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4年第7期|春马:东京都候鸟
长谷川很久没去星巴克,只是去大量购买日用品时,才会来这家有星巴克的商场。
这次去给父亲买成人尿不湿。他准备出一趟远门,要多备一些。开车十五六分钟,就是这个大型购物商场。一楼是日用品和食品超市,二楼是服装商场和餐厅,三楼是游戏厅和电影院。一楼化妆品专柜的出口,门边就是这附近唯一的星巴克。
不是周末的清晨,星巴克里的人不多。
他推门进去,年轻店员同时喊道,欢迎光临。看着笑容靓丽的店员,长谷川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身边被热情开朗的同学包围。
点了杯咖啡和巧克力蛋糕,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这里可以看到停车场和远处的山丘。店里只有两个早早来做功课的中学生。
星巴克里响起圣诞节音乐,他开始没意识到,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已经快到圣诞节了吗?只记得每到一年一度的“蛋糕狂欢节”(这是他和同事起的名字),他以前工作的便当场就会有做不完的蛋糕。每到那个时候就会有很多陌生面孔出现在工作间,都是临时找来赶工的小时工。
周围人少,对于他来说就是放松,悠闲地独坐良久。
他一次性买了十几个大包装成人尿不湿,还有些金枪鱼罐头和味增汤需要的食材。千香阿姨让他多买点一个韩国牌子的冷冻煎饺,那是她的最爱。除此之外,他一直知道千香阿姨喜欢吃青森的大红苹果,他从蔬果区提了三大袋装上购物车。
买完所有必需品,看看时间正好可以去车站接她。
车开到半路就接到电话,她在电话里像吵闹的大橘猫,呜呜哇哇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她赶上了早一班车,提前到了。看到车站对面新建了高楼,又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过路的天桥。还有站前广场上瘸腿鸽子竟然还活着,她认得它。
挂断电话,长谷川鼻尖酸酸的,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自从母亲去世他哭过几次,就再也没有哭过。前段时间父亲病重,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他也没有哭,只是看着父亲被折磨得没有人样,他心疼。
见面后他和千香阿姨拥抱,看到她眼中泪水闪烁,笑起来脸上多了些皱纹和老年斑。她儿子柏比长谷川大三岁,玩“柏青哥”欠了几百万日元债,至今下落不明。
“真讨厌啊,你怎么越来越像你爸。小时候还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千香阿姨拍着他的胸脯说。
“可能是一起生活的时间太久了吧。”
“对了,你爸,他自己在家没关系吗?”
“让春阿姨帮忙照看半天,没关系。”
“小春还住在那里吗?不是说她搬去跟丈夫住了吗?”
“最终还是离婚了,她自己搬回来,丈夫留在爱知县。”
“啊呀,真可惜,他们夫妻以前那么和睦。”千香阿姨提着拖箱,挎着白色的帆布包。
“就这两件行李吗?”
“没带衣服回来,你妈的旧衣服我也能穿,拿出来穿穿也好。”
他开车带着千香阿姨去了母亲的墓地祭拜,然后才开车回家。
“人真是奇怪,自从你妈去世,我就再也没回来。”千香阿姨坐在副驾说,“明明想回来看望你们,可就是迟迟不能决定。这一晃六七年了吧。”
“有了。可是我前年还去看望你了,你怎么忘了?”
“啊呀,忘了,忘了。可不是吗,你是为什么事来了趟长野?”
“是去参加同学的婚礼。”
“对呀,你看我怎么忘了。你知道阿姨今年多大年纪了吗?”
“六十多了吧。”
“六十七了。怎么样,能看出来吗?”
“看不出来,乡下哪有六十多岁的老阿姨还会烫卷发。”
“啊呀,你这孩子,哪有这样开阿姨玩笑的。”千香阿姨笑声很大,他的车里久违的笑声。平时都是他带父亲去医院,像两个会呼吸的木头人。偶尔上下班会送女同事一程,可是他害羞,女同事也不说话。
“你说你要去旅行是吗?”
“刚辞了工作,是想出去走一走。算不上旅行。”长谷川说。
“去哪儿,已经定了吗?”
“不远,就去东京。”
“唉,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是你这话说得跟你哥柏一样,说是去找个工作好好生活,最终还不是欠了一屁股债,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千香阿姨一说到哥哥就会哭,这次也不例外。
“你可一定要回来,不然你爸就……”说完千香阿姨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一定会回来,最多住上三四天。”
“嗯,你去吧。这几年你也辛苦了,把你妈送走,你爸也生病了。”千香阿姨脸上挂着泪又笑起来,“一定要去找个女孩玩一玩,要是钱不够我给你。”
长谷川笑了笑没有回应。
“我不是开玩笑的,我猜你也没做过那种事吧。”
“知道了,知道了。”
到家后,把东西都搬到家里,车钥匙和房门钥匙交给千香阿姨,他背起早就收拾好的背包出发了。
“小千,你一定得回来啊。”千香阿姨站在一片叶子也没有的樱花树下喊。
“知道啦。”长谷川摆摆手说,“我爸就交给你了。”
都说上野站对于东北人来说是东京的门户,从东北到东京,路过第一个大站就是上野站。“二战”结束,东京一片废墟,上野站成了大批无家可归的难民们的避风港。听说那时候上野站每天都会抬出大量饿死病死的难民尸体。如今上野站里尽管没有难民,但还是东京的平民街道的代表,与涩谷和目黑这些地方比起来,这里更能容纳从乡下来的人。这里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刚一下车他就给高崎打去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在上野了。
高崎问他为什么提前一天就来了。他说实在是按捺不住,想早一天看到繁华的东京。问他今晚住哪里。长谷川说他计划好了,就找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居酒屋,在那里坐到天亮。高崎说这样也好,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晚上睡觉了多可惜。又跟他说,如果实在困得不行,上野站附近有一家胶囊旅馆不错,有温泉可以泡,就去那里睡一会儿。长谷川说知道了,问高崎他工作的店在哪里,他晚上去看他。高崎说千万别来,他上班时遇到熟人会不好意思。
“你还知道其他同学谁在东京吗?”
