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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4年第6期|刘小骥:黄鹤之上
来源:《文学港》2024年第6期 | 刘小骥  2024年07月15日08:03

那幢两层高的民房门口,摆有一只玻璃柜,一位卷发女人站在柜台后,一边兜售香烟,一边拿木匙搅拌着玻璃缸里的冰糖雪梨。在她身旁,炉火正旺,待会儿,她会把煮熟的荸荠串成串,售卖给路人们。梓蕙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我画的那幢老屋位于长江大桥之下,画面上的女人,则是她的母亲周兰欣。四十多年过去了,梓蕙无法想象还有多少人记得她家的糖水铺,“八月照相馆”的师傅早已作古,如若不是这幅画,老屋终将化为尘埃。

梓蕙在手机里跟我谈好价,从网上商铺拍下这幅画,留下地址之后,门铃响了。我放下手机,跑回一楼,只见门口站着个穿着灰白色羽绒服,留着短发的中年女人。开门后,她问我是否是工作室的老板。我邀她上楼,沏茶的时候,她在画室里兜了一圈,目光很快锁定在墙角的那幅老屋画面上。她捧起来,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正是她在网上相中的那幅画,一个月之前,她还在App上给我留言,今天她决定亲自来取。我说抱歉,画刚刚被人买下来,买画的人也是老屋的原主人,这是她和母亲住过的房子。中年女人抬头打量着我,眼神里流露出嘲讽和不快,说:“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这是我的房子,没有人可以拿走任何东西。”

中年女人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业已花白,嘴唇薄且外凸,给人尖酸刻薄的印象。过了一会儿,她才用商量的语气请我退掉梓蕙的定金,她非常想要这幅画,她说母亲去世之后,她是“大成路”旧居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不允许某人鸠占鹊巢,混淆视听!临走前,中年女人冲我笑了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改天再来取画,相信你会处理好的。”

送走了中年女人,我考虑再三,还是给梓蕙拨去电话,把中年女人造访的事,完完全全地说了一遍。我开诚布公地告诉梓蕙,说我当初在网上找到图片,进行创作,是为了参加“城市记忆”的画展,因为这20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屋具备代表性,况且当时东临黄鹤楼,西望长江大桥的“大成路”,是武昌区最热闹的集市之一,几乎每个月,父亲都会领我来到长江大桥下的大成路,点一碗糊汤粉,油条蘸着汤粉吃完,再逛逛附近的新华书店和琴行。除了画画之外,我不想卷入任何麻烦。梓蕙说,老武汉的底蕴,正是从市井烟火中走出来的,当初母亲开糖水铺,也是为了养活姊妹俩。如果没猜错的话,刚才来画室找我的人正是她的姐姐梓兰,梓蕙移民之后,两个人再未谋面。可世界真的很小,姊妹俩再次因这幢老屋,纠缠在一起。

梓蕙告诉我说,糖水铺是父亲留下来的。她们的父亲孟修德,在铁路部门上班,这位下放知青回城后,已经年逾五十,亲朋好友忙着给他张罗对象,媒人约了好几个女人见面,父亲都不满意。据说父亲最终选择了母亲周兰欣,是因为这个乡下丫头话不多,从媒人约他们见面开始,周兰欣就低头盯着自己的鼻尖,孟修德问话,她才“嗯、啊”地应答一两声。在大中华酒楼吃过饭,亲事差不多定下来了,父亲说周兰欣性格柔顺,活到他这岁数,找个女人除了安心过日子之外,还图什么呢?

从姊妹俩记事开始,孟修德就一头扎进书本。在民房二楼的写字台上,垒着高高一摞书,有世界名著、手抄信件,还有英语和俄语类的书。搁不下的书,则摆在垫了旧报纸的地上。父亲读书的那些夜晚,母亲会安排姊妹俩早早休息,她说父亲年轻时的理想是当一名火箭工程师。梓蕙模模糊糊地听着,似乎在睡梦中,也能听见父亲“得儿、哒儿”的俄语卷舌音。

