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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7期 | 吴昕孺:戴着诗意的花圈
来源:《山花》2024年第7期 | 吴昕孺  2024年08月01日07:15

吴昕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诗《原野》、诗学随笔《心的深处有个宇宙》、散文集《边读边发呆》、长篇小说《君不见——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等二十余部。现为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湖南省“三百工程”文艺人才。现居长沙。

一、不可思议的选择

向上的革命和向下的堕落有时来自于同一个原因,比如家庭的宠溺和约束所造成的逆反心理,最终形成决裂与背叛。向上和向下方向的不同,则取决于内在的信仰。白莽就是在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中,受到新时代影响,选择了革命而不是堕落。

那时,旧的制度、旧的文化刚刚被新的潮流摧枯拉朽地冲击。但在新的潮流中,同样隐藏着旧的惊涛骇浪。无数矛盾、问题、冲突在社会各个领域、各个层面,在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杂夹、纠缠、扞格、互相制约。于是,置身其中的人,他们的思想向度和价值观就会增添更多的可能性,有的犹疑观望,有的义无反顾;有的犹疑观望之后再义无反顾,有的义无反顾之后又回到犹疑观望之中;还有的在向一个方向义无反顾之后忽而转头向另一个方向义无反顾……

诗人白莽的老家在浙江象山县怀珠乡大徐村。他于一九一〇年的端午节出生,这是否昭示着他身上秉承了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血气呢?

白莽本姓徐,家谱上的名字叫徐孝杰,小时候家里人叫他徐柏庭,读书时用的学名是徐祖华。一九二七年九月,他借了上虞人徐文雄的中学毕业文凭,考取同济大学德文补习班,遂易名为徐文雄,号之白,别名徐白,笔名白莽即由此演化而来。像那个年代的文人一样,白莽用过很多笔名,如任夫、殷孚、莎菲、沙洛及Lvan等,其中最有名的是殷夫。

不断地换名,其实是不停地改头换面,在社会夹缝中腾挪躲闪,以保全性命,安顿身心。“苟全性命于乱世”,近两千年前诸葛亮的低徊之语,在二十世纪初,更加贴切地充满着沉痛与悲凉。

白莽的父亲是个农民,他勤学习,好医术,靠自己琢磨出道,治病疗伤,在当地口碑甚佳;母亲则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家庭妇女,相夫教子,把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因此,等白莽出生的时候,他有着不错的家境。

白莽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哥徐培根曾留学德国,当过蒋介石第五军参谋处长和国民政府航空署长,二哥、三哥也在国民党军队中任职。白莽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又极聪明伶俐,九岁便博览群书,十五六岁即诗名远播,因此备享父母兄姐的宠爱。

按常理,他可以吆五喝六,纸醉金迷,做他的纨绔子弟去;也可以利用兄长的“优质”资源,到国民党那里捞个职务,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在厅级干部位置上退休;硬是要弄文学,就待在家里,让你拥书万卷,写出来找个出版社自费出版,哥哥属下的文学爱好者们人手一册,不也名利双收啦……

但白莽偏偏选择了一条最不可思议的道路——革命。

白莽受到的宠爱,让他并不自在。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未成型的瓷器,父母呵护在掌心,生怕掉下来打碎了;而三位兄长,尤其是大哥徐培根,一心只想按照自己的模式塑造三个弟弟,前两个均塑造成功,三弟如此人才,他更是雄心勃勃,要让三弟出人头地。

大哥的这种强势让白莽非常反感,他先是不自觉地朝与大哥给他安排的相反的道路上走。“春给我一瓣嫩绿的叶,我反复地寻求着诗意”,这个生性热爱诗歌的少年,发现从小就没有诗意,到处都是势利的嚣张和被压迫者的呻吟,“我有一个希望,戴着诗意的花圈,美丽又庄朴,在灵府的首座”。他似乎早早地预感到,他诗歌的使命将是不同寻常的,就像他在《孩儿塔》中所写的:

你们为世遗忘的小幽魂,

天使的清泪洗涤心的创痕;

