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4年第4期|林晓哲:缓慢生长(长篇小说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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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长篇小说在纪实色彩之下隐约可见写史雄心。小说以双人口述的样式,交织讲述世代生活在中国南方乡村的他们——林德成和赵巾铎。时间跨度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及至当下之四世同堂,娓娓道来各自七十余年的生活历程和那代人的集体记忆,尽展瓯地风物人事,由此折射出中国社会之巨大变革。作品在波澜壮阔的时空下,探测和塑造父辈的内在形象。泛黄的生活场景,独特的地域方言,影像般映显出这对普通夫妻从少到老的为人处事以及喜怒哀乐,从中或可管窥中国百姓扎根中华大地、坚韧向上的精神底蕴。
缓慢生长
□ 林晓哲
序 文
本文是一部“双人口述史”。口述者是一对中国南方的乡村夫妇。两人讲述了各自七十余年的生活历程,其中的大部分时光彼此交织在一起。我感到他们讲述的故事如同随水而去的片片落花。
我所在的县城与他们相距不远。我常常驱车来到他们的居所,坐在客厅里,打开手机录音机,与他们聊上一两个钟头,然后回到县城进行整理。随着整理的深入,我不再提醒他们我将到访,地点也不再限于客厅。我开始随时联系,随时到访。我去过一家厂房、一座寺庙,也曾驻足于他们开辟的几块小菜园中,还在他们的几位至亲和好友家里逗留,乃至一起探访几个事发现场。这是一场持久而细致的交谈。当然,也是真切的。我仿佛回到了一个个过往的生活场景,看到了夫妇二人从少到老以及喜怒哀乐的面容。
这对南方的乡村夫妇有时会流露纳闷的神色。当交谈停留在一场小小的闹剧、一个小心眼、一次冲突或一顿争吵时,他们会担忧那会不会让他们倒霉。他们问我,这些有什么值得写的呢?他们不过是一介平民。于是,在某一次交谈前,我带上了几本书。我想让他们看看他们的讲述未来可能的样子。我举起第一本书《悠悠岁月》。我告诉他们本书的作者是一个法国人,年龄比他们稍长几岁,她在书中写下了一个知识女性的记忆以及她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接着,我举起厚厚的《午夜之子》,告诉他们本书的主人公生于印度独立日的午夜时分,他在书中与这个新生的国家共同成长。而他们也与他同龄,也正好生在一个新生的国家建国前后。最后,我举起《活着》。多年前,他们看过一部名为《福贵》的电视连续剧,就是根据小说《活着》改编的。我说:
“如果福贵的孩子们还活着,可能正做着与你们相似的事情。”
他们笑了。
确实,他们是一介平民,但或许也是中国历史上最独特的那一代农民中的一分子。说到这里我被自己感动了,一度哽咽失声。好在他们对我的夸夸其谈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不再纠结。或许也在憧憬,细碎的回忆变成一本书的样子。
我在整理时遇到了一个问题。他们操持一种冷僻的方言。那是吴方言中的一个小分支,素以晦涩难懂著称。据说,它曾在一部美剧中被誉为“恶魔的语言”,由于无法破译,还在多次情报战中发挥奇效。使用这一方言势必带来阅读障碍,而一旦放弃,又无疑会让他们的讲述失去神采,甚至失真。谁能想象他们满口北方话的样子?最终,我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保留了相对容易理解的方言词汇,并对部分词汇做了注解。我希望这一尝试会对阅读有所裨益。
此外需要说明的是,与经典口述史不同,本书中出现的人名和地名大多是杜撰的,对于其中的一些人事,笔者还做了调整和改动,以期与现实拉开距离。因此,通过本文按图索骥是徒劳无益的。
我想,多年以后,我一定会清晰地记得这段珍贵的访谈时光,并且永远怀念。
第一章
德成·广播消息
泥河与西垟,只隔着一爿垟[1]。
我亲爷,就是我丈人,岁少时节常常来西垟玩。日本人蹲在西垟,他也照旧来玩。我亲爷来西垟,总会路过三房坛。三房坛,是西垟三房人的晒谷场。我的老屋,在三房坛北首。我亲爷常常在三房坛上碰着我爹。我亲爷与我爹相识。我亲爷的姑姑嫁到西垟,是我爹的大妈。我爹的阿姐嫁到泥河,又是我亲爷的二嫂。他俩碰着,免不得打声招呼。那一年,我新出生。他俩打招呼,免不得提起我。我是我爹的第一个孩儿。当时未取正名,只有绰号。我的绰号是“呜哇”。我亲爷不晓得,这个还只会呜哇呜哇叫的“呜哇”,转日会成为他的大女婿。
与我爹打声招呼,我亲爷接着往河埠头走。当时,河埠头住着两户大户,一户是佛性公,一户是翼如公。佛性公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时任最高法院大法官。翼如公已经过世,生前在厦门大学教书。民国时节,佛性公,翼如公,还有我的大公阙如公,是西垟最有名望的读书人。
佛性公的大公子住在西垟,我亲爷在他家里当过家庭教师。我亲爷还有个朋友,是翼如公的公子。两户人家里,都住着日本人。在那里,我亲爷结识了一个伙夫。这个伙夫,原先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生。
有一日,我亲爷和伙夫在翼如公的宅门角听广播。他俩精细听着,伙夫凑近我亲爷的耳朵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们蹲在这里,是为了接应从东南亚撤退的日军。”手掌在头颈上一抹,又说:“千万别讲出去,否则你我头颅不保。”
我亲爷已经听出眉目,日本人是要投降了。突然,一个日本小队长冲过来,手指戳着我亲爷,大声喝道:“你刚才听到什么?”