“那也太多了,不过我都没什么联系。”高崎说,“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很想见他。”
“谁啊,我还真想不到我想见谁。”
“柏,你不想见他吗?”
“柏?你跟他有联系?真的吗?”
“看吧,我就说你一定想见他。”
“那家伙就在东京?家人都以为他回去四国的深山老林里隐居起来了。”
“东京这种地方,像他这种人有的是,一般不会被人发现。”
长谷川心想也是,东京几千万人口挤在一起,就算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未必能认出彼此。人群里反而能更好地隐藏自己。
“他现在在干什么?”
“跟我差不多,不过我是正式社员,他只是小时工。”高崎说,“算起来,他可能赚的要比我多。”
两人又说了几句,高崎要去酒吧上班了。暮色下沉,路灯亮起。他梦寐以求的东京夜晚就在眼前,看着上野中央出口熙攘的人群,他站在指示牌下面看了很久。路边背阴的地方还有一小堆表面黑黑的冰,可能是前几天的大雪留下来的。有那么多人从他面前闪过,他却一个人的长相也没有记住。在这之前,他都过着像铁轨上的火车一样的日子。家、便当场、医院、超市,他的行动范围被限制在这几个地方,比起出逃在外的柏,他的生活更不自由。
尤其是被调到夜班的日子,每天傍晚上班,清晨下班。上班时,走在桥下面,路灯会亮起。下班,路过废弃民居的门前时,路灯会熄灭。他的世界像虚拟的一样,摁下摁钮,他就被迫动一下。
听说上野动物园的熊猫很可爱,天色已晚,公园也关门了。圣诞节前夕,这里到处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灯,候车大厅摆放着十几米高的圣诞树,树下装饰着很多可爱的熊猫玩偶。每年快到圣诞节,他都会用LED灯缠绕在院里的樱花树上,彩灯在夜里一直会亮到过完新年。
他在上野横町里闲逛,嘈杂的人声遮盖了横町上面驶过的电车声。
这里外国人和外国人开的商店很多,真是太热闹了,长谷川不由得露出微笑。他充满期待,却又不知该期待什么。听说上野横町里面的饮食店都很贵,还可能被宰。尽管有几家店他特别想进去,犹豫半天,还是迈步走开了。就这样像幽灵一样逛了很久,到了夜里九点多他才在上野公园对面找了一家寿司店,吃了晚饭。
听高崎说过,他就在这家店后面的巷子里,那边的巷子很窄,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织。路两边全都是酒吧和接客的风俗店。这里也是东京都特别有名的红灯区。跟新宿和涩谷这些年轻人常去的地方相比,这个地方来的多是些中老年人。
到夜里十一点左右,很多通宵营业的居酒屋就开始了午夜场的菜单,两千日元就可以喝到天亮。父母都是不太能喝酒的人,他的酒量却非同寻常。听说同事都忌惮跟他出去喝酒,实在是太能喝,像个酒桶一样。
他走进一家店,小个子的女店员热情招待他,问他一共几位。他说只有自己,可不可以点到清晨的酒水放题。女店员说一位客人不能点,要两人起。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遭到拒绝,上一家店也是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他。他有些不爽,却又无可奈何,心想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单点。这家店座位比较宽敞,氛围也很好,便不想再换。
他跟店员说,那就一位单点酒菜。
店员招呼他坐到角落的双人坐席,送上湿毛巾和一碟牛蒡沙拉拌的前菜。判断居酒屋的档次,看一眼前菜就知道。像这种前菜,都是大众居酒屋才会出现的,稍微讲究一点的居酒屋也不会用这种在超市买的小菜糊弄客人。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想找个地方坐到天亮,等高崎下班就去见他。
母亲去世之后,长谷川就几乎没有外出旅行,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找不到旅伴。有一年秋末,父亲提出来要去草津温泉住几天。父亲有哮喘病,难得有这个兴致,他只能提醒父亲每泡十来分钟,就要从池子里出来休息一下。他们开车走在白根山一带,父亲说他想停下车去森林里面转一转。找了一处有登山路的地方停了车,他跟在父亲身后往山上蹒跚踱步。回来时,父亲在公路边的水渠里发现一条蛇,S形的姿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说可能是冻死了。用枯树枝挑拨了几下,看来是刚死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长谷川说把它扔到有泥土的地方慢慢腐烂吧。父亲说还是算了,免得蛇族来报恩,在他们家生下一窝小蛇。
他和父亲笑着走了一会儿,就继续开车去草津温泉。宾馆在山上,走十几分钟的下坡路才能到达草津温泉的中心街区,冬天冷空气和温泉的热气碰撞,每天都如同仙境。到晚上,温泉池里点亮彩灯,雾气中隐隐露着灯光,就像活地狱一样,恐怖而壮观。一共住了两天三夜,父亲还想再住几天,可身体遭不住,无奈只能返回家中。
从那之后,他没有正式旅行过。去东京的路上,长谷川想看一眼母亲,就拿出钱包夹层里那张和母亲的合照。他那时只有几岁。他很少看母亲的照片,每次看到都会觉得比上一次陌生。每看一次,一些记忆就会硬化板结,像垃圾车收垃圾一样,先压成块状,方便处理。他害怕母亲从他的记忆里彻底消失,尽管母亲永远不会变成陌生人,她正在无限靠近一个陌生人。
电车在铁桥上驶过,铁桥骨架把阳光剪成一片片,一块块照在相片上。母亲穿了深蓝色的衬衫和酒红色的亮面风衣,这个装扮一看就是日本上世纪九十年代繁盛一时的流行款。不像现在,大街上放眼望去,全都是黑灰白的装扮,他自己的衣服也几乎都是灰色和黑色。倒是父亲的衣柜里面有很多带颜色的毛衣和T恤衫。