哟,你们有你们的人生的情热,

也有生的歌颂,未来的花底憧憬。

只是你们已被世界遗忘,

你们的呼喊已无迹留,

狐的高鸣,和狼的狂唱,

纯洁的哭泣只暗绕莽沟。

……

这时,他已执意要唱出自己“生的歌颂”,追求“未来的花底憧憬”,来对抗“狐的高鸣,和狼的狂唱”。

一九二〇年秋,十一岁的白莽就读于象山县立高等小学。当时,五四之风已吹遍校园,师生们经常聚会,宣传打倒列强,反对军阀,这让白莽眼睛越来越明亮,思考越来越成熟。三年后,大哥徐培根把他接到上海,考入民立中学“新制”初中一年级。

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发生,白莽所在的民立中学群情激愤,“三罢”斗争如火如荼,白莽积极参与其中。暑假,他回到家乡,和进步文艺团体新蚶社的旅甬、旅沪青年们打成一片,成立五卅运动外交后援会。同时,他开始以新诗为武器,在《新蚶》报上抨击帝国主义侵华和国民党的暴行。

南京路的枪声,/把血的影迹传闻,/把几千的塔门打开,/久睡的眼儿自外窥探,/在群众中羞怯露面,/抛露出仇恨、隘狭语箭!(《意识的旋律》)

结识共产党人贺威圣、杨白是这个时期的大事,他们让白莽奔涌的热血找到了正确的航道。一九二六年七月,白莽用徐白这个名字,跳级插班考入上海浦东中学高三年级。浦东是上海产业工人的集中地,他在这里深切了解到中国工人的生存状况,并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二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白莽因一个“獐头小人”告密而被捕,囚禁了三个月,险被枪决,后在徐培根保释下出狱。

这是他第一次入狱。这次入狱更加坚定了他的斗争信念,出狱后他的诗风大变,不要意象,不要隐喻,甚至连韵律都一脚踢掉。他用最直接、最简要、最有力的方式写出诗歌,从而让诗歌远远超出文学作品的范畴,变成挥舞拼杀的利器。

朋友,有什么呢?/革命的本身就是牺牲,/就是死,就是流血,/就是在刀枪下走奔!……同志们,快起来奋争!/你们踏着我们的血、骨、头颅,/你们要努力地参加这次战争!(《在死神未到之前》)

我以为,这是白莽的第一次牺牲——他首先牺牲了自己的文学生命。一个热爱诗歌、也能写出很好诗歌的青年,毅然抛弃诗歌的基本要素,抛弃让自己作品传之久远的可能,全身心投入到战斗当中。这是令人钦佩的。

二、别了,哥哥

出狱后,白莽听说母亲为他思念成疾,就利用养伤的机会,回家探望。母亲这才知道了他所从事的活动十分危险,但并没有阻拦他,只是一个劲叮嘱:

“柏庭,你要小心呢!”

一九二七年九月,白莽考入同济大学附属德文补习科一年级乙组,和同学中的共产党员王顺芳、陈元达结成好友。不久他转为中共党员,当上了学生代表、学生会干部,主办油印文艺刊物《漠花》。

翌年初,白莽加入蒋光慈、钱杏邨(阿英)组织的革命文学团体——太阳社,组织关系隶属于上海闸北区第三街道支部,书记潘汉年,支委阳翰笙。这段时间,他的创作也进入了一个高潮,《独立窗头》《孤泪》《给某君》《啊!我们踯躅于黑暗的丛林里》等,都是掷地有声的檄文。

呵,我们踯躅于黑暗的,黑暗的丛林里,/世界大同的火灾已经被我们煽起,煽起,/我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喷着怒气……/在火中我们看见了天上的红霞,旖旎!(《我们踯躅于黑暗的丛林里》)

同年秋,白莽再次被捕。大嫂张芝荣让徐培根在上海找熟人保释。获释后,白莽回到同济大学。党组织考虑到他和王顺芳、陈元达的安全,安排他们暂时转移到象山。十月,白莽在二姐徐素韵任校长的县立女子小学当教师。他以小学教员的身份作掩护,深入白墩、爵溪等地农村进行社会调查,编写革命诗章,发动学生排演话剧,到乡下村镇演出,观者如堵。

