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剧《9号秘事》的柜中叙事
《9号秘事》第九季剧照
这个月，BBC神剧《9号秘事》最终季完结。十年过去，“9秘”生儿育女般在全球养成了一代忠实观众。除了暗黑和烧脑，这部剧集还塑成了一种带有特殊性的观剧期待。由于每一集都是独立故事，观众也不再追求连续剧情，而是憧憬着：这次又要怎么吓唬我们？
2014年，《9号秘事》第一季上架。封面海报上，左侧，主创史蒂夫·佩姆伯顿和里斯·谢尔史密斯一上一下，手扒住墙边，头往外伸，表情鬼鬼祟祟。右侧，一个大大的9。10年9季，两人换服装换发型，脸越来越老，但海报构图从来不变。他们始终站在有缝隙的墙后，向外窥视，也引诱着人们，走近墙后的暗柜，一探究竟。
如果要为这部保住了晚节并成功“封神”的长剧找个具象化的精神象征，那就是：柜子。
第一季第1集和第九季第6集，一首一尾，开柜都是第一个动作。打开柜子，就是打开故事的潘多拉盒。柜门后面，是一个傻气无聊、似曾相识的陌生男人，他笑容诡异地请君入瓮。第1集里，他是伊恩也是皮普，最后一集，他回归演员本名蒂姆·基。门一关，大家在局促空间里擦擦碰碰，开始断断续续的尬聊。支离破碎、语焉不详的对话方式，贯穿了整部剧集。
这样的叙事方法，显然可以诉诸海明威传统：以“冰山一角”为创作法则，作者仅提供碎片。语言，既是隔膜，也是诱饵，观众来不及回神，便已入局，只好自力更生，手动拼贴他们能捕捉的一切线索，为自己换取一个可以理解的故事。
一句话，做《9号秘事》的观众，需要付出劳动，而这正是它的核心吸引力。剧集中不少故事，如果文字化，都堪称构思精妙的短篇小说。反过来，以29分钟的视觉形式实现一个完整短篇，绝对属于勇敢者的游戏。而在“9秘”实践中，难度继续加成，因为故事必须在“柜子”里发生。
一方面，主创复古兴味盎然，大量沿用“瓶装剧”（bottle episode）做法，剧情里只有单一场景。于是，“柜子”进一步演化为各种密闭空间：厕所走廊公寓旅馆车厢仓库城堡办公室，纷纷成为“9秘”系统的“异度空间”，在极度受限中追求戏剧化的极限。另一方面，更为隐形的“柜子”无所不在，仿佛叙事宇宙里防不胜防的黑洞。
作为演员和角色的蒂姆·基，在第一集和最后一集里，都是大boss，也都以边缘性人物的姿态出场。第一集，他跟一群人挤在衣柜里。他是跟他们最没关系的那个人。他一开口，大家就尴尬。而且他很不识相，气氛越冷他越开口。最后，一个上位者说太挤了，叫错他的名字并把他赶出柜子。他在屋里局促地绕了一圈，走进厕所关上门，从镜头里消失。没人再留意他的存在，观众也开始忘记他。但最终，厕所里那个若有似无的影子，判了柜子里所有人死刑。对于这个真名叫皮普的人来说，柜子里是他的童年历史，那里装满了有待他报复的人。故事末尾他重新现身，以一个边缘的角度，重新占领这个故事。
最后一集，皮普用回本名蒂姆·基（Tim Key），依然是柜门打开后面的那个人。他的姓氏可以成为戏剧魔法的一个提示：他就是那把“钥匙”（key）。在公厕的门板背后，蒂姆重遇第一集里和他共处衣柜的第一个女人。他们决定搞点乐子。过了一会，一个老太加入了他们。后来呢？后来没人关心蒂姆了，因为最佳拍档史蒂夫和里斯在门板外聊起天来，他们才是主角。我们被引领，沉浸在史蒂夫如何背着里斯另谋他就、里斯又将如何独自前行的肥皂剧情节中。但实际上，可以假设，看不见的蒂姆始终在厕所门板背后——理所当然，门板上写着“9”。它是这个故事里的隐形柜子。
隐形柜里的蒂姆·基最终推动故事来到关键转折：有其他演员和史蒂夫竞争同一个角色，史蒂夫不打算重新面试，决定回到里斯身边。那个其他演员，就是蒂姆·基。像第一集一样，他从一个观众视野外的位置出发，返回了故事。如果我们将“9秘”里的峰回路转可视化，会得出一道横贯中心和边缘的折线。而这道折线的起点，始于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内心的幽冥。
作为一部致力于制造“峰回路转”的剧集，“9秘”给出了“峰回路转”的两个层面，一层发自个体内部，是柜子关闭以后闷闷的声响。一层向外突围，如洪水猛兽，颠倒乾坤，翻转主次，是柜子打开的空旷回音。最后一集里头尾两句词，仿佛关于“内外双层”戏剧结构极富元意识的自我说明。前一句是9号剧场外的提示牌：“为私人活动关闭。”即不足与外人道。后一句来自史蒂夫对里斯的解释：“发生了一个峰回路转。”客观句式，意味着非人力所能及。
像这样一部玩转戏仿和元叙事手法的老练作品，可以观察到观众角色如何被投射——或者说，被预设。部分剧集里安置着一个偷窥的人，比如第六季第3集和第九季第3集。前者是一个会读唇语、受雇监视对面楼中男女的职业偷窥者，后者是一道缺乏明确主体、但守着同一住宅门镜的视线。就像《后窗》里断了腿的男主人公，两者的位置是如此固定，犹如呆在各自的小柜中。
希区柯克《后窗》的视觉结构，一贯被诠释为围绕“观影”行为的元叙事：观众在不被发现的黑暗中凝视银幕，窥察正在发生的一切危险和恐惧，并感到安全。希区柯克制造出逆转的凝视，打破了观看主体的安全感。“9秘”驾轻就熟地谐拟了希氏遗产。不过，后续发展不同。《后窗》的偷窥主体面对并最终克服危险。“9秘”里门镜后无名的偷窥视线，冷静甚至冷漠地见证着一切诡异、混乱和暴力的发生。而那个职业偷窥者，终极峰回路转证明，她本身就是危险的来源。
借鉴《后窗》的象征化读法，或可把这样的设置理解为《9号秘事》对理想观众的激进召唤，这也确实暗合了十年来“9秘”对我们的戏剧教育：经得起荧幕暗黑考验，欣然接受各种血压飙升的反转挑战，高歌猛进地开辟叙事世界的潘多拉疆域。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