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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鄞珊:感官追索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 | 鄞珊  2024年08月08日08:10

《创世纪》里说:人啊!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医学的说法:人的身体里含量最多的成分是水。化成水分便归于尘土了无痕迹,连骨骼都可以在时间的浸泡中化为乌有。

一具躯体的细胞、器官、血液、水分,是可以用数据科学量化的——这些数据在“一个人”生命运作的正常值中高低起伏。可以量化的身体被我们的灵魂驾驭着,灵魂与身体共渡这段生命的河流。我们的器官因此有着感知。

灵魂真的是身体的司令官吗?它能调配我们的身体让它听候指令?实际上,我们的灵魂却时时囿于身体的藩篱:必须听命于感官,或是与之妥协,或是战胜它,它们是饥饿的困兽,是困乏的蚯蚓,是疼痛的蛇……我的生命一直在与它们进行拉锯战。

我痛,我知,故我在。

饥 饿

这面用了几年的画墙,呈现着劳作的痕迹——毛毡不再洁白,表面起毛并沾满墨迹和斑驳的色渍。

我的笔行于其上,十多平方米的毛毡就像广袤的荒原。我左手托着色盘,右手握着笔杆,在画墙上进行着大湾区写生系列的创作。

六尺宣纸上是半爿淡墨堆积起来的砖墙,画的是前海的建设,是从写生稿子上提炼创作出来的。砖墙上堆叠起如山般的安全帽,后面是起重机、脚手架,它们正垦荒般犁开这片大地的肌肉,构筑起一簇簇大地的铠甲——一幢幢高楼在我的积墨中垒起。

我与墨汁重重的高楼对峙着,高楼已具规模,眼睛和双手、全身的神经都与之相连着。突然,胃里一阵断崖式的跌落。我明显感到胃部被抽空——满与空并无过渡期。这个部位一空,全身的神经一下被这空洞揪住,胃部成了全身的中心。大湾区的写实和创作都在我眼前如列车远离了。

饥饿一下子袭来,毫无征兆,一看,已是中午十一点半。

人为什么要吃饭?我每每为此而进行着思想斗争,我的生物钟如此准确无误,感官追索直截了当。我绝不能耍赖欠账。每每此刻,我随即得中断手头的活计。因为,手不听使唤,站立的脚也被抽掉了气力,眼睛也在内视自己的胃。

深圳地标的组合已经被替换成可填充胃的物品,各种食物开始鱼贯进入我的脑海。盒饭?这念头最先被我剔除,我从不喜欢盒饭。然后就是潮汕牛肉粿,这个要么得移动自己的双脚,要么去网上购买,又被我否定掉了。楼下的快餐店?十多年来我竟然没有一次选择其中的任何一家,可见快餐永远在我疆界之外。这样,能吃的也就只好看家里还有什么东西。

这个不大的冰箱,打开来,一条深海的鱼子,干品;十几个鸡蛋;老家捎过来的咸肉。我发现我几乎都是以面条汤为主要思路,这样也限制了我的寻找方向。

这样的储存几乎无法进行我的面条汤计划。家里也没有香菜、葱之类可以点缀的菜,这也是主要原因。一个鸭皮梨蹲在茶几上笑眯眯,很大很喜感。我决定今天将就,拿它顶一餐,骗过自己的感官。

这个梨很大,削了皮还是肥胖异常。几大口吃完它,我继续对着画墙,进入大湾区的创作。

可是“饥饿”提醒着我,不能这么忽悠它,这是一餐吗?我不知道人家的减肥餐是如何做到与饥饿的官能抗衡的。反正我现在无法顶住它的揭竿起义:它正在全面调动我身体的细胞,它们喊着“饿饿饿”。

我退后,看着茶几,还有麦片。一袋子麦片足有半碗的量,我全部倒出来。几上的水壶一摁,水“突突突”地奔跑起来,随即热气腾腾,与碗里的麦片融洽缠绵。

半碗麦片进入我的胃,这是足以抚慰的食物。我想继续与大湾区的画作进行心灵交融,重新执笔,但感官依然把我拽回来,饥饿感如一只猛兽,半碗麦片填不饱它。我在它面前很无力,再往胃里投进一个梨,依然像打了水漂。