一九二九年二月,白莽在二姐资助下,重返上海。找到地下党组织后,他决定离开学校,专门从事共青团和青年工人运动。至此,白莽完全实现了从叛逆青年向职业革命家的转变。

他的一意孤行大大触怒了以徐培根为首的家长。他不仅没有按照兄长所期待的去做,反而让哥哥们因为有一个这样的弟弟,而在国民党军队里受到牵连和怀疑,大大影响到升迁和发展。

劝的劝,哄的哄,逼的逼,都不能让白莽回头。徐培根失望至极,在白莽第二次遭捕后,他已无心营救,如果不是大嫂张芝荣出面,白莽恐怕已凶多吉少。不久,白莽收到徐培根一封痛斥他的信。这封信促成他写下了与兄长的决裂诗《别了,哥哥》:

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你的来函促成了我的决心,/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再独立地向前途踏进。/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收回吧,作为噩梦一场。/你诚意的教导使我感激,/你牺牲的培植使我钦佩,/但这不能留住我不向你告别,/我不能不向别方转变。/在你的一方,哟,哥哥,/有的是,安逸,功业和名号,/是治者们荣赏的爵禄,/或是薄纸糊成的高帽。/只要我,答应一声说,/“我进去听指示的圈套,” /我很容易能够获得一切,/从名号直至纸帽。/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不要荣誉,不要建功,/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因此机械的悲鸣扰了他的美梦,/因此劳苦群众的呼号震动心灵,/因此他尽日尽夜地忧愁,/想做个普罗米修斯偷给人间以光明。/真理和愤怒使他强硬, /他再不怕天帝的咆哮, 他要牺牲去他的生命,/更不要那纸糊的高帽。/这,就是你弟弟的前途,/这前途满站着危崖荆棘,/又有的是黑的死,和白的骨,/又有的是砭人肌筋的冰雹风雪。/但他决心要踏上前去,/真理的伟光在地平线下闪照,/死的恐怖都辟易远退,/热的心火会把冰雪溶消。/别了,哥哥,别了,/此后各走前途,/再见的机会是在, /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这是白莽极为重要的一首诗。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第一,骨肉亲情。白莽并不是冷酷无情,相反,他对兄长充满着手足之情。第二,对社会、人生,以及自我前途的洞察,说明他的所有行动都不是情绪化,不是冲动,而是在良知和真理的指令下的奋然前行。第三,抱着必死的决心,对此一战斗的凶险性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是一个成熟的革命者的宣言。

我以为,这是白莽的第二次牺牲——他牺牲了自己的家庭和亲情,断然放弃那么优越的条件,放弃了一切可以让个人获得舒服、美满和世俗幸福的因素,全身心投入到战斗当中。这是令人敬仰的。

三、若为自由故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这首流传甚广的诗篇《自由与爱情》就是不到二十岁的白莽翻译的。当然,白莽不是它的首译者,第一个翻译这首诗的中国作家是大名鼎鼎的茅盾。但由于茅盾不写诗,他的译笔太散,不精致,因此没有流传下来。

裴多菲被鲁迅誉为“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将他与拜伦、雪莱、普希金相提并论。裴多菲只活到二十六岁,一八四九年,当奥俄联军入侵匈牙利,企图颠覆尚在襁褓中的共和国时,裴多菲投笔从戎,策马驱驰,战死疆场,留下美丽而独立的祖国,留下可爱而寂寞的妻子尤丽亚,留下“我愿意是激流”的不朽回响。

裴多菲就是白莽的榜样、典范和先驱者。他非常喜欢裴多菲这首《自由与爱情》,译成中文后,他曾请求姐姐把它绣在他的枕头上。

白莽也有他热恋的爱人——盛淑真。她是白莽的二姐徐素韵在杭州蚕桑讲习所时的同窗好友,外柔内刚,颇有主见。一九二六年暑假,白莽从上海民立中学毕业后,到杭州游玩,住在广福路徐培根的家里。有一天,徐素韵带了好朋友盛淑真过来吃中饭。白莽在女孩子面前很害羞,他没有和这个看一眼就喜欢上了的女孩说一句话。盛淑真笑吟吟地走了,少年白莽却满怀心事,此情无计可消除。二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要白莽给她的好朋友写信。这一写便不可收拾,一张好大好大的情网罩住了两颗年轻的心灵。

