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7期|晓角:旧语
花 大
村里的人管蝴蝶叫花大,意思是花长大了,长成蝴蝶飞走了。
我不知道第一个这样叫蝴蝶的人是谁,我只记得我第一次抓住蝴蝶,她微微跳动的翅膀在我手里,姐姐你看见了,说:“呀,花大。”然后我就知道花大是蝴蝶了。
村庄是一个很小的地方,长在山里,一句话也不说,也没有人注意,它就长着长着,长出了很多花,册么么,地焦焦,蒲公英,耗子嘴,点地梅,它们也没有人管,也不说话,风来啦,雨来啦,大雨一天一夜下,倒春寒来啦,冻伤的杏花还在春天开放时,花大也长出来啦。
姐姐,你也是一朵花。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时我刚学会捉蝴蝶,站起来才比炕沿高一点,但是那年我发现能感觉到春天了,像一棵草苗子,被五月热乎乎的阳光照透,风吹过我眼前,淡淡的绿色,墙头在春天也黄灿灿的,我赶紧跑出去了,我整天在村里跑,然后那个春天的下午我一转头看见了你。
你就站在你家门口,靠着栅栏,村里的羊群还没回来,去地里刨茬子的大人还没回来,你宁宁静静地站着,夕阳金绽绽在你身上,破旧的红衣服照成血的颜色,你手里正剥着蒜呢,袖口黑油油的,污渍夕阳里也发光,然后你一抬头,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你长得不好看,嘴天生往一边扯,脸又黑又红,但你对着我笑了,笑得金绽绽的。
姐姐,你就走进我生命里了。
你是一个不容易的姑娘,就住在村子那头,你爸从小带着你,满脸泥垢汗水让他成了个黑脸男人,他总低着头,低头时像没有脸,他走过几个村子,来到咱们的村子时,带着你,于是你们住了下来,你是个好姑娘,你以前是嘴里装着冷风的婴儿,你来了,一点一点长大,你长到一棵牛馒头花高时成了这个村子最爱笑的人。你见着谁都笑,见到狗,见到羊,也笑,有些坏孩子朝你扔沙子,沙子穿进嘴里吐不净,你捂着脸往家跑,堆在墙角的闲人也笑了,他们的闲话在风里追着你,你趴下身子钻进栅栏里,也初尝这世间的苦味。
姐姐,一些地方我和你差不多,我也穿着旧衣服但我不如你,你尝到苦味还是会笑,我尝到苦味只剩下沉默。
那一笑后十几岁的你和六七岁的我成了好伙伴,你每天给你爸喂好羊做上饭就走来找我,我们一起去村子盛放到初秋的野花里寻找花大,“姐,花大有几条命?怎么年年抓不完。”你笑了,又有口水流下来,“花……花大和花一样,地里死,地里长。”最常去的山后,野花成片成片,这朵长成花大飞走了,那朵便又开了,山丹丹等红花开到最红时还要往大长,一使劲飞成了最艳的红花大,翅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我永远也抓不住,莺尾花细长朵,欣柔到极致成了极美的长翅膀淡蓝色花大,轻飘飘飞起来,手绢儿似的飘到天空不见了,蒲公英满地长,满山长,它的花大是白伞伞被风吹远时才能长成的指甲盖大的小金黄蝴蝶,肚子圆圆的,里面装着苦味的水,满坡豆豆苗转眼也开了,小碎花落进泥里,鹅黄色的薄翅膀花大从地面飞出来,飞过我手边。童年最多的是白花大和灰花大,它们是最多也最没有名字的花长成的,比如初夏白茫茫的杨树花,早春野地里角状的小花,庄稼花,或者打发死人扔在路边的纸花。它们飞不高,带着翅膀的残缺缠绵着结对飞,有一只被雨打了,被我抓了,剩一只还迷迷茫茫着。
天蓝瓦瓦的,下午彩虹般过去。
姐姐,我最多一下午抓到过五只蝴蝶,我把它们装进用冰凉树叶做成的小牢笼里送给你,太阳下山,我转头回了家,第二天再来找你时,你却把它们放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直到秋深,霜生起来,枯叶埋葬大地,花大种子样回到地里了。
第二年花大还在地里沉睡的时候,你说你要离开村子了。你用我不知道多久的时间决定这件事,也许你第一次尝到沙子苦味时就开始考虑了吧。你努力干活,学做饭,学烧火,学针线,学着不流口水说话,你对着镜子一遍一遍笑,对着墙一遍一遍对比身高,你也在深夜告诉自己要离开这里,像后来的我一样?