我亲爷说:“我刚才听到,在菲律宾,你们有一支部队,被美国人团团困住,损失惨重。”
小队长眼睛一瞪,把我亲爷轰走,随即又带上几个日本人,来追我亲爷。我亲爷觉着不对劲,没胆逃归家,而是逃进阙如公的屋宕,躲在屋宕后的柴爿堆里。阙如公早年在日本留学,当时也已经过世。
日本人一户一户搜,当真搜到阙如公的屋宕,搜到屋宕后的柴爿堆。他们手提长枪,戳了几下柴爿,转身走了。
我亲爷说:“我的命,就这样保住了。”
我肚里想,亲爷啊亲爷,你的命假使保不住,我的命会有多大变化?
德成·“温州汉奸”
我爹给日本人抓走了。
不仅是西垟,门前、山根、双望、山前、泥河,邻近许多村的青年人,都给日本人抓走了。日本人需要人手,把兵器运到宁波港。
赞锡公也给抓走了。赞锡公是我爹的朋友,与我爹同岁,辈分比我爹大一辈,所以我叫他“赞锡公”。赞锡公活到一百岁。他在世时,常常说:“当初,我给日本人担大炮,是一粒米也没吃过,日日跟着日本人吃炸猪肉、炸牛肉、炸鸡肉,吃得饱登登、满肚油。”
不晓得我爹吃什么。我爹细瘦,当不了担夫,只能当伙夫。日本人休息时,会把我爹关进他们占用的屋宕。只有到了饭点,才把他放出来煮饭。
有一日天光[2],日本人放我爹出来煮小接[3],赞锡公跑来寻我爹玩。
我爹问:“阿锡,你晓不晓得,有几个山前人逃走了?”
赞锡公说:“晓得。”
我爹问:“你晓不晓得,到了宁波港,日本人不会送我们归家?”
赞锡公说:“晓得。”
我爹问:“日本人不送我们归家,我们怎么归家?”
赞锡公说:“走归家。”
我爹想,我不晓得走归家?他张张日本人,轻声问:“我俩也逃走?”
赞锡公也张张日本人,点点头。
他俩约定,吃了日昼,在某地会合。可我爹不放心赞锡公,他晓得,赞锡公是日日吃得饱登登、满肚油。
我爹问:“你是真逃还是假逃?”
赞锡公说:“真逃。”
我爹说:“你真逃,我俩就相偕逃,假使你假逃,我一个人怎么逃?”
赞锡公说:“逃,逃,一定逃,一定逃。”
我爹煮了日昼,就开始琢磨怎么逃走。他看着几个日本人在河里泅水,肚里想,假使给他们看着,就说自己去拉尿。我爹双手搭在裤裆口,慢慢往外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飞跑起来。
可赞锡公迟迟未到。我爹一直等到接力,他才慢吞吞走来。
我爹急哭:“阿锡,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赞锡公还在笑:“吃了接力逃,力气更足啊。”
他俩一路逃,逃到黄昏,想寻个地方困一夜。在路上,他俩碰着一个老太爷,问:“老人家,有没有地方给我俩困一夜?困在阶檐头也行。”
老太爷问:“你俩是从日本人部队里逃出来的?”
