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4年第7期|焦冲:月光下的兰泉河
1992年,冬天,华北平原。
距离寒假还有三周,本学期授课已完成,学生们正在做习题。没人搞小动作,没人说笑,像避猫鼠一样老老实实地趴在桌上,个别者偶尔会用余光扫射,伺机要做些什么似的。教室里安静得很,仿佛掉根针都听得见。民办教师王素英正站在窗外,两只手握着罐头瓶,装着刚从家里倒来的热水。鬓边那缕灰白的头发被冷风吹起又落下,如此反复,像在做踢腿运动。天很冷,但她还不想进去,目光穿过玻璃窗,落在了杨天领身上。
炉火欢腾,隆隆有声。炉壁通红,宛如才冒出天边的朝阳。杨天领坐在炉子旁,脸烫得像烤红薯,不时手持文具盒贴在脸上降温。待文具盒的温度升高,他又拿水瓶在脸上滚着。窗玻璃突然被王素英敲响,学生们受到惊吓的同时竖起耳朵,机警如小兽。坐在窗台旁的男孩推开窗户,凛冽的空气伴着王素英那冷冰冰的声音一同进了教室:杨天领,出来!
杨天领吓得一激灵,慢吞吞地起身。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好像他是第一道上桌的菜。充满疑惑地蹭到门口,拉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他低着头朝王素英走去。目力所及是她的下半身,随着他不断靠近而变短,眼睛里只剩下她那双灰扑扑的棉鞋时,他停住脚步。他依然没想起犯了什么错,今天没捣乱,老师在时很老实,她出去时也没有搞出大动静。
抬头,看这儿。王素英命令道,严厉的语调和让不注意听讲的学生看黑板时如出一辙。
顺着王素英手指的方向,杨天领发现墙上有五个字——陶罐和铁罐,红砖白字,端端正正,他认为自己写得还不错。
你写的吗?她质问,什么时候写的?
昨天写的,怎么了?他不明白写字有什么不对,难道不应该先夸夸他写得多么好?
哪来的粉笔?这是损害公物,你知道吗?
下课时在讲台旁捡的,他理直气壮道,您又没说过不让在墙上写字。
刚入学时我就说过要爱护公物,不要乱写乱画。她提高了声音,没想到他会顶嘴。
反正怎么说都是老师占理。他默默地想,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把这儿擦干净。王素英道,你现在三年级,不是小孩子了。
哦。他不怎么服气。
明天拿五块钱来。她又道。
啊?杨天领道,凭什么?擦干净还不行?
王素英道,损害公物要赔偿,最主要是让你长记性,好好想想自己哪里做错了。
杨天领最怕跟妈妈要钱,那表情像是从她身上割肉一样痛苦。除夕夜给他十块钱压岁,等过了节还会连同其他长辈给的一并收回,说给他攒着。可轮到他要零花钱就难了,问这问那,一毛钱她也要搞清楚去向。只有儿童节时他才能随便花,可也只有两元。他望着王素英,眼神里露出一丝乞求,希望她能收回成命,虽然他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还是愿意一试。
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让王素英觉得解气又厌恶,本想多教训他几句,可天实在太冷,她冻得直哆嗦,便草草了事道,先进去,下课了记得擦掉,明天把钱带来。说完,她扭身朝门口走。杨天领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后背,足有十秒钟才迈着机械的步子跟了进去。
