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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作家看临潭”采风作品—— 花盛:人生,是一场拔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花盛  2024年08月06日08:26

花盛,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第四届甘肃诗歌八骏、甘肃省文艺创作中心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飞天》等。出版诗集《花盛诗选:低处的春天》《那些云朵》《转身》、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冬天》、散文集《党家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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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座城,既要看白天的车水马龙和热闹繁华,也要看它夜晚的璀璨灯火和静谧安详。

我刚到临潭县城工作时,下班后常去爬山。临潭县城是一座典型的高原小城,被群山围绕,周边有东明山、神仙墩、馒头咀、大坡山、大湾顶、西凤山等,我爬的相对较多的山是东明山和西凤山。东明山,顾名思义在小城东边,西凤山在小城西边。

从山上望下去,小城一览无余。一条主街道叫西大街,自南向北穿城而过,后来拓展了西环路,即商业步行街;又修筑了东环路,即S306线,所有货运车辆不再进入主街,既减轻了主街的交通压力,又能避免发生交通事故。至此,小城的交通可用“三纵三横”来概括。相对比较热闹的地段当属是西门十字、县委门和华联广场。清晨,西门十字街道边就有菜农的叫卖声,他们来自小城郊区或周边乡镇,各种蔬菜极为新鲜,青翠欲滴。打零工的人们,也早早来到西门十字,默默等待雇主。雇主一来,他们便凑上前,伸出袖筒。我看到的只是双方的表情变化,而真正的雇佣信息,则在袖筒里经过手指的激烈争辩后达成“约定”。县委门是小城的中心地段,有一个较大的文化广场,既是小城居民活动较为频繁的地方,也是政府部门进行主题宣传活动的场所。华联广场在小城的北边,靠近北环路,因华联超市而得名,属小城最大的广场。夜幕降临后,广场上灯火辉煌,载歌载舞,较为热闹,是小城居民茶余饭后的主要活动场地。

我不喜热闹,傍晚就去爬山,看落日熔金,看云彩瞬息万变,看小城华灯初上。夕阳西下时,大地迎来最辉煌的时刻,向西望去,远山如梦似幻;向东望去,群山簇拥的小城宛若一条镀金的帆船,拨开绯红的暮霭,缓缓行驶。天空高远,深邃的蓝色画布上,云彩千姿百态,随夕阳坠落,宛若魔术师手中的彩带,瞬息万变。山风如水,冰凉而透明,驱散白天的疲惫和思想的云雾。待云彩与天空融为一体时,俯瞰小城,灯火渐次亮起,一条条光带勾勒出小城的轮廓。世界顿时安静下来,身边的鸟虫也似乎隐遁了,唯有风的飒飒声,告诉我一个人渺小的存在和时光的流逝。

月亮升起来,心灵瞬间像穿过夜色的羽翼,明亮柔顺了许多。月光下的小城,从浓浓暮霭中脱颖而出,在绚丽中多了一份文静,在文静中多了一份素雅,像一朵开在风中的花,有生命摇曳的姿态和风止时泥土的芬芳。一个人被月光抚慰是幸福的,一座小城被月光洗涤是惬意的。在西凤山的夜晚,我曾写下一朵花的茫然和背影,而它的纯净,在于视野之外的开阔;它的明澈,在于纷繁之外的心灵。我相信所有喧嚣的生命,终究归于平静,归于一种可贵的孤独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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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过一首打油诗:“今日登上东明山,远看临潭山连山。座座楼房数不清,临潭坐在山中间。”形象生动地道出了临潭所处的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从东明山看,群山如浪,碧波荡漾,而临潭宛如一条船,在波浪间行驶。尽管这条船看起来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高大漂亮,但她从历史深处一路走来,赋予你我深沉而厚重的力量。

据史料载,自从仰韶文化时期就有先民在这里繁衍生息,始置洮阳、候和二城;西晋惠帝元康五年,置洮阳县;南北朝北周武帝保定元年二月,首置洮州,继置洮阳郡和泛潭县;隋开皇十一年,改泛潭县为临潭县;明洪武十二年,升洮州卫军民指挥使司;清乾隆十三年,改洮州厅;民国二年,改称临潭县至今。