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你起了个大早,给父亲做好早饭,扫干净地,擦干净炕沿桌子,和你从小熟悉的每一层土每一块砖告别,和梁上的燕子告别,和装过蝴蝶的草笼告别。你把前几天洗干净的父亲的所有衣服叠好,做这些时你不吵醒他,然后带上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馒头和几件你的衣服,还在睡梦中的父亲你也告别了,你一个人上路了。
为什么没有来和我道别呢?
你走了,夏天又来了,我一个人去抓花大,把它们关在玻璃瓶子里,看着它们美丽的翅膀发呆,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花大的美丽其实是可憎的,比花朵的美丽更可憎,花朵尚有根须叶子挑选土壤,它们却太独立太短暂太孤绝,朝生暮死,寿命不过几天,也不找住处不会捕猎不识风雨,就是飞翔和交配,展翅与死去,它们的美丽翅膀本是镜子,照出村里平庸的人们。
姐姐刚出走那年我经常梦见她,有的梦里她去了城市,到处找工作却常被欺负,她坐在大街上咧嘴哭,人们从她身边走过去,小孩又往她嘴里丢沙土。有时又梦见她堕落了,住在村里男人们说的火车站小旅馆里发呆,因为那张嘴,她比什么都便宜。还有一次我梦见她变得特别有钱,回到村里来,把整个村子都买下来养花大,让我每天陪她抓花大,我还梦到过她死了。
我到处打听她的消息,村里有人说她和男人跑了,有人说她被拐卖了,还有人说在南方的厂子看见一个裂嘴女,很像她,我不信。
很快好多年过去,我也离开家了,我在火车上看这个小村子,它还是老样子,一句话也不说,缩在大山里不动弹,夏天还会有花开,花长大了,变成花大飞走了。
姐姐,你是不是变成花大飞到天上了。
开花饼饼
村里的人管向日葵叫开花饼饼。
开花饼饼不开花的时候人嘴吃它,烈火烧它,泥土化它,只有饼饼开花时有金黄色的香味,但那已经是初秋了。
又是春天了,雪下得很厚,夜里一个人坐在炉子边烤火时我又回忆起那个属于我们村的故事,这次我要记下来。
开花饼饼在春末下种,春末也是夏天的前夕,寒冷正好追不上它,炎热也追不上它,于是种子烤着黑暗泥土里的火,摸索着长出根来,一抬头之间又长出叶子来,它好活极了,抗晒抗冻,不光田里能长,就算沙子里荒野里也能开小小的花朵,开花饼饼没有歪的,越长越高越长越直,如果有人好好照顾它的话,它蒲扇那么大的叶子就会挽留人的衣袖了,它还能长出脸盆那么大的花冠,像经历过太多的人一样低着头。
没有人照顾它也无所谓,世上多少小小的开花饼饼。
这段故事开始在村里大种开花饼饼前,一个女人日落时的开花饼饼般低垂着头颅结婚了。婚礼是村里的好日子,但未必是女人的好日子。她穿着电视上那种婚纱,白生生站在土房子前,天阴阴的,是春天,略有点雨味儿的春天,这画面在我记忆里已日渐模糊。她四周是吃席的村里人,男女老少吵吵嚷嚷,显出那白纱是尘世里的白纱。她家里大人时不时给她拉拉衣服,她就趁这个时刻抬起头四周看看,她一抬头,平凡的脸上全是慌里慌张。
我的记忆清晰起来。
那一年村里零星的开花饼饼打成瓜子儿时,她居然生下了一个女儿。我那时不知道女人怀孕的周期,只感觉村里人变得很坏,他们用我们村最浑的话说新生儿的母亲:“谁谁家骗回来那个女人生了,人家儿子多精明,没花几个钱,比买便宜。”“你以为那是儿子精明?爹妈才精明,处上对象领回家就教给这一招了,白给的劳动力。她爹妈还好意思来……”“人家至少有个仪式,还不算完全做绝。”“仪式啥,谁结婚闹着非穿白的。”我那时小,听着害怕,人们咋一下子变成恶心的臭虫了,能给向日葵重起名的嘴怎么这样了,她们是块猪肉吗?我在夜里哭了。