他俩点头。
老太爷说:“你俩给日本人做事,没人会给你俩过夜,就是阶檐头也不会。”
他俩呆了。
老太爷看他俩面善,又说:“间壁有个学堂,去那里碰碰运道,或许会有人给你俩困一夜。”
他俩寻到学堂。学堂里,有几个女人收留了他俩,还煮了一顿黄昏给他俩吃。第二日,他俩重新上路,几个女人又吩咐:“把身上值铜钱的物事都丢掉,特别是日本人发的工夫钱,切切记着丢掉。”
他俩想不通,日本人发的工夫钱,不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
女人说:“假使让老百姓晓得你俩给日本人做过事,定当把你俩当汉奸抓走。”
他俩问:“我俩怎么是汉奸?我俩是给日本人抓来当担夫的啊!”
他俩舍不得把钞票全丢了,丢几张,裤兜里存几张,又拆开衬衫的袖管,把剩下的钞票卷进袖管的夹层里。
女人说:“切切记着拣小路走,千万别走大路。”
可是,他俩还是走到小路的尽头。正是杨梅熟时节,空气里飘着酸酸甜甜的滋味。他俩又渴又饿,馋水直流。前面摆着一个杨梅摊,他俩稀里糊涂冲上去,捧起一个个杨梅,摸了又摸。
他俩问:“老司伯,杨梅多少一斤?”
摊主瞟他俩一眼。
他俩又问:“老司伯,杨梅多少一斤?”
摊主问:“你俩不是本地人,是哪里人?”
他俩把什么都忘了,说:“我俩是温州人。”
摊主问:“你俩是温州人,来这里干吗?”
他俩说:“我俩是从日本人部队里逃出来的担夫。”
摊主大叫:“温州汉奸!温州汉奸来啦,抓温州汉奸!”
一大班人突然涌上来,宛若守株待兔。
“把温州汉奸捆起来……带到乡政府里去!”
他俩吓煞,伸出手指头,大声说:“我俩是种田人,你们看呐,手指头这么粗!”又露出肩胛头,大声说:“我俩是种田人,你们看呐,肩胛头这么红!”
一大班人只管在他俩身上摸,把能摸着的钞票摸光,才放他俩走。
直到逃到下一个山头,他俩才有胆休息。他俩坐在山路上,你看看我的袖管,我看看你的袖管,“嘎嘎嘎”笑个不停。
我爹说:“笑到肚痛。”
赞锡公说:“一班呆大。”
可是,他俩再也没胆讨物事吃。我爹饿得受不了,只好趴在溪坑上,“咕噜咕噜”喝溪坑水。赞锡公嫌憎我爹:“阿高啊阿高,你肚里饿得受不了,我是再饿个十几日也没事,这些日子里,我是日日吃炸猪肉、炸牛肉、炸鸡肉,别人讲,当担夫会死,结果我日日吃得这么爽。”
我爹不响,是没力气拌嘴。
他俩又在山里过了一夜。这一夜,只好困在草蓬里。困不着,抬眼望星光月夜。第二日,他俩终于翻过大山,走到大荆。大荆在箫城北首。走到大荆,也就是走到自家地盘,无需再提着心走。他俩荡到大荆街上,从袖管的夹层里掏出钞票,买了几斤番薯条,大口大口地咬。正咬着,突然看到之前逃出来的山前人。他们是被抢得只剩一条裤头,可怜兮兮地坐在路坎上。
我娘说,我爹归家时,我正好满月,突然在她怀里咯咯直笑。我娘肚里想,该不会是我爹归家了吧?爬到窗口一看,当真看着我爹兴冲冲往家里走。
阿铎·落水的人
我爹逃走了。
当时,我爹是箫城救济院的财务主管和附属学堂校长。
我爹为什么会逃走?以早,我爹还想过去延安。我外公爷一晓得,赶紧介绍他去盐民子弟学堂教书。我爹上课时,对学生讲,一个人三十六岁没出息,是真的没出息。这句话传到盐务局的耳朵里,就把他开除了。因为那一年,是民国三十六年。我爹当救济院附属学堂校长时,地下党常常在学堂里做地下活动,我爹都给他们提供便利,以至于他们还以为,我爹是另一条线上的同志。新中国成立时,新县长是我爹高中学长,也劝我爹留任。
可我爹却逃走了。
我爹究竟为什么逃走?他自己也讲不灵清。有时,他说,是一时糊涂。有时,他说,是受人蛊惑。半斤烧酒落肚,又说,是给粪堆害的。
那个时节,粪堆是肥料。救济院的名下,有上千亩田产,就有上万个粪堆。新中国干部来接收救济院时,十分厉真,把我爹提供的账目丢在一边,连一个个粪堆也要重新清点。我爹不解:
“诸位是觉着我赵某会捧着粪堆归家?”