在临潭这片热土上,随处都能触摸到她的前世今生。磨沟遗址、牛头城、洮州卫城、红堡子、千家寨、新城苏维埃旧址;万人拔河、龙神赛会、洮州花儿;洮州刺绣、尕娘娘头饰、古建筑雕刻……一处处遗址,一个个民俗,既保留了临潭独特的历史文化,也展现出一幅幅多彩的民俗风情画卷,像一条蜿蜒的洮河,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结合,经历寒冬的结冰,也经历夏日的奔涌。时常听有人把洮河比作一条哈达或带子,而我却觉得,洮河更像是一股粗壮的绳,拧出山川之秀美,家园之和美,心灵之甜美,恰似临潭拔河所用之绳。

有一年元宵节,我乘车快到临潭县城时,班车上的人说,县城有“万人扯绳”活动。我颇感奇怪,窗外寒风嗖嗖,手都不敢从口袋里取出来,整个人也似乎冻僵了,怎么扯绳呢?乘客还说,绳是“油丝绳”(钢缆),人是四路八乡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那时,我在乡下一所村小学当老师,见过的民俗活动有老家过年时的纸马舞社火、五月十五观园和七月十二庙会,最大的也只有新城镇端午节龙神赛会。一想到“万人”,似乎有点夸张的成分,随又觉得这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不能错过,便决定留下来看看。

晚饭后,当我来到到县委门时,顿傻了眼,岂止是“万人”?“十万”人都不止。远远望去,街道上早已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就连街道两边的二层小木楼上,也都挤满了人。红灯笼照亮一张张满是期待的脸庞。从县委门挤到西门十字,短短五六百米的距离,我足足用了近一个小时。西门十字是扯绳的中心,以此为起点,向县委门方向为上半片,向邮政局方向为下半片。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挤到中心,勉强看到结绳。结绳,就是将两条绳头结在一起。对于普通绳索来说,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但对于碗口粗的钢丝绳来说,没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和无数人的配合是不可能结好的,而且绳之长就有1800多米,绳之重就达8吨,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数字。绳头也叫龙头,颇为形象。仅结绳,就得好长一段时间。扯绳还没开始,整个小城早已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被高涨的热情所淹没,似乎这不是在冬天,而是炎炎夏夜。绳刚结好时,以鸣炮为号,人们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到绳上,似乎等这一刻等得太久。随着指挥之人的手势和哨音,一场声势浩大的扯绳真正开始。那排山倒海的气势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呐喊响彻云霄,万众一心的力量恢宏磅礴……如此盛大、壮观、震撼的扯绳,每晚要举行三局,三晚九局。这一年,是2007年,是“扯绳”史上绳之最重,直径最大,长度最长,人数最多的一次比赛,其盛况空前,举世无双。早在2001年7月,万人扯绳就已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临潭也被国家体育总局授予“全国拔河之乡”。

后来,我才知道,临潭素有拔河传统,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倍感羞愧。在临潭,拔河不叫拔河,通常叫扯绳。每年正月十四日至十六日,都要举行扯绳活动。《洮州厅志·习俗》也有记载:“旧城民有拔河之戏。用长绳一条,联小绳数十,千百人挽两头,分朋牵扯之。”“正月十五午后有扯绳之戏。其俗在西门外河滩,以大麻绳挽作二股,长数十丈;另将小绳之末,分上下两朋,两钩齐挽,少壮咸牵绳首极力扯之。老幼旁观,鼓噪声可憾岳。以西城门为界,上下齐扯:凡家居上者,上扯;家居下者,下扯。胜者踊跃欢呼,负者亦颇为失意。其说以为扯绳之胜负,即以占年岁之丰谦。”过去扯绳所用为麻绳,远比不上现在的钢缆,但其壮观的场面也能从史料里可见一斑。

还记得那个元宵节,月亮也迫不及待,早早就升了起来,为扯绳的人们照亮脚下的路,也为新年景荡去旧日的尘。过了凌晨,街道上仍有许多男女老少来来往往,似乎还未尽兴;天快亮了,就连月亮也不肯离去,还在轻抚着街道上那条不愿安歇的蛟龙,用爱温暖着一群人,一座城。那晚,我没有回旅社,也没有去洗“油丝绳”留在衣服上的油渍,似乎那不是油渍,而是历史的痕迹,散发着浓烈的味道。油渍在月光下发黑、发亮,像是与历史的一次邂逅和穿越。