父亲沉默寡言,很少跟姊妹俩亲近,但每逢节假日,都会送她们发卡、糖果或彩色铅笔之类的小礼物。母亲没有工作,料理家务,领她们去邻居家串门便是最好的消遣。可以说,她们的童年过得波澜不惊。梓蕙七岁那年的秋天,父亲把她和姐姐叫到顶楼的平台上,说有东西给她们看。平台是水泥地,漏水的地方涂抹了沥青,四周用红砖砌成围栏,还插了一根自制的电视天线杆。平台是姐妹俩跳橡皮筋、丢沙包、放风筝的地方,也是母亲晾晒衣服的地方。父亲把她们领到东边的围栏前,指着远方,问她们看见什么了。

“是黄鹤楼。爸爸,什么时候领我们去玩啊?”梓蕙问。当年的黄鹤楼,在旧址上重建,竣工并对外开放后,已经是1985年的事了。

“等到树叶黄了的时候,我领你们登上黄鹤楼,武汉三镇就尽收眼底了。”父亲告诉姊妹俩,黄鹤楼是三国时期孙权修筑的,后因战火,屡次重建,他还讲起了黄鹤仙人的故事。

眼看就到了十一月底,父亲如约把姊妹俩领去了黄鹤楼。登高远眺,从这座名楼上下来之后,父亲又领着她们从长江大桥的一端,走向另一端。父亲说长江大桥是新中国成立后修建的第一座公路和铁路两用大桥,一桥横跨长江,连通着汉阳和武昌。

孟修德把姊妹俩领回家的当晚,发起了高烧。起初,周兰欣以为他只是普通感冒,可几副药下肚之后,丈夫高烧不退,领去医院一看,原来是肝硬化引发合并性感染,医生下达病危通知书,安排马上住院。梓蕙告诉我说,父亲的肝病是回城前就有的,常年的劳累和抑郁拖垮了这个爱读书的男人,那时的他已经形销骨立,只剩一身干皮。父亲最后的日子,显得平静又和蔼可亲,他把姊妹俩叫到床边,说他当年下放的时候,不曾想过自己还能回城娶妻生女,这辈子已经知足了。

父亲去世之后,姊妹俩捧着他的遗像,走过大成路,登上桥头堡,坐上去火葬场的大客车,一路撒花,祭奠亡灵。父亲的丧事办完还不到一个月,一天清晨,姊妹俩刚起床,发现屋子里围了一大群人,都是叔伯辈的。父亲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妹,他们今天之所以来,是谈房产归属问题的。按照三妹的说法,大成路的房子是祖父遗产,每个人都有份,当初只是暂时腾出来,让给大哥充当新房。如今大哥不在了,他们决定把房子收回变卖,均分财产。周兰欣说,话不是这样讲,当初老爷爷置办了三套房产,汉口六渡桥的那套给了二弟,武昌积玉桥的给了五弟,四弟英年早逝不算其内。至于说三妹,虽说没能拿到房产,但给了她不少嫁妆,包括最珍贵的那一盒金银首饰。况且孟修德和周兰欣结婚时,家族中的长辈都点了头,同意把大成路的房产留给老大的。三妹说,口说无凭,总之你不是孟家的人,房子终归要还给孟家。周兰欣跟他们耗了大半天,二弟、三妹和五弟只是不肯,临走前,说给他们一周时间,搬东西走人。

一周时间,很快就到了。眼看孟家的人包车过来,一起撵他们走,周兰欣立在门口,又羞又气。梓兰年纪虽小却性情刚烈,她跟三姑言语不合,三两句吵起来,三姑骂她杂种,梓兰朝前一扑,抓破了三姑的脸。二叔乜她们一眼,晃晃悠悠地走到立在门口的周兰欣面前,说:“嫂子,麻烦让个道,搬家的车都叫过来了。”

“二叔!”梓蕙见母亲为难,轻轻地唤了一声,从里屋走出来。刚才的一切,她都瞧在眼里。

“哟,是蕙蕙。”梓蕙向来柔顺,二叔见是她,声音也缓和下来。

“二叔,爸爸活着的时候,说你最疼我们了……你真的忍心赶我们走?”梓蕙的声音柔柔的,说话之间,已经跪在了二叔面前。

二叔吃了一惊,刚要拉梓蕙起来,三姑就在一旁嘀咕:“哟!小小年纪,都黄鼠狼一样贼精,学会用苦肉计了。”

二叔看看三妹,又看看梓蕙,正犹豫不决之际,周围的邻居们都出门看热闹。梓蕙见围观人多了,又说:“二叔,三姑,爸爸走了以后,我们只剩下这套房子了……大成路的房子,就算是我们借来的,每月按时给你们租金好不好?”