下课后,杨天领从堂妹杨天美那儿拿了一块抹布,沾湿后去擦那五个字。杨天美只比他晚出生十天,两个人一起上的学,可今年她还在上一年级,因为她成绩很差,连蹲了两年。去年升学考试她都没能参加,王素英怕她拉低平均分影响自己的业绩和奖金,便提前给她和几个像她一样成绩差到不像话的学生放了假。整个南棋盘村共有四十多个学生,王素英是唯一的老师,她负责教到三年级,等学生们升入四年级后,便会进入邻村的中心小学。在自己的孩子上四年级之前,没有家长敢质疑王素英的做法,大多数时候只把原因归咎到孩子身上,不然为什么同一个老师教的,就有人每次考试都能得双百呢。
昨天写字时,王素英根本不在,怎么会知道是我呢?她又不是千里眼。回到座位上,杨天领就开始琢磨,最后他得出结论,多半有人告了密,会是谁呢?他一边擦一边叨咕着。站在身边的堂妹问他嘀咕什么呢,他便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堂妹见周围没人,便凑过来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也不要去找她。杨天领略感意外道,你知道是谁?堂妹嘘了一声道,我也没听清,早自习下课时我看见孟爱玲跟老师说悄悄话来着。
哦,杨天领顿悟,我怎么没想到呢,除了她不会有别人,她就爱打小报告。孟爱玲是班长,因为她爸是村支书,她像她爸一样爱管闲事。杨天领记得有一次午休时他和几个同学到兰泉河洗澡,就是她告的状,结果他们被老师罚站了一下午,还被叫了家长。
堂妹道,我不能保证就是她,要是你找她,她还会告诉老师,你又要吃苦头。
放心吧,杨天领道,等放假了再找机会,准让她好看,那时王素英就管不了了。
早知道你这样就不告诉你了。堂妹一脸担心。
没事儿,碍不着你。杨天领擦掉墙上的字,把抹布扔到了她手里。
到家,做作业,看动画片,饭吃完时天气预报也结束了,杨天领这才提出要五块钱。
要那么多钱干啥?妈妈正在洗碗,头也没抬。他懒得编谎话,数目不算小,不容易找名目,一旦被戳穿,不会有好果子吃。妈妈听了原委,愣怔片刻,脸慢慢沉下来,直起腰,湿漉漉的手里还抓着一只缺了口的碗。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不能让我们省点儿心吗?净闯祸,我没钱,你自己想辙去吧!她的愤怒被压抑得过了头,于泄气中透着失望。杨天领站在原地,渴望她改变主意,妈妈视而不见,筷子被搓得哗哗响。
杨立明每天骑车驮着两个大筐走街串巷卖水果,一回家就躺到炕上歇着,他瞥了儿子一眼,又去看电视。妈妈擦净饭桌,让男人把它拎到了堂屋。
再进来时,杨立明问,你写的啥字?是一篇课文的题目,杨天领强调粉笔是捡的。杨立明叹气道,真不让人省心,非让她抓到把柄,本来看咱们还不顺眼呢!妈妈坐到炉边烤火,被冷水泡过的手指红得好像血肠,她道,五块钱够买一斤猪肉了,你爸吆喝一天才赚十多块,你以为钱是大风踅来的?真不懂事!杨立明道,那两口子都没安好心,怕别人过得好,怕咱儿子有出息。妈妈道,谁让他们家没儿子呢,三个丫头,老大还是个傻子。杨立明哼了一声,报应。
上一代的恩怨,杨天领听大人们说过,但具体怎么回事他不甚清楚。不过他也能感觉到,王素英和她丈夫确实在针对他和堂妹一家。去年夏天时,杨天领养的几只鸭子从兰泉河回来时拐进了王素英家承包的鱼塘,王素英的丈夫拣起石头便砸,他说要帮着杨天领赶鸭子,却专拣拳头大的石头追着鸭子瞄准,结果杨天领最喜欢的一只公鸭被砸中脑袋。杨天领抱着鸭子流了好多眼泪,直到它没有了气息还不肯放开,暗中发誓要为它报仇。幸亏他聪明,学习成绩好,不然王素英一定会像羞辱堂妹那样羞辱他。杨天美成绩差,给了王素英诸多机会,有一次被叫到黑板上做题,意料之中地算错了,王素英便当着众人的面骂道,你是猪脑子吗?说着,还揪起她的耳朵把她的脑袋往黑板上撞。堂妹不让杨天领把她挨打的事告诉家里,她怕不能再上学,她爸妈一直都认为她上学就是白花钱。
算了,反正还有半年就上四年级了,离开了就好。杨立明说着要从兜里掏钱。
不行。妈妈拦住,不能总给她脸,咱们穷归穷,可也不能被人随便欺负。