清晨,在回老家的班车上,我写下几句打油诗: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出门把活干。十四十五回家转,不扯绳是年没完。四邻八乡绳上见,月亮不跌人不散……而这一别,就是十六年,可谓是白驹过隙,韶华易逝。但每想起那个元宵,那次扯绳,仍是心潮澎湃、历历在目,像一场铭心刻骨的梦,梦醒时,我亦不再年少。

3

扯绳,在小城及周边村镇较为盛行,但在其他地方却很少见。2016年10月,中央电视台《记住乡愁》栏目摄制组走进全国历史文化名镇:新城镇。因节目需要,在新城镇组织过一次扯绳。新城镇因洮州卫城而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据《洮州厅志》、《洮州卫城竣工碑》载,为明洪武十二年(1379)西平侯沐英所筑,明、清两代多次重修。卫城跨山连川,因形就势而筑,巍然屹立,气势雄伟。城周实测为5400多米,垣墙高9米以上,东西南北设四座瓮城。明中叶后,在海眼池南筑垣墙和水西门瓮城,成为甘南现存最大的一座古城。

那时,我在县委报道组工作,主要负责央视栏目组在临潭拍摄期间的摄影。绳,还是那条绳,但扯绳的人比较少,目测也就一千多人,且大多来自县城及其周边,而新城镇及周边的人们,大都站在街道两边观望,很少有人参与扯绳。后来得知,以洮州卫城为中心,东路、北路、南路的人们没有扯绳的习俗。因此,令新城人引以为傲的不是扯绳,而是端午节龙神赛会。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新城求学时,目睹过龙神赛会,主要活动是“赛龙神”。龙神共十八位,均为大明王朝的开国将领和亲属,来自新城周边不同地方的庙宇,通称为湫神。活动分三天进行,除了“赛龙神”外,还有丰富多彩的文艺演出、秦腔演唱、洮州花儿大赛、商贸物资交流等多项活动,声势浩大,极为罕见,堪比万人扯绳,迄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是目前临潭范围内规模最大、涉及地域最广的一项传统民俗活动,极具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深厚的文化意蕴。2021年,龙神赛会与万人扯绳一同被列为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项目名录。

那次扯绳,虽无元宵节拔河盛况,却也让“馋绳”的人们过足了“扯绳”的瘾,算是我见过的规模较大的一次扯绳。2017年2月10日,扯绳场景在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记住乡愁》栏目纪录片《甘肃新城镇:西部重镇 尽忠职守》中播出,展现了临潭悠久的历史文化、独特的民俗风情和群众的幸福生活。

在小城,因诸多因素,多年来再也未曾举办过大型的扯绳活动,但一到元宵节,民间扯绳活动却此起彼伏,绵延不绝,是我见过的最普通,也最其乐融融的拔河。各村与村之间自发地在巷道内扯绳,多则一二百人,少则几十人,甚至十几个人。这样的拔河虽规模较小,却和万人拔河一样,不在乎输赢,不分男女老少,也不分民族,就像我们常说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事实上,他们扯的不是绳,是浓浓的乡愁,是厚重的友情,是永不言弃的精气神和崭新的未来。

我见过最正规的扯绳,当属在临潭县冶力关镇举办的中国拔河公开赛了。比赛为期1天,主要有男子640公斤级、女子540公斤级、混合600公斤级三个级别,属于竞技拔河,讲究技术、战术、整体的协调,有体重限制,有严格的标准,也有专业的队伍、教练和裁判。竞技拔河与传统扯绳不同,没有广大群众的参与,也没有没有热闹壮观的场面,但这样的拔河,既具观赏性、科学性和安全性,也对传承拔河文化,弘扬体育精神,促进地方旅游发展起到积极的作用。