母亲去世给他留下最深刻的东西,并不是失去母亲本身,他也从未因为母亲的去世感到心痛不已。无论他的思念有多么浓烈,这都与母亲自身无关。母亲最后一次出院回家,她和家人都知道结局,当然,这对于那个年纪的母亲来说,是一个提前到来的结局。母亲对于生已经没有半点留恋,只是没有亲口说出“让我去死吧”这种话。回到家之后,她眼角一直挂着泪,可能是身体疼痛,也可能是渴望死又渴望活下去的矛盾心理让她备受折磨。
父亲总是安慰母亲,得了这么重的病,知道她很委屈。可她也不外乎两个选择,一个是彻底痊愈,另一个就是被病痛带走,不管是哪个结局,长谷川总有一天会长大,他们都会好好活下去。不知道父亲的这些话是否真的能安慰到母亲,母亲也没有听过之后感动得身体颤抖。不然她也不会在家人去客厅吃饭的间隙离开人世,一刻也没等待就死去了。
那一餐的碗筷一直摆到母亲葬礼彻底结束,千香阿姨来拿行李准备回家,看到桌上碗筷才收起来洗了。
长谷川拉开筷子盒,里面只剩下一个套筷子的纸套,看来今天店里生意很不错。他叫来服务员说筷子没有了,服务员赶忙道歉,并拿来筷子。
隔壁桌的客人在大声说笑,好像是酒喝到了某一个临界点,就可以大声说话了。声音最大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精瘦干练,留着山羊胡的男人。他的头发像是打了半瓶发蜡,油亮挺立,台风也吹不倒。从谈话中得知,这是酒吧男公关和陪酒女们的聚会,山羊胡男人名叫勇太。这次聚会的目的就是庆祝勇太的生日,同时也是他转正的日子。
勇太喝多了,他身边坐了一男一女,他开始左拥右抱,喊着哥哥姐姐,说他今天有多高兴。一个年纪看起来可以当勇太妈妈的陪酒女,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勇太说他以前是拳击手。又问他打拳击很赚钱吧。他说是赚钱,可是会让人误以为有暴力倾向,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另一个陪酒女调侃他说,以为干了这一行就能找到稳定的女朋友了吗?勇太眯着眼笑起来,两个高高的颧骨鼓起两个尖,露出又短又细的小白牙。他不笑时确实样貌不善。
长谷川闲着没事,喝着温热的日本酒,看看墙上挂着的电视,再看看身边这些食客。因为勇太说话总要半站起身来撅着屁股,他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他发现勇太的耳朵小巧可爱,像机器捏出来的饺子。他觉得他一定说谎了,拳击手的耳朵不会是完整的,最好也不过是个烂饺子。像他这样完好无损的耳朵,绝不可能是拳击选手。
听高崎说,他们行业里流传着一句话,说是年薪过亿的社长去银座,年薪千万的社长去六本木,年薪千万以下的社长去汤岛。他现在就在汤岛风俗街的马路对面,身边的客人也都像刚从酒吧出来一样,聊的都是男女之事。有几对一男一女的组合,看起来也不像是夫妻,更像不伦关系。
长谷川左手边也有一男一女,姑且说那是女生。她的手和脚,还有整了容的五官长相,怎么看都是男人的尺寸。挂在凳子靠背上的黑色双肩包系着篮球挂件,看她身高快到一米八。黑长的头发遮住半张脸,说话的声音很小,只能看到嘴在动。她跟服务员点酒时,外国服务员不用日语回复她。听起来不像是东南亚语种,也不是韩语,跟他之前中国同事说的中文有点像。
她对面坐着的小个子男人,总是把她的手拉过来摩挲一会,她刚收回去,男人又把手放在她胸上摸了摸。女人半推半就,把胳膊肘立在餐桌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托着下巴,用这个姿势阻止男人袭胸。不知道聊了什么情到深处的话题,男人会抱着她的脸腮亲嘴。他们旁若无人地做着亲密动作,也不顾忌店员不时投来的白眼。长谷川觉得这样性情的人很有趣,他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来。
思绪回到自己身上,他总想给这次行程一个定义,或者起个名字。半天也想不到究竟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当医生告诉他父亲手术成功,留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静养,他给父亲收拾物品时,听到头脑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指引着他要完成一次旅途和一个决定。于是他打电话辞退了便当场的工作,组长提醒他没找好新工作就辞职,是不是太欠考虑。他说工作会找到的,实在不行他还会回来。第二个电话就是打给千香阿姨,拜托她来照顾父亲几日。
过去几年他一直埋头在他和父亲的生活上,安静下来想事情的时间也没有。在便当场工作,他最喜欢被分派到蛋糕车间,安静是一方面,流水线的速度也很慢。线上的工人多是临时工,彼此都不认识,话很少,就像脑子已经睡着了,只有手在动。这时他就可以胡思乱想一阵子,没人打扰他。
想得最多的还是关于更子,他无数次幻想成为她的丈夫。后来更子从便当场辞职,跟男朋友到了东京,从此就没了联系。依更子的个性,他们应该已经结婚,至少生了一个孩子。他总忍不住这样想,自以为很了解更子。这不过是欺骗自己——他根本就不了解更子,所以才会这么喜欢她。
更子喝醉酒亲吻过他,是他的初吻,是不是更子的他不知道。更子喜欢喝酒,他也养成了喝酒的习惯。每次更子嚷着要去喝酒,每次都是她先喝醉,而且醉得很快。他们常去的居酒屋在他们家附近小车站外面。居酒屋老板兼店员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偶尔会有另一个年纪看起来差不多的老婆婆来帮忙,两个人都很健谈。
那时候他和更子每周都去喝一杯,店长婆婆会问长谷川说:“怎么样,那晚你抓住机会了吗?”第一次问,长谷川一头雾水,后来问多了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说:“要等她清醒的时候,给我机会才行。”店长婆婆不客气地说:“你真是傻,清醒的时候谁跟你做那个事。”
看着倒在他肩上的更子,长谷川总是会瞬间就上头,浑身血脉喷涌。
“那就今晚吧。”婆婆说,“你相信我,不会有错的,她就是这个意思。”
长谷川不知该说什么,点了一杯酒。婆婆看他没有要走的打算,就问他真的还要喝吗?他点头,像小时候在母亲面前撒谎被识破,依旧嘴硬一样。
