍微收拾一下就出去了。他转身回到后厨,又开始忙着泡发和卤制,顺便听着外面有没有顾客招呼。
其实他知道,秀芝和他想的一样,现在这样子,和当初打工没什么两样,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忙,只有过年才有时间休息。她任劳任怨,就是想早点挣够钱,在南城买个房子,把孩子接过来接受更好的教育,以后不要像他们一样起早摸黑受累。她不说话,因为一切都还不是时候。
两个人憋着一股子气,就是想早点把它吐出来。
傍晚的小高峰后,菜台上的肉食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周福让星星坐在冰柜旁等着,他和秀芝把台面清空抹净,又把菜盆里没卖完的打包好放进冰箱,在后厨把东西洗净后,又像来的时候那样,重新把铁板盖在煤炉上,把炉子底下的盖子旋到最小,让煤火慢慢燃,保存火苗。最后还得用铁锹把后厨的地面铲一遍,一天下来,地面黏黏糊糊的,沾满了油渍,很容易打滑,铲完再用水冲洗几遍,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他们俩忙完,发现星星已经靠着墙睡着了,咪咪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他身上,他的两只小手轻轻地抱着它。看来,肯德基得下次再去吃了。
周福看看隔墙上的时钟,已经八点三十几分,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让老婆先回去,自己再守守摊子,还能否再捡到几个顾客。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后厨的火和电,该封的封上了,该拔的也拔了下来,正要关门,想起咪咪还在星星那儿,就走过去,把它从他的小手中抱了出来。咪咪叫了几声,儿子的手抱紧了一下,又不动弹了。
秀芝抱起了星星。他又环顾了一圈,打开抽屉,里面已经空了,老婆拍拍鼓鼓的挎包,先出了门,他关上灯也跟着出去了。
其他的店面还没有关门,一些蔬菜摊贩也还守在那里,期待着把剩下的蔬菜都卖完。难得这么早回家,周福和秀芝在摊位上买了些菜,和摊主们寒暄了一番,走到停车的地方,他把电动车倒出来,秀芝抱着星星坐到车后,他拧动把手,往家驶去。
星星没有再发烧,周福和老婆的心都放了下来。回到家,秀芝把星星放上床,没多久就把夜饭做好了。
两年做下来,闻惯了卤肉的味道,感觉什么菜都不香了,他的胃口也跟着减了不少,什么都感觉有股油腻味。他看着老婆大口大口地吃着,就问:“海底世界好玩吗?”
秀芝咽下一口后说:“还挺好看的,就是门票有点贵。”
“多少钱?”他问。
“两百多。”秀芝说,“成人票价一百五,儿童减半。从来没花过这么多钱,星星一到那门口就走不动了,海底世界的大门口横着一条巨大的鲸鱼。”
“能有多大?”花了这么多,周福还是挺心疼的,但是自己鼓捣她带儿子去的,只能罢了。
“有两层楼那么高大。”秀芝放下碗比画起来,“鲸鱼的身体横在入口处,身体被漆成了海水的淡蓝色,身上还画满了条纹,尾巴向下摆,好像就要从底下往上跳起来一样。周围还有很多水母、八爪鱼和扇贝。星星看见后开心得不得了,在那里又跳又蹦的,非要拉着我进去。”
周福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什么样的人才能把鱼做得那么大,又把它固定在房子上。他在电视上看过鲸鱼喷水时的模样,但画面里没有别的东西,也看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它们真的能离开大海,生活在海底世界吗?
秀芝早就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说:“我们都没进去。”
“啊?”他惊讶地问道,“为什么不去?”
她似乎也有些责怪自己,说:“问价格的时候,我随口说了一句‘这么贵啊’,儿子在旁边拉拉我的手,告诉我说,他不想去了。”
周福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愧疚。按理说,他们有这个钱。但是花几百块钱,就看看海里稀奇古怪的鱼,他又觉得不值,他宁愿用这些钱买点好吃的或者买件衣服。
“我其实真舍不得。”秀芝说,“后来儿子拽着我离开,我觉得过意不去,就带他到儿童乐园玩了一下午。”
听老婆这么说,他也好受了些,拿起碗筷吃起来。
“从儿童乐园出来,我又带他去了肯德基。”秀芝看着他,眼里有几分得意。
难怪她没把星星叫醒吃饭。周福说:“今天也花了不老少吧?”
“也就那些。”秀芝跟着他吃了起来,“你对他承诺了那么多,总得做到一件吧?看他那么开心,我也挺开心的。对了,放假了把周浩也带过来吧?”
看到秀芝吃得差不多了,周福一边收拾一边说:“我也这样想。他这么大了,估计更想到城里来。”其实他想起了今天秀芝打的电话。
秀芝把没吃完的菜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说:“到时候是不是把爸妈也接上来住几天?”