梓蕙眼泪汪汪,语调凄凉,围观的人都说孟家的长辈合伙欺负孤儿寡母,二叔和三姑面子上过不去,过去跟五叔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暂时不撵她们走。三兄妹商量了一会儿,还是三姑走到周兰欣面前,递给她一个小本本,说:“口说无凭,既然你答应租房,就在上面签字。到时候交不出钱来,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周兰欣接过纸笔,哆哆嗦嗦地签好字,还给三姑,眼看他们上车,走远了,这才把姊妹俩领回屋。几天之后,一个下面安了滑轮的玻璃柜从里屋推了出来,周兰欣开始在街头叫卖糖水、香烟和零食。梓蕙和梓兰每天放学之后,也会帮母亲卖东西,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她们还会拎着装冰糕的保温瓶,一人守一条街,卖冰糕给路人们解渴。

姊妹俩在母亲的带领下,过着勤工俭学的日子,直到梓蕙升入初中之后,她才发现姐姐的学习成绩有些跟不上趟了。

梓兰比梓蕙大两岁,按照梓蕙的说法,姐姐从未対学习产生过真正的兴趣。梓蕙喜欢读书,喜欢那些发黄有着泛潮气味的旧书,梓兰则过早的成熟,她刚上初一,就学着年轻女子的模样,拿铁夹自制卷发,描眉画眼。

梓兰念到高二,书再也读不下去了,母亲怕她跟社会青年来往,委托朋友把她送到广州一家制衣厂学习手艺。可梓兰既不喜欢绘图制衣,也不喜欢配置各种染料,她去广州不到一年就换了四五份工作,朋友每每跟周兰欣电话里提及梓兰,都叹息说:“这孩子拈轻怕重,吃不了苦,她要是有梓蕙一半勤奋好学就好了。”

从那时开始,梓蕙就发现,周围人总爱拿她俩作比较。从初中到高中,梓蕙念的都是重点中学,又是文体委员,说话从来细声细气,同龄的孩子们都佩服她。梓兰呢,从初中开始早恋不说,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无论谁提起她,都直摇头。梓蕙并不喜欢人们拿她们做比较,她开始给姐姐写信,用金句激励她。例如:“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无才无以立足,不苦不能成才”“少而好学,如日出之光”等等。姐姐呢,从未给梓蕙回过一封信。这年春节,梓兰没有回家,只在电话里跟母亲道声“平安”。

梓兰在广州待的那几年,每次回家都来去匆匆,绝口不提工作的事。等到梓蕙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姐姐突然打电话来,说要给母亲和妹妹一个惊喜。七月的某一天,一辆运货的大卡车停在糖水铺门口。不等周兰欣招呼,工人们就把打包好的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抬下来,准备往屋里搬。周兰欣赶忙阻拦,问他们是不是搞错了,她从没购买这些东西。工人说:“这难道不是孟梓兰的家吗?大姐,你就放心好了,这些东西,都是女儿孝敬你的。”

孟梓兰回家的那天上午,左邻右舍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姐姐的身材比从前纤细了,她穿一件红色v领的开肩长裙,戴着珍珠耳钉,留着一头蓬松华丽的长发,嘴唇的颜色,艳而不俗,人们都说她像钟楚红。梓兰送给母亲的,是一枚金戒指,送给妹妹的,是一块石英手表。就在人们対梓兰的飞黄腾达议论纷纷时,梓兰又宣布了一项计划:她要拿回属于母亲和姊妹俩的东西。

周兰欣出面召集孟家人开会的那天,梓蕙发现三姑和二叔明显苍老了。梓兰从珍珠鱼皮的提包里取出现金,码砖头一般码在三姑和二叔面前。梓兰対他们说:“按武汉市区的房价算,每平米一千八,八十平米一共十四万四,请你们清点一下。”三姑朝二叔使了个眼色,二叔便拿指头蘸了唾沫,慢慢地清点起来。二叔清点完了,三姑又清点了一遍。三姑点完钞,露出一口活动假牙,笑着対周兰欣说:“我就知道兰儿最有出息,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爱拼才会赢嘛!”