凌晨一点多,他记不清一共喝了几壶日本酒。身边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店里只剩下加上他的三组客人和两个店员。左手边的男女走了之后,店员收拾桌子时的对话被他听到。日本店员说:“绝对是个男人,不会错。他的大胸也不自然,一看就是假的。”外国店员说:“我感觉也是,可能他对面的男人也知道。”“不过作为男人,他长得确实很漂亮的。”外国店员说:“确实,他要是个女人更别提多美了。”日本店员说:“其实想一想,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也会想摸他亲他。”外国店员很诧异,“男的你也要这样做吗?”日本店员说:“这有什么。”外国店员说:“你太可怕了。”
听着他们的聊天,长谷川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他说那句“这有什么”的时候,他险些笑出声。现在剩下的其他两对客人也都是男女组合,看着也都不是夫妻。一个老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少妇,还有一对中年男女,穿着西装,看着像是职场关系。职场男女通宵达旦,把酒畅谈,互相看对方的眼光又很暧昧,必定不是普通的同事。
长谷川第一次去那家居酒屋,更子已经是常客。后来听店长婆婆说,在他之前更子一直是跟一个中年男人来,据说也是便当场的同事。经过她的形容,长谷川一下就猜到那个人就是他们车间的上司,外号叫大谷,已婚男子,最小的女儿都快小学毕业了。长谷川很惊讶,他们两个人平时完全没有交集,也没见他们单独相处过。可这件事,丝毫没有让更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变得黯淡。也正是更子身上的那种忧郁且放浪的气息在牵引着他,她没有凡人的俗气。他第一次邀请更子,更子没有拒绝,那时他们只是见过面却没有任何交流的同事。只因为在换衣间的门口偶遇,也是因为长谷川那天穿了双新皮鞋,整个人变得自信,不然他可张不开口。
他们约好一起下班,在大门口集合。长谷川把车开到收费停车场,第二天再来开回家。更子带他步行四五分钟到了店长婆婆的居酒屋,一进门就坐在靠婆婆最近的吧台座椅上。婆婆看到长谷川,说了句欢迎光临,对更子挤了一下眼。
更子离开便当场当天,跑去长谷川的车间跟他告别,说这是她最后一天上班,过几天就去东京。长谷川前两天还跟她一起喝过酒,却没听她说起过。问她去东京干什么,她说未婚夫在东京等她过去。未婚夫?长谷川差点惊掉下巴,她什么时候有了未婚夫?
“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是单身。”更子解释说。
“你是没有说过,可你也没有说过你有未婚夫。”长谷川当时有些气不过。
“这种事情我该怎么说呢?”
被这样反问,长谷川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你还会回来吗?”长谷川说,他不想搞得不愉快。
“会回来,家人都在这边,他也是这边乡下的人。”他们在走廊里,更子摘下便当车间必须佩戴的帽子,短发散落遮住耳朵,长舒一口气,“不过不会再见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悲伤,也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告诉长谷川一个事实。这样反而让长谷川好受些,至少辉月姬一定是诚实的,仙子也一定是冷酷的。
“今晚再去喝一杯吧。”长谷川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谁想更子戴上帽子和口罩,说那下班还是老地方见。她今天不用加班,会先去等他。可长谷川紧赶慢赶,还是加了一个多小时班,原因是有人把便当里的配菜装错,需要把那一批便当重新加工。等他赶到居酒屋,婆婆说更子刚走没多久。长谷川独自坐在更子的位置点了杯啤酒喝,跟婆婆聊起来,才听说更子和大谷的关系。婆婆似乎是在安慰他,说他们两个来的时候,只是肩并肩坐着,并没有亲昵的举动。不像更子对长谷川那样亲密,还会把额头靠在长谷川的脖颈上。这样一说,他觉得脖颈刺痛一下,接着感觉到更子额头的余温。
“不过更子是个好人,很适合为人妻。”婆婆说,为长谷川端来一碟腌茄子,“所以才远远跑到东京把自己嫁出去,这是要跟过去的自己诀别。”
这也是冥冥之中,他为何把旅途终点定在东京。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去找在长野定居的发小城,还有一直邀请他过去滑雪、住在山形的高中同学小山。他给高崎打电话,说他要去旅行,可以在东京与他见一面。高崎问他是路过东京,然后去别的地方吗?他说不是,只去东京。高崎说一个人旅行来东京多没意思,人多热闹的话还好。东京太热闹了,一个人就会冷清。反过来人少的地方更适合一个人旅行。
他知道就算来东京也不可能见到更子,只是想来做一个了断。
这时店里走进来一个穿着黑风衣的年轻女孩,扎着两个马尾辫,双腿肌肤裸露。
“打扰了,我来坐一会儿喝一杯可以吗?”女孩熟络地跟两个店员打招呼。
“辛苦了,刚下班吗?想坐哪里随便坐。”她坐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下面,店员递给她一条热毛巾。
“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平时这个时间早就见不到你了。”店员手拄着桌子跟女孩说话。
“今天运气不好,以为再进最后一家店推销,结果遇到个很难缠的客人。一次性买了十包解酒药,陪他说笑耽误了坐末班车。”可能冻坏了,女孩是店里唯一一个进来没有脱掉外套的人。
“那你不会在大街上站到现在吧,今天应该有零度以下。”
“在熟人店里坐了会儿,结果人家下班了,我又没地方去,就来你们这里了。”
“那你早就该来我们店了。”外国店员热情地说,“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随便点。给你打折。”
