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湘江文艺》2024年第2期|徐秋良:鱼塘夜话
来源:《湘江文艺》2024年第2期 | 徐秋良  2024年07月16日06:33

徐秋良,笔名阿良,50年代出生,曾在海军南海舰队服役15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天津文学》《西部》等杂志发表,已出版长篇小说《红土地上的寻找》《芙蓉绣庄》2部,短篇小说《阿良小说集》《远方有诗》2部。

月亮是追着太阳出来的。天边,起起伏伏的群山,张开黛墨色的大口,吞噬太阳最后一抹余霞。月亮就急不可耐地从屋后的青云山那边,爬上屋顶,向大地抖落银色的光辉。月亮的光辉把青云山下的青云鱼塘,照得透亮。三十多亩的水面,平静如镜,折射月亮的光辉,又把青云山下几十户人家,里里外外照得透明。

入秋后,湘中的山区,气候宜人,不冷不热,很多村人喜欢把晚饭搬到户外吃。姜木匠把四方小桌子搬到坪里,他老婆把做好的几个菜端上桌子。姜木匠拿出两个小酒杯,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自泡的药酒,斟满两杯,一杯自己留着,一杯递给对面的儿子。

清风习习,头顶上是葡萄架,月亮的光辉穿透葡萄叶的缝隙,斑斑点点洒落一院。景色撩酒兴。姜有文心里琢磨,父亲今晚有酒兴,不陪上几杯,父亲怕是会不高兴。父亲好这一口,姜有文多年未陪父亲喝过酒了。想想,愧疚油然而生。

“儿子,二十年前,你去市里上班,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在这个坪里,也有这样的月亮,父子对饮,各吹一瓶。还记得不?”

姜木匠举起酒杯,打量着儿子。

“记得。”姜有文回复父亲。

还是天上的这轮月亮,还是在这个葡萄架下,父亲苍老了很多,姜有文也不是当年的姜有文。

姜有文端起酒杯,与父亲碰了一下,脖子上仰,一饮而尽。他没有与父亲对视。酒里泡有红枣、枸杞、当归、黄芪、党参,酒应带甜味。姜有文咽下去,感觉有些苦涩。他没有说出口,伸筷子夹菜,掩饰自己。

姜木匠伸出手,要给儿子续斟。姜有文摆摆手,倒掉茶杯里的水,斟满一杯酒。望着满满的一杯酒,和酒杯里荡漾的月亮,他突然想起李白的诗: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面对父亲,他不是一个人在独酌,但孤独苦涩的心情,比当时的李白还要沉重。

“爹,儿子没出息,不孝顺,好久未陪你喝酒。来,我敬你一杯。”姜有文端起茶杯,一口喝完。

“少喝点,老倌子,儿子明天还要回市里上班呢。”姜木匠老婆提醒。

姜木匠一脸的酒兴,没有停喝的意思。

姜有文看看母亲,又望望父亲,他提着酒瓶,又给父亲满上一杯。

“爹,今晚我去鱼塘边的高脚屋里守夜。”

姜木匠伸出手,向老婆摇摇,示意她不要说。他认定这是儿子的孝顺,不能拂了儿子的心意。

“要得。高脚屋里守夜,能和鱼说说话。”姜木匠很爽快地答应了。

姜有文接连给父亲敬了三杯酒,丢下一句话在餐桌边。

“爹,娘,从今往后,我就睡在鱼塘边的高脚屋里,替你们守夜护鱼。”

姜木匠堂客还没有来得及嚼碎这句话的意思,姜有文径直朝鱼塘边的高脚屋走去。那条大黑狗,跟在姜有文身后的影子里。

姜木匠的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菜地,是青云山脚下几十户人家共有的。这些年来,年轻劳力进城打工,孩子跟着父母进城读书,留守老人已挥不动锄头,很多菜地已荒废了,长了茂密人高的杂草。菜地过去是果园,果园承包变更过几次。前年才是邻居伍叔承包了。果园过去就是青云鱼塘。姜木匠承包这口鱼塘二十多年了,姜有文在县城读初中、高中,后来读大学的所需费用,都是姜木匠从这口鱼塘里网上来的。

青云鱼塘为不规则的三角形,一面是挨青云山脉,一面靠青云村,鱼塘顶角对着青云山。青云山上有股清澈透明的泉水,日夜奔放,流入鱼塘。鱼塘蓄水,除供应村民生活用水外,还要灌溉鱼塘下游的百多亩农田。承包合同有约定,作田种粮要优先养鱼。逢大旱年,青云山的泉水变细,鱼塘里的水位下沉,鱼再多,承包户也要允许抽水救禾苗。就这条,村上很多人望而却步,不敢伸手。姜木匠虽只有小学文化,木匠手艺却是方圆几十里有名。做百家手艺,吃百家饭,见多识广,眼看承包鱼塘的人不多,就站出来,拿下第一年一万元、以后每年递增10%的标的,签下鱼塘承包合同。合同一签五年,盈亏自负,中途不能反悔。合同签订后,放两万元押金,合同期满,再交余金。期间变卦,两万元押金不退。回到家里,姜木匠说,沿门手艺,工价涨不起,一年到头,成不了万元户,这鱼塘可帮助家里实现万元户梦想。记得你爷爷说过,解放三十多年来,月亮照塘底的年份,也就那么两三年,那是百年难遇大旱年。不要怕,有钱赚。姜木匠去信用社贷款两万元,交了押金。

人算不如天算。第一个承包合同,有三年连着大旱,四五十天不下一滴水,青云山流出水,勉强能供应村里人吃用水。那时是双季稻,正值晚稻生长季节,缺不得水。姜木匠老婆一肚子怨气,姜木匠忍着,咬牙坚决履行合同,抽水救禾苗。随着鱼塘水位一天天下沉,塘里的鱼闹翻了,每天都有很多鱼死亡浮上水面。姜木匠拉着老婆,每天天不亮,用三轮车拖鱼上县城卖。卖鱼的速度,赶不上水线下沉的速度。姜木匠就让老婆,给青云山下的邻居免费送鱼吃,每天送一条。姜木匠的行为,赢得村民的赞许。看到姜木匠的亏本生意,很多村民甚为同情,通过自己的人脉和关系,帮着姜木匠在城里找鱼的销路。头一个合同,姜木匠没有赚到钱,信用社的贷款还欠着,原先做木匠积攒的钱也贴进去了。姜木匠横下心硬挺着,合同到期,按合同如数上缴三万四千元,又顺利签下第二个合同,青云山下的人都同情姜木匠,没一个人站出来竞标。此时,姜木匠打下自己的算盘,向村委会提出要求,合同要签订十年,村民都举手赞同,无人反对。