当然,我也见过规模最小的扯绳,只有两个人,即大象拔河,也叫押加,在甘南较为普及和流行,简单易行,不分场地和时间,可室内或草地,可白天或夜晚,男女老少均可参与。双方将一条长绸布带系于腰间或穿过裆间套于脖颈,布带中间吊一约尺长红布条,正对中线。比赛时,双方趴在地上,四肢着地,屁股相对,头部向前,向自己的方向奋力爬,将对方拉过中线为获胜方,期间手脚不准离地,离地者判负。大象拔河一般采用三局两胜制,多以游戏形式进行,是集游戏性、娱乐性、民族性于一体的传统体育活动。有一次浪山,我和朋友也进行过一次大象拔河,因不得要领,加上力量悬殊,三局下来,累得气喘吁吁。若不是亲身体验,很难领会其中的乐趣和要义,真应了那句话:累,并快乐着。

浪山回来时,月亮刚从东明山探出半个脑袋,窥见我的弱小。我想,人生如同拔河,意不在输赢,在于我们是否为生活和梦想全力以赴过。

4

十六年过去了,那时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六百年过去了,拔河精神始终生生不息。

庚子年春节前夕,临潭县洮州民俗文化协会等社会团体发起举办第619届以“民族团结、凝聚合力、助力脱贫攻坚”为主题的万人扯绳活动,定于元宵节在临潭县城关镇西大街举行,连续举行3天共计10绳次,分别是正月十四日晚上扯三绳,正月十五日下午扯一绳、晚上扯三绳,正月十六晚上扯三绳。本次“万人扯绳”活动单绳长为1818米,重约12吨,“龙头”长30米,直径8厘米,单绳直径4厘米;活动不计人数,不分民族,不设裁判,也不分队,简单分为上片和下片,即以县城瓦采街为界线,以北属上片,以南属下片,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参加。一时间,小城街头巷尾、各种微信群、朋友圈等,到处都是扯绳的话题。我和同事也提前着手,精心策划宣传报道方案,并沿西大街踩了几处最佳拍摄点及航拍器飞行路线。

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包括期待已久的“万人扯绳”在内的所有大小型活动均被紧急叫停。在倍感惋惜的那一刻,大家也很快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迅速投入到疫情防控工作中,与新冠病毒拔河,而这是一场等不得、输不起、也决不能输的拔河,一场你死我活的拔河,在临潭各族儿的齐心协力下,筑起了一条生命安全的钢铁长城。

我有一个文友,看到我的诗歌里经常写到“雪”,以为纯属是虚构或者想象。有一年五月下旬的一天,天空突然下起了雪,我打视频给他。当他看到夏天依然大雪纷飞时,近乎瞠目结舌。正是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临潭各族儿女以“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海拔高境界更高”的精神,举全县之力,集全民之智,与时间赛跑,与贫困拔河,打赢了一场脱贫攻坚战,交出了一份人民满意的历史答卷。

临潭有浪山的习惯,一到七八月份,就和家人或约朋友一起到野外踏青野炊,感受大自然的气息和美景,享受慢生活带来的惬意和美好。随着生活越来越好,大家对浪山逐渐重视起来,要求也越来越高,都愿意选择去有山有水有草地和树林的地方浪山,但这样的地方并不是很多。临潭有句老话说,养儿防顾老,栽树歇荫凉。大家积极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聚焦生态修复、国土绿化、环境整治等方面,大力开展“山水林田湖草沙”系统治理活动。尤其是每到四五月份,全县就会掀起一场植树造林的热潮,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拔河,大家不分你我、男女老少、民族,团结协作,用勤劳的双手,种下一棵棵树,植出一片片绿,为子孙后代筑起了一条绿色生态屏障。

常听老人说,滴水亦成河,积土方成山。行走于临潭的山川田野,总沉醉于其独具魅力的自然风光;漫步于小城的大街小巷,总痴迷于其白墙黛瓦间的人间烟火。在临潭,每一个人都是一条线,捻成麻绳,搓成铁绳,拧成钢绳,拉着临潭这条船扬帆远航;在小城,每一个人都是一滴水,积水成溪,聚溪成河,汇河成海,载着临潭这条船扬帆起航。

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拔河呢?每次登山,就是我与自己的一场拔河——白天登山,是与生活的拔河;夜晚登山,是与心灵的拔河。每当月亮升起来,静看临潭大地,总有一些事物从历史深处走来,闪闪发亮。你看,一座座光秃秃的山,拔出了绿意;一座座生态文明小康村,拔出了幸福;一条条柏油路,拔出了通向未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