“后厨的两个师傅听说你来吃饭,高兴坏了,已经在准备给你做免费的饭菜了。”日本店员说。
“真的吗,那太不好意思了。打扰了。请给我一杯热的乌龙茶吧,冷死了。”女孩仰着下巴笑着说。
长谷川坐在她后面,只能看到背影。女孩进来时他瞥了一眼,十分可爱。可能是觉得女孩无聊,两个店员轮番过来跟她聊天。后厨的两个厨师也会探出头看着女孩笑。
凌晨四点左右,高崎发来信息,说他五点以前就可以来找长谷川。长谷川把店的地址发给他,让他直接过来。他独自坐了一个晚上,没有跟别人说过话。电视在循环播放前一天的新闻,他几乎快把新闻稿背下来了。他叫来服务员,说要点一杯桃子乌龙茶鸡尾酒请女孩。店员笑着答应,做好了鸡尾酒送给女孩。女孩回头朝他笑了,果然是个可爱的女生,看年纪刚过二十岁。
女孩转过去吃了几口薯条,端着酒杯来到长谷川桌前。
“我可以坐这里吗?”女孩指了指座位。“当然可以,请坐吧。”长谷川说。女孩问他是不是在这里坐了一夜。长谷川说是,他为了等朋友下班来找他。他问女孩是做什么工作的,刚才听她和店员的谈话,似乎是在居酒屋推销护肝解酒药。女孩说她就是做这个的,她还是学生,靠这个赚点零花钱。
两个人先是自我介绍,又随便聊了聊自己的工作。得知女孩的老家在金泽,距离长谷川老家不算远,像是老乡见老乡,关系亲近了。女孩主动跟长谷川碰杯,说她正好想喝醉了回家睡觉,自己喝酒又没什么意思。她的性格很外向,善于言谈,难怪可以做推销的工作。长谷川听说她想喝醉回家睡觉,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想起婆婆看到烂醉如泥的更子倒在他怀里时跟他说的话,他觉得女孩是在暗示什么。可一瞬间他就清醒了,这里可是东京,女孩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怎么可能随便暗示才认识几分钟的陌生人。
长谷川顺着她的话说,他也喜欢喝得醉醺醺再睡觉,那种感觉十分奇妙。尤其是醒来之后发现记忆有空白,更觉得酒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两个人聊兴趣爱好,长谷川说他的爱好就是没有爱好,什么都不想做,又什么都能做。女孩说她的爱好是去迪士尼,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次。最近迪士尼乐园取消了年卡,去一次费用太高,改成每两个月去一次。现在会自己带饭团或者便当去吃,为了节约经费。长谷川说,如果去这么频繁,确实没有必要非吃园内的餐厅。女孩问他是否去过迪士尼,他说大概是去过,不过记忆不深刻,让他说也说不出来到底玩了什么。那时候他还很小,长大之后就没有去过了。女孩说不如趁他这次旅行去一趟迪士尼,正好快到圣诞节,有很多圣诞节活动。他说自己去多没意思,没人陪他去。女孩笑着说,如果他愿意多买一张门票,她就可以陪他去。
长谷川一时兴起就答应了女孩,约好他回老家的前一天就去。两个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女孩看起来已经困得两眼发懵。据她说,她从前一天早上起床去上课,下午做第一份兼职,晚上又来做推销的兼职,直到现在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看了看时间快四点半,窗外还是一片夜色,始发电车已经开始运行。女孩背起包,跟长谷川告别,说她今天睡醒之后会联系他。他说千万别忘了。女孩走后,她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的内心蠢蠢欲动,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
到快五点钟,高崎进了店,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他面前。长谷川已经有了困意,被他吓了一跳。“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没少喝吧。”高崎一见面就问。长谷川说从坐下来就一直在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高崎建议先回他家睡一会儿,再安排今天去哪儿。长谷川怕一觉就睡到天黑。高崎说那不可能,好不容易请了一天假,可不想浪费在睡觉上,他们最多睡到中午就醒了。
就这样,高崎带着长谷川坐了半小时电车到他的住处。高崎住在中野区一个有门禁的公寓楼里,一个月的房租十二万日元,再加几万日元就是长谷川的基本工资。问他为什么离新宿近,却要去上野上班。他说上野是分店,他在这里是副店长,说不定还会调回新宿。回到新宿他就不是副店长,变成小领队了。
高崎一直在跟长谷川讲他们店新来了一个女孩,长得很漂亮,是第一次干陪酒女。虽说陪酒女不卖身,可毕竟是新鲜的肉体,店里的男接待都在觊觎。他们店有明确规定,不允许内部恋爱,可私底下都有小动作。高崎说这次他一定要把女孩搞到手,不能再输给他们店最帅的男接待长冈。
长谷川问他平时要接待客人吗。他说他们店的男招待基本上只管在路上拉客,很少有女客人光顾。他们店的女陪酒有三十多人,大部分都像女孩那样是兼职。可能脱了艳丽的衣服,穿上办公室的服装,她们就是文员、IT工程师、服装设计师、地下偶像团成员、超市收银员,甚至还有专职主妇干这个,她们的丈夫也都允许。陪人喝一杯酒聊聊天而已,况且丈夫们在外面也是别的女孩的客人,高崎说。
想起千香阿姨的话,长谷川问高崎,今晚要不要去俱乐部喝一杯。高崎说他都可以,今天去哪儿他都奉陪。长谷川说完就有些后悔,一是囊中羞涩,二是他还没去过那种地方。虽然知道高崎带着他,也不会笑话他什么都不懂,但他还是怕自己出洋相。
一觉睡到中午,长谷川先醒来,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照进房间。高崎伸了个懒腰,舒适地呻吟了一声。高崎家里有一只金钱龟,跟鼠标差不多大。昨晚他们回来的时候,它的手脚一直缩在壳里,兴许是觉得冷。现在有阳光照在玻璃缸上,金钱龟也慢慢伸出头和手脚,往有阳光的方向探去。高崎问他饿不饿,饿的话就先点个披萨外卖吃,然后再出门。长谷川想到外面的店里吃天丼,昨晚回来看到车站那里就有一家。