渐渐地,又到了第二年春天,要种开花饼饼的时节,村里多了个抱着小女孩的女人,那小女孩爱哭极了,白天哭到夜,没了白纱的女人不再垂着头,她苍白着脸抱着女儿整天在村里走,从路的这头走到路那头,走到河边又走回来,好像故意给每家每户听她女儿哭似的,也像是让小女儿哭哭这险恶的人心,村里人背后说那小女孩像妖怪,在哭她自己长不大似的,女人听见了不说话,转过头掉眼泪,那个春天就泛着青色的哭声。我很佩服她这种态度,就跟在她身后,追着抽泣的她说话,但是很快她不能闲着了,婆家让她干活了。
那一年葵花籽的价钱很高,乡上动员各个村多种开花饼饼好挣钱,那个女人婆家也应了号召,要大种往年只做农田点缀的开花饼饼了,女人背着女儿,也和婆家人往土坑里撒种,我们家也种葵花,我帮不上忙,自然跑去她的地里找她看她干活,她干活很好,也许她已经干了很多年了,垄直种匀,板板正正,她低头播种时我看着她的脸,劳动令苍白消失,红彤彤的,为生活害羞似的。小女孩在母亲背上不哭了,她的小脸白白的。我忍不住问女人:“姐,你为啥不把孩子放家里再出来种地?”她愣了一下:“啊,你这孩子,你妈咋不把你放在屋里。”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地里一个男人突然高声问她:“你婆婆还不能管管?人家娃娃是妈有病才带出来,你婆婆不是紧着忙要哄孙子吗?”女人听了这句话红红的脸烧了烧,弯腰捉起一块土坷垃朝那个男人扔去,同时嘴里弹出一句我们村里的脏话来,地里的人全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她的家乡在哪儿,但我打那天起悟到她把自己硬变成我们村的人了。
她像我们村的女人一样跪在地里给开花饼饼松土除草,引渠浇水,用手扯断芦草麻绳一样的根,她的男人结完婚就出去打工了,她从不说想念他,因为他就算回来看孩子也会和她打架,于是她的生活又添了一项,每天从地里挨完苦不管傍晚再闷热也要和墙角下休息的村里人畅聊,她叉开腿往地上一坐,像麻袋一样打开自己无所不谈,她主动骂老公一家,谈自己的丑事好让大家接她话和她聊起来,甚至大大咧咧说起房事来,众人聊得唾沫横飞哪怕第二天有人在地里取笑她。她再也不穿婚纱了,再也不慌慌张张看人了。她整个人又破又疼又狠,不惜把自己当作笑料,大家因为她哈哈大笑,她也靠在地上哈哈大笑。
但是她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她作为一个劳动力能干又加上性格越来越强,婆婆开始让着她,和她分担着哄孩子,在外边打工的男人寄钱回来,她也养猪养鸡,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村里人的心到底是软的,不忍心孤立一个只属于村庄的女笑星,开始给她帮些小忙。
我那时还是一个孩子,我还不懂她的改变背后是什么,我只记得那年初秋全村的向日葵花开了,轰轰烈烈的开花饼饼。
那是几千几万面金色的镜子,被深绿色紧攥住土地的枝干托起,反射蓝天中的自由阳光,整个白天村庄被花朵烤得暖烘烘,我走近一棵开花饼饼,凑近它永远目送着太阳的“脸”,只属于它的浓香喷到我身上,我忽然觉得它是有思想的,每片花瓣很可能有知觉,我坐在它的大叶子下看它粗壮的根,整个村子变成了开花饼饼的森林,会不会这个秋天所有人都消失在花朵的金光里?我怀疑开花饼饼们整夜都在交头接耳……
飘在金色中的秋天结束了,开花饼饼盛极而衰,瓜子填满了曾经浓香的花蕊,曾经的阳光之镜引颈受戮,花瓣化进泥土不再回来,枝干干枯死亡,但依然直直地站在地里。
花朵死去,村人略略富足。