母女们目送着亲戚们走远了,梓兰这才说起自己的经历。在广州打工的头两年,她事事不顺,还被工友骗走了钱,到了第三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拜了个干姐姐。干姐姐是香港某明星的情妇,梓兰见她养尊处优,手头有大把的钱,便说服她投资外贸,做起了服装生意。干姐姐关系网庞大,人却疏懒,从进货开始,每一环节都交给梓兰打理。梓兰也没辜负她,很快就形成了一条从面料到成衣,从加工到出口的生产链。梓兰说等到梓蕙毕业了,也来南方创业,有知识作武装,妹妹一定能一飞冲天。

梓兰在武汉待到暑假结束,这才回到广州。第二年冬天,梓兰再次来汉,这一回,她还领回个男朋友。男朋友姓祝,个子高高的,皮肤如女人一般白皙,据说他是广州海关某领导的公子,梓兰是做生意的时候认识他的。祝先生刚一进门,就把准备好的西洋参、燕窝、花糕和干果拎上桌,说是孝敬周兰欣的。周兰欣说,客气什么,第一次来,就让你破费了!祝先生说,没事没事,没花多少钱的。周兰欣做好饭菜,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梓蕙偷眼去看祝先生。祝先生丹凤眼,眉毛浓浓的,穿着很服帖的白色西服,吃饭时,总是招呼母女们多吃点菜,自己却吃得很少。梓蕙想,他对姐姐很体贴吧!第二天上午,梓蕙起床时,发现姐姐和祝先生已经不在了。母亲说姐姐领男朋友爬蛇山,登黄鹤楼去了。

祝先生在武汉待了一周,母亲和姊妹俩便开始准备年货了。她们买来香肠和鱼,母亲把鱼剖开肚子,去掉内脏,掏出鱼籽炸了吃,再在鱼身和鱼肚内抹上厚厚的一层盐,拿到平台上去晒。梓蕙把挂鱼的钩子系在绳子上,经过腌制的大青鱼变成薄薄的一层,在阳光下晃动,两周之后,琥珀色的鱼肉就会香得滴油。梓蕙挂好最后一条鱼,回过头,这才发现祝先生站在后面,笑眯眯地瞅她。梓蕙喊声“姐夫”,祝先生邀她下楼,说要给她看样东西。

梓蕙和祝先生来到二楼,祝先生问她学业怎样,朋友多不多,生活费是否够用之类的。两人聊了会儿天,祝先生让梓蕙闭上眼睛。梓蕙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微微地抬起下巴,心想未来的姐夫会送她什么好东西呢?不一会儿,她感到一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挂在了脖子上,睁眼一瞧,原来是一条上面缀有海豚的项链。

“希腊产的,国内买不到的。”祝先生的嗓音,丝绸一般润滑。

“我姐知道吗?”梓蕙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是我送给你的,不需要你姐,还有其他人同意,懂吗?”他望着她说。

梓蕙站起来,想要取下项链,刚一抬手,就被祝先生捉住了手腕。他附在她耳边,说他喜欢她的柔顺、聪慧和内敛。梓蕙试图躲开,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

梓蕙没把祝先生过来找她的事,讲给梓兰听。祝先生依旧每天陪梓兰逛街,预备年货,梓蕙若是撞见,便远远地避开。等到晚上,祝先生回宾馆了,梓兰便找梓蕙聊天。二楼摆放着她们从小一起睡觉的大木床,现在,姊妹俩还是挤在床头讲话。梓兰盘算着日子,说在回武汉前,祝先生就向她求婚了,他们会在除夕那天,把喜事告诉母亲。梓蕙听了,既为姐姐高兴,又有些失落,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除夕的前一天夜里,梓兰没有回家。第二天清晨,梓蕙被楼下的声音吵醒。她披衣下楼,看见姐姐怒气冲冲地跑进屋,祝先生则在后面喊她。梓蕙迎上前,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梓兰推了一把。她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梓蕙的脑袋磕到一旁的楼梯上。祝先生这时也抢进来,问梓蕙撞疼了没有?见她没有大碍,祝先生说等会儿,他会给她解释的。

