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水中故乡
来源:长江日报 | 曹军庆  2024年08月05日08:25

故乡这个词语对我来说,从来没有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撇开诗意以及梦幻般的美好不说,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故乡到底意味着什么?却苦于找不到答案。事实上,或者很可能,故乡不过是道哲学命题,虽然不一定是漂泊,不一定是流离失所,但哲学所关注的恰恰是生存问题,故乡在最初意义上确实关乎生存,它是一个人的根须,就像植物,人和植物一样有根,根扎在哪里,便是从哪里生长出来的,植物有生长的地方,人也有生长的地方,因此我觉得故乡是哲学,而不大可能是诗歌。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们全家从花山镇搬迁到三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山村,三岁时我还没长出记忆,就像更早些我还没长出牙齿,牙齿和记忆是一样的。所以当我成年后,我不记得花山镇很正常,关于花山镇的记忆以及我的童年往事,都是父母讲给我听的,凭借他们的讲述,我以他们的话语为想象,粗略勾勒并拼贴出故乡的模样。我的故乡不是我亲见的,而是被他者讲述的,由此我知道,我们家曾经是花山镇屠宰铺,我父亲是屠夫之子。在当地那个小山沟,花山镇曾经是个很小却又相对繁华的商品集散地。山民逢双日子前来赶集,我们家的肉铺生意还算红火,镇上偶尔会有外地说书人和江湖艺人来演出。据我母亲说,我出生不久,刚好有群艺人在镇上唱戏,我奶奶抱着我走在街上,正好遇上前往剧场化了妆的艺人,其中有一名威风凛凛的武生,当街在我耳畔射过一支响箭,武生告诉我奶奶:“这一箭射走了你孙儿此生所有的厄运。”

这些事情全是我母亲说出来的,五十七年后,当我六十岁退休时,我独自开着车回到花山镇,镇子已变成飞沙河水库,这也正是我们当年移民搬迁的原因。花山镇消失了,如果说它还在,那么已经在飞沙河水库的水底。我坐在水边,吹着轻风,清澈的水波微微荡漾,如同长寿者生命中的皱纹,却几乎是透明的。旁边有一位撑船摆渡的船工,从我们简单的交谈中,我得知他比我年长三岁,但看起来却比我年轻很多。当我说出我老家曾经是花山镇屠宰铺时,他张嘴就准确说出了我祖父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和我大伯的名字,而且还准确地说出了我们家屠宰铺的方位,他用船桨指着烟波浩渺的某一处水面,然后告诉我说:“你们家屠宰铺就在那个地方。”

船工当年也移民了,在外地住不习惯,后来返回花山,在山坡上做了几间屋,以种植和采摘山货为生。再后来,飞沙河水库发展旅游业,他便买了条小船,做起摆渡游客的营生。

当船工往清澈的水中指认我们家屠宰铺的方位,他的动作是轻盈的,脸上的表情不容置疑,我却没有看着水面,也没有试着看向水底。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无比虔诚地仰望苍穹,我看到白云在天上,也在水中,我记得阳光白炽明亮,刺得我眼睛生疼,流出泪水,我任由那泪水在脸上流淌,船工显然看到了我的泪水,但他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我在寻找故乡,这是我的寻根之旅,但我的故乡已没有踪影,它不是消失了,因为它还在,但我却看不到它,我找不见它,说实话,我的故乡就连遗址都没有了。此时我父母也已不在,两位老人几年前先后离世,所谓故乡其实更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记忆中生命中,或者更是他们嘴中时时念叨着的故乡。我仰望苍穹,本意是和父母对话,于那白云之上,凝望父母在天之灵,以沉默跟他们说话,告诉他们我已回到故乡,我现在就在花山镇。然而这并非事实,我再也回不去了,谁也回不去花山镇。