后来我很想问那个女人种开花饼饼的那几年是什么感受,她是不是也喜欢看花,但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几年后,村里人种开花饼饼的最后一年,好像雾要散了,那个已经完全变成我们村人的女人竟然忧郁起来,她还是坐在墙头下,什么都说不出来,静静看着地面。几年时间被她努力埋进地里了,但她的女儿该上学了。
她坐在地上想了很久,想把她男人叫回来,我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在打工的第三年就不给她寄钱了,他去了不知道哪里,也许是北京,也许是上海,反正就是叫他他也不回来的地方,当初是怎么跟这个男人来的呢,她很早就不上学了,才十几岁,一个人去厂子里做工,每天用十几个小时感受自己被碾碎的过程,好像在水里,喘不上气来,所有的力气被机器夺走,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但痛苦时却那么清醒。她会用寄给家里剩下的工资去吃最便宜的自助餐,她总要把自己吃的在厕所呕出来,好像呕出她的苦。然后有一天一个男孩出现了,他会在冬天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兜里,会跟她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会给她过生日,会陪着她,她的人生就飘了起来。
他肯定说了要给她买婚纱,然后她当真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她以为承诺是真的。她穿上那件在我回忆里越来越廉价的婚纱,怀着一个小姑娘,来做我们村子的人。
她一定想了很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下定决心的,但我知道她一定想了很久,想得快哭了。
开花饼饼也知道这是它们疯狂开放的最后一年了,竟开放得比往年早不少,村子最后一次长满金色镜子,最后一次吐出浓香。开花饼饼盛放至地面也是香的,那些年沉进泥土里的花瓣在黑暗深处发起抖来,地底的世界都有了花味。
那个女人在一天下午提着一个蛋糕进门,递给迎接她的小女儿,她亲了女儿一口,然后收拾衣服,太阳落山时,满村开花饼饼美成另一个夕阳时,母女俩坐上大巴车,离开了村子。
后来我长大了,在城市里见过好几个穿婚纱的新娘,她们或愁或喜,被爱或不被爱,都很好看出来,那些白色的婚纱送一个个女人走进她们的命运,我有时会恍惚,坐上大巴车出走的开花饼饼如今在哪里,是否走出了那身婚纱,她是否依然开放呢……
骨 陈
春风起来了,吹倒了人的骨陈。
她伸出手,人间的白色日光一时间照透她,手被照透了,小河一样紧紧攥着骨头的血液撒起欢儿来,白色阳光令血冒出热气来,冒出腥味来,一股逐一股跑遍她九十岁的全身,她甚至听到了河里鱼儿争相往岸上跳的声音。她的心肺也被日光照亮了,心脏在滚烫烫的血里跳着,像一个小孩子第一次玩水,不停举手,伸脚,大笑,点火,她感觉身体是往年她挂上风中的纸灯笼。她想哭却无泪,咬咬牙紧接着肺变成了透明的,都能看到上面的网眼儿,网眼儿里也都是白色日光,日光刺得肺一扇一扇,竟如活了过来,好像鸽子的翅膀振翅欲飞,震动着她房顶样的肋骨。生命结束前最后被照透的她的骨骼,一节一节枯木躺在白色日光的水中,落下一根便融化一根,并不痛苦她隐约听见童年风路过树林的声音。
她死在早晨日光彻底照亮她的那个春天,那是她十年来第一次抬起长在炕上的手,也是最后一次抬起她在尘世的手,仿佛九十年仅是为了等这一春,春天来了,她成了骨陈。