姜有文发自内心钦佩父亲。他在去高脚屋的路上,对自己说,要有父亲一半的格局和眼光,不至于今夜沦落到鱼塘守夜。

鱼塘堤坝是60年代加宽加厚的,很牢实,守塘护鱼的高脚屋就建在堤坝中央,两边兼顾。第二期合同履约不久,那年入冬,姜木匠得急性阑尾炎,在县城医院住了三天。回来发现塘里的鱼,晚上被人拖过网,损失很大。姜木匠老婆怀疑村上有内应,要报警。姜木匠没有吭气,只是向村上出具书面报告,在鱼塘堤坝上建了一间守夜的高脚屋。高脚屋为长方形,约二十平方米,屋内放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还堆放些袋装颗粒鱼食和杀鱼草的工具,吊一盏10瓦的灯泡。姜木匠从街上买回一条杂交的黑狗崽,每天晚上住高脚屋。姜木匠说,每晚躺床上,和塘里的鱼对话蛮有味。黑狗崽就睡高脚屋下,陪着姜木匠。

听母亲说,第一期合同期满,口袋里是亏的。那段时间,父亲夜夜静坐在鱼塘边,母亲怕他寻短见,就守着陪着。父亲说,你回去睡吧,我要和鱼说说话。

药酒不是白酒,后劲足。姜有文感觉两脚轻飘飘的,重一脚轻一脚朝高脚屋走去。身后的影子,一会拉长,一会缩短。大黑狗一会在影子里,一会在影子外。

初秋还有酷暑的惯性,白天炎热,到了晚上,凉爽渐渐舒漫开来。高脚屋建起来后,姜有文还是第一次入住。他站在堤坝上,打量鱼塘里那只如银盘似的月亮,感觉乡下月亮要比城里月亮明静,素洁。秋风从水面吹过来,全身舒爽。

高脚屋在月色的笼罩下,显得孤独,宁静。四周蛙鸣虫叫,此起彼伏,如同一台没有指挥的音乐会,你吹你的,我唱我的。鱼塘里的鱼,时不时跃向空中,击打水面,发出的响声,似这支交响曲中的重音符。

清风裹着稻香,从窗户外漫进来,有些醉人。姜有文进入高脚屋,坐在床铺上,透过右边窗户,看着水库,波光粼粼。转过身,从左边窗户眺望,广阔的田野,稻浪起伏。

姜有文轻声吟诵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感觉诗味根本不是课堂上能体会得到的。

“咚咚咚。”

“谁?”

“我。”

是姜木匠的声音。姜有文起身开门。

“天气预报说,下半夜有雨。入秋以后,一场秋雨一场凉。你娘怕你着凉,要我送被单过来。”

姜木匠说着,把被单放在床上。临别叮嘱:“早点睡。”

“你回去睡吧,我一会儿就睡。”姜有文回复。

姜木匠走出两步,回转身问:“你不回城里上班了?”

姜有文不愿回答,姜木匠也不追问。姜有文望着月色下父亲变细的背影,长叹了一声,仰面躺在床上,难以入睡。

拿着农学院的毕业证书,赶上国家计划分配的末班车。姜有文当时有两个选择:下乡镇,进工厂。他拿不定主意,回家问父亲。

姜木匠点燃一锅烟,深吸一口,憋在胸腔很久,才又慢慢吐出一圈一圈白雾。

“与农民土地打交道,无论哪朝哪代,人都不会拐大场。站在田埂上,看着农民赶牛犁田,播种育秧,插田扮禾,挑谷送粮,人就踏实,稳当。”

姜有文没有听父亲的,他随柴春枝进了市里的宏大机械厂。柴春枝有亲戚在市计划分配办,她含情脉脉地对他说,你发奋读书,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是为留在城市,过城市人的生活。城市舞台大,资源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凭你的才学,凭你对唐诗宋词的研究和见解,只有城市才能给你施展的舞台。乡镇难圆你的梦。我期待你把唐宋诗人少年红烛罗帐,壮年江湖客船,暮年古刹僧庐的风雨人生的故事,一个个写出来。

柴春枝是学生会干部,人长得漂亮,圆脸,杏眼,一对酒窝镶在白晳的脸上,极受男生的追捧。姜有文看柴春枝,总是偷偷睃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害怕被人发现隐藏在内心深处对美色的贪婪。在学生会组织的一次唐诗宋词的朗诵分享会上,姜有文一口气把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朗诵完,抑扬顿挫,赢得同学们的阵阵掌声。此后,柴春枝就时常约姜有文校园林荫道上散步,徜徉,听他背诵唐诗宋词,讲述诗词里的故事。有几次,姜有文低吟李白的《三五七言》和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暗示自己对柴春枝的爱慕和情感。柴春枝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每到这时,或岔开话题,或匆匆结束散步。在这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相思中,他们结束了学业,姜有文就随柴春枝一同进了市里,分配在宏大机械厂。由于专业不对口,柴春枝安排在厂部办公室,姜有文进了厂部宣传科。

三年后,柴春枝调省科技厅。姜有文去食堂打饭听到这个消息时,发蒙了。他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后面排队打饭的人催促才挪动。柴春枝不辞而别,姜有文怎么也想不通。两年后,宏大机械厂改制,三万多块钱买断工龄,姜有文失业了。姜有文对柴春枝,由爱生恨的浓度,从下岗的那天至今,未有减弱,未有稀释。

为了生计,他在城市拉板车,搬红砖,做保洁,当保安,送液化气罐,背矿泉水桶。只要能挣到钱,什么活都愿意干,什么苦都愿意吃。他很少回家,怕面对父母,怕左邻右舍问他在哪个单位上班,多少钱一个月。

有一次,村里的何娭毑要到市医院看病,父亲打电话,要他帮忙找熟人,给何娭毑看病提供方便。他一大早排队挂专家号,熟悉看病、缴费、取药流程。何娭毑看完病,问他在哪儿上班。姜有文躲躲闪闪,含含糊糊说在市政府后面那个大院。宏大机械厂的确在市政府后面,隔道围墙。下岗的事没敢告诉何娭毑。何娭毑回到村里,逢人就夸姜有文在市政府工作,有出息,有人缘,肯帮忙。姜木匠把这些告诉他,姜有文一脸苦笑。为了这句夸奖,他打肿脸充胖子,耗费了自己一周的打工报酬,保全父亲在全村人中的面子。