“殷夫”这个笔名正是在鱼雁往返的游戏里取的。那个叫徐白的少年渴望自己是一个大丈夫,敢于爱,敢于担当,种种殷切,种种殷勤,全在不言中。

白莽喜欢在每封信落款时把“殷夫”两个字写得大大的,仿佛他已经顶天立地了。而殷者,红也,不经意间他把自己的一生与红色联系在了一起。他真的成了一名杰出的红色诗人。

转眼两年多过去,已由清秀小生变为坚毅革命者的白莽,在组织安排下,回到象山县二姐所在的学校代课,担任自然课程讲授。碰巧徐素韵邀了盛淑真来学校帮她。故乡逢知己,本应是激情四射,本应有无尽倾诉,可白莽在公开场合见了盛淑真,像不认识似的。他们一起教课,同桌吃饭,白莽旁若无人,外人打死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对恋人。

只是每到晚上,面对白白的纸笺,白莽立马恢复了轻松与自信,他把白天想说的话一个劲地涂抹到纸上。他三个月写了二十多首诗,左一个“我的心”,右一个“玫瑰花”……这时候,爱情成了白莽的户主,革命带来的危险暂时放在偏房里歇着。

但白莽没有忘乎所以。爱情的甜美溢遍全身,却软化不了他的革命意志。他深知自己在做一件什么事情,作为一名诗人战士,他无时不敏感地觉察到死神的窥探。他是决意去死的,可现在他决意爱着,享受这人生短暂的甘醪。爱与死的矛盾让他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对爱人的负罪——他多么想爱一个人,然而,他的爱只会给她带来死亡的气息。

死以冷的气息,吹遍你的柔身

我蹂躏你,我侮辱你,我用了死的尖刺,透穿了你的方寸

……

白莽白天面对盛淑真时的冷漠,正是这种负罪感的集中体现。他不敢执子之手,因为他不可能“与汝偕老”。而他那些如痴如醉、如泣如诉的诗稿竟一直深锁屉中,从没有勇气拿给姑娘看。

盛淑真爱上了才华横溢的白莽,她的“殷夫”。她甚至曾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盛孰真”,准备和他一起干革命。一九二七年九月,白莽考入同济大学时用的徐文雄的高中毕业文凭,就是盛淑真帮他借的。她等着心上人手捧炽热的诗稿,敲开她的房门,送给她一个定情的亲吻。

她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其实,答案白莽早已写出,就在他抽屉里的诗稿中——“明晨是我丧钟狂鸣,青春散陨,/潦倒的半生殁入永终逍遥。/我不能爱你,我的姑娘!”(《宣词》)这个年轻的革命者,他只有硬着心肠给姑娘以冷漠,他既无法说出违心的“我不爱你”,更没有勇气向她表白“我爱你”。写在纸上的诗句像一颗颗钉子钉在他心上,但他没有别的答案。

为了更多人的自由!

一九二八年底的一天,在杭州警察局任职的盛淑真父亲,发来电报,说给她在省建设厅谋得一个广播员职位,要她尽快回去。盛淑真一边哭一边收拾行装,她把一件件衣服抖开,折好;再抖开,又折好……她在不断地耗费时间,她在耐心地等着,等着那一声敲门……

那一夜比一个世纪还长,比一生还长。

那是一个寒冷而寂静的夜。

天蒙蒙亮,盛淑真的房间就空了。房门洞开着,像一个永远空着的等待。

我以为,这是白莽的第三次牺牲——他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实实在在地在抛弃生命之前,将一切可以抛弃的都抛弃了。在自由和真理面前,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士。这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四、鲁迅的器重

