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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4年第6期|酸枣小孩:小冀的春天
来源:《当代人》2024年第6期 | 酸枣小孩  2024年07月03日08:26

十八岁的那一年,春豆出了一趟远门。那时候春豆读书不多,当然也没有读过余华的那篇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而且,春豆出的这趟“远门”其实也不算太远,她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小冀。

小冀是一个镇。春豆的大姑姑住在小冀。严格来说,春豆的大姑姑不是住在小冀,是住在小冀的乡下。在春豆的记忆里,一年到头,大姑姑很少回来看望祖母,她每次回王村,感觉都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长途跋涉而来,有一种风尘仆仆的气质。

在春豆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冬天,跟着母亲去大姑姑家走亲戚。长路遥迢,最后到了一个和王村一样穷僻寂寞的村庄,冬日的太阳高高照在光秃秃的树木和土墙上。天很冷,村巷里空无人迹,远远地看到一身黑衣的大姑父站在空巷里迎候她们。那时候大姑父虽然很老,还没有瘫痪,好好地以一村之长的身份活着,大姑姑的日子还没那么悲惨。

春豆长大到十八岁,第一次去小冀镇,是坐在摩托车上。从王村的春天奔驰向小冀的春天。那个时候,王村的春天总是大风起兮,黄沙漫漫。那个时候,长年卧床的大姑父已经故去,被悲苦的人生压垮的大姑姑佝偻的腰身越来越低。而这都不是春豆要去小冀的理由。

春豆为什么要去小冀呢?许多年后,春豆想起来仍是一团糊涂,这不是春豆的本意。春豆的本意是要在这个春天,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家里起一座新屋,然后再去考虑要不要出门闯荡江湖。可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是按自己的本意活着呢。就在那个春天的上午,当春豆正坐在刚刚推倒的旧屋的废墟里,清理残砖片瓦的时候,有两个人来到了春豆家。

这两个人远道而来,他们当中,一个是春豆认识的,大姑姑家的仙明表哥。仙明表哥烫头发,花衬衫,喇叭裤,是一个喜欢到处乱跑吹牛皮的人。一个是春豆不认识的,矮墩墩的个子,一张红彤彤的方形面孔,看不出来历。母亲说,这个是你表姐夫。大姑姑家除了一个仙明表哥,还有一个莲表姐,这个男人是莲表姐的丈夫。

在春豆的记忆里,大姑姑家的莲表姐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亲戚。相对于这个陌生的莲表姐,在春豆心里更有印象和好感的是二姑姑家的玲表姐。玲表姐在出嫁之前和出嫁之后,每年都要跟随二姑姑来到王村看望春豆的祖母。玲表姐是城市姑娘,长得白净而洋气,爱说爱笑。她带着未婚夫来王村,两个人跑到东地沙岗上玩,赤脚踩在沙土里,兴奋得大呼小叫,惹得几个旁观的小表弟小表妹哈哈大笑。

仙明表哥和莲表姐夫一路风尘,跑到王村来,肯定不是来闲玩的。也不是来踩沙土的。他们游说完了春豆的父母,又来游说春豆。他们一脸嫌弃地看着春豆灰头土脸坐在旧屋的废墟里,说小小的姑娘家窝在家里干这种粗活儿有什么意思,干嘛不出去见见世面。春豆对“见见世面”不太感兴趣,不过那几天干活儿确实有点厌倦了。

那个春天的下午,为了他们说的“出去见见世面”,春豆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坐在高大的摩托车上,被表哥和表姐夫载着,离开了家,离开了王村,奔向了记忆里遥远而飘渺的小冀镇。

小冀是个什么样子,春豆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它在新市之南,去小冀,要穿过新市。据说是一个比榆乡要发达得多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大名鼎鼎的“京华园”——那是一个当地有名的女老板创建的现代化大型游乐场。

那天下午,他们并没有直接去小冀,而是在新市南郊的某处停留了很久。新市对春豆来说也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地方,她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到过新市的二姑姑家。那是一处很老旧的小区,充满了浓郁的小市民生活气息,和新市完全是两个世界。春豆坐在一间简陋的二楼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盯着白光光的墙壁,开始了对新生活的漫长等待。据说这里是表姐夫即将开业的公司所在地。至于他开的是什么公司,直到不久后他的公司倒闭,春豆都没有搞清楚。