姜有文穿梭于几个临聘岗位。命运的转折出现在一次同学聚会。大学同学毕业十周年,姜有文不愿去,是同寝室睡上下铺的郭志勇,连扯带携把他拉上。

在一浪盖过一浪的交杯换盏中,姜有文喝得酩酊大醉。同学聚会一个月后,他被招聘到晟世科技贸易公司上班。事后,郭志勇告诉他,是他的恋人柴春枝出手相助,安排的。同学聚会那天,柴春枝外省出差,听同学们谈及姜有文的不顺,甚为同情,出手相助。她已是省科技厅的处长。

姜有文在晟世科技贸易公司上班五年,当上公司的中层干部,工资年年长见,年终加上绩效奖金和分红,每年二十多万收入。他终于安营扎寨,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添置了自己的私家车。

姜有文手机里有柴春枝的号码,是郭志勇告诉他的。但他一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春节,他想给她发条信息,表达问候和感谢,内容都编好了,终究还是删除没发。姜有文心里明白,他今天在晟世科技贸易公司得到和享受的一切,是柴春枝的影响和背后的推动。但他怨恨柴春枝哄他进工厂,又不辞而别,一脚蹬了他。下岗那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在省厅养尊处优,呼风唤雨,而他在私人老板手下讨饭吃,看老板的眼色行事,她应该补偿他。大学的同学,去乡镇的有的当了乡长、书记,留在机关的有当科长的,有当局长的,还有的升了副处、正处。他们个个意气风发时,他却背着液化气罐、矿泉水瓶爬四楼、五楼、六楼,上气不接下气,个中的苦和难,柴春枝永远想象不到。想起这些,我姜有文凭什么要打电话发信息感激她呢?

姜有文不能原谅柴春枝。他躺在床上,回想这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学父亲的样,坐在鱼塘边,想和鱼对话。清辉月色下,几十亩水面,静悄悄的,听不到鱼说话。远去传来几只狗的吠声,高脚屋下趴着的黑狗在“汪汪汪”附和。鸡啼夜半,狗叫天明。高脚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姜有文似睡非睡,整个人处在缥缈迷糊中。

突然,高脚屋底下的大黑狗,两只前腿搭在门板上,“汪汪汪”叫。姜有文醒来一听,鱼塘对岸,母亲隔水喊他回家吃早餐。

一海碗面条,放在四方小桌上,还冒着缕缕热气。瘦肉丝的罩子,两个煎鸡蛋,这一碗抵得城里两碗。姜木匠坐在对面,一口面一口剁椒,正津津有味嗦着。做面条是母亲的拿手好戏,新鲜瘦肉,切成粉条大小,煎鸡蛋,两面金黄,热气裹着香味,弥漫整个饭屋。早些年,在晟世科技贸易公司上班时,姜有文邀公司领导和同事来鱼塘钓鱼休闲,大家约定早餐来吃母亲做的面条,吃完个个咂嘴。

“娘,我吃不了这么多。”姜有文喊。

“你爹都能吃完,你吃不了?”母亲回复。

父亲吃完面条,碗里剩点残汤,端起碗,底朝天,一口喝下,用舌头舔舔上下嘴唇,发出“咂咂”声。那表情是对母亲手艺的最高赞赏。

“吃得就做得。”姜木匠是自言自语,又是讲给儿子听的。

姜木匠放下碗筷,带着一脸满足,对姜有文说:“待会,我进枣子冲喊张师傅,今晚三点钟,鱼贩子开车来进货。价格比先前跌了些,这年头,有人要货就蛮不错了。听村支书说,在振兴乡村建设中,政府有大的动作,青云村已列入美丽乡村建设规划中,要抓紧把鱼塘里的鱼处理掉。你吃过早饭,去鱼塘边打开四台播食机喂鱼。清早,我杀了几担青草,这会应该吃得差不多了。”

姜有文昨晚没睡好,无胃口,用筷子在面碗里挑来拌去。听父亲说后,他满口面条,含含糊糊“嗯嗯”应答着。

拖渔网的张师傅,姜有文印象深。早些年,姜有文邀领导同事来钓鱼,钓不到就请张师傅拖网。请朋友来玩,不能挂空挡。张师傅拖一网鱼,工钱二百块。姜木匠总是给三百块。张师傅从姜木匠手上接过工钱,转身坐上四方桌打“跑得快”,要不了多久,三张红票子逐渐散成十元二十元的零票子。很快,这些零票子就像漏网的鱼,一张一张溜掉了,钻进了别人的口袋。然后,张师傅拍拍屁股,笑眯眯,收起渔网,骑上摩托车一线烟,消失在山道的树林里。姜有文从张师傅的笑容里,感受到农村人对生活另一面的消遣和排解。

姜有文吃过早餐来到鱼塘边,父亲杀的鱼草都吃完了。水面漂浮些碎青草,这是大鱼撕扯中残存的。大鱼不见了,只有一群一群小鱼在争抢碎青草。鱼不大,争食中激起的浪花也不大。

姜有文打开播食机。听到机器的轰鸣声,鱼塘里的鱼条件反射,像部队的士兵听到集结号,迅速奔赴播食机前,争抢暴雨一般从天而降的颗粒鱼食。争食的鱼,密密麻麻,鱼头挨着鱼头,鱼尾叠加鱼尾。有的大鱼跃出水面,一个跟头翻转,鱼头插入水中,鱼尾击水,掀起浪花。鱼愈大,泛起的浪花愈高。一鱼领先,满塘跳跃。水面像摇落一树梨花,纷纷扬扬的。

姜有文站在鱼塘的堤坝上,欣赏鱼的跳跃。

在晟世科技贸易公司上班正忙的那会儿,妻子又生了孩子,要父亲和母亲去城里住,添个帮手。父亲不肯去,原来是鱼塘和鱼拴住了他。

姜有文围着鱼塘转悠了几圈,回到高脚屋,躺在床上,拿出那本像砖头厚的《唐诗鉴赏》细读。

晚上还不到三点,姜有文睡得正香时,被父亲叫醒,说张师傅骑摩托车驮着渔网已到鱼塘边。

渔网从鱼塘的东头下水,网页撒开,姜有文和父亲各占一边,压渔网水下的钢绳,请来的两个劳力,分别在岸上拉水面网绳。姜有文拉紧网绳,紧贴堤面,防止鱼沿堤面逃跑。网页从东头慢慢向西头移动。渔网拖至鱼塘中央,水面还算平静。偶尔有鱼受到惊吓,跳跃水面,东窜西逃。当渔网拖过中线,向塘的西头收拢时,鱼塘里炸了锅,成群的鱼上跳,有的跳到网外,有的仍落在网内。