这天上午的时光,是在二楼的震动声中度过的。梓兰跟祝先生争执着,她跺脚,尖叫,偶尔停顿,祝先生劝慰几句,俩人又吵起来。临近中午,祝先生终于从楼上下来了。他把躲在一旁的梓蕙叫出门,说他心里无法同时装下两个人,倘若说梓兰是一朵带刺的玫瑰的话,那么梓蕙更像山谷里的幽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祝先生说着,抬起一只手,抹开梓蕙被泪水打湿的头发,说:“你还在念书,我会等你的。”

祝先生跟梓蕙说完这番话,收拾行李,启程回广州了。在梓蕙的记忆里,这是姐姐第一次认真谈恋爱。此后,梓兰还交过几个男友,可再没领回家。姊妹俩也没提起祝先生,可梓蕙依然能从姐姐的眼中捕捉到她的失落、伤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

过完年,梓兰回到广州,梓蕙也去学校上课了。不知是失恋影响到梓兰,还是别的原因,梓兰的生意一落千丈,大批的货积压在仓库,外债也收不回来。梓兰在电话里告诉梓蕙,干姐姐的情夫不辞而别,断了资金链的她不得不割肉解套,把损失降到最低。梓蕙后来才得知,姐姐遭遇了亚洲金融风暴,周边国家大批工厂倒闭,工人们失业,姐姐的生意自然受到波及。

一晃就是四年,梓蕙终于完成学业了。相关单位陆续到学校招聘,梓蕙可以选择去大企当文员,或去外企做策划。这天中午,梓蕙打了一盆水,站在寝室的窗口洗头。洗完头,她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毛巾,没想到有人主动给她递过来。梓蕙接过毛巾,一边包裹住头发,一边去瞅送她毛巾的人。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正冲她笑呢。

“祝先生,你怎么来了?”梓蕙问。祝先生上次走后,每个月都会给她打电话,不过梓蕙从没当真。

“我早就说过,等你毕业典礼的时候,会来参加的嘛!”祝先生说着,从抽屉里取出电吹风,抓了抓她的头发,吹干,拿梳子帮她梳头。

祝先生帮梓蕙打理好头发,两人下楼散步。他们从校园一直逛到湖边的凌波门,此时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照出他俩的倒影。二人走上栈桥的时候,祝先生告诉她说,金融风暴已经过去了,他利用父亲的关系,成立了一家集进出口制造、贸易代理和监管职能为一体的公司,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去他的公司历练,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朝夕相处了。梓蕙盯着祝先生的眼睛,试图找到犹疑和拒绝的理由。可没等她仔细琢磨,祝先生就拉她入怀,用力吻了她。

毕业季很快就到了。几乎每天,都有同窗被用人单位要走,可梓蕙一点都不着急,她在等着祝先生的消息呢。从六月到七月,梓蕙足足等了两个月,也没祝先生的音信。到了七月的最后一天,她鼓起勇气,拨了他的电话号码,等待她的却是忙音。梓蕙挂断手机,感觉身体被抽空了。她対他的感情,终究付之东流。

梓蕙走出校园,回到大成路的家,迎接她的是依然是开糖水铺的母亲。最初的一两个月,她不想见任何人。母亲也不多问,只是像过去一样,每天早上喊她起床,给她端一碗冰糖雪梨。梓蕙喝着又稠又甜的雪梨汁,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冰糖雪梨的味道,一点没变。母亲说她用的是最好的莱阳雪梨,这种梨熬出来的糖水,最为甘甜爽口。

在母亲的雪梨汤的滋润下,梓蕙的伤口正在一点点愈合。她终于走出家门,在武广的写字楼里找了份文员的工作,开始了平淡又充实的生活。梓蕙并没察觉,千禧年之后,城市化进程就在不断加快,大成路周边的老房子陆续拆迁,糖水铺就快保不住了。

大成路原名玉带街,因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庙在其东北侧,故更名为大成路。大成路和司门口相邻,周边又有户部巷、武汉音乐学院和黄鹤剧场等等,到了晚上,这里摆出夜市摊,人流如织的大成路,也让周兰欣的糖水铺有了一笔不算多却足够养活两姊妹的收入。

拆迁办的人第一次走进糖水铺,向母女俩宣读相关政策的那天,梓蕙本以为很快就能签字,拿到拆迁费。可几天之后,家里出现两男一女,说糖水铺是违章建筑,责令她们在两个月内搬走,只能象征性地给予补偿。周兰欣说,市区的房价一路看涨,可谓一月一变化,总不能两万块钱就把我们打发走吧。负责拆迁的女人叫同事掏出一张图纸,说红圈标注的地方,都是非法建筑,按规定要无偿拆迁,就连两万块钱的补偿,也争取了好久。周兰欣说,糖水铺是女儿们的爷爷留下来的,我不允许你们拆祖屋!