我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困不着。他肚里想,他们对粪堆都这么厉真,何况是对人?越想越愁,越愁越吓。当夜,我爹丢下我娘和我阿哥,空脚空手逃走,逃到下山[4],加入一支残余部队。
有一日,我爹所在的残余部队,有十几个新兵,被一支盘踞在玉环披山岛的土匪抢走了。
我爹凑巧与披山土匪头头相识,自告奋勇:“我去把人抢回来。”
我爹头头问:“你一个读书人,怎么抢回来?”
我爹说:“我自有办法。”
我爹头头笑笑,说:“你去就去,命只一条,别断送在那里。”
我爹站起来,捧着一碗酒,一口喝光,再一丢,独自乘船去披山。那阵势,宛若关老爷单刀赴会。
见着土匪头头,我爹拱手笑道:“兄弟,还记得我不?泥河赵典澄,特特来投靠你。”
头头一看是我爹,随手拉他到船头喝酒。
筛酒,干杯,筛酒,干杯。两个人,不晓得有多少烧酒落肚。我爹酒量好,喝不醉。头头却喝多了。风飘飘动,船飘飘动,人也飘飘动。
头头说:“兄弟,你跟着我干,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我爹问:“你信不信得过我?”
头头说:“你有心投靠我,我怎么会信不过?”
“好!”我爹大叫一声,又给头头筛酒:“你信得过,兄弟我就送你一份大礼。你新抓来的十几个新兵,我认识,我可以劝他们,投靠你。”
头头一听,快活煞,带着我爹,踉踉跄跄走到另一条船上。船舱里,正关着那十几个新兵。船上只有两三个守兵。其中一个守兵,给我爹打开船舱。
我爹趴在船板上,对下面的人使眼色,假模假样劝几句,接着,走到头头跟前,搭着他的肩胛说:“搞定!”话音一落,随即闪到头头的身后,掐住他的头颈。
头头闷了一下,才想起求饶:“兄弟兄弟,别冲动,别冲动,慢慢讲,慢慢讲。”
没人晓得,百年前,我家族出过父子两代武举人。我爹虽未练过武,但身上淌着练武人的血。
我爹带着十几个新兵,平安归来。那十几个新兵,拜我爹做“大哥”,还把我爹高高抬起,抬到上等舱。我爹的头头,也封他做一份宣传刊物的主编。
看起来,我爹是顺风顺水,不会归家了。可他想归家,日日夜夜想归家。我爹躺在上等舱里自问,赵某人啊赵某人,你抛妻弃子,就是为着跟一班亡命之徒混在一起?你读书读到哪里去了?
苦楚极了。所有苦楚,都只能埋在肚里,直到碰着一个新逃来的副官。
一上船,副官就来抢我爹的上等舱。我爹不肯,那十几个新兵也不肯。阵势一摆,副官落荒而逃。后来,为着那份宣传刊物,我爹带上一份介绍信,去寻人设计版式。没想到,我爹寻的人,正是副官。副官早年毕业于一所美术学堂。不打不相识。两个读书人,也成了好朋友。
唯独副官看出我爹的心思。
有一日,副官正与我爹闲谈,突然问:“阿澄,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我爹说:“你讲。”
副官问:“你家里,是不是上有老下有小?”
我爹说:“是。”
副官凑近问:“你想不想归家?”
我爹不响,点点头。
副官当头一棒:“那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我爹问:“现在还有回头路可走?”
副官说:“你写封信给家里,我托人带出去。”
不久,我爹收到我外公爷的回信。我外公爷带着我娘去问了一个解放军亲眷。解放军亲眷反问,姊夫是读书人,怎么会枪毙他?
一日天光,海上雾露很重,我爹带着几个兄弟出海巡逻,巡到黄华岸口,丢下机枪,逃归家了。
我娘见着我爹,哭着喊:“你死哪里去了,怎么死这么长远才想着归家?”