姜有文拉着网绳沿堤面移动中,几次遭大鱼冲撞,险些栽进水中。

月亮把清辉洒满鱼塘,蹦跳的鱼沾满清辉,银光闪烁。

“放慢,放慢,不急,不躁。”月色中,张师傅拉长声音嘶喊。

“把网绳压低,贴紧堤面,防止大鱼逃跑,争取一网成功。”姜木匠隔水对儿子姜有文喊话提醒。

姜木匠老婆早已提着几个鱼篓,放在水库的堤坝上,等待装鱼。

鱼贩子准时赶到。他开一辆货车,车箱里整齐摆放垫有冰块的集装箱。鱼贩子要进三十担鱼,直接送省城,他要赶在天亮前,把鲜鱼逐一分摊到市场的商贩手上,赶上城里的早市。

“姜老板,草鱼、青鱼赶大的捉。鲢鱼、鳙鱼、翘嘴鱼下次进,这次不要。”鱼贩子站在堤坝上,用双手握成喇叭状,高声对姜木匠叫喊。

随着网页的收紧,鱼被聚拢叠加在一起。月亮下,只见网内银光跳动,闪烁。

一条一条草鱼、青鱼,被捞出水面,扔进篓子,过秤后装车。捉鱼的嚷嚷声,鱼击水面声,掩盖了旷野的蛙鸣虫叫。

鱼塘堤坝上,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鱼贩子一个月内来过三次,今晚是最后一次。每次都是凌晨三点,无论什么鱼种,也不论大细,只要能被拖网拉上来,都往车上装。省城过来,走高速,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从姜木匠和鱼贩子的交谈语气中看得出,他们的交往交易应在十年以上。姜木匠能这么长时间地留住客户,除了鱼的品质、价格优势外,与姜木匠的为人处世有很大的关系。

每年的端午、中秋、春节,姜木匠提着手抛网到鱼塘打鱼。近水知鱼性。姜木匠知道不同季节,鱼聚集在什么位置,抛些鱼食,撒网打鱼从未空手。家里的网,有一丈八的长度。姜木匠撒网手艺高,他细心捡好网体,站稳脚跟,一转身向空中抛出网,坠子与拉绳立刻拉成圆锥形,圆圈稳稳地落入水中,稍停片刻的,慢拉网绳,不一会鱼就被拖上来。姜木匠就让他老婆挨家挨户送条鱼。人少的三斤左右,人多的五斤左右。青云山下的左邻右舍,逢年过节免费吃姜木匠养的鱼。姜木匠说,远亲不如近邻。鱼塘里的鱼是我养的,鱼塘却是青云山下的人共有的。水养着鱼,也养着青云山下几十号人。大家对鱼塘有感情,送鱼给他们吃,也是送份感情上门。

每次签合同,都是通过村民大会,户主签字才生效。除头一个五年合同亏本外,后来的合同都是赚钱的。村民心里都有数,却没有人站出来竞标。村上的青壮劳力都进城打工,鱼塘下游的农田由过去的双季稻改为单季稻,用水量减少,鱼塘的水一直维持在养鱼的正常水位。

姜有文感受到,父亲与青云山下的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关系如同这口塘里的鱼和水,融洽密切。

姜有文常听父亲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这鱼塘每年能挣十万,我挣八万就好了。

送走鱼贩子,天渐渐蒙亮。姜有文回到高脚屋,躺在床上,手捧那本《唐诗鉴赏》,心思却飞到高脚屋外的远方。

宏大机械厂改制为宏大科技公司,年龄一刀切,线外的买断工龄,线内的签订留用合同。姜有文是大学生,有文凭,年纪轻,有活力,他在留用名册内。公司总经理是原来的副厂长,蛮欣赏姜有文,把他放在公司办公室。经理把公司未来十年的规划蓝图给他看,要他在文字上润色把关,并透露,适当的时候,要送他去工程机械学院机械电子专业进修,为公司发展培养技术人才。

一次工友聚餐,一位和姜有文年龄相同,早几年进厂的车间一线骨干刨床工,酒后炫耀自己的工资。姜有文一听,每月比自己多出二十八块钱,很不服气,就去找总经理论理。总经理那天也不知遇到什么烦心的事,心里窝着火。一听姜有文嫌工资少,上门讨说法,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圆睁双眼损他:你个学农的,翻泥巴抠牛屁眼可以,禾穗上结几粒谷你会数得清,这车间里的机器,你玩得转吗?车间一线工人,凭技术,凭工夫,流汗水,你行吗?

姜有文那时年轻气盛,受不了这般讥讽。他也回敬总经理一巴掌,打得桌上的烟灰缸跳起很高。

“老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哪处不能挣钱糊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狗眼门缝看人,老子不干了。”姜有文一吐为快,不留余地。

“滚。”总经理发出吼叫。

姜有文反手狠狠地关门,发出“砰”的巨响,他原想把“滚”字关在经理办公室,让他自个享受。谁知那“砰”的巨响和“滚”字,紧跟他跑出来,像影子一样,至今还在脑子里绕来绕去。

总经理知道姜有文与柴春枝的关系,不久,托人找到姜有文,要他回去上班,承诺给他加工资,仍然送他去进修学习。还委婉告诉他,低于一线工人的工资,是柴春枝的意思,要磨砺他。姜有文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回复: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他在心里咒骂柴春枝,一脚踹开老子,还唆使人卡我的工资。

姜有文对自己当年愤然离开宏大科技公司,结在心里的疙瘩一直未解开。他认为自己没有错,错在社会对他的不公平。回到青云山下快两个月了,看到父亲与村干部、邻里、鱼贩子,张师傅的交往,他意识到,自己当初太冲动,太执拗,太犟驴。特别是柴春枝打电话来,劝他莫意气用事,忍着点,收敛点,回去认个错好好上班。姜有文在电话里回复:老子死在路边摊尸,也不关你的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柴春枝还想劝,姜有文挂掉手机,随即删除柴春枝的名字。

宏大科技公司现在是上市公司,富甲一方。如果当初听柴春枝的劝告,回去上班,现在至少是公司中层干部,年薪几十万。何至于龟缩在高脚屋?

姜有文躺在高脚屋里,想起往事,睡不着,就着10瓦的灯,轻声吟诵李清照写秋天的词: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高脚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扑通,扑通”,不时有鱼跃出水面,发出击水的声音。那是鱼要和姜有文对话吗?