拆迁办的人又来了几次,都被周兰欣拒之门外。此时周边的居民楼都竖起围墙,进入拆迁倒计时,糖水铺前方的马路上,也拉出了“和谐拆迁,利国利民”的条幅。十月的一天晚上,梓蕙正在睡梦中,忽听窗外一声巨响。她披衣下床,想要拉开灯,却发现停电了。梓蕙翻出手电筒照亮,下楼去跟母亲碰头。周兰欣也被吵醒了,母女俩察看了一会,只见一楼的窗户被人砸了个窟窿,大门口也被泼了油漆。第二天一大早,她们就去派出所报案了。

梓蕙和母亲等了半个多月,也没等回关于肇事者的消息。糖水铺却屡次遭人破坏,不是断水断电,就是收到匿名恐吓。好不容易捱到年底,糖水铺周边的老居民楼都被推平了,梓兰也腾出时间,从外地赶回来,支援母亲和妹妹。梓兰在广州创业失败后,便去北京当起了售楼小姐。梓兰叫母亲和妹妹别急,她会寻求法律援助的。

梓兰请律师拟好合同,准备上报的那天凌晨两点,屋外传来了一阵震动声。梓蕙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被窗外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她手搭凉棚,遮挡住强光,这才发现老屋的前方,开来了一辆拆楼机。拆楼机挥舞着巨大的臂膀,似乎稍一用力,糖水铺就会化为齑粉。此时母亲和姐姐,已经穿好了衣服,三人一道朝天台跑去。

梓蕙随母亲和姐姐爬上天台,耸立在蛇山上的黄鹤楼笼罩在雾霭之中,周边的老民居楼都变成了瓦砾堆,不起眼的糖水铺也成了一座孤岛。楼下,一个戴着安全帽领导模样的人,站在那里朝她们喊话,大致说的是,依法拆迁是优化环境,构筑和谐新家园的头等大事。少数人冥顽不化,为了一己私欲诋毁、抗拒拆迁,不仅不道德,也是违法的,将会受到法律制裁。不等那人把话说完,梓兰就朝他们嚷着:“这幢屋子,是爷爷留给我们的。当初我们自家掏钱盖房,相关部门盖了章,怎么能说违章建筑呢?”

戴安全帽的人说:“当年的制度还不完善,你们别老想着钻空子。再说几十年过去了,这幢老屋已经成了危房,有安全隐患,你们还是拿了钱,赶快搬走吧!”

梓兰说:“两万块钱的补偿,只够买个洗手间。我们要讨还公道!”

戴安全帽的人见梓兰不肯退让,逐渐失去了耐心。他放下喇叭,朝手下的人挥了挥手,转身就走。挥舞着钢铁巨臂的拆楼车开过来,梓兰朝妹妹使了个眼色,梓蕙便把搁在一旁的大桶拎了过来。梓兰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指着大桶,朝拆迁的人嚷嚷着:“这里边装的是汽油,你们想看活人,还是看死人?”在姐姐的催促下,梓蕙哆哆嗦嗦地兜了一勺汽油,淋在梓兰头上。站在聚光灯下的梓兰满脸惨白,被打湿的头发一缕缕挂在胸前,好似蛇发女妖。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拆迁大军还是撤离了。梓蕙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了,突然捂住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梓兰也笑了起来。周兰欣望着姊妹俩,摇摇头说:“亏你们想出这个馊主意,可惜了这一桶糖水!”

梓兰笑着说:“舍不得糖水,骗不走豺狼嘛!”