冰箱里冻着半袋水饺,煮了刚好一碗。热腾腾地吃将起来,汗津津淋漓尽致。饥饿感退后了,这只顽固的猛兽被食物压服了下去。此时饥饿更像幽灵,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饥饿感的入侵在一天中可以隔三岔五地出现,让我无法好好照着原路走,就像汽车在行走途中突然抛锚了,折腾一番,重新启动才能前行。

低血糖,这是他们给我的定义。

当我的眼睛冒出狼一样的绿光,女儿一下看出了我来自深林的饥饿。她本是打算中午请我到一家新开张的石头锅吃饭,我们到达时发现店已经爆满,需要排队等候。相比排队的费时,不如换一家,于是我们临时起意换后面一家顺德鱼。可才走几步,她便回头看到了我如丛林里饿狼一样的眼神——那眼神如火冒出,充满了饥肠辘辘攫取的紧迫。

饥饿,是一个人身体最原始的本能反应,身体的运转机能在急切地等待补给。

曾祖母病危时,请了医师到家里看,家人同时忙碌着准备后事。富有经验的老中医来了后,尚未把脉,笑笑安慰一屋子焦虑的老幼:“没事的没事的,你看她两碗饭都吃了下去,哪会有事?”

对食物尚且有欲望,两碗饭啊,身体的蓄电池尚且能充进许多能量,看来生命的火种还在燃烧,身体的官能还未曾沉溺。果真,曾祖母很快“活”了过来。

同样的例证,外婆为了印证六岁的我是否真病得严重:瘦小如鸡的我已经几天不怎么吃饭了。外婆特地买了一个猪肉包给我——热气腾腾的猪肉包啊!我什么时候能吃上?一年都没有一回。即便是能与猪肉包相逢,我也绝无可能独自拥有它,我们是姐妹四个分一个包子,来到我手里就是掰开的一角。那一角猪肉包,我得端详它里面拥有多少猪肉丁,我得欣赏好久之后才舍得慢慢舔吃它。

而现在,我可以拥有一个猪肉包,这是绝无仅有的。拿在手,却一点儿想吃的欲望都没有;看着它,它成了我手里的玩具,舍不得丢的玩具。因着它的稀罕珍贵,我的双手一直拿着它,却不想让肚腹拥有它。

当一个猪肉包在我手里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个钟头后,外婆辨出了端倪,她要回猪肉包,我也顺从地递还给她,好像我并不稀罕似的。

我没有饥饿感,一个缺衣少食、稀饭萝卜干都无法保证的时段,一个猪肉包子竟然打动不了我的肚腹,勾引不了我的食欲,可见我真病得不轻。我还不懂人间疾苦,忧虑的是父母等长辈。

我不吃饭,也没有玩耍的动力,只是活着一双眼睛,静默地看着这个世界。

父母为我四处奔波寻找医生,他们的脚步和焦虑在我的认知之外。此刻,我只看到外婆对我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和呵斥。她的言语少了,问我的话语多了,却没有多余的闲话,都是问我要不要吃饭。

即使是这样奇怪的问话,也提不起我的好奇心。外婆从不用操心小孩子的吃饭问题,吃饭时间一到,鸡群自然会跑回家找饭吃,肚子饿了自己会着急的。身体落地来到这个世界即需要面对自己的肚腹,喂养它,是我们生存的本能。

吃饭吃饭!从童谣中生长出来的本能:

“烧揽肩,夺肉矮,夺有烧共食,夺无做乞食。”

这是多么残酷的世间!我们必须觅食,为了觅食而竞争,“夺”字是潮汕话,一字足以表达诸多含义,它是激烈的动词,在我们这里也可看作形容某状态的形容词。而现在的我呈现出官能开始沉寂的状态,这是一种不好的迹象。“夭折”是一个沉溺在食物之下的名词。我的身体一直为父母所担忧,父母需要为每天的食物而辛苦劳作,孩子们需要一饭一粥喂养,同时也要为“不需要”食物的孩子而担心操心着,这是多么窘迫的人生。