我们村的人管尸首叫骨陈,灵魂一离身,这一生便已作土中的骨陈。
她在日光的余味中飞出自己的身体,脚尖一蹬便轻飘飘飞到屋顶,她还想看看自己做了鬼的手,却只看见淡淡的光影,尘土穿过她落在地上,手连尘土都握不住了。炕上的那具骨陈还睁着眼睛,日光让她的眼珠发了白,她可真瘦小啊,她想起七十多岁时自己得了缩骨痨,年轻时高壮的身板某一天突然开始往里缩,腰缩进去,腿缩进去,胳膊缩进去,背缩进去,巨大的疼痛来袭意味着肉身又要短一寸,能动弹时她很怕这病发作,疼痛来临时她往往正干着农活,正在打猪草,正在背玉米,然后她从地里跑回家缩在炕上,捂着脸呜呜地哭,像是要缩回母亲的子宫里。
她一生连哭和笑都大,可骨陈却这样小。她觉得有点好笑便笑了,如今笑声也只是光影。她不再笑,静静看着五十岁的外孙女哭泣着端水进来给她擦身子,外孙女的样子真像五十岁的她,她五十一岁的孙子跑出门外把一串白纸拴在棍子上挂上墙头,他们的泪水落在地上,溅起只有她能看见的尘土,她在房顶上看着他们匆匆忙忙又有点想哭,他们小时候也是这么哭的,也是这么跑的,先她老死的儿女小时候也是这么哭的,这么跑的。她很想哄哄他们,逗逗他们,于是她落泪了,可眼泪没有落到地上,落进了她时间的光影里。
她飘出家门,太阳高了不太刺眼,她要好好看看生活了一生的村庄。
她故意飞得很低很低,走过无数遍的土路几乎挨着她的鼻子,她满足地闻着土腥味,几百个人影在她脑子里生长出来,王锅扣,李三仁,兰金贵,白玉蛾……都是几十年来和她共同在村庄生活过的人,这些小路他们也走过,走过很多很多遍,走得地都深了。她贪婪地闻出白玉蛾的头发味,那是个失去儿子的小老太太,只有一墙头高,说话蚊子声,在地里做活累了就倒在玉米秆上睡觉,安安静静像谁扔了一件旧衣服。周勇和手背上裂口的血腥味她也闻见了,村庄的冬天年年把每个人的手冻裂,周勇和早晨拉着驴去加工胡麻,到晚上他把胡麻油抹在裂口里再缠上地膜,记得十五岁刚嫁过来时她手疼得不能握,在村口问勇和伯裂口长不上有什么办法,周勇和告诉她:“裂子有良心哩,裂至骨头就不裂了。”
村里怎么一个人都没了,一年一年风全吹成骨陈了。
她终于飘着找到曾经好姐妹林如花的土房,耳朵贴在墙上静静听:“如花,你还在这儿吗?俺也死啦。”可是土墙后只有房梁开裂的声音,蚂蚁出殡的声音。她难过得嘴直哆嗦。她一努身飘进林如花屋里,倒下来的墙堆在炕上,柜子倒在地上,柜子里陈年故衣还有林如花几十年前指甲花的味道,她赶紧趴上去闻,花香凉森森的,好像田里刚下完雨。她眼泪落到林如花的味道上。这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最干净利整的女人,林如花刚嫁过来时教会她绣花,教会她做鞋,甚至教过她唱歌。林如花的眼睛总是弯的,总是笑着的。
林如花,你在哪里,她年轻时被丈夫打了冒雨跑到林如花家,林如花坐在马扎上浆洗她带血的衣服,她靠着窗户愣着神儿看雨。
林如花有六个子女呢,在晚年他们轮流孝顺,这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姐姐一生利利落落,八十岁做了骨陈那年还在窗台上养花。林如花走了后,她越老越想她,经常来她的旧房旁坐着。她闻着雨味儿,自己歇脚时的农活味儿,想林如花的味儿。
她哭得累了,在林如花的旧屋里睡了一会儿,起身继续在村里飞,阳光接近中午了,越来越暖,荒凉的小村子在春天还是暖乎乎的,她贴着曾经坐满人的向阳地停下,多年前这片空地农闲时总坐满了人,老人靠着墙老羊一样眯着眼打盹儿,小孩子跑跑跳跳,去摸一把路边吸麻叶子手烧起疙瘩哭着找妈妈,那年轻女人们手里总还忙点什么,坐在马扎上剥豆角挑豆芽,偶尔转头说几句话,也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看了孩子手上的伤也只骂几句抓把土掩上去。男人们有站有坐,吹吹自己的力气,比比谁的地种得好,每几句话里都骂一句闲街。她在空地上躺下来,天空蓝得赤裸裸,没有人的春天,地凉凉的。