只剩半年,忍忍就过去了。杨立明道,为了孩子着想,闹大了,她往咱儿子身上使坏。
明儿我去学校,倒要问问她,有什么权力罚款,学校又不是她开的,真是无法无天!妈妈额前的刘海随着她的脑袋乱甩,看上去有点儿滑稽。杨天领极力忍着才没笑出来,他从没见过妈妈如此失态,即便是和奶奶吵架时也没有。
得了吧。杨立明想息事宁人。
你抹不开脸,我不怕。妈妈道,这样教育孩子,将来他跟你一样胆小怕事。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去问清楚。杨立明不情愿地挪到炕沿,两只脚插进了静静等待的棉鞋里。杨天领注意到爸爸的袜子坏了,一只露出粗糙的脚后跟,另一只露出大脚趾。
北风低吼着,在电线和树枝间鬼哭狼嚎。柴禾垛,砖垛,房子以及被风吹成的雪堆在黑暗中显出模糊的轮廓,犹如面目狰狞的怪物,让杨天领的心不由得缩紧,仿佛它们代表着灾难和不幸,要尽量远离,甚至连看都不能看。手电筒的光束像利刃将夜切开一道伤口,杨天领在刺眼的伤口里前行,影子落在地上,忽长忽短。
快到王素英家门口时,爸爸突然关掉了手电筒。杨天领眼前一片黑,眼盲了似的。他驻足回头,爸爸变成了黑影。黑影没有动,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两道青烟从鼻孔冒出后,他才说,你不想让妈妈到学校闹吧?
那当然,杨天领道,丢脸。
爸爸短促地笑了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那截猩红在一瞬间映出爸爸脸上的落寞和无奈,他从兜里掏出钱塞到杨天领手里,说,明儿给老师吧,不要告诉你妈。
她要是问起来,咱们怎么说?
就说爸爸和老师讲了半天理,王素英不要钱了。爸爸道。
他把钱装进兜拍了拍,确保它不会因为摩擦而蹿出来。然后用轻松的口吻说,真好玩。
哪里好玩?爸爸问。
骗妈妈。杨天领道,和爸爸一块,这是咱俩的秘密。
抽完了,爸爸将烟头扔到地上,抬脚碾了碾,仰头望着星空,语重心长地说,你好好上学吧,将来才能离开这儿。
好的。杨天领点点头,好多长辈都跟他说过这句话,直到这时他好像才明白它的意思。
往回走时爸爸说,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人生没有真正开心的事,也没有什么不能承受。
期末考试,作文扣了四分,其他题都答对了。在附近的几个小学里,杨天领的成绩名列前茅,因此得了奖状、钢笔和本子。听分回来,他和堂妹先到了爷爷奶奶家,二老笑眯眯地看着孙子的奖状,夸奖够了才问孙女考得如何。她倒是及格了,数学甚至得了七十多分。爷爷道,别再蹲班就行。奶奶道,女孩子嘛,多少都一样。她的语气在宽宥中透着舍弃和放逐。
过完年,打了春,风也变得温柔了。天蓝得叫人心碎,偶尔一声清脆的炮声如敲击木鱼般遥遥地传来,抬头只见一团烟雾,像一朵游云曼妙地卷起,继而羽化在无垠的湛蓝里。兰泉河边长着高大笔直的白杨树,拧着一股劲儿比赛似的直往天上捅去。阳光在冰面上闪烁跳跃,低洼处汪着浅浅的一片水,不时传来空灵的咔咔声,仿佛冰层正在从内部解体似的。
这是元宵节的白天,杨天领正和堂妹走在河埝上,商量着晚上放烟火。所谓的烟火是他从小卖部买的电光花,可以拿在手里转着圈燃放。除夕夜时,他放了十根,觉得很好看,虽没有在高空中绽放的大型烟火绚烂夺目,却有一种近在咫尺的美丽,他希望堂妹也能体会。她的眼睛里显出期待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向远处,渐渐变得迟疑,步子随之慢下来。觉出她的异样,循着她的视线,他发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堂妹道,是王老师吧?