白莽与鲁迅的第一次见面应是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三日。他先投了一个稿子——译自德文的《裴多菲传》,给在《奔流》做编辑的鲁迅,鲁迅觉得不错,写了一封信去讨要原文。可那篇原文不是单独成篇,而是放在诗集的前面,邮寄不方便,白莽在柔石的引荐下,带着《裴多菲诗集》亲自登门拜访他仰慕已久的鲁迅先生。这本诗集的第二页上写着“徐培根”的名字,鲁迅看了以为是白莽的本名。

见到鲁迅,白莽大失所望。鲁迅不大说话,给人以冷傲威严的感觉,这使自幼受到家庭宠爱的白莽很不习惯,他的表情渐渐生硬起来。与初次见面的人交谈不多,这又正是鲁迅的习惯。尤其是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鲁迅总是倾听的时候多。一来,找他的年轻人,大都有满肚子话要说;二来,鲁迅借此观察和了解对方,探探他们的底细和来访的动机。他对白莽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貌很端正,颜色是黑黑的”。当时,细心的鲁迅发现了白莽的尴尬,他故意幽了一默:“现在时兴攀老乡,那我们是宁绍大同乡呵。”

白莽却一点也幽默不起来。他回到住处,第一件事就是给鲁迅写信,表示很后悔这次见面,不满之意跃然于字里行间。鲁迅对青年的包容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立即回信,向白莽解释:“初次相会,说话不多,也是人之常情。”并告诉他,翻译不能由着自己的爱憎去改变原文,他嘱咐白莽再译几首裴多菲的诗,还特意送了自己珍藏的两本裴多菲著作供他参考。

信和书是鲁迅托柔石送过去的。白莽收到信后,很开心,立即译了几首诗,再送给鲁迅。这次谈话便多起来了。白莽翻译的裴多菲的传和诗,一起刊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上。

鲁迅第三次见到白莽,是一九二九年七月四号。那次见面的详情,鲁迅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中说得很清楚,也很生动:

我记得是在一个热天,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白莽,却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刚由被捕而释出,衣服和书籍全被没收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

白莽还告诉鲁迅:“这是第三回了。自己出来的。前两回都是哥哥保出,他一保就要干涉我,这回我不去通知他了……”

这时鲁迅才知道,那个“徐培根”是白莽的大哥。

这次见面,白莽给鲁迅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如此一名年轻有才的文学青年,却又是如此一位不顾一切的革命者。这正是鲁迅最期待、最赏识,也最疼爱的。鲁迅是那种一竿子插到底的决绝者,他瞧不起那些在革命道路上犹疑拖慢、首鼠两端的人,他把刘半农、废名等都归于此列,因而由青眼转为冷对。

他赶紧以付稿费的形式,给了白莽二十元钱,要他去买一件长衫。至于落在捕房手上那两本“明珠投暗”的好书,就只有痛惜的份了。从此,鲁迅与白莽虽不常见面,联系却十分密切。自一九二九年六月十六日至一九三一年一月,也就是白莽最后一次被捕前,白莽(殷夫)在鲁迅日记中出现了十八次。

五、为了忘却的纪念

一九三〇年三月二日,以革命文学团体创造社、太阳社成员和鲁迅周围的作家为基础,中国左翼作家的精英们成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左联的三人主席团为鲁迅、夏衍、阿英。在成立大会上,鲁迅作了题为《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的著名演讲,其中有一句话是:

我们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

白莽在左联非常活跃。他与柔石交情最好,都是左联缔造和培养出来的“新战士”的代表。柔石比白莽大将近八岁,浙江宁海县人,原名赵平复。他曾跟鲁迅谈起,在老家时,一位乡绅看中了他的名字,一定要让给他儿子用。鲁迅据此推断他最初的名字应该是“平福”,拗不过乡绅才改为“平复”的。

鲁迅很喜欢柔石,他硬气,加上有点迂,“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取“柔石”这个笔名确乎有名如其人之感。

柔石与白莽在性情上有些不同。白莽聪明过人,性情果毅,该狠的时候狠得下来。柔石则略显憨厚,容易相信别人,热情得有些盲目。比如,同是危险,白莽和柔石都会冲过去,但白莽是明知有危险而不惧怕,柔石却是压根儿不知道那里有危险。