忽然,她想去儿女的墓地看看,她好久没见他们了,他们都埋在村尽头的墓地里,那里还埋了很多村里的人,也许大家会从土里飘出来和她相认呢?她赶紧飘起来,三步并两步,如她年轻时走路。
她飘到墓地的路上落下了雨样的泪水,却什么也打不湿。
墓地上全是小坟包,像一些极小极旧的山,并没有老相识来迎接她,地上只有一些极小的草,远看绿绿的,近看不见了。她心里疼得厉害,使出全力喊了一声女儿的名字,没有人回应。她在小山里翻到女儿的墓,那墓凄凄凉凉的,一看就是村里女人的墓。“女儿,妈也来了阴间了。”她用额头贴着木头墓碑,祈求听到一点声音,却只有蚂蚁出殡的声音。
女儿是她十七岁时生的,生下来才四斤多,常常生病,有一次女儿得了肺炎脸烧得发青,她一个人连夜带女儿坐火车去城里看病,医生们总算把孩子救过来了,她累得昏倒了。她老伴儿一生苛待这个女儿,非打即骂,女儿六岁时因为摔了一摞碗被父亲一脚踢掉门牙,从此成了村里的“漏风娃娃”。她婆婆公公非逼着她生儿子,老两口每天吵架,埋怨对方怎么给儿子找了个不下蛋的母鸡。气急了就来她和老伴儿的家砸东西,她气急了,哭喊起来,用属于她的巨大哭声把老人吓走。
后来她生下了儿子,可是她一生最爱女儿。女儿十岁那年,她背着筐上山挖了一个夏天甜草苗给女儿挣够上邻村小学的费用,还有做花布书包的费用,她在村口看着她的漏风娃娃背起花书包一蹦一跳走远了,又迎着晚霞回来,女儿学习很好,开朗活泼,和她有说不完的趣事。那几年母女俩回家的路上都发着光。人世极少的幸福涌进她心里,她是村里最爱笑的人。
女儿,妈对不起你,没有让你继续读书。
儿子的墓静静靠在女儿墓边,她是做妈妈的,她哭完女儿哭儿子。
儿子从小健康,但是他不像村里有些儿子一样和父亲一起打骂母亲姐姐,他是个心善的人,有一年他捉到一只小野兔,养在缸里,每天割草去喂,直到过年小兔长大了她说打死炖了,儿子却不让,跑到里屋找布条做了个纽扣项链给兔子戴上放它回了树林,可那兔子被人养惯了,忘了跑和跳了,没几天被周勇和捉到过了年。
老伴是在儿子长大时不再打她的,儿子十八九了,那天老头把擀面杖朝她扔过来,却砸中了儿子黑棕色的胳膊,父子两人扭打起来,打得满脸是血……
她活了九十年,活得把儿女都老死了。
春天金灿灿的黄昏来了,整个世间金灿灿的,连墓地也暖烘烘。
她想回家了,真的想回家了。她飞到高处,迎着金色的夕阳往她出生的四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子飞去,那是她的家,夕阳里她又变成了小姑娘,拾一朵春天的小花戴在头上。
在离家还有五里地时,天完全黑了下来,把星星吹亮的风吹散了她。
出 村
他听见雷响在地里。
死亡是地里的雷,这么多年,他终于听清楚了。于是他穿上衣服,深吸一口气,走出门去看阳光了。
春天的夕阳是金黄的,是金灿灿的油,抹满村子,一年中夕阳只在春天有这么浓厚,连石头都被阳光抹得黄坷垃般酥,他感觉脚下的路一踩就冒出油来。
“啊,又打春了,又离死近了一年。”他对着阳光嘟囔出这句话,他想起来很多年前每个春天他都对女儿说这句话。那时女儿还小哩,坐在炕沿儿上低着脸,听见他这句话就呼噜呼噜笑。女儿是怎么长大的呢,时光把她埋得只剩个小脊梁了。
他走到路中间,眼泪往上涌了涌。