他环顾四周,看着这个小小的空间,说:“咱这里住得下吗?”他们租的店面比这儿还要小,可是租金要贵两倍。
最晚明年,他想,他和秀芝就要去付个首付,买个比这大一些的房子。到时候再把爸妈接过来,带他们去逛逛公园,一家人去看电影、吃火锅。一股热流涌上来,他感觉眼睛有些湿润。
他坐着发呆的工夫,秀芝已经收拾好了。她总是那么利索,做事从不拖拉,看着周福闲坐着,便提醒道:“还不快去洗漱,早点休息。”
看着老婆走进卧室,周福想着是不是也该收拾一下,早点睡觉。不过现在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睡意,生物钟在经过两年多的训练后,已经雷打不动了。他又坐了会儿,看了看手机,快十点了,他想要不要给爸妈打个电话,主要是想和儿子说说话,他上次不应该那样和他说话。想想还是算了,爸妈睡得早,明天不忙的时候再打吧。
南城的夜晚太短了,他这样感觉,还没怎么享受就到了白天。洗好澡,身上的味道也淡了不少,他走到卧室,看见老婆和儿子都睡着了。他小心翼翼躺下,觉得自己还是挺清醒。
那场火忽然就烧了起来。淡黄色的火焰就像一只从油锅里飞出来的火凤凰,因为楼层低矮,空间狭促,飞速的火苗一蹿就到了屋顶,随即就像一朵迅速盛开的橘红色花朵,在屋顶平铺、绽放,吞噬一切它所触碰到的东西。周福在火中像个瞎子一样,挥舞双手,盲目冲撞,始终无法找到出口,只能任凭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他的头发、他的骨头,直到将他烧成灰烬。一阵无以名状的疼痛在他的周身传递,令他痛苦不已,不停地抖动着,直到忽然惊醒。他看看秀芝和儿子,他们都安然地睡卧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周福悄悄从床上下来,来到客厅坐下,又起身从饮水机里打一杯水,喝了一口。噩梦总是让人口干舌燥。那次要不是市场里的人及时发现,他估计自己也醒不来了。
那场大火源于滚热的油锅。中午他把鸡翅尖洗净晾干,锅里油烧热后,就把翅尖全部倒了进去,等着它们炸好再卤制。夏日午间的菜市几乎没有顾客,其他摊铺上的小贩也是无精打采的,他来到前台,擦了擦菜台上的油渍。秀芝回去睡觉了,只有他在守着。坏事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他太累了,屁股一挨上椅子就睡着了。
他听见别人的呼喊睁开眼,看见浓烟从隔墙开的门里涌出来,夹着热浪翻涌,咪咪也在他的旁边疯叫着,想要挣脱出去。他呛出了咳嗽,慌忙起身试图冲进去,火势一下子把他逼退了出来,他顾不了那么多,打开店门把咪咪丢了出去。外面的人已经提着水挤在门口了,刚刚没有开门,他们正准备破门而入。他提起一桶水冲过去,后面的人也跟了进来,一桶水一桶水地往里面浇,但浇水无疑加剧了火势,从锅里泼出去的油落地后更大面积地燃烧起来。他赶忙寻找锅盖,看见它就挂在离门边不远的墙上,他冲进去拿起铝制锅盖,从前往后推过去,一把盖住油锅,火苗仍在往上蹿。他冲出来,有人往他身上浇了一桶水,他感觉好受了些,从冰柜里抱起一箱冻货,又转身冲了进去,把冻货压在锅盖上。不知道浇了多少水,后厨的火终于灭了,只剩滚滚浓烟冒出来。
烟小些后他进到后厨,把仍旧冒着火星子的地方扑灭,等到烟雾消散,才发现后厨的整个墙面都被熏黑了,冻货在热油的烘烤下,已近半熟。他自己也被烧伤了,好在都是皮外伤。火灾发生后,上面勒令他停业整顿,这些都是后话了,最后一切顺利解决,他把店面重新装修,还是继续做着卤食的生意,直到现在。
那次秀芝回到菜市场的时候都吓蒙了,看着周福一身湿漉漉的,身上烧伤起泡,她哇地一下就哭了出来。夜里人群散了以后,被扔出去的咪咪又回到门口,对着他们,轻声的喵了一声。
他们曾考虑过要不要继续做卤食,主要是秀芝害怕了,她害怕再发生这样的事,害怕火会把他们全都吞噬。等秀芝平静一些了,他问道:“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
尽管开着灯,隐藏在灶台间的灶鸡还是叫了起来,起初断断续续,随后便绵延嘹亮如在梦里。每一声似乎都在暗夜漆黑的表面划出一道火光,一闪一闪,把那些扰人思绪的事物悄然击退,往更深处推去,如获施予。他凝神细听,感到一种别样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