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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系、敞开的家结构及遂缘:李娟与李文秀
来源:澎湃新闻 | 毛建平  2024年06月27日14:57

李娟书卷里展开的李娟,游走在敞开的、极具容纳力、且似乎不怎么畏惧“改变与动荡”的家结构中。然而,迷你剧《我的阿勒泰》,把李娟这无边际、无方向、无规章的家结构,掰回大众熟悉进而因此默认为规范的轨道上。如果李文秀父亲没有亡故,那堪称完整。而且,即使父亲被安排过世,他却总是在场,母亲的深情怀念,醉里倾诉,母女两的争执,主角都是父亲。母亲照料着那位总是糊涂时而清醒的奶奶,是父亲的母亲。一个如此规范的父系家结构!主流想象里的男女爱情促成社会期待的婚姻与家庭,进而滋养出促发令人羡慕的亲情,以及温暖的日常生活。

《我的阿勒泰》书封

《我的阿勒泰》书封

迷你剧描绘的规范式的父系家庭让书页中李娟经历过的多元的、敞开着的家结构变得单薄。李娟进进出出的那些家,很少是父系的,更非现代典型的核心,即家庭成员为父母与未婚子女所构成。虽然她的母亲与叔叔,带着她在葵花地里干活或是散步,好似一个典型的三口之家,可也有很多其它非人类家庭成员搅和其中——鸡、兔子、鸭子,浩浩荡荡,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李娟体会并构建过哈萨克牧民的家庭。在深山夏牧场上,李娟与扎克拜妈妈、卡西、斯马胡力、牛、羊、马、骆驼及狗狗在大草地上组成家;在沙漠冬牧场上,李娟与居麻夫妇,及他们的女儿加玛,跟成群的牛羊马骆驼,及看护冬窝子的狗狗与瘦弱的梅花猫,混入寒冷疏阔的自然里。游牧者如此流动迁徙,帐篷在哪儿一搭,家里人及牲畜往哪儿一凑,哪儿就会形成一个家。书卷里的李娟,一口一个“我家”。“我家”牛羊少一些,“我家”骆驼不听话,“我家”帐篷太简陋。可无论如何,在那个雨水特别饱满的夏天,或者在那个因干旱而少雪的冬日,那个李娟,深深地迷眷于她的家中。

这是些拨开血缘牵扯的家结构,不拘泥也不固执。这种家结构,在日常生活中具体实践起来,确实并不容易。可一旦跃入书卷,进入那个本于现实又改写着现实的世界,僵化、呆板的现实便看到了自己更开阔的未来。这些游牧者,这些流动的家,这些并不抵触变化的家结构,能给偏执、逼仄、无路可走的现代社会带来喜讯,尤其是代表着压缩现代性这一概念的东亚社会。

短短几十年,东亚社会疯狂加速现代化。日常生活的变化过于迅速,似乎每隔几个月人们就要拆解新的招数。此前身处家庭及关系之中的人们,确确实实成为个体。然而,在“没有个体主义的个体化”的社会里,在这种没有个体主义文化,却把人们催促为个体的社会中,个体单薄无力、孤独孤立。人们在清楚自己应该且需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的同时,彷徨无措,不知道怎么去过活。

人们告诫自己,接受不确定,随之沉浮,才能获取确幸感与安全感。可这样的接受绝非心甘情愿,更像是因确定与安全求而不得,经历透彻的绝望后,不得不纵身一跃。而且,很多人心里明白,在当前社会里,这份往前跃可能不会有永久停歇的那一刻,除非死亡。然而这份死亡,诚如叔本华所言,是我们向死神的屈服。在我们的生命过程中,我们呼吸、吃饭、睡觉、保暖,在压缩现代性情境里,我们疯狂调试自己以适应外界,这都是在与死神搏斗。然而最终,我们倦怠了,死神胜出。

此时,家挺身而出,它成为了人们可以抓住稳定的制度,又具有传承与延续的规范。现代性极力冲击并改变了东亚家结构,家庭并未因此消失,反而被重新赋予了太繁重的任务与太过分的期待。核心家庭首先是爱情的承载地,又是生育和密集照料后代的必要场所,更是社会再生产的最基本单元。缺乏社会范畴内其它深度连接的个体,只好踉踉跄跄地进入这样的家庭,或要求或乞求它承担起以上所有功能。

李娟早就走出了核心家结构,或者说,李娟从未在核心家结构里停留过。于是,书卷中的李娟,大约很难体会那些苟在压缩现代性情境中的个体,在面对家庭时产生的焦虑与紧张。在广阔的阿勒泰,李娟可以随时安家,在山野里、河流旁,在废弃已久的小土屋里,在水电站职工宿舍背后的小树林里。也能很快遇到来家里做客的人,这些客人喝着她家的茶,一碗又一碗。