困乏还是失眠

我不喜动,就像手机打电话看视频容易耗电一样。

我知道自己容易困乏的生理状态是因着身体的虚弱:气血皆虚,中医如是说。我已经是久病老中医了。

自幼体弱多病,让自己的生存状态沉溺于“静”的水平线下,性格特征便是“文静”。这是多么美好的形容词,我也由此而得到诸多青睐。年轻时因着青春,可以遮盖疲惫的神色,一切都让人感觉“静如止水”的美丽。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动力不足的机器对外呈现的便是随时露出的疲惫倦容。

困乏,让我生出对应词“懒惰”的罪恶感。略懂中医知识后明白自己是无辜的。灵魂很想坚强,可身体总是无奈地拖了后腿。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睡觉有定力,在宿舍里,我的“睡功”无敌:挤满十一个人的宿舍里,双层铁床紧紧相连着,三四台手风琴“嗡嗡嗡”地操练,加上六七把小提琴五音不全地横拉,连老鼠都能被赶走。可我愣是能够在这样的噪音底下淡定入睡,睡得香睡得甜。

睡觉——我耳朵乃至大脑的自动屏蔽功能成为一群舍友永恒的谈资。

可是,时间的车轮转入我为人母之后,失眠没有缘由,没有良药。不管什么方法我都试了,可极其困乏之后某根神经依然绷着,睡眠在困顿的汪洋中总是无法靠岸。每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个钟头,都无法让自己的脑子进入睡眠状态,有时连续一周如是。白天里,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画面:颜色憔悴,面容枯槁,风中摇曳着,好像稍微一个趔趄就倒了。

失眠让我每天更加困乏。

心脏被掏空的虚脱感,让忙碌一天的我只要有空隙就想睡觉。只有睡眠才能给瘫软无力的躯体充进能量,抻直脊梁和躯干。但越是零碎的时间,越是无法编辑成睡眠的篇章,身体是一节什么样的电池啊,很难畅行内充入电。

没有电能的身体、倦容罩住了我。

那些年,我笼罩在困乏的罗网中无法突围。每天无精打采地工作、生活着,纯粹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我在自己的混沌中毫无悬念地感知别人眼里的我是怎样一副尊容:病恹恹的身体像干瘪的轮胎。

颓丧、萎靡、低沉,它们是困倦在我这个池塘上的浮萍。

我们进入的这个电子时代,总有各种充电:手机需要充电,手提电脑需要充电,电蚊拍需要充电,剃须刀也需要充电……一名中医每每劝看病的青年人:勿熬夜啊!他如许解释:夜晚睡眠就是人体充电,夜晚没有充电,白天怎么补都没有用的。

黑夜和白昼,是截然不同的板块。它们与人体息息相关,与宇宙万物相连,它们隐藏着万物的奥秘。黑夜,它的世界在一团混沌中。在黑暗的统治下,我们的感官只能被驯服在黑暗之下——安然入眠,或许才是顺应天道。

失眠,意味着睡眠的官能与天道违背,是我每个晚上必须面临且要解决的问题。当夜的黑闭塞万物,我的感官却在它的帐幕下踊跃欢欣。为此,晚间我未敢写作。即便如此,我的大脑在沉寂的夜里却如蛇出击蜿蜒爬行于大地。

微信时代,夜闪烁在手机里,朋友圈浓缩了“生活”在圈里朋友们的活动状态。当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之后,有友人随即在下面尾随评论道:女人还是不要熬夜。

我发现自己无意中泄露了隐秘:时间、场景、状态。只是真相依然可以藏匿:我是被夜所熬,并非是自觉流窜于夜的猫。

我回复留言:我不熬夜,是夜熬我!