姜有文突然记起父亲昨天说的,今天上午县乡两级干部要来村里开会,就美丽乡村建设听取村民的意见。父亲要他参加会议。

姜有文踩着一路秋雨,朝家奔去。

姜木匠坐在阶矶上,跷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抽着自己种的旱烟。家里的菜地,有一块最大的土专种旱烟。入秋以后,把旱烟一蔸一蔸砍回来,用草绳倒吊挂在房前屋后,自然晾干。把晾干的烟叶一片片叠好,切成丝,用小口坛子装着,密封,要抽时就抓一把放烟荷包里。姜木匠的烟锅是铜质的,据说是祖传下来的。姜有文小时候经常为父亲点烟。烟锅里烟丝接火后,父亲深吸一口,只听得烟筒里的水“咕哝咕哝”响,父亲再慢慢吐出一圈一圈的白雾来。抽烟,是姜木匠一生的嗜好。姜有文问过烟瘾咋这么大,父亲说在主人家做手艺,累了,抽袋烟歇歇,久而久之就上瘾了。

姜有文从村部开会回来,拖条小靠背椅,坐在姜木匠的旁边。

“县政府来了一位副县长,还有县里的几位局长,乡里的书记、乡长都参加了会议,阵势摆得蛮大。”姜有文说。

“讲了些什么?”姜木匠问。

“无非是讲振兴农村,建设美丽乡村的重要意义,政策规定,措施办法,要村民全力配合支持。”

姜有文准备把领导的讲话,一条一条向父亲复述。姜有文记性特别好,会议内容无须做笔记,却八九不离十。他明白,家里的事父亲讲了算,他只是代父开会,不能做主。

“赶要紧的讲,政策规定,措施办法,再讲讲你的看法。”姜木匠打断儿子的讲话。

县里准备在全县打造十个美丽乡村示范村,其中省级一个,市级两个,县级七个。第一批五个,青云村在第一批内。青云村有青云山、青云鱼塘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和条件,被确定为省级示范村。根据设计规划图看,要对青云山下几十户农家进行改造,拆除房前屋后的破败建筑物,家家户户穿衣戴帽,一律白墙青瓦,拓宽村道,沥青路户户通。建立污水处理系统,垃圾集中分类。农田土地平整,实行机械耕种。菜园、果园按规划分类种植,鱼塘终止承包合同,提质改造,建成水上乐园,实行智能化管理。青云村海拔高,气温低,环境好,是天然氧吧,号召家家户户利用自己的房屋,做民宿,向城里人开放。盛夏酷暑季节,吸引省、市城里人来青云村休闲、度假、避暑。这些都用公司+集体+农户的模式运作。

会上,领导多次重复讲到,新来的县委柴书记如何重视美丽乡村建设,亲自抓,将来还要到现场察看。现在从上到下,都是这么拥着一把手。姜有文怕父亲反感,这一点,他就隐瞒了。

“你怎么看待这桩事?”姜木匠问。

“我嘛,我觉得当一个家庭温饱问题解决了,富裕了,就会追求更高层次的舒适,把家里搞得漂亮些。家庭和社会一个理。政府在农村树立发展的标杆,方向,引导广大的农村人都朝这个道上跑。美丽乡村,我理解就是绿水青山,诗意田园。我感觉现在党和政府是实实在在为百姓办事。屋内改造由村民自己负责,屋外的建设由政府投入,千百年难遇的好事善举。青云村被选上,是村里人的运气、福分。”姜有文停顿一会,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们家要做哪些事?”姜木匠问。

姜有文迟疑片刻,看了一眼父亲说:“家里的事,你做主,你说了算,我不多事。”

“不是多事,是想事,琢磨事。”姜木匠揪住话题不放。

见父亲一定要他说,停了一会,姜有文道出自己的想法:终止鱼塘承包合同,尽快把塘里的鱼处理掉,方便政府在冬季尽水干塘抽淤泥,搞建设。拆除堤坝上守夜护鱼的高脚屋,屋后的猪舍、旧墙,屋前的篱笆全部拆除,这葡萄棚,要看规划是否允许保留。家里这栋楼房,上面四间完全可腾出做民宿,重新装修,添置家具,明年就可对城里人开放。你和娘住一楼。屋后的猪舍拆除后,建个厨房,餐厅,让入住的客人可去菜地摘菜,自个做饭,过田园生活。抢在青云村所有人的前面,做个样板民宿。

姜木匠听了,好一阵不吭声,只顾自己抽烟。突然,伸手拍了一下姜有文的后脑勺,说了句让儿子意外的话:“在城里磕磕碰碰二十多年,没多大长进。回到乡下才住两个月,醒悟了,明白了。好,就按你的做。”

“只是”,姜有文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姜木匠收敛笑意。

“承包鱼塘的合同还有两年,村民都签了字,如果政府提出终止合同,政府要赔偿的。我们先提出终止合同,我们是要按合同兑现支付村民的钱。”姜有文在企业干了这么些年,明白合同受法律保护。

姜木匠沉思片刻,对儿子说:“这些年承包鱼塘,赚了钱,村民心里都有数。碍于面子,他们都带手过堂,没眼红的。我主动提出,终止合同付两万元给村民,图大家高兴,也算是在美丽乡村建设中,带个头,助村支书一把。什么事跟政府走,跟大势走,不会拐大场。”

晚上,姜有文躺在高脚屋里,回忆白天父亲讲的话,感觉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对世事的洞明看开,不如一个乡下养鱼、做木工活的手艺人。他摸摸后脑勺,父亲那一巴掌,好似儿时考个好成绩,得到的奖赏那样兴奋。

姜有文回到乡下的那天起,就把手机关了。出门时交代妻子,有事打父亲家的座机。姜有文回到乡下几个月了,妻子昨晚第一次来电话,说今下午大学同学郭志勇找他有急事。

自从集资款被卷走,血本无归,姜有文的手机就被打爆。白天锤门打户追款,晚上电话不断催债,不得安生。他觉得城里像河流中的一个大漩涡,二十多年了,没有学会蹚过漩涡的本领,险些被漩涡卷走。他决定回乡下,到父母这个家的港湾靠靠,歇歇脚。他把久搁书柜里的各种版本的唐诗宋词,提了一大袋,从中寻找古人消解苦闷的药方。

下午四点多钟,郭志勇开车来接姜有文。神秘兮兮,说大学同学小范围内聚个餐,一定要他去。姜有文不想去。郭志勇说,同学还会出卖你在乡下躲债?话说这份上是在将他的军,姜有文只好跟着上车。

他们驱车来到县城郊区一片幽静的树林里,这是前些年乡村树木“移民潮”进城的,有罗汉松、红梽木、桂花树、樟树、银杏等,城里大街小巷没处安身,它们就集结在这块土地上等待。林子的主人就在这里建了个小四合院,取名“知鸟音”,院门口有一副对联:“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寻乐,斟壶酒来。”小院里喝茶、吃饭、打牌一条龙,生意蛮好。今晚就他们一桌。这里不豪华,也不奢侈,价格不贵,来这里的客人图个安静、舒适、绿色。