两年后,我参加了由十堰市组织的南水北调十周年纪念活动,活动最后一站是丹江口。

活动结束那天上午,我们到了丹江口,被安排在丹江口水库泛舟,有人热情地当场从水库取出水,递给在场的每个人喝,喝过水后所有人赞叹水质好,清冽甘甜,不比市场上售卖的矿泉水纯净水差。辽阔的水面一望无际,一时间我意识到这辽阔之水这洁净之水,仿佛来自天上。然而在赞叹声中、在议论声中、在主办方详尽的介绍中,我方才知道,在这水下有一座完整的均州城。请原谅我的知识盲点,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这些,来到这里我才知道,当我们泛舟水面,在这船的下面,在那水中,准确地说是在那水底,均州城寂寂无声地静卧在那里。我慢慢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再一次仰望苍穹,泪水再次淌过我的脸庞,我试图从那天上的白云上面,找到从前均州人的面影,尽管他们都是陌生人,我依然能认出他们,但我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白云和阳光。我回到船舱,听到人们在赞美,赞美均州人的牺牲精神,赞美他们高洁的品德,我认可这些赞美,所有的颂词都不过分,而在我内心,我想到了花山镇,花山镇和均州城一样,所不同的是一个沉入飞沙河水库,一个沉入丹江口水库。

这天晚上,主办方为我们安排了一场话剧演出,剧目名为《梦回均州》,演员是当地的业余文艺爱好者,导演是来自北京的中戏青年教师,令我惊异的是在这个丹江口之夜,在南水北调水源地,在宁静安详的内地县城里,我居然看到了一部富有先锋气质的实验话剧。剧名《梦回均州》,当然会让人想起曾经红极一时的摇滚名曲《梦回唐朝》,唐朝无疑是中国人的精神圣地,是值得中国人无数次梦回的地方,由此可知均州城在当地人心目中的位置,也是何等神圣,也是值得他们无数次梦回的地方,正像唐朝唯有在梦中才能抵达,如今的均州城一样在梦中才能抵达。

剧中安排了一场穿越戏,一位移民后代潜水到丹江口水库的水底,潜入到水底的均州城内,寻找传说中的均州古井,水库最深处达七十八米,潜水者工作时长超出极限,生死一线时处于弥留之际,仿佛幻觉般穿越到几十年前,于是见到了她祖父,祖父是第一代移民。观看演出时我有强烈的代入感,好像也回到了三岁的时候,亲眼看到我父母亲离开花山镇,移民到另一个小山村。有关均州城里那口古井,历史上流传过很神奇的传说,那个传说被当地文人辑录在一本书里,我好像读过那本书,但具体情节已不再记得。我所知道的是,那口神奇的古井一定还在均州城里,或许还有另外许多井,也还在均州城里,当然那些街道、那些商铺、那些房屋树木池塘,也都在均州城里,所有这一切都在水中,包括井中之水,也在水中。

均州城的井水,已然是水中之水。所以对均州人的赞美,还有这样一句话,他们说:“丹江口水库就是南水北调的大水井。”这句话包含着自豪,包含着天地豪情,在我看来,同时也包含着隐忍和慈悲。

离开花山镇之后,我居住过的地方分别是一个小山村,一个小镇子,小县城和当下的武汉市,我不觉得哪个地方能算作是我的故乡,我真正的故乡已在水中,如同均州城。观看《梦回均州》,我其实也是一名均州人,我们的故乡都在水中。返回酒店那一刻,忽然想起泛舟水面时,我和朋友聊起过,作为文旅开发,是否可以在丹江口水库新建一个潜水项目。在海里潜水,目的地往往是珊瑚礁,而在丹江口水库潜水,目的地则是均州城,项目若能建成,肯定十分抢手,外地游客也好,均州人的后代也好,一定乐意潜游。但这一假想中的潜水项目不可能兴建,因为当地人对南水北调水源地的保护,用他们的话来说:“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水源地。”因此在那里绝不会有任何影响水质的事物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