手机里的世界可以无视夜的存在。此刻为凌晨三点,朋友圈依然有不少人在夜游,我仅仅是在夜间起来,却再也无法安卧于眠,微信已成了贴身膏药,不时翻看朋友圈和碎片化的新闻。微信里虽有夜的浸漫,但也在萧索中兀自热闹着。

很多人在熬夜,在朋友圈里显现出各种存在——很“强壮”的存在。熬夜这个词太过普遍了,现在的日与夜并无多少区别,不夜城里各种吃的说的唱的,继续精彩着。

但我是个从不熬夜的人。夜间睡不着,实在是夜的煎熬!电视上看过一期谈失眠的栏目,专家说不要想太多,不要怎样怎样……而对于失眠的人来说,这些都是扯淡,专家的说法无法剥开问题的核心,还是怎么也睡不着。

而我每每在黑夜精力十足灵光闪现之后,白天便要接受加倍的报复,无精打采成了我气血匮乏的妆容。

我们总会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盟友。一群画家外出写生,失眠异类遂凸现出来。画家应老师自学生时候便受此苦,依赖安眠药“度夜”,而长期依赖安眠药给他带来的副作用,在白天也如山川褶皱刻写在脸面和身体状态上。与诸多“盟友”交流了对付失眠的心得,却发现没有统一的章法。各人身体情况不同,失眠原因也不同,解决办法依然在路上。

而我却有备受诟病的坏习惯:喝茶!

“你竟然还喝茶!?”这是大家认为我活该遭罪的原因。

偶尔身体也有被驯服的夜晚——即使喝了很多茶,也睡得香甜。所以我认为失眠与饮茶无关,茶依旧喝,甚至喝得变本加厉。大凡吃喝有个习惯,口味是往浓处走的,所以喝茶同样会越喝越浓,直至味觉麻痹。

回到睡眠来,睡觉便是自己的身体与黑夜融洽相处的方式。是夜,女儿发微信说忘了带钥匙,我告诉她到楼下打电话给我便可,我下楼接她,因为上电梯还需要刷卡。发完信息,我便沉入夜的黑暗中,我与天空大地融合……直到被电话叫醒,一看手机,已经过了两个钟头。这消失的两个钟头完全被夜吞噬,毫无痕迹,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大海依然波澜不惊。

多么美好的睡眠,我应该为它歌唱:一场美满的安眠与黑夜熨帖地合为一体。

我相信睡觉机能的愈合,与食物与调整毫无关系。它们来得就像流星——骤然而至并无预兆,这是一种恩赐,随时再犯又是一种回旋,是自己身体隐藏的魔兽对黑夜的捣乱。

来自黑夜的寂静让人极其容易听到某些声响,疑虑窦生如警犬般灵敏。我的听觉在暗中潜伏如蛇,它们爬行着,警觉周遭的动静。

果真,若干次的怀疑最终笃定,我起身多次,终于看到一个身影匍匐在车棚上面,车棚与隔壁小区相隔一墙,从隔壁翻墙便能上铁棚。车棚是在楼下空地搭起来的,棚顶的高度刚好够二楼,而我家在三楼,我从卧室窗口望去,一览无余。没错,那个身影在万籁俱寂中跃上铁板材质的棚顶,“哇啦啦”的声响不争气地喧哗,一般进入睡眠的人们

不会注意到这声音,即使听到,也不会在意这不期然的声响。偏偏我的灵魂一直潜伏在暗夜中,聆听着丈夫的鼾声此起彼伏,更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对窗外声音已经怀疑成瘾,多次起身站在窗边往外侦察。

屋里没有开灯,我整个人融在夜色中,厚重的窗帘也挡住外面路灯的侧影。这样躲在黑暗里会给人安全感。

我终于发现人真是两面动物,一方面在黑暗中有着不安定的情绪,另一方面却又能在黑暗中感受到安全的依靠。

看到那身影一直在车棚上伺机行事,我赶紧叫醒熟睡的丈夫:“外面车棚上有人!”从熟睡中被我叫醒的丈夫恼怒异常,认为我无事生非:“还不睡觉!”

一转身他又与睡眠紧贴,火车继续出发,鼾声隆隆启动。我继续站在窗边观察,却发现那身影已经不见。我明白他已经进入我们小区。现在,我意识清醒,要不要跟小区保安讲?如何跟保安讲?