在下山,我爹统共待了八个月。我爹一归家,我娘肚里就有了我。
德成·血牙
我爹入党了。
我爹的介绍人,是蹲在西垟的工作组同志。我的正名“德成”,也是工作组的同志取的。我家和工作组,住在同一座老屋里。老屋里还住着几户人家。我一家人,住在西轩间。工作组的同志,住在东轩间的阁楼上。
入党前,我爹对工作组坦白,他当不得党员。我爹岁少时节,在反动政府里当警察,还当过几日警长。日本人退到西垟,我爹的五叔是海屿乡长,与日本人也有勾连。
可工作组不同意,他们说:“你的情况,都调查过。你当警察,是代服兵役,当警长,是识字眼。再说,你五叔是你五叔,你是你,你五叔与日本人有勾连,不等于你有勾连,何况,你还给日本人抓去当过担夫。”
入党后,我爹又当上农会主任。我爹是西垟第一任农会主任。不久,我爹带着农会干部,抄了佛性公的家。佛性公已经逃到台湾,只留下大公子一家人。
有一日,我爹带着我,走到阙如公的宅门头。阙如公的宅门塌了,唯独宅门头立着四对旗杆夹。旗杆也倒了,剩下几块夹杆石。我爹摸摸夹杆石,对我说:
“德成,你要记牢,这是我们上辈人留下的。我们家族,曾经是箫城最有名望的耕读世家。”
第二日,我爹送我去祠堂读书。
我爹说,我们家族,曾经“七世耕读”。我十世祖秀迪公,后世尊称“大鼻头太”。相传,大鼻头太在深山老林斫柴,斫到宝贝,从此富甲一方,开始虔心培植子女读书。我九世祖方莱公,是秀迪公第三子,后世尊称“三房太”,是家族第一位秀才。我八世祖兴运公,是一位贡生,以兴修水利之功,在祠堂立碑。我七世祖启统公,一生追求功名,可惜也只以贡生终老。启统公二弟启亨公,启亨公独子大椿公,父子二人,一个任箫城梅溪书院主讲,一个是箫城公认的文坛盟主。宅门头的四对旗杆夹,正是为他们祖孙四人而立。往后我上辈几代人,还都是秀才。我家族的藏书,有两万多卷。不过,我爹带我去摸旗杆夹时,已经所剩不多。那些藏书,有的毁于一场火灾,有的给我爹一个堂兄弟称斤卖了。我家原先也有几本,后来也丢进镬灶孔,烧了。
我太伯公和太公俩兄弟,继承我高太公六百亩田产,到我阿爷,只剩下几亩上坟田,到我爹,就一亩不赘,沦为贫农。
我太伯公和太公俩兄弟吃乌烟,吃光了田产。田产,都卖给佛性公家族。
我爹说,我太伯公本来也是才子。相传,翁垟街大地主洪鲁山立牌坊,请我太伯公写对联,我太伯公说,写没问题,担十袋乌烟来调。洪先生当真担来十袋乌烟。又传,我太伯公和太公贪玩,天光出门带灯笼,黄昏出门不带灯笼。为什么?因为天光出门,必定黄昏归家,黄昏出门,必定一夜不归。又传,他俩日日吃乌烟,吃得昏昏沉沉,常常困到日昼才起来拉屎,还会问老太太,娘啊娘,我怎么老是拉夜屎?
我爹讲故事时,也吃烟。我爹吃烟,吃到一半,就揿了,嵌在耳朵上。我爹的耳朵上,总是嵌着半支烟。我爹说,这样,可省一半烟钱。
我的班级,在祠堂的东轩间。一个班级,通共二十来人。在班级里,我年龄最小,年龄大的,比我大六七岁。我的成绩,照样拔尖。
退课后,我会站在兴运公的石碑前认字眼,也会跟同学们去纪念塔玩。纪念塔是佛性公为他的太婆立的。佛性公太婆岁少时节守寡,含辛茹苦,把佛性公阿爷养大成人。佛性公阿爷成年后,出海张渔,各式的鱼都往他网里钻,别人两手空空,唯独他满载而归。他们本来是穷苦人家,此后慢慢富余。
纪念塔外,围着几株罗汉松,俗称“娑罗树”。娑罗树会结果,秋天结出娑罗人,我会和同学去摘娑罗人。纪念塔砌得很讲究,一圈栏杆,都磨了石英,摸着溜光光。沿着台阶走上去,中间是塔柱,有三米多高。塔柱下,嵌着一块石碑,碑文是蔡元培先生题的。佛性公在北大读书时,蔡元培先生是他的老师。
纪念塔的西首,有一个小操场。我读一年级时,小操场上枪毙过三个人。
我爹不给我看枪毙,我就躲到翼如公的屋宕里看。翼如公的屋宕在小操场后面。走到稻坛[5]下,我发现瓦背上也骑着一排孩儿。翼如公的孙儿阿虔是我好朋友,正蹲在地下,看到我,马上叫:“德成,来,蹲下。”
我问:“阿虔哥,蹲着又看不着,蹲着干吗?”
阿虔哥说:“等一下枪响,还不吓死?蹲着,听听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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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瓯方言)大片田地,多用于村名。
[3](瓯方言)上午的点心。下文“接力”,指下午的点心。
[4] 瓯地旧称东部海岛地区为下山。
[5](瓯方言)中庭,院子。
……
(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