在这样的流动与敞开里,时间反而静止了,亘古缓缓出现。似乎在深入哈萨克牧民生活时,书卷中的李娟根本不是临时加入的家庭成员,那个经历完一个夏天或冬天就要离开的人,而是自古以来,她就在这个家里,当地球陨落时,她依旧在这个家里。压缩现代性生产的现代人忐忑追逐、求而不得的确定与安全,被书卷中的李娟随身携带。在阳光极浓的上午或下午,她躺在马槽里睡着,“一秒钟里,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一整个上午或下午,就是永恒了吧?

这样说来,似乎克服或逃离压缩现代性社会与生俱来的焦虑与紧张,是往后退,走向现代社会还未开始之处,或者说,走向前现代。其实不然。书卷中的李娟,虽然总是站在前现代的细碎里彷然无措地张望现代性,或在现代性的极度便捷里怅然若失,发现自己有那么多无从得知事物来处与去处,可已然成为其中一环的时刻。但那个混杂了现实与书卷的李娟,却是超越了现代性的。她并非已经身处后现代,而是站在了序列之流的外部。她既可以在前现代,也可以在现代性之内,还能淌过现代性,从那里出走。李娟这种出走的能力,与她创造过、经历着的那些家结构密不可分,二者互相构成。

《我的阿勒泰》剧照

《我的阿勒泰》剧照

李娟走过的家形状不一。除了与哈萨克牧民共同创造游牧的、混合的、心知肚明会解散的家结构外,她的其它一些家,既独立又松弛,读来丝毫不觉得有所不同,更勿谈“不完整”。在遥远的童年,她与太外婆,她外婆的养母,及外婆生活在一起。三个女性,太外婆年近一百,外婆年近八十,李娟是个小孩儿。屋子极小,太外婆守在里面,阳光在屋外,李娟在青石板凑成的大街上奔跑。嗜赌的男人无底线到接近荒诞地破坏过的规范家结构,总算随着他的死亡告终了。随之而来的家结构没法像四合院那样闭合,它更像是一条不断往前延伸的河流,无目的无方向,只是向前。可是,有何不可呢?甚至,这是不是更好,朝向生命活力,朝向自由?

李娟的妈妈极富生命力,一个人兴致勃勃地,给收拾起了好几个家,闯荡出了不同的家结构。她妈妈与她叔叔相遇而成的那个家,一边带个李娟,另一边给李娟带来一个踏踏实实爱干活的妹妹。书卷里的李娟跟货车司机林林恋爱,有时候李娟等在林林会经过的道路上,林林给李娟带来凉皮。李娟的妹妹,跟当地一个勤劳人家的青年恋爱,两个人恋爱的方式,是凑在一起干活,不知疲惫,乐在其中。后来啊,叔叔和妹妹离开了,林林也消失在李娟的笔下,那个男青年也离开了李娟的视线。这里没那么多因分离而产生的爱与怨,反而像极了云卷云舒。相遇时彼此纠缠融合,相离时自己的一部分留给对方,再带走对方的一部分,成一个新的自己、新的形状,继续在空中翻动。家可以是两个中年人带着两个年轻人的组合,这里亲情变得很浓厚,人们互相爱着、照料着;也可以是母女两个人,还可以是外婆、母亲、女儿这三代女性。怎么都行。

单身、形单影只,似乎很难与家结构扯上关系。可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除了自身,她什么都不缺的人,能成一个家,也能破除人们对家的执念。现实中的李娟或许不愿意这么看自己,但当这个李娟,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与天地默语过,在冬窝子里与风雪交心过,一个人深刻地体味过那么多的白天与夜晚后,她足以是家,也足以不愿意为家。深冬,她在房子里,雪在房子外,兔兔猫猫狗狗与她一起,是家,也可以不是家,此刻,家与非家丝毫不重要了。

因为,这个时候的人,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本真之处。不听规范的询唤,也不偏执于一个想象之中的自我,她随时随地,与物深度连接。也就是这时,存在显现,人遂心如意,于是成为缘。

迷你剧不但抹掉了这些敞开着的、根茎般随意生长的家结构,掉入了最牢固最规范的父系家庭之内,还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似的,遮掉了书卷中李娟那个既可一人成家,也可破除甚至忽视家之执念的力量。或许这也正是散文的强大之处,多少的细碎与深度都可跃于文字,不必有剧集所必须的故事,就能引人入幽深。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