简单收拾了一下,高崎穿上运动装,长谷川才发现他瘦了很多,腿和胳膊一样粗。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说不是生病,只是有意控制饮食,免得肥胖。长谷川跟他讲了昨晚遇到说要一起去迪士尼的女孩。高崎听后大笑说,他不会真的信了女孩的话吧。长谷川说有什么不可信的,他买门票请她去迪士尼,女孩没理由骗他。高崎说,逢场作戏懂不懂,如果女孩当时说不去,那岂不是会很尴尬。他说在东京,只要维持一段短暂而愉快的交往就行,千万别想着还会有下一次。被这样说,长谷川还是不理解,至少他觉得昨晚的女孩不是这样的人,觉得她是真诚的。
午饭是长谷川请高崎,高崎说他们上一次一起吃饭还是同学结婚,他回老家的时候。长谷川说那时候高崎还是黄头发,印象里他一直都是黄头发。高崎说那时候他只是一般社员,现在做了副店长,黄头发显得轻浮,没有派头。接着说,不管是动漫还是影视剧,长相奇特显眼的一定不是厉害角色,只有那些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才是主角。长谷川说当上领导果然不一样了,觉悟都提升了。高崎漫不经心地问,他不是也辞职了吗,不如来东京跟他一起干。长谷川瞪着眼,接着苦笑说,看他这样子,再学几年也干不成。高崎说那可不一定,很多新人都是没经验放不下面子,等钱进了腰包,就没有什么放不开了。
他看着侃侃而谈的高崎,从小就觉得他很会闯荡,现在验证了他的想法。长谷川点了一份炸虾饼天丼,高崎点了一份蔬菜天妇罗和荞麦面套餐。窗外阳光很好,两个人也都很有兴致,聊起以前的事。高崎说他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没有驾照就把家里的车开去汽车旅馆打游戏。他至今还记得在那里吃的三明治,只有一片火腿,一片生菜叶,挤了些番茄酱和沙拉酱,却别提多好吃了。长谷川说他那时点了一份咖喱饭,结果里面一点菜和肉都没有,只有咖喱酱,也是别提多好吃了。半夜,他们被父母找到,还把汽车旅馆的老板大骂一顿,说他不搞清楚年纪就让未成年人进入。长谷川说,还不是因为他那时候长得太成熟,看着像大学毕业的社会人。高崎说他可没有,他现在还会被认成是大学生。
高崎接了个电话,是柏打来的,问他们下午什么时候到他的住处。长谷川问柏已经知道他们要去找他了吗。高崎说昨天他跟柏说过。长谷川说就不怕听说他要去见他提前开溜吗。高崎说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听柏的语气也挺想见一见长谷川。
他们吃过午饭,第一时间就坐着电车去找柏。柏住在千叶县,与高崎家横跨东京都。他们先去品川换乘常磐线,又坐了半个多小时才到柏附近的车站。柏说他住在社员宿舍,带他们回家不方便,就在附近的咖啡厅见面。高崎知道他在说谎,却没有戳穿他,约好在车站外面的咖啡厅见面。
他们到的时候,柏已经在店里等着了。长谷川多年没见这个表哥,看着有些局促,柏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跟高崎说话。内容都是他们工作的事,说他们都认识的一个社长最近破产,他们店里又少了个财神。长谷川见他不理自己,他也不主动跟柏说话。店员把咖啡端上来,柏才主动问起长谷川,这次出来是不打算回去了吗?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一问,长谷川莫名恼火。他本不想回应他,看着高崎一脸不自然,回应说过几天就回去。
柏又说,回去干什么,不如留在东京发展,赚点钱比什么都强。长谷川问,他看来是赚到钱了,债还得怎么样了?柏说,自己赚的钱是自己的,还了债就变成别人的了。高崎听出两人话里的火药味,就说柏现在每个月也不少赚吧,听说他们会社在涩谷开了分店。柏顺着他的话,又回到了他们的工作上。长谷川心中压着一股火,尤其是看到烫着卷发、留着八字胡须的柏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心中更不痛快,完全听不进去两人的谈话,只觉得胸口有一团气喷涌而出,变成一句话,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千香阿姨吗?他说完这句话,三个人都愣在那里,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句话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柏咳了一声,扭动身子朝向长谷川说,他们不是挺好的吗?长谷川质问说他怎么知道。柏说,父母身体没什么痼疾,年纪也不大,理应过得还不错。长谷川想说千香阿姨做梦都想见他,可是不光见不到,连他是死是活,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能说过得还不错呢?说着他拿出手机要给千香阿姨打电话,让他亲口跟母亲通话。柏说如果他打电话过去,他马上就走。高崎也劝长谷川别冲动,就是为了见一面,别搞得不欢而散。
说了没几句话,长谷川不想再看到柏总是挂着假惺惺微笑的脸,就说他要走了。高崎对柏说再联系,扔下一千日元并麻烦他结下账,拿着外套和围脖跟在长谷川后面走了。
“本以为看到他会觉得他很可怜。”长谷川迈着大步边走边说,“没想到看到他以后,觉得他很无耻。”
高崎也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当初是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他们店的另一个人,这才见到柏。似乎柏在他们店里并不受待见,可能性格太自私,得罪了不少人,日子并不好过,他欠的债里也有被他前女友骗走的。高崎尽管知道柏的为人,也尽量跟他保持联系。在东京这种地方,一个人随时可能淹没在人群里,哪怕是一通电话也可以救命。好在柏对高崎还算真诚,他们见面不多,却经常通话,互相介绍客人到店里消费。