她来这儿干嘛?杨天领的口吻好像河边不是王素英能来的地方。
准是又在找傻闺女呢,昨天就在找,估计还没找到。堂妹道。他想起了那张憨痴的脸,以前他曾在路上见过,她还朝他笑了,他被吓得一怔,像是被她的笑咬了一口。想到这儿,他道,咱们绕路走吧,懒得跟她说话。堂妹道,可是她好像看到了,知道咱们躲着她,又该不高兴了。杨天领想了想道,好吧。两个人平视着前方,放缓了步子。王素英不断向周围张望,目光在两个孩子的身上扫过后又转了回来。杨天领还没说话,堂妹倒先叫了一声“老师”,大方而自然,和课堂上的扭捏判若两人。王素英答应着,又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她的大闺女。两个人摇头说没有。错身而过后,只听王素英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大霞”,那是她大闺女的名字。杨天领和堂妹相视而笑,放开步子朝家中走去。
晚上,杨天领吃了六个元宵和一碗米饭,拿上准备好的电光花就要出门。爸妈赶忙叫住他,再次嘱咐他不要溜冰,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连声答应,让他们放心。和堂妹来到河对岸的野地时,已经有好多孩子聚集在此,有的在放烟花,有的点着了一堆柴禾,并不断往里添加树枝,火苗越来越高,照着孩子们的笑脸,照亮了初升的满月。
杨天领和堂妹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点燃电光花,顿时光芒四射,如流星般耀眼,却能持续足够长的时间让他们许愿。两个孩子跑着,笑着,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几个黑影逼近才收住欢笑,停下旋转的脚步。
借着电光花的余光,杨天领看清了来者,是孟爱玲和经常围着她转的几个女生。她带着一脸找茬儿的表情道,杨天美,你一个丫头,怎么成天跟小子玩呀?一点儿都不害臊,快来跟我们去那边。
关你屁事!杨天领早就看她不顺眼,这会儿又想起了告密的事,更加怒上心头。
嗬!孟爱玲夸张道,我又没跟你说话,别多管闲事。
我妹的事才不是闲事。他道,谁像你个马屁精,天天跟老师打报告才是狗拿耗子。
孟爱玲气得仰起脖子道,你在说什么,可别诬赖好人,说话要有证据。
我在墙上写字,是你告诉王素英的吧?杨天领道,你敢不承认试试!
呸!孟爱玲道,要是我告诉老师的我就是小狗,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写字这回事儿。
见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倒不像虚张声势,而且还发了誓,难道真的错怪她了?杨天领充满狐疑地说,你没说的话,又会是谁?他更像是自言自语。
是你的好妹妹告诉的。孟爱玲旁边的一个女生说,那天我看见她到老师跟前说话来着。她的语气笃定而充满讽刺。
不可能!杨天领立马反驳。
爱信不信,反正我看见了。那个女生继续说,你看杨天美,脸都红了,做贼心虚。
杨天领扭头看着堂妹,她呆呆地站着,像一截木头桩子,一言不发。他了解她,面对老师或者叔叔婶婶的斥责和体罚,她一般都这样,不辩解也不承认,可面对他,她会说出心里话,此刻的反应非常少见,说明她可能真的做错了事。
他转身走到她跟前,真是你?她依旧默不作声,眼睑垂着。他又逼问一次。她还不说,但眼泪啪嗒啪嗒掉着。他明白了,她羞于承认,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他想打她,踢她,骂她,可他开不了口,更下不去手。他搞不清楚她因何要背叛他,盯了她许久才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王素英?她淌眼抹泪道,我不想再蹲班了,我想让老师喜欢我,我还想上学。
杨天领道,那你可以用功学啊,干嘛这么做?
我笨啊,学不会,不像你那么聪明,爷爷奶奶所有人都喜欢你。堂妹的哭腔伤心又绝望。
杨天领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脑子一团乱,像要爆炸。他转身往河埝跑,爬上坡发现堂妹在后面,遂站住,回头气咻咻地说,别跟着我,一边儿玩去!