那个下午的等待有点过于漫长,漫长得春豆都有点厌倦了。春豆心里暗自琢磨,是不是应该掉头回去,还是硬着头皮继续等待。对于春豆来说,前路的迷茫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至于重新回到王村,还是前往小冀,只是“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的区别。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春豆终于到达了小冀。在蒙蒙的夜色和昏暗的灯光里,春豆第一次见到了莲表姐(长得人高马大),莲表姐的女儿静静(七八岁,长着两颗大板牙)和儿子鹏鹏(大头大脸的胖娃娃,他的人生还处于混沌的婴儿期)。鹏鹏躲在妈妈的怀抱里,他大概有两三个月的样子——他就是春豆的“新生活”。

小冀镇那座政务大杂院里,凭空多了一个从遥远的王村来的小保姆。

莲表姐在小冀镇邮局工作。在那个叫唐苗苗的女孩没到来之前,她是这个邮局唯一的员工。邮局的正门开在大街上,供办邮政业务的人员进出。在邮局的里面,还有一个内门,它是直接和莲表姐家联通着的。所谓的家,其实就是邮局提供给员工的宿舍。莲表姐是结了婚的,所以她的宿舍有两间,和邮局相连的一间是起居室加厨房餐厅,还兼小卧室的功能。另外一间是莲表姐夫妻的卧房。起居室里安放着一张小床,莲表姐的女儿静静睡在上面。现在,又多了春豆这样一个睡客。

小冀镇的真面目春豆一直不曾见到,哪怕是春豆亲自跑到这里,也无法看清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热闹繁华”所在。当春豆有一天跨出那个大院,来到大街上时,满眼看到的是无垠的空旷与黄土。这座陌生的想象中的富裕小镇正在经历着一场洗心革面的改造运动。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路面上铺满了压路机压过的夯实的黄土。春风一吹,便会黄沙扑面,让春豆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双旗镇刀客》里的场景,也让春豆觉得她似乎并没有真正离开王村。

春豆郁闷地想,仙明表哥让她见的世面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这荒凉大街上的黄土和压路机么。

春豆对它大失所望。在春豆的眼里,它甚至比不上榆乡(它是有名的贫穷落后乡镇)。榆乡还有热闹的集市和百货大楼——春豆竟然没有在小冀镇看到几乎每个乡镇标配的百货大楼。倒是在邮局对面,开着一家百货商店。它和它的两两相望的邻居一样,都处于镇界的边缘。再往东走一点点,就是田地了。此时是春天,田地里长满了青青的麦苗。当春豆逐渐适应了新生活之后,常常会抱着她的小外甥跑到这里,在麦田边徘徊,眼望着小冀镇的麦苗一天天茁壮成长,想象着在遥远的王村,那里的麦苗也在一天天茁壮成长,心里便会升腾起无限的欣喜与惆怅。

传说中的京华园也根本不在镇上,它距离小冀镇还有不近的道路。春豆想自己靠腿去是不可能实现的。有一天,表姐夫终于带他们去了一趟京华园。所谓京华园就是一个巨大的园子,里面除了一个人造的十八层地狱装着的妖魔鬼怪,剩下的就只有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芸芸众生。中午的时候,他们坐在京华园的连廊下吃自己带的点心,春豆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新市看元宵节表演也是这个样子,几个人蹲在街边吃自己带的点心,被满目惊诧的路人盯着看。是那种城市人看乡下人的眼神。难道这就是旅游的意义?那么,春豆对旅游也要失去兴趣了。

许多年以后,春豆有幸重游了京华园,除了记忆中的天地宫,此时的京华园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京华园了。此时的春豆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春豆了。

小冀镇政务大院并不算大,里面除了几个不重要的机关单位,更多的是家属区。春豆每天抱着小外甥在里面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熟悉了这个院子里所有的犄角旮旯,草木杂物,甚至邻居家的三只土狗和一只老花猫。土狗见到春豆很是亲热,像混熟了的老朋友,而那只老花猫每次见了春豆却总是警惕地拱起背部,嘴里呜呜地叫着,仿佛春豆是它的宿敌。