这一下,躺着,听着,精神十足。

天还未见亮,楼下吵闹声突至。我随即跑下楼去,发现地上躺一青年,不知道是死是活,硬邦邦地在地上。我的心提了起来:他就是从棚上跳下的那个黑影?是怎么回事就躺在这里?

我喊着,赶紧叫救护车!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话太多,反倒没有一句清楚明了。这一幕随着警车的到来才解决,后面的情节已经远离了我们小区,大家作鸟兽散。

而我的困倦却在白天铺天盖地压了下来。讲台上的我呈现虚胖的亢奋,继续热情洋溢地讲课,心脏里面却是空的,它拉下了整个身体的抻劲。我在这样无眠的夜晚之后,特别是连续几夜睡眠空虚,我的面貌不只是困乏的状态了:皮肤干枯、眼神无光,我行走着,灵魂被抽离一般。

在与睡眠征战的若干年,我耗尽了诸多办法,但身体如破衣服,洞口越来越多,我顾此失彼四处补洞,哪个洞大先补哪个。身体永远呈现老牛拖车的状态,我的失眠状况好转之后,只要晚上睡眠不足或是午间没有休息,困乏就从头至脚写满我的每一寸肌肤。

《红楼梦》里不乏对林黛玉“病恹恹”的描述——我在寻找一个相关的人物对应,直观地把我的困顿符号化。思索再三,失眠居多是因为心肾不交、气血虚和血不盈心,那也是困乏体现于外的根源。依然回到林黛玉身上,她多愁善感,卧榻之上仍旧挂虑这思虑那,自然是失眠。

疼 痛

他的三根手指一直搭在我手腕处,沉吟着。候诊的人看着他,等着他或是开口或是书写药方。良久,他的手才收回,准备书写之前,开口了:“你右侧的输卵管阻塞了,难道不疼吗?”

石破天惊,一下子把深藏在石头缝隙的那只甲壳虫给揪出来。我连连点头:“疼啊!疼的啊!半夜里特别痛。”我其时看的病症自然是亟须医生治疗的,而这隐藏身体深处的疼痛我还不把它当回事,虽然夜深人静时它就跑出来作祟,就像一个淘气的小精灵。疼痛是一个点,就像墨水滴下来,自从这痛点出现,我透彻理解了“隐隐作痛”一词。这身体深处的虫洞发作起来就是隐隐作痛,而这么隐深的地方,在夜间可是睡眠路途上的拦路虎。本来我睡眠的神经就极其敏感,屋漏偏遇连夜雨,加上这个痛点,夜晚就辗转反侧更加清醒。

殊不知疼痛的点随着时间推进,它的威力如洞穴坍塌一般,疼痛愈来愈深重,这只“小甲壳虫”早先半夜才敢趁无人出来闹腾,后来,白天也明目张胆地作威作福。

我孕育着“小甲壳虫”并看着它成长,开始痛时状如珍珠,后来如鸽子蛋,圆溜溜的。疼痛的时候就现出了形状。它更像是我的孩子,我孕育了它,滋养它成长。

经医院 CT 检查,医生却说我疼痛的部位器官正常,其他啥都没有。除了人体天成的器官,“啥都没有”这个结论更令人放宽心。专科医生说我这个部位疼痛完全没有道理,看样子他甚至怀疑是来自我的心理作用。小捣蛋二十多岁了,二十多年的作祟即使没理由,也是真实存在的。我问专科医生:“中医说我这个位置有堵,若是输卵管堵塞,能不能照出来?”医生摇摇头说:“没法子。除非里面有东西才能 CT 出来。”

精准的科学仪器便是这样“眼”见为实。科学已经发展到发现了黑洞量子纠缠等等超乎肉眼的东西了,而老祖宗竟然能凭着三根指头把脉测出来。

可医院的专科医生最愤慨中医的“无证无据”,他问道:“中医什么都没看到,凭什么就说你这个位置瘀堵?”