在创作上,柔石的成就更高,他的《为奴隶的母亲》和《二月》均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特别是长篇小说《二月》,主人公肖涧秋是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形象,他的命运也是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鲁迅在为《二月》作的小引中写道:

他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终于连安住几年之处,也不可得。他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所以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上海去了。

柔石谈了一个女朋友,叫冯铿。冯铿是广东潮州人,不喜修饰,爱好辩论,敢作敢为,她的名言是“我从不把自己当女人”。她父母欲将她许配给有钱人家,她却看上了父亲的学生许美勋。一九二九年元宵节,她和男友许美勋私奔至上海,在一所民办的持志大学英语系读书。这年五月,革命者杜国庠介绍她加入中国共产党。她参加了左联的成立大会,分配到左联工农工作部。

柔石带冯铿去见过一次鲁迅。鲁迅一眼看出她是他的女朋友。他对冯铿的印象不怎么好,“我疑心她有点罗曼蒂克,急于事功”;“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鲁迅看待女性当然也是男性视角,他不喜欢浓眉大眼、风风火火的男子型女子,他喜欢像许广平那样调皮主动又常常撒些娇的女子,也喜欢性格坚忍却“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那样的女子。

体质弱也并不美丽的冯铿却有着火一般的激情,几乎融化了柔石;而柔石非凡的才气早已打动冯铿。“自看了你的《二月》以后,一种神秘的、温馨的情绪萦绕着我……每一个时间空间我的心里总是充塞了这样不可救药的情绪……好像完全转换了另一个人!这就是恋爱吗?”两人一拍即合。

柔石呢,家里的妻子吴素瑛是个典型的旧式女子,因父母之命而来,他们缺乏感情基础。

对冯铿当时的男朋友许美勋,柔石想出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办法——写信,希望能得到“坦白从宽”的处理。许美勋收到柔石的信后是何种反应不得而知,但似乎没有太大的异议,柔石与冯铿很快就在一起了。

遗憾的是,这种幸福日子太过短暂,估计不到三个月。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他俩和白莽、胡也频、李伟森在上海三马路东方旅社参加一次党的会议时,由于叛徒告密,被英帝巡捕房悉数逮捕。前一天晚上,柔石还到了鲁迅家里,明日书店想印鲁迅的译著,托他来问版税如何付。鲁迅抄了一份他与北新书局签的合同给他。柔石被捕时这份合同仍在他口袋里,这给鲁迅带来了麻烦。媒介传言鲁迅已经“被捕”,还被“刑讯”,别有用心的人在报上纷纷揭露鲁迅的“罪状”,有的甚至故意透露鲁迅住址,促请当局搜捕。谣言之炽盛,惊动了鲁迅的四方亲友,母亲急得生病了,鲁迅自己则如处荆棘中,感怆交并,难以言喻。鲁迅连夜烧掉朋友们的旧札,和许广平带着孩子住进了一个客栈,以防不测。他在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三日致李小峰的信中说:“众口铄金,危邦宜慎,所以我现在也不住在旧寓里了。”

关在监狱里的五位左联干将,没想到事情会有如何严重,虽然“上了镣,开政治犯从未上镣之纪录”,虽然知道“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他们对再一次赶跑死神似乎比较乐观。柔石趁关在监狱的机会,跟白莽学起了德文。二十天后,龙华警备司令部枪毙近三十名政治犯,其中包括白莽、柔石、冯铿等五人。

这次事件震惊了全国。鲁迅更是被这样的暴行激怒了!他迅即出手,发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声讨国民党的罪行。一九三三年二月七日,在五烈士遇难两周年纪念日,心绪未平的鲁迅再次提笔,写下振聋发聩的名篇《为了忘却的纪念》:

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苟延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作为文坛旗手,他眼看着失去了几位年轻而优秀的作家;作为革命斗士,他眼看着失去了最有信仰和活力的战友;作为洞悉中国历史和前途的智者,他眼看着失去了一群单纯、高尚、富有使命感的热血青年。