有一次春豆穿过十字街口,向西走,走到了一所学校。学校门口有一个书摊,这个书摊是可以租书看的,这对于春豆来说是个大惊喜。从此以后,春豆内心的烦躁与孤独才稍稍得以缓解。

有一次,春豆穿过十字街口,向南走,走到一所医院。医院的大门敞开着,于是春豆便走了进去,东看看,西看看,竟然看到了一个她认识的人。李明亮!春豆喊了一声,心里又惊喜又疑惑,或者对于春豆来说,遥远的小冀其实也并不遥远。

李明亮也是王村人,是春豆从小就熟识的。李明亮的祖父是专门给人看病的医生,李明亮的父亲也是。所以李明亮后来上了医专。春豆对此一点也不奇怪。李明亮见了春豆也很惊喜。春豆觉得在这个最不可能遇到故人的地方,他们的邂逅简直是有点莫名其妙。春豆问,你怎么在这儿?李明亮说他是到这个医院来实习的。春豆又问,你是怎么来的?李明亮说是骑着摩托车。摩托车?春豆说,太好了。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回王村。

后来有一天,李明亮果然骑着摩托车去大院里找春豆,可是春豆却不能和他一起走。春豆忘了自己现在不是自由身。李明亮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好跨上他的木兰摩托车,突突突一股黑烟,绝尘而去,丢下春豆一个人站在大院门口,一直看到摩托车没了影,黑烟渐渐飘散在小冀镇的上空。春豆慢慢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李明亮这一路上一定是欣喜的,就像春豆以前从学校里回家一样。不,他可能比春豆还要欣喜。

大多数时间里春豆的生活都是寂寞的。在那个大院子里,住着许多人,形形色色,男人女人,春豆却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他们都生活在一个圈子里,而春豆只是一个局外人。

春豆和莲表姐也无话可说。年龄的差距与疏远的亲情,是她们之间无法消融的隔阂。春豆和她也都没有彼此走近的愿望。有一次,春豆发现莲表姐喜欢偷拆别人的信件,偷看别人的日记(这个“别人”主要指春豆),春豆和她就更无话可说了。表姐夫白天出去,晚上回来,据说他在忙着自己的公司。春豆的小外甥女静静是一个小学生,春豆和她几乎找不到共同语言,她也不是春豆喜欢的那种小女孩。况且,她经常拿春豆日记里写的话来嘲笑春豆。春豆写的日记她自然是看不懂的,可是春豆的表姐能看懂,她不但能看懂,还能拿春豆的日记当作他们一家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自然,茶饭时节他们是不谈论春豆的,他们有更重要的谈资。矮矮的饭桌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表姐和表姐夫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大院里那些“少儿不宜”的八卦新闻。“温卿”这个名字就是那时候进入春豆耳朵的。

温卿是本地人,在计生办工作。计生办就在邮局宿舍的斜对面,每天上班下班春豆都能看见温卿。春豆喜欢看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温卿是一个美人。她身姿曼妙,长着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儿。温卿的气质是复杂的。她沉默的时候,气质优雅,像一只白天鹅。她一开口,就变成了一只花喜鹊。春豆希望她能永远保持沉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春豆都对她保持着一种欣赏与迷恋。她常常把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一个高高的发髻,这样,她那颀长白净如天鹅般的脖颈就露了出来。春豆喜欢看着这样的温卿在自己眼前高傲地走过。

春豆希望院子里的其他人也能像春豆一样,看到并欣赏温卿的美。事实并非如此。世俗的成人世界里大约并不看重事物的纯粹之美,或者也因为温卿的某些言行抵消了自身的纯粹之美。院子里的人对待唐苗苗和温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他们对后来者唐苗苗是客气和尊重的,他们说,唐苗苗稳重,落落大方,而对温卿呢,春豆能从他们那种暧昧的眼神和闲言碎语里觉察出来。他们都觉得温卿轻浮,理由是温卿是有未婚夫的,却和另外一个男同事关系暧昧。和温卿关系暧昧的男同事叫李沿,相貌俊俏,性格风流。春豆不喜欢他。春豆也不喜欢他和温卿在一起。

后来者唐苗苗是邮局分配来的一个新员工。突然有一天,她就“驾临”到了大院里,没有任何征兆,甚至莲表姐都没有提前在饭桌上“八卦”一下。唐苗苗的到来,对春豆来说,是一股新鲜的气息,使她沉闷的生活泛起了些许活泼的浪花。