听了这些,长谷川心里也好受了些,他与柏没什么仇怨,都是看在千香阿姨的分上。提到柏的母亲,高崎又嘱咐说,千万不要告诉千香阿姨他和柏见过面。只告诉她有人在东京见过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就好,不然阿姨肯定急着见柏,柏也未必会见。长谷川说确实应该这样,让千香阿姨知道柏还活着就好,这样不至于打破她原本的生活。
他们从柏那里离开后,去了原宿和代代木公园。圣诞节前夕,代代木公园的灯光秀十分精彩,让长谷川忘却了见到柏时的幽怨情绪。步行到涩谷想找一家店吃晚饭,可是想去的几家店全都满席,要等到八点以后才会有座位。
高崎说如果晚上想去俱乐部逛一逛,不如直接去新宿,那里店更多一些。长谷川跟在高崎后面,穿梭在车站拥挤的人群里。人群像河流一样,交叉却不相容,各自流向各自的去处。他来不及看看涩谷年轻人最近流行什么装扮,人群就从他眼前匆匆掠过。高崎已经轻车熟路,完全不用看指示牌就带他坐上去新宿的车。
到了新宿又径直出了车站,长谷川说他想听听车站外面自弹自唱的艺人唱歌。高崎说哪有歌手唱歌。他指了指那个长得跟吉他一样高的小女生。高崎笑着说这条路他走惯了,已经注意不到路边的事。
女孩唱完一首,有几个围观的人上前跟她搭话。长谷川也跑过去跟她说话,说他是从栃木县过来的。女孩喜出望外,好像他是特意从枥木过来支持她一样,一个劲地说谢谢和辛苦了,并送给他一枚刻有她名字的徽章。高崎尴尬地笑,他不太明白长谷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么放得开。
长谷川从人群穿过,总是感觉自己看到了更子,等他定睛寻找,周围连一个跟更子相似的人也没有。他原地踌躇不知该进退时,高崎回到他身边,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好像碰到了老熟人。高崎惊讶他在东京还会有熟人。长谷川说不是东京的老熟人,是老家那边的。高崎还想问是谁,长谷川没有理会,大步流星走开了。
高崎带他去了一家Q打头的英文名字的俱乐部。听里面的音乐,是舒缓的爵士乐,这让长谷川戒备的心放松了警惕。只要不是那种吵闹的场所,他多少还可以应付。接着又觉得可笑,明明是他让高崎带他来的,怎么又变成了他的负担。不对,也不是他让高崎带他来的,是千香阿姨让他拜托高崎带他来的。
高崎看起来也不认识这家店里的人,服务员把他们带到吧台,也没有跟他过多寒暄。长谷川问高崎来过这家店吗。高崎说没有来过,听说是新开的,正想来探探店。他们点了两杯鸡尾酒。酒水刚端过来,就有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坐在他们两边。长谷川看了一眼高崎,高崎朝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一切尽在掌控中。
可能是没有好好休息,前一天晚上又喝了很多酒,这杯伏特加调制的鸡尾酒刚喝完,高崎就有点两眼冒金星,似醉非醉。迷迷糊糊的状态就让他的记忆变得不清晰,过后记不清跟女孩都聊了什么。只记得女孩是个大学生,现在正在谈一个男朋友,是斯里兰卡人,她的同班同学。长谷川像第一次知道地球上还有斯里兰卡这个国家一样,惊呼一声。女孩被他的反应逗笑,问他不知道这个国家吗。他说他第一次听说,又问这是欧洲的国家吗。女孩脸上飞快地撇过一丝鄙夷,接着换成笑脸说是我们亚洲的好兄弟。女孩说的是,“Asian Brothers”。他听后觉得女孩身上有一股说不清楚的雄性气质,她之前的轻柔语气像是伪装。想到这里,他心生厌恶,再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转头看见高崎正跟他旁边的女生手拉手,像在谈恋爱一样,他感叹高崎这样全能的男人真是让人羡慕。
女孩努力寻找话题,见他酒杯里的酒剩下三分之一,就问他要不要再点一杯。长谷川意识不是很清醒,只管点头说可以。女生就一杯接着一杯给他点酒,他也像机器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喝。锥形杯子装的鸡尾酒量很少,按他喝啤酒的喝法,两口就能喝完。到后来女生索性不跟他聊天,开始东张西望,偶尔转过头来看他是不是睡着了。
长谷川清醒的间隙察觉到自己被女孩当成傻子耍,火气直冲天灵盖,喊道,你可别耍我。周围的人,包括高崎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问他怎么了。长谷川见引起骚动,胳膊搭在高崎肩上,假装喝醉了说对不起,他想回去了。高崎说等他几分钟就走,之后他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清醒过来,他们已经在新宿的大街上,冬夜的凉风让他清醒过来。他身边站着刚才陪高崎喝酒的女生,正扶着他靠在路灯下。
高崎买了解酒药回来,让他喝下。长谷川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赶忙向高崎道歉。高崎说这不怪他,怪自己没给他选个好人。绫已经告诉他,刚才陪长谷川的女孩名叫兰,大家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她口中的男朋友一会儿是美国人,一会儿是俄罗斯人,一会儿又变成泰国人。长谷川说她今天的男朋友是斯里兰卡人。绫和高崎大笑起来,说亏她想得出来,连斯里兰卡都能编出来。长谷川也跟着笑起来,对刚才的事有所释怀,但也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高崎说,接下来就让绫陪着他们玩吧。长谷川这才意识到,按理说店里的女孩不可以出店外接客。高崎带他们进了一家海鲜居酒屋,绫也不客气,说饿了,想吃点填饱肚子的东西。高崎让长谷川随便点,今晚全部都是他请客。绫说真羡慕他们的友谊。长谷川心里也是洋洋得意,拿着菜单点了几个需要在火上烤着吃的生贝。