姊妹俩用糖水骗走拆迁大军,老屋也暂时保留下来。第二年春天,相关部门终于下达了“依法拆迁、以情拆迁、和谐拆迁”的新政策,对于占道的有争议的民房、自建房,要酌情考虑补偿,不得暴力拆迁。在母亲和姊妹俩的努力下,她们终于争取到一笔合理的拆迁费,且享有优先选购安置房的权利。在安置房建成之前,梓蕙和母亲开始租房度日。

梓蕙告诉我说,糖水铺拆迁之后,母亲的精神就骤转直下,似乎丧失了力量。周兰欣本就患有高血压和尿路阻塞的毛病,加上搬去出租屋后种种不便,不过半年时间就变得面目浮肿,经常失眠。梓蕙陪着母亲上医院,又花了大价钱,从名医那里买了虫草、丹参、麻黄等中药,天天煎熬调理,可几副药下肚却石沉大海,一点效果都没有。母亲的病就这么拖拖拉拉,耗了好几年,眼看安置房快要建成了,周兰欣却到了尿毒症的晚期。医生说,必须换肾才能解决问题。周兰欣还年轻,有希望,等到合适的肾源,就能做肾移植手术了。

母亲在等待肾源的日子里,时常梦见父亲。有时候,半夜惊醒的她还要去找小推车,说外面有人喊她,她要卖冰糖雪梨了。梓蕙觉得,母亲是过早衰老了。这天半夜,周兰欣对梓蕙说,孟修德要来大成路的老屋接她了,他们还要去大中华酒楼吃饭,去看黄鹤楼。第二天天亮,母亲一定要回老屋看看。

梓蕙陪母亲来到老屋的旧址,周兰欣绕着施工围墙走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回家后,母亲不肯吃饭,此后每天饮食骤减,就算喝些稀粥,也少之又少。周兰欣对梓蕙说,她老了,老屋拆了之后,也没什么盼头了。母亲终究没有等到合适的肾源就撒手人寰,这时房产局的人却告诉梓蕙,她们可以选购安置房了。梓蕙道了谢,挂了手机。

梓兰从北京赶回来之后,姊妹俩把父母的墓合在一起。姊妹俩上完香,穿过柏树林的时候,梓兰才开口对梓蕙说话。梓兰告诉妹妹,祝先生并没忘记自己对梓蕙的承诺。妹妹毕业季的时候,祝先生是因为父亲的落马而受到牵连,锒铛入狱才没联系她的。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梓蕙问梓兰。

“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被他耽误了。”梓兰说。

“现在,他在哪儿?”梓蕙问。

“因为表现良好,祝先生两年前就出狱了。他想要我安排你们见面,我说晚了,妹妹早就嫁人了。”梓兰望着呆若木鸡的梓蕙说,“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他。”

梓蕙对我说这些时,我对梓兰的做法忿忿不平。时间那么容易改变一个人,以至于一向勇往直前、力争上游的梓兰,最终沦为一个相貌平庸,不婚不育,斤斤计较的小市民。而向来柔弱的梓蕙呢,却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迎来了事业的第二春。梓蕙就像小时候一样,重新把头扎进书本里。几年后,她出国深造,拿到了金融管理和文化传播学的双硕士文凭,又在加拿大结婚生子。梓蕙说她打算明年春天回国,给父母扫墓时,再约梓兰见面。

第二年春天,在姊妹俩见面之前,我携着那幅画,来到了梓蕙下榻的酒店。梓蕙是个四十多岁细声细气彬彬有礼的女人。我们站在酒店的观景台上眺望黄鹤楼,天朗气清,你无法想象这幢辉煌的楼宇曾被焚毁过多次,又重建过多次。梓蕙喝着咖啡,说酒店的人们并不知道,这是在糖水铺的地基上建成的。母亲去世之后,她也尝试过做冰糖雪梨。同样是莱阳雪梨,她却做不出母亲的味道。

一群飞鸟从我俩头顶上掠过。梓蕙抬头看了看,说:“其实,一直想要飞走的人是我。”梓蕙说,她不像梓兰那样决断,有着拥抱惊涛骇浪的勇气。从小就羡慕姐姐的她,始终蛰伏在安全区,等待着时机。

“刘老师,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当初,是我主动找祝先生,向他示好的。也是我主动联系医生,放弃肾移植的手术……成功的几率,并不高……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梓蕙说到这里,第一次流露出张皇之色。但很快的,她就用手撩开遮挡视线的长发,眺望着远方,说:“黄鹤楼,它只是一个传说啊!”

刘小骥,生于1978年,现居武汉。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作品》《广州文艺》《芳草》等刊物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出版过长篇小说《作价》《盛世龙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