唐苗苗来自新市,据说她并不是来这里长久工作,而是遵父母命下来实习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要调回市里的。唐苗苗也是一个高个子,微胖,白皙的皮肤,一张娃娃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她长得文气,耐看,又有亲和力。相较于气质复杂的温卿,春豆更喜欢接近唐苗苗。

唐苗苗的到来化解了春豆一部分寂寞。她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她住的单人宿舍,每个周末她都要回市里的家。有一次她回来,春豆去看她,她从包里拿出一件薄荷绿的夹克衫,是她母亲做给她的,她说自己不穿了,送给春豆。那个时候天气已经暖和起来,而春豆还穿着冬天的棉衣。唐苗苗送的夹克衫解了春豆的燃眉之急,虽然它对春豆来说偏大了一些。

有一个晚上,春豆去找唐苗苗,看到李沿在唐苗苗屋里,他们两个在跳舞,桌子上的录音机里播放着舒缓的舞曲。这个场景很让春豆吃惊。李沿是和温卿关系好的,据说他和温卿也跳过舞,他怎么又跑来和唐苗苗跳舞了。两个青年男女在屋子里踏着舒缓的步子跳舞,他们并不理会春豆这个不识时务的闯入者。春豆讪讪地做了一会儿心胸狭隘的观众,自觉无趣,就回去了。

关于温卿与李沿,李沿与唐苗苗,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给春豆带来的烦恼也是暂时的。毕竟,那也只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与春豆这个乡下丫头又有何干呢。

小冀的春天,经常刮大风。大风一起,外面的大马路上黄沙飞舞,更增加了它的荒寂感。逢上这样的天气,春豆是不出门的。有一天夜里起了大风,第二天早起,院子里的尘土被刮得干干净净的。唐苗苗来上班,神情不好,说她昨天晾晒在外面女厕绳子上的收腹裤不见了。莲表姐说,是不是被大风刮掉了,附近地上找找看。唐苗苗说,找了,没找到。莲表姐也着急起来,说,我们再帮你找找。整个上午,除了莲表姐,院子里了解情况的人也都加入了寻找唐苗苗收腹裤的行列。春豆最初觉得奇怪,一条女内裤丢了怎么惊动了这么多人,而且大家都不觉得难为情。后来才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内裤,而是当时价格不菲的功能性收腹裤,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唐苗苗的收腹裤最终也没有找到。唐苗苗很沮丧,也没有办法。大家都推测是被谁偷偷拿走了,但究竟是谁,也不敢妄猜。唐苗苗好几天都阴着脸,院子里的人和她说话也都小心翼翼,毕竟东西是在他们这个院子里丢的,觉得对不住这市里来的女孩。

不刮大风,天气晴和的时候,春豆常常跑到邮局附近的麦地,麦地里的青麦苗一天一天长大,它们抽出了麦穗,麦穗一天天饱满起来。春豆的心也一天天焦躁不安起来。学校门口书摊上的书差不多已经被春豆看完了。医院里的李明亮已经实习结束离开了。春豆也不能总是去找唐苗苗。自从收腹裤风波之后,唐苗苗在院子里的社交活动减少了许多,李沿也不去她屋子里跳舞了。每天下了班,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学习功课。很快她就要去参加自学考试了。

春豆喜欢邮局柜台后面那个小小的空间。邮局不营业的时候,那个角落是最安静的场所,春豆喜欢躲在柜台后面给远方的友人写信,读从书摊租来的书。在那里,春豆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做过一个梦,梦很美,也很短暂。春豆不知道,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有时候你会遇到一些不同的人,他们的态度会直接影响到你的人生选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总是需要一些挫折和磨砺才能看清自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要去做一些事情,而不会再受身外人事的影响和左右。不过,这要等很多年之后春豆才会明白这个道理。

小冀的春天越来越深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春豆几乎每天都要去麦地里探看,麦地里的麦穗一天比一天黄了。就在昨天晚饭时,春豆已经跟莲表姐说好了,等到麦子一熟,春豆就要回春豆的王村了。

酸枣小孩,河南延津人,现居山东济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草原》《星星》诗刊、《福建文学》等。有作品入选各种文学选本,出版散文集《从前,有个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