“可是我不知道那么多年都是怎么过去的,一个村子那么小,诞生与消亡都不会留下痕迹,可是我从小就长在这小小村庄的哭声与笑声里,它们像蘑菇一样长出来又消失,我的悲喜也长出来又消失。那年我六岁,在梦里见到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化了,我在梦里鬼魂一样看着,很多很多年后,我又看见了这场大火。”
是否我早已是鬼魂。
他在路中间坐下来,最后好好看看他生存了一生的小村庄。这时世界的金灿灿的,每栋小房子安安静静站在化冻的大地上,有人的瓦掀起来了,露出泥土的地方长了癣似的青苔,有人的东墙开裂了,泥土聚成一小堆,无数蚂蚁住了进去。有人大门上贴的对联全被风化了,鞭炮屑似的甩在风里。家家户户的窗户上还挂着辣椒,窗台摆着南瓜,落了灰了,被夕阳照得红绽绽的。小房子们此刻都和他一样看着夕阳,像一群干完农活儿回来的老人,靠在墙角陪着他。
眼泪又往上涌了涌。夕阳上方是蓝而晴的天。
“女儿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她长得很瘦,像条瘦狗,村里的孩子们用石子儿扔她,她刚开始会哭,后来就忘了哭,只是傻站着,又像个小木桩子。我做完农活回家找她,有时哪儿也找不到,我急得发抖,最后却发现她躲在村尾坟地的柳树里面,她还那么小就那么聪明,明白大树的肚子里最安全。后来她长大了一点,还是不会说话,但被打了时学会了打回去,我知足了。”
“树装不下她时,火还没有来。有一片月光洒落在时间里。从她明白她永远不会说话她就迷上了看月亮,冬天的月亮春天的月亮夏天的月亮秋天的月亮,她常抬起头,用手指月亮给我看,月亮有时白,有时又淡黄,她说月亮上有张脸,常看着她又哭又笑,我觉得诡异,就告诉她其实月亮是死的,再过多少年也不会变化,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月亮也没有小一点,这圆盘无情得很。女儿转过头看看我,用力摇摇头,我老了,忘了她长什么样了,就记得她眼睛总是亮得要碎掉。”
他听见风在呜咽。
村里人管去世叫“出村”,人在村里走了一生也不走出去,只等死亡来赶。
他觉得很累,慢慢往河边走,夕阳越来越重,金色沉向极点。天边的星星渐渐从光里浮出来。
河里没有水了,死去的鱼紧紧贴住地面,他听见田螺的空壳里有小小的风声。他在河边坐下,身体里骨头咯咯响。从前的很多从枯河浮出水面。
“妈妈,我有很多年不再想起你,你的独眼是否还亮着,你是否已变成野花和星星。”
“你刚出村时我经常去你生时劳作的地里等你回来,那块地长过玉米,长过土豆,也让我从少年长到中年,地里收成常常不好,我也一生平庸。妈妈,这是无奈的。我坐在地里等你回来,用力伏在土里闻地底的味道,村里人以为我疯了,走路都躲着我,我在等待里度过一个秋天,那年地里什么也没有种,等下雪时我终于明白你不会回来了,可锅却格外干净,妈妈,这是无奈的。”
“我从小梦见的大火,那个夏末还是烧在了我的生命里,大火和梦里完全一致,先从某个小房子里烧起来,迅速点燃大半个村子,有人喊我,我还在地里锄玉米还是什么,我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梦是真的,我永远失去了你。”
他在河边躺下,巨大的落日头颅般掉进深山,夕阳褪干净了,白色星星青蓝天空。
第二天他出村了。
晓角,本名李华,2003年8月生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丰镇农村。内蒙古大学第十一期文研班学员。有小说、诗歌、散文发表于《草原》《中国校园文学》《文苑》《南方都市报》《西南作家》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