他的悲愤与痛心,可想而知……

六、孩儿塔

孩儿塔在浙江嘉兴市建国路中段塔弄内,始建于宋代,清初重建,二十世纪末因建国路拓宽而被拆除。它来源于一则传说:

若干年前,有一县官路经塔弄,听到一个小孩在大声辱骂他的老祖母,便喝令将小孩拘到轿前审讯。这时,老祖母跑过来,说孩子年幼无知,不明事理,请老爷饶恕。县官于是命令衙役去塔弄口酱园端来一碗白糖一碗盐,放在孩子面前由他取食。孩子不假思索弃盐而取糖。县官斥道,小小年纪已识咸甜,还能说不明事理?一怒之下,判就地问斩。从此,小孩的一缕冤魂化为妖魅,常于阴雨天戴一红肚兜,出没在塔弄里,来看望孤居的祖母。

一九三〇年,白莽将他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九年间创作的六十五首诗歌,编成一册,取名为《孩儿塔》。诗集中《孩儿塔》一首亦是白莽诗歌中最富艺术感染力的作品,我想应该也是白莽自己最为欣赏的,方才以此作为整本诗集的命名。

透过白莽短暂的一生,这首诗蕴含了太多东西。白莽早已预感到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他是把头颅别在裤腰带上来参加革命的。他不怕死,不怕以这种方式死去,因为死得其所。但他担心两点:

一是家里人,尤其宠爱他的母亲,会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你们的小手空空,/指上只牵挂了你母亲的愁情,/夜静,月斜,风停了微嘘,/不睡的慈母暗送她的叹声。

二是担心人们看不到他死的价值,或者说,他的死唤不醒同胞的觉醒。

他就像孩儿塔传说中的那个“孩儿”,因为一次叛逆而被处死(尽管是意义全然不同的“叛逆”),而这样的处死只不过是一次暴行的展览,愉悦众多看客的茶余饭后谈资而已。他的缕缕冤魂还得时时回来,寻觅过去的峥嵘岁月:

……幽灵哟,发扬你们没字的歌唱,

使那荆花悸颤,灵芝低回,

远的溪流凝住轻泣,

黑衣的先知者蓦然飞开。

幽灵哟,把黝绿的林火聚合,

照着死的平漠,暗的道路,

引住无辜的旅人伫足,

说:此处飞舞着一盏鬼火……

白莽把诗集编好后,又写了一篇《〈孩儿塔〉上剥蚀的题记》,鼓励自己“埋葬病骨”,以“更向前,更健全”的姿态投入到“时代需要”中去。白莽特意制作了一些插图,然后一并送给鲁迅,请他指正。可惜一切都没来得及,白莽就英勇就义了。

五年后。一九三六年三月十日,鲁迅收到一封来自汉口的信,一个叫史济行的人自称是白莽同济大学的同学,说他手头收藏有白莽的遗稿,正在筹划出版,但出版社有一个要求,必须由鲁迅作序。

鲁迅手头有白莽自编的诗集,但他想,别人那里还有也是正常的。加上这些年来,鲁迅一直在为白莽遗稿出版的事操心,现在能有朋友帮忙,便感动于史济行“抱守遗文,历多年还要给它出版,以尽对于亡友的交谊”的义行,不惜“大病初愈,才能起坐,夜雨淅沥,怆然有怀”,为诗集写了一篇序言。后来,他才从报纸上得知,这个史济行是专门“诈稿”的骗子。所以,序写了,诗集却未能问世。鲁迅获悉此事,不禁感慨系之:

我虽以多疑为忠厚长者所诟病,但这样多疑的程度是还不到的。不料人还是大意不得,偶不疑虑,偶动友情,到底成为我的弱点了。(《且介亭杂文末编·续记》)

史济行的骗术固然不可取,但他这一骗,“骗”出了鲁迅先生一篇名文。半年后,鲁迅病逝,如果不劳史君的劣招,《白莽作〈孩儿塔〉序》很可能不复存在。坏事与好事、功与过的界限往往就是这么模糊。

鲁迅序言的最大特点在于,他指出《孩儿塔》不是一部普通诗集,它出世并非要和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它是具有另一种意义的。它具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