又往前跑了一段路,他才停下来,回头看看,没人跟过来。浑身燥热,额头和鼻尖冒了细汗。
怪不到堂妹,这事儿都是王素英的错。杨天领边走边思考,最后下了结论,但凡她对学生好点儿,也不会搞出这么多麻烦。一旦想通,他才注意到自己走了很远,往村子的方向看,灯光如豆,微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白月亮栖在杨树的枝杈间,熠熠清辉将树影投在路上,交织成一张明暗相间的网。杨树粗得很,有些需要两个人合抱才能抱过来,杨天领突然感到害怕,疑心树后躲着坏人或是怪物,会冷不丁地跑出来伤害他。因此,他走下河埝,紧挨着河边往回走,岸上的一切都在眼中,冰面反射着月光,让他安心。
晚上九点半,杨天领还没回家,父母很是担心,杨立明拿上儿子的厚棉衣出了门。到村北的自留地时,“抡火球”的活动已进入尾声,地里还有一些尚未燃尽的笤帚疙瘩,只剩两个人正准备打道回府,杨立明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杨天领,他们都摇头。他在心里嘀咕着,这小子干嘛去了?站在原地,他有些无所适从。
月亮躲进了云层,天色黯淡了不少,气温好像越来越低,他攥紧手里的棉衣,想起了河边,赶紧跑到埝上。河床像一条巨大的玉带沉静地环抱着小村,岸边最细的杨树也有成人的大腿根那么粗,全是杨立明和全村的壮劳力挖河时栽下的。东西两条埝,儿子经常走的是东埝,且很少往北走,因为北边是其他村子的地盘。思考一番后,杨立明便顺着东埝往南走,很快,他发现前面有个娇小的黑影在踽踽独行,追上去才发现是杨天美。问过侄女,才知俩人闹了别扭,儿子可能还在前面。他心急如焚,往前跑着,大声喊着杨天领的名字。杨天美跟着叔叔,后悔刚才没有死乞白赖地盯着堂哥。
跑出去大概有二三里,杨立明的喊声终于得到回应,儿子的应答好像来自河床之上。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小子不听话,又去冰上玩了?来不及生气,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到冰面上,终于找到了儿子。杨天领正蹲在岸边的冰上,手里攥着树枝,而树枝的另一端还有一个人,那个人的上半身趴在冰层上,下半身则浸在冰窟窿中。仔细分辨,杨立明看清楚了,冰水中的人正是王素英家的傻闺女大霞。
杨立明对儿子道,你别动。杨天领茫然地嗯了一声,像是吓坏了。说完,杨立明趴到冰面上,一点点向前移动,终于抓住大霞的手腕,这时才让儿子松手,接着,他用力将大霞拉出冰窟窿,拽到了岸上。大霞瑟瑟发抖,下半身早已湿透,杨立明将儿子的棉衣给她盖上,试着扶她起来,可她的两条腿早已冻僵,根本动不了,他只得背起她,往河埝上走。杨天领跟在爸爸身后,一副犯了错的模样。杨天美跟在堂哥身后,杨天领看了她一眼,拉住她的手。
爸爸道,先把她送回去。杨天领嗯了一声。爸爸又道,碰见这种事,应该先来找人,不要自己行动,她劲头那么大,要把你拉下去咋办?杨天领道,我怕回去找人她就掉下去了。爸爸道,不可能,她肯定坚持很久了,你在那儿傻等着,万一等不到人呢?杨天领道,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只要我不回去。他底气十足,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恐慌。
为了快点到家,他们抄了近路,从麦田斜穿而过。周遭静悄悄的,水珠从大霞的衣服上不断往下滴。在脚步声里,杨天领感觉很多东西变得愈发清晰可辨,鞋子上沾的河泥,堂妹的粉色外套,脚下黝黑松软的土地以及青黄色的麦苗都显出了本色,仿佛有什么照亮了。他和堂妹抬起头,不约而同地感叹道,真亮!不知何时,一轮圆满的明月已钻出云层,万物镀上一层银霜,沐浴在如水的光芒之中,仿佛正在接受洗礼。
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08年起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等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广西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