姜有文站在门口看完对联,郭志勇扯着他来到茶室。

今天休息,茶室已有七个同学先到,见他俩进来,都起身逐一打招呼握手。相互闲喧过后,姜有文选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倾听同学们侃大山。他们都是河流里划船的好水手,无论体制内还是体制外的,个个光鲜,很有头面。他们海阔天空地侃,他们有本钱侃。姜有文始终不插一句话,内心里很不是滋味,脸上却强装认真聆听,面带微笑,不住点头。

六点半钟,一位同学看看手机,站起来说,我们去包厢等。

包厢很宽阔,一张圆桌摆正中间,可坐十五六个人。包厢三面落地玻璃,环境雅致。

今天的晚餐只有十个人,已到九人。郭志勇坐在买单的位置上,他正对面的位子空着,姜有文被安排在空位的右边。姜有文在公司上班时,参加过接待。空着的位子是老板坐的,他坐的位子是老板要宴请的主宾。姜有文几次起身离座,都被旁边的同学按下,其他位子已被同学占座。姜有文如坐针毡,忐忑不安。郭志勇没告诉他,不知旁边的虚席等待的是哪位。

有人敲门,大家都站起来迎接。

柴春枝?

姜有文差点脱口喊出来。他跟着站起来,血压升高,心跳加快,手足无措。

柴春枝已进到包厢,迅速扫视一遍,然后逐一握大家的手,叫着名字,偶尔调侃学生时代的趣话笑柄。很自然,很得体,丝毫没有做作和摆谱。

圆圆的脸上,镶着一对酒窝,杏眼明亮,开口露出一排洁白细细的牙齿,齐肩的秀发,用蝴蝶结拢在脑后,蓝色素花的长裙,制式白衬衣上罩件橘红色的外套。柴春枝的气质,折服了包厢的男同学。

柴春枝用手使劲握了一下姜有文的手,眼睛凝视瞬间,迅速挪开,对一桌的同学说:“我们班上的才子,今晚可否朗诵诗仙的《将进酒》,给同学相聚助助兴?”一句话把姜有文从窘境中解救出来。一桌人拍手叫好。

柴春枝入座后,眼神示意站在旁边极不自在的姜有文坐下。接着说,我来县里快半年了,忙于公务,还没来得及看望各位老同学。志勇打电话,说约几位靠近方便的同学来看我,实在不敢当。今天大家来了,有的是从市里过来的,有的是从邻县过来的,我又迟到了。为表歉意和谢意,今晚我尽地主之谊,请各位老同学吃顿便餐,我自己掏腰包,同学们放心,我不会去报销。无酒不成席,大家喝点酒。不过提醒同学们,喝酒不开车,交警抓到,找我也不管用。

大家都笑了。郭志勇站起来说,春枝同学到县里来主政一方,是我们同学的骄傲。你大胆放手干,不要有顾虑,同学们不会找你伸手要官、要项目。今晚你请客,我买单。大家都是开车来的,酒就不喝了,我们以茶代酒,祝春枝同学在县里顺风顺水,多为老百姓做些暖心的实事。

不喝也好,同学之交淡如水,要得,我们喝茶。柴春枝举杯敬大家。

姜有文至此才知道,坐在他旁边的柴春枝,就是那天村上开会,领导们开口闭口的柴书记。两条凳子间只有一线空隙,姜有文觉得二人之间有一堵高墙,有条深壑。郭志勇这个混蛋,不告诉他,让自己置于尴尬中。为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姜有文勾头只顾吃,始终不敢接话,也不敢看她。柴春枝不停地往姜有文碗里夹菜,姜有文不好推辞,夹多少,吃多少。其他同学在餐桌上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时间也不早了,她细声对姜有文说,你慢慢吃。然后站起来说,我约了两位县里的老干部,登门拜访他们,向他们请教。我先走一步,你们边吃边聊。

姜有文没有起身送柴春枝,待郭志勇一众人送柴春枝上车返回包厢时,带来的两瓶杜康酒,其中一瓶被姜有文喝去一半,瓶子握手里,人趴在桌子上,似在抽泣。口里含混不清念叨“……害惨了,被她害惨了……”

郭志勇一看这阵势,气不打一处来。他走过去,一把抢过姜有文喝剩的半瓶酒,叫上一个同学,架着姜有文丢进小车里。

郭志勇把姜有文送到鱼塘边的高脚屋里,近似歇斯底里地吼叫:“姜有文,别装蒜了,我不知道你能喝多少?这半瓶酒能灌醉你吗?你再这样,我把你扔进鱼塘,醒醒酒,你信不信?”

“何以解愁,唯有杜康。如今她这么风光,神气,还有你们,个个神气八担。我呢?我如丧家之犬,流浪野狗,有家不能回的流民,都是她给骗的,害的。”姜有文挺身坐起来,酒气带着唾沫星子,喷射郭志勇。

郭志勇一巴掌推过去,打得姜有文仰面朝天,躺在床上。

“你读书读蠢了,不像个男人。你晓得柴春枝内心的苦吗?你问过她吗?安抚过被你划伤的心灵吗?”郭志勇恨不得掐死姜有文。

柴春枝的父亲是南下干部,落实政策后,官复原职到省科技厅任副厅长,后提拔到省政府研究室任主任。老婆去世后,他请求组织把女儿柴春枝调到省科技厅。

柴春枝调到省科技厅后,把她和姜有文的关系,向父亲和盘托出,希望父亲出面把姜有文也调到省城。她告诉父亲,姜有文研究唐宋诗人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她希望他在这方面有作为,也为父亲找个知音女婿,退休后有共同语言。柴春枝的想法,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父女为姜有文的调动,争吵过多次,互不让步。在漫长的相互劝说中,父亲苦口婆心地对柴春枝说,唐诗宋词与现实生活相差甚远,茶余饭后,花前月下做谈资可以,把诗人的情感带入社会现实中,会一团糟。受你爷爷和小学老师的影响,我从小喜欢唐诗宋词,就是太沉溺这些东西,浸染太深,一辈子跌跌撞撞,吃了不少苦头。别人说我心无城府,口无遮拦,不合时宜,不会拐弯。你还找这样的人做丈夫,要步你妈的后尘,跟着他吃苦吗?柴春枝听不进去,她回复父亲,非姜有文不嫁。气得父亲摔碗砸碟,脑梗中风,不久去世。

“父亲离去,柴春枝非常愧疚。后来听说你成家后,她就彻底打消了念想,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成了工作狂。至今,她仍然是形单影只,她不苦吗?”