我突然无语,我知道体系不同,如何用CT 照出经络啊?可这位医生不相信我的疼痛是真的,他好心地认为是我的错觉,也“有可能是阑尾的问题”。“心理问题”是一个垃圾桶,所有未明未知的东西都可以扔给它。

我告诉医生:“我的疼痛不是偶然,它存在若干年,并且准时准点值班。”

既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大问题,我也只有用自己的方式对付它:艾灸。当这只“甲壳虫”跳出来发疯地祸害我时,我用艾叶条熏阿是穴。一阵子烟熏的强迫后,它终于像《西游记》里面遇到克星的妖怪,乖乖就范。可它并没有被完全驯服,它只是躲回洞穴,在里面暂且蛰伏,它随时准备伺机再出击。

经年下来,只有艾灸能缓解越来越尖锐的疼痛,我倒是被这只怪兽带动着,被动进行阻击,因着它我也逐渐熟悉了针灸。我本来是没耐心的人,而准时来打卡的疼痛却不由得我有没有毅力,这妖怪每每迫使我兵戎相见,艾灸、穴位、放血等传统的治疗方法渐渐与我相识相知。

疼痛的那个鸽子蛋区域,在年复一年的艾灸过程中慢慢地往下挪移。当夜来临时,疼痛的区域很明显地呈现椭圆形,我甚至怀疑是淋巴结,可是医生笃定地说那里什么都不是。我只好求助书本图像,解剖图谱清晰标示为输卵管,可是疼痛时鸽子蛋的形状如此精细明晰,抽象的痛感落在具象的形体中。

另一个世界是不是在施行某种计谋?

隔三岔五做针灸和放血等治疗让我结识不少民间医生,民间和医院的治疗方式我可以列表对比,这是一个颇有趣的课题,可以专项研究。

王姑姑给我传授刚学来的方法,当然这也来自民间的医生:“推拿的医生教我顺着经络往下推,推到哪个地方疼痛了就说明哪里堵塞,就要在疼痛处刮,刮舒畅了,就不堵了。”我豁然开朗。我苦读过晦涩的《黄帝内经》,“痛则不通”这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把它忽略过去。

疼哪儿灸(按摩)哪儿,这个“哪儿”就是阿是穴。其实我每次艾灸也就是照这样的方法。

我开始用推拿的手法,只是疼痛的洞穴很深,在身体里面,我的手指力度要到达那里,有些阻滞。一波操作后,隔天发现按摩过的位置很疼痛,蛰伏在洞穴里的小魔兽倒是毫发未伤。

但洞穴里的小魔兽也有所畏惧了,它不敢嚣张,它也感知到外面的“推土机”在企图铲翻它。这发现让我欢欣鼓舞,我继续推拿,用砭石的弧角顶着痛处,这些年广种的医学知识算是掉下来几颗芝麻。一大块刮痧板推过的片区穴位有归来穴、子宫穴等,刮痧板覆盖过的地方,不是这个穴位就是那个穴位,总会撼到洞穴里面的魔兽,这是穴位按摩至简单的原理。

这个作祟的魔兽一度非常活跃,它后来已经不分昼夜地跑出来闹腾,甚至在我出行时阻挡着我,让我乖乖投降:当我走出地铁口时,我疼得蹲了下去,抱着双腿弯曲着,冒冷汗的身体臣服于这鸽子蛋的疼痛。好不容易等到它偃旗息鼓回营,我才能继续我的路程。

人生之事皆不完美,特别是身体,想来此生我都没有强壮过,哪怕是青春年少。而疼痛,就是身上的针刺,时时提醒着我。我身上这疼痛之兽,已经在我使用按摩、针灸、刮痧等诸多武器之后渐次衰弱,我甚至觉得它已经是垂垂老矣。以前每次当我以为它已经离开,它随即出来恐吓一番,我习以为常了。近来它偃旗息鼓好久了,但我知道它一直都存在,隐匿在物质之外,有时以麻痹的姿态出现,就像冬天公园长椅上无精打采闲坐的老头儿:它只是打盹,并没有离开。

此刻,我还能感受到身体上的疼痛,未必不是好事。想来,灵魂不也是如此?偶然隐隐作痛,随后尘沙覆盖,人间烟火,风沙甚浓。

我仰天望天,天还是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