绫很健谈,长得虽然不算漂亮,但是妆容得体,让人看着舒服。长谷川有点喜欢她,并想晚上跟她发生点什么。绫知道了他的想法也没有惊讶,只说她不卖身。如果想要,她也可以找她姐妹来作陪。高崎也说,绫答应跟他们出来的前提就是不过夜,要坐最后一班车回家。长谷川被两个人这样说,也没了兴趣。或者他本无此意,只是因为千香阿姨的那句话。
他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再也不谈那件事。尽管绫说不可以发生关系,知道长谷川的需求之后,她像大姐姐一样伸手轻柔地抚摸他的下巴、脊背和手背,还会拉着他的手摸自己的小腹,说她最近想要增肥,可肚子还是瘪瘪的。借着她去卫生间的时间,高崎问长谷川,能不能看出绫的年纪。长谷川说看着像是比他还年轻。高崎说,依他看来,绫至少有三十岁。长谷川惊掉下巴,说怎么也看不出来。高崎说看女人的年纪要看手,不能看脸蛋。不管她多大年纪,绫坐在他身边就像小暖炉,她的话语和笑声像清香的暖流,从他面部拂过。
之后又换了一家居酒屋,一直喝到绫也微醺,神情开始飘忽。她接了个电话,像是在对孩子说话。回来对高崎说,她回家的末班车时间到了。高崎点点头,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万元钞票给绫。看来是比她预想的要多,令她难以掩饰笑容。她在高崎和长谷川的嘴唇上分别亲吻了一下,说她要先走了,又说下次长谷川来东京一定要告诉她,她带上好姐妹来招待他,接着又对高崎说以后请多多关照,看来他们已经有了继续交往的计划。
高崎问他要不要去泡泡浴,长谷川说算了,现在只想睡觉。
回去的电车上,高崎再次问他要不要来东京发展。长谷川见高崎如此真诚,说他父亲有病在身,他走不开。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生活毫无方向和目标,尤其是来东京这两天,他就像漂泊了很久一样,从没有这样疲惫过。高崎可以理解他的心境,以前的注意力都在父亲和自己的生活上,如果来到东京,要重新寻找注意力和目标。长谷川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现在就算让他回到老家,可能这种心灵流浪的状态也会持续一阵子。高崎说,他又何尝不是呢。
长谷川本想换一个地方,或许可以引发更多的思考,显然东京并不是可以供人思考的地方。这几日他不能思考,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把一些事想很多遍。都说心中无事一身轻,可现在他觉得巨浪袭来,更累。想起昨晚看到谎称曾经是拳击手的公关男,或许他只是为了掩盖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高崎不说话的时候,脸上尽是疲惫。他的乌眼圈看起来像是黑色素沉积,无法消除一样。刚上车坐下,高崎就倒在长谷川肩上睡着了,打起轻微的鼾。好在深夜电车并不安静,有很多喝醉酒的人一起乘车,叽叽喳喳一直在说笑,掩盖了他的鼾声。
早上,长谷川像在家里一样六点半就醒了,高崎睡得正酣。拉开窗帘,窗外就是另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阳光明媚,东京的阳光更加刺眼,不像乡下那样柔和。他想叫起高崎,告诉他要回老家了。高崎应了一声翻身又睡了,不知听没听到他说要走了。
去上野公园,绕着不忍池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太阳光开始有了点温度,他的身体也有了热量。上野公园不大,这片荷花池也可以一眼望到头,却在这里栖息着好几种候鸟。冬日就会显得冷清许多,荷叶枯萎,候鸟也都飞走了,只有乌鸦三五成群飞来飞去。有人站在桥上喂如同小猪一般大的鲤鱼。野鸭在一边伸长脖子抢面包吃。他没看时间,像候鸟知道时节一样,感应到自己该回家了。于是就头也不回地朝上野车站走去,公园入口已经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好在他对上野站还算熟悉。
他给约好要一起去迪士尼的女孩发了个信息,说他家中有事,要先回去。这条短信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信。坐上新干线,他还在呆呆地看着发出去已读未回的信息,像是发给森林里的树、蓝天白云下的鸟、无垠海洋中的小银鱼。他不但没有生气,反倒觉得女孩子像受到惊吓的小鹿一样可爱。如果她还记得他,或许会不安,纠结该不该回复信息。如果忘了他,或者把他当成推销醒酒药时随便加的客人,她可能会直接删除对话框。
长谷川给千香阿姨打去电话,告诉他已经在回家的新干线上了。千香阿姨问他为什么才两天就回来了。他说此行的目的达到了。问他此行是什么目的,他说他知道了一个答案,不管现状如何,现状一定是最好的。千香阿姨似懂非懂,说原来如此啊。接着他告诉千香阿姨,他看到柏了。千香阿姨问是在东京吗。他说是在东京。以为她会接着问柏的住址,或者是他过得怎么样,但她并没有,只说等他回来再告诉她吧。他有些失望,这是除了在上野站买的东京香蕉点心,他带给千香阿姨最隆重的礼物,但她似乎并不抱有兴趣。
阳光一路伴随着他,从东京到老家的车站,看来今年圣诞节又没有雪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市役所申请失业保险。街道空无一人,安静得就像地球即将毁灭。可是因为阳光明媚,周遭又好像吵吵闹闹,让人身心不宁。他心想,这些就是做了两天东京候鸟的后遗症吧。
电话响起,是高崎打来的,抱怨他怎么不辞而别。长谷川解释说是他睡得太实,叫不醒。又告诉高崎他在冰箱上放了两万日元,感谢他这两日的款待。高崎说这太客气了。挂断电话,他随手翻开迪士尼女孩的对话框,她回复道,这么快就回去了吗?不能一起去迪士尼真可惜。从他发信息到现在三个小时多一点。长谷川料想,女孩估计知道他已经回到老家,所以才在这个时候回信息。
继续往市役所走,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暗喜,这次旅途的意外收获,是知道了候鸟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