郭志勇继续说,“我曾经深爱着柴春枝,可她心里只有你。我主动退出,希望你们百年好合。可你呢,怨恨她,咒骂她,拒绝她的帮助,对她的帮助不领情,把她对你的帮助,看成对你应该的补偿。你把她善意的提醒,看成挡你发财的恶意。当初,她的话你听进去了,会债务缠身,有家难回吗?她调省城,你去看过她吗?写过信吗?打过电话吗?为了你,她父亲被活活气死。在她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你成家娶妻生子,往她伤口撒盐。你有男人的气派和担当吗?”

两个男人躺在床上,谈到天亮。姜有文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高脚屋外哗哗啦啦下起了大雨,秋风卷着雨水,从窗户飘进来。高脚屋,有股凉意。

姜有文从楼梯往残墙上爬。姜木匠在下面喊,爬不得,爬不得,年岁久了,墙脚不稳靠。姜有文不听,结果刚爬上墙垛,站直,抽那根横梁,墙面闪摆晃荡,姜有文来不及下跳,连人带墙砸了下来。骨头硬不过砖头。姜有文的右腿骨裂。姜木匠要送他去医院,他死活不同意。姜木匠便去铁犁冲叫来治跌打损伤的师傅,几剂草药敷上,天天见好转,一个月便能下地行走。伤筋动骨一百天。师傅叫他拄根拐杖,支点力,一个月内不挑担,不负重,走路悠着点,很快会恢复健步。

屋后的猪舍,按规定拆除有补偿。姜木匠说要包给乡里的专业拆迁队,用猪舍拆除后的残值,加政府的补偿款,足可以付清拆除款。姜有文说,自己闲在家里没事做,猪舍自己拆,补偿的钱自己挣,拆下的砖头、木材、瓦片,好的可用作建厨房餐厅,也不枉在家里吃闲饭。姜木匠心里说,早晓得这样精打细算,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他没说出口,怕伤儿子的自尊心。谁知出了这档事,拆除款未挣到,还拖累父母。姜有文看着腿上敷的药,有些愧意。

寒露,鱼塘水位下降,塘里的鱼也不多了。村上见姜家发生这样的情况,就同意春节过后尽水、干塘、抽泥、消毒。鱼塘边的高脚屋也放春节后再拆。

姜有文觉得高脚屋安静,要父亲把他大学毕业后存放家里的十多册不同版本的唐宋诗词鉴赏、研究论文,连同从市里带回来的一提袋书,都搬到高脚屋,他想利用养伤的这段时间,全部通读一遍,做些笔记。然后,选出自己钟爱的五十位诗人,按照柴春枝当年的建议,把他们“少年红烛罗帐,壮年江湖客船,暮年古刹僧庐”的风雨人生,用散文诗意的笔调,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大学时,姜有文就有过写作梦想,柴春枝看过他写的几篇故事梗概,特别欣赏,鼓励他写。大学毕业后,姜有文把已写好的二十多位唐宋诗人的故事梗概,连同书籍封存在家里。那晚在“知鸟音”吃饭,他似乎看到柴春枝用眼神在问他,书写出来了吗?

姜有文是青云山下唯一的大学生,乡、村两级领导找到他,要他回村上开办农村书屋,场地由村上提供。美丽乡村建设,不仅要有稻香,花香,更要有书香。姜有文思来想去几天,终于答应了。

秋雨不急不慢地下着。姜有文在高脚屋里,伏在旧书桌上,翻开王维卷时,发现里面夹有一张泛黄的便条,上面用蓝墨水写的几个秀丽的字,仍然很清晰:痴情莫若王维。便条上没有落姓名,夹在王维那首《相思》诗中: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这几个字太熟悉了。柴春枝何时置入的?姜有文想起来了。毕业那一年的一个周末晚上,柴春枝约他去校园林荫大道散步。一个月前,柴春枝借了他的《唐诗鉴赏》归还。两人散步时,谈到王维,不恋朝堂权贵,不攀龙附凤,唐玄宗虽有暗示,玉真公主真情表白,王维毅然决然回到乡下和初恋结为伉俪,虽后来仕途坎坷不平,亦不后悔。姜有文突然问,你的名字来源王维的这首诗吗?柴春枝笑笑,没有直接回答。她说,父亲特别痴迷唐诗宋词,小时候喜欢听父亲背诵唐诗宋词,听他讲诗词里的故事,听他讲诗人的故事。

姜有文在那盏10瓦的灯泡下,和着窗外嘀嘀嗒嗒的雨声,一个字一个字,反反复复,细声念读,唏嘘不已。回想起郭志勇那晚送他回高脚屋说的一番话,同学聚会时,柴春枝不断地给他夹菜,细声细语地嘱咐他慢慢吃。姜有文突然扬起巴掌,朝自己的脸上狠劲扇了两巴掌:“我浑蛋!”

姜有文在一次朋友组织的饭局上,认识了一位南方来市里投资的老板,人称金哥。年龄比姜有文长五岁,充满活力,仗义豪爽。金哥敬姜有文酒时说:“我是外来客,到贵地讨碗饭吃,人生地不熟,这杯酒算是拜码头,拜托姜总关照。我敬你的酒,理当双杯敬一杯。”金哥端起两杯酒,同时倒口里,一饮而尽。姜有文不是老总,但这个“姜总”他很受用。姜有文随即端起杯子喝完,又补-杯,不能服软。酒桌上有来有往,姜有文回敬金哥。金哥说,你是坐庄,我是行庄,姜总敬我的酒,我必须大杯。金哥用茶杯满满地斟上,碰过杯,金哥一口干完。姜有文咽不下这口气,也换成茶杯,底朝天。二人你来我往,格外投机,众人起哄,一场酒下来,姜有文和金哥各吹了一瓶。朋友结缘于酒,姜有文和金哥成了好朋友,常聚一起喝酒。

金哥在本市城西拍到一块地,五百亩,成立鑫源国际贸易股份有限公司,要建一个超大型商贸城,集购物、娱乐、游玩、住宅于一城,投资几十个亿。一次酒局上,金哥要拉姜有文加盟。开出的条件丰厚,任鑫源国际贸易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年薪八十万。那时,姜有文体制内大学同学,月薪才四五千块钱。金哥许诺,公司董事会成员、部门负责人年底按股份多少派红,商贸城建成后,由姜有文全权负责。鑫哥在全国多个城市布点,他要统筹全局,本市的业务全部委托姜有文管理。

姜有文被金哥开出的优厚条件打动,他踌躇满志,决心和金哥大干一场。自从被宏大科技公司踢出来,做临时工挣钱糊口怄的气,至今未消解。来到晟世科技贸易公司十年了,仍然是部门负责人。他感到一腔热血,一身本事,没有挥洒的舞台。到鑫源国际贸易股份有限公司任副总,是时势造就他,是运气推着他出人头地。姜有文很想在下次同学聚会时,独自一人包揽,享受鹤立鸡群、众星捧月的味道。

鑫源国际贸易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研究决定,除银行贷款外,积极向社会融资。其中,公司内部员工每人五十万,中层干部每人一百万,董事会成员每人二百万,公司正副总经理每人三百万。内部员工年利息五分,社会融资利息三分。散会后,姜有文立刻回家,和老婆商量,把家里八十多万的积蓄全部提出来,用现在居住的这套四室二厅的房子去银行抵押贷款,动员岳父母把家里的老底拿出来,向亲戚朋友四处借钱,一共凑足三百万,打到鑫源国际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的账上,换回一张欠条。姜有文拿着这张纸,兴冲冲回家,感觉身后跟来的是滚滚财源。妻子手有些发抖,脸色铁青。姜有文像打了鸡血,对她说:“怕什么?我在公司上班,一有风吹草动,我立马把钱转回来。”他算账给妻子听:“从亲戚朋友那儿借的一百多万,条子上写的是三分的息,我们从公司领取的是五分的息,一进一出转个手,从中赚二分的息。一百多万,一年下来,你算算,风里来雨里去你天天上班,这抵得上你多少年的班?”妻子转忧为喜。那晚,两口子抱团还做了个美梦。

公司紧锣密鼓融资,忙得不可开交。姜有文在办公室琢磨,如何向大学同学借钱,扩大业务时,一个不熟悉的座机号码打进来。开口听音,是柴春枝打进来的。她在电话里那头说,传言你现在上班的这家鑫源公司,正四处向社会融资,用三分的息吸引客户,这是非法的,不受法律保护的。提醒姜有文倍加小心,不要陷进去。

这个时候的姜有文,已沉醉在躺着发财的美梦中。原来累积的对柴春枝的怨恨,还没排解。她突然来电说这番话,似是点燃了心中怨恨的导火线。他硬邦邦地对着电话吼叫:“你是怕我过上好日子是吧,老子就是倾家荡产,也不会乞求柴处长的怜悯。”随即挂断电话,此后再无联系。

柴春枝的电话,虽然没有促使姜有文把投放进去的钱取出来,但也为他进一步融资敲响警钟,划下红线。姜有文滑向泥潭深处时,及时止住抽脚回来。否则,他将是万劫不复。姜有文回忆这些,第一次省醒,感觉错怪了柴春枝,愧对柴春枝。

“咚咚咚”。姜木匠敲门,打把伞,站在高脚屋门外。

姜有文开门,父亲告诉他,村支书捎信来,说乡村书屋的设计图纸出来了,要你去看看。

“好的,我一会儿就去。”

立冬之后,美丽乡村建设项目全面启动。“公司+集体+农户”运作模式,深受村民欢迎。家家户户的猪舍、残墙、垃圾已全部清理干净。村民房屋外墙已安装脚手架,师傅正拖材料入场,开始对房屋外墙粉刷。因项目建设用水,尽水干塘、抽泥、消毒放春节后进行,高脚屋暂时不拆。青云山泉水流入水库的沿线渠道,施工队已铲除淤泥,渠底铺了一层河砂,水渠两边正在修栈道,路面铺水泥镶鹅卵石。污水处理系统正在开挖管道,村道拓宽,已铺沥青。果园、菜地也在按规划施工,房前屋后、道路两边都种植树木花草。明年开春,青云村将以崭新的面貌对外开放。

姜木匠手艺好,参加村上的项目施工建设。鱼塘由公司接管,村上要他继续水库养鱼,还准备打造一条小木船,姜木匠为游客表演撒网打鱼。他每天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显得挺快活的。

姜有文仍住在鱼塘边的高脚屋里,继续写他的文稿。他选定的五十位唐宋诗人的故事梗概,发到省城出版社,很快收到回信,同意出版,还预付了两万元定金。

这两天,绵绵秋雨,工地像泥潭,施工暂停。早饭后,姜木匠走前,姜有文跟后,围着鱼塘溜达一圈,又爬青云山。通往青云山的路,全部铺设丹霞石砖。五六岁开始,姜有文就在青云山上玩耍,砍柴,捡山菌,掏鸟窝,和伙伴们躺在溪流里洗澡,捉鱼,打水仗。几十年前的事,仿如昨天。姜有文跟着父亲的脚步,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往上爬,显得有些出气不赢。儿时的快乐,像溪里的水,流向远方,不能返回。半山腰有个石亭,何时构筑,村里老辈没人说得上。姜有文和小伙伴常爬上石亭,双手握成喇叭状喊山。回音在山林中穿越,回荡。声音传到山下,在农田耕作的大人,知道孩子们在山上玩得上兴,家长都放心。

姜木匠父子俩在石亭静坐一会,没有继续攀登。

“回去。”姜木匠起身下山。

回到家里,姜木匠打开锁,从木柜子里取出农村信用社的存折,当着他老婆的面,交给姜有文。

姜木匠有神的双眼,盯着儿子,沉默一阵,然后说,这个存折上有一百八十万块钱,这是我和你娘承包鱼塘二十多年全部的积攒。那年,你回家要借钱集资,我没有给,你背后还说我是小气鬼。当时,要是心肠软,给了,今天就没有这个存折了。留着这点钱,防病防老。我和你娘的身体不是从前了,怕哪天倒下,拖累你们。你娘和我说,儿子比你强,留钱干什么。儿子不如你,留钱干什么。我想想,也是这个理。眼睛一闭,钱都是你们的。与其死了给,不如活着给,图个好脸色。你拿去,把钱取了,把账还了,把老婆孩子接回家,好好过日子,好好干你自己想干的事。美丽乡村建设,给青云山下的人带来希望,我和你娘还能挣到钱。

人嘛,有点像天气,有晴朗的时候,也有阴雨的时候,有皓月当空的时候,也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人的一生,有时像爬山,半山腰歇歇脚,知道爬到山顶还有很长的路,还要一番功夫。转身下山,知道身后还有一座山就行。

姜有文坐在鱼塘边,静静地看着水面,他仿佛听到塘里的鱼在和自己对话。

今晚的月亮特别的圆,特别的亮。姜有文站起身,眺望氤氲浓郁的青云山,又看看水库里银盘似的月亮,他回到屋里。

姜有文决定,明天一早回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