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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作家看临潭”采风作品—— 王晓荣:马儿梦回六月会(外两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晓荣  2024年08月13日08:15

王晓荣,甘肃临潭人,多年来从事教育教学工作,热爱文学。作品散见《中国青年报》《格桑花》《甘南日报》等报刊及《洮州行吟》《魅力临潭》等作品集。

马儿梦回六月会

夏日的甘南草原堪称是人间的香巴拉。孩子们期盼着暑假的欢快和自由,我也期盼着暑假的悠闲和惬意。昨晚的梦如同滚烫的大手把我热情地拥到儿时的洮州城和梦魂牵绕的骡马会。

洮州骡马大会于每年的阳历八月一日在旧城西门河滩如期举行。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云聚洮州旧城,各色物资琳琅满目,百货商贩们的凉棚商铺把主街道从北到南搭得严严实实,凉棚两旁的人行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这是一场以骡马交易为主的物资交流大会,洮州以外的人们通常称为“骡马大会”。因为时间基本在农历的六月,人们也习惯称作“六月会”。

旧城周边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幼将此项活动当成了一年中的大事,从春天草木萌芽时就已经翘首期盼着美美浪一下“六月会”。

红专操场上、车站和电影院的大院里都来了马戏团,他们搭起了高高的圆形大帐篷,帐篷顶端的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最流行的歌曲和诱人的马戏表演解说词,时髦动听、此起彼伏。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精彩的马戏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没有买票的朋友请您抓紧时间买票入场!南来的,北往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请您抓紧时间买票入场,我们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

位于街道中心繁华地段的电影院,进入大铁门,穿过场院,再登上几十层高的踏步阶梯便是三间进出的门厅。电影院楼角朝向街道的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一段段悠扬、奔放、热烈、富有磁性的秦腔名家唱段。买了票的室内看戏,享受眼耳神意的愉悦;没买票的拿着自带的干粮和浪街买来的各种吃食坐在楼前一层层的台阶上边吃边聊边听戏,真是悠闲、惬意、舒畅。

西门河滩又宽又长,河滩两旁是通向居民区或街道的土坡,一条小溪曲曲折折自上而下穿过偌大的河床后,在旧城南河滩和其他溪流汇聚一起流向远处的洮河。这里是洮州骡马大会的主会场,也就是骡马等牲畜交易的场所。一群群的马、骡子、驴、牛、羊聚满了整个河滩。汉藏回各族人穿梭于牲畜之间,或藏语或汉语的交谈着牲畜生意。河滩两旁的土坡上人们赶着的牲畜裹夹着阵阵飞扬的尘土出出进进、川流不息。西门河滩散发着浓浓的牲畜粪便和汗液的味道。洮州人的包容、朴实、淳厚就如这条长长的河滩一样自然、悠远、祥和。

大人们大多互相在袖子里或衣襟下揣捏着牛马的价格,“这个,再这个,这个的这个……”旁观者一脸茫然,当事人或摇头,或哈哈大笑,或再次握住对方的手在对方袖子里揣捏着说“这个的这个还差不多”……

来这里的人们基本都是交易牲畜的,也有准备要卖出或买进牲畜的人来打听行情的,也有既不买也不卖但十分喜爱骡马的来解眼馋的,还有老人孩子们背个背篓、拿个铁叉来拾牛马粪的。牲畜多,粪也就多,不一会儿就能拾满满的一背篓,像这样在大群牛马堆里拾粪还真省时省力,这种轻松拾粪的待遇一年之中也就只有在骡马大会这几天才能享受到呢!

从骡马大会开始到结束,一连十几天,这里每天人畜混杂、吆五喝六,十分热闹。

骡马会,适逢学生暑假。从七月份学校放暑假开始我就掰着手指头数算八月一日骡马会的到来。骡马会一到,我家远在牧区的三爷四爷和大伯叔叔们就会骑着高头大马、赶着牛羊来我们家,也会给我们捎来醇香美味的酥油和酸奶。他们会分批次到十里外的旧城西门河滩的骡马市场卖掉马匹和牛羊,然后给家里买些生活用品。有时候父亲也会领来他牧区做木匠活认识的朋友事主们到旧城买卖牛马牲畜,他们也免不了来我家里做客歇息的。

家门前的杨树林,杨树林前的大草滩,便成了牛羊临时的牧场,夜晚我家并不宽敞的庭院便成了临时马场了。这时候,父亲就把家里储存的青稞草、燕麦草一抱一抱撒给马们后便和客人们聊起天来。四爷小时候在古尔占长大,虽然在牧区定居生活了几十年,但家乡话说得十分地道。大伯叔叔他们从小生活在牧区,不会讲汉语。父亲因三爷、四爷的缘故,从小学会了藏语。父亲陪着亲戚们在炕上一阵子藏语一阵子汉语地说说笑笑,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饭菜,家里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

我总喜欢坐在院台的石阶上,看那些马儿们吃草。马的上嘴唇伸缩自如,像一只手一样灵巧地挑选着嘴下的长草,然后在嘴唇和舌头的作用下将草对折起来送到嘴里,锋利的牙齿咀嚼时发出“噌、噌、噌”的清脆的声音。偶尔还会将一股粗气从大大的鼻孔呼出,使软软的鼻翼“突碌碌”抖动起来打两个动听的响鼻。完全不像我家的黄耳朵老牛那样慢条斯理地用舌头揽一点草然后在嘴里“可噌、可噌”地细嚼慢咽半天。我看着马迅速地吃草,从它那大大的黑明透亮的瞳孔中我似乎看出它对我的友好来。我便抓一把燕麦草伸长胳膊,嘴唇抖动着学马打响鼻的样子发出“嘟嘟”的声音示意马来吃我手中的燕麦草。那马立即抬起头将脖子伸向我,将它的上嘴唇伸得长长的,待够到草的一瞬间“刷”的一下就从我手里将草夺去了。我看着我亲自喂给马的燕麦草在它嘴里咀嚼得那么香甜可口,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傍晚时分,要给马饮水。四爷知道我喜欢马,他特意让我拉一匹马跟着叔叔他们去河边饮水。我便要求我要拉上我刚刚喂了草的那匹马。叔叔答应了。拉马出门后,叔叔用藏话问我想不想骑马,我虽然知道叔叔的意思,但假装没听懂,然而心却在胸膛里砰砰砰乱跳起来。我特别喜欢马,做梦都想骑一下马,但我还从来都没有骑过一次马呢!父亲是不让我骑马的,因为我们平时很少接触马,不知道马的习性,更何况小孩子没有一点防范意识,万一摔下来怎么办?我不相信叔叔竟然会让我骑马!叔叔以为我真没听懂他的话,走到我跟前,一把将我从腋窝里挟起来再用另一只手把我举起一下子就放到马背上去了!叔叔把马缰绳递到我手里后骑上另一匹马走在我的前头。骑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虽然屁股被马脊梁垫得生疼,但我仍然兴奋不已!从高高的马背往下看,突然觉得地面上的土堆和路旁的石头都显得那么渺小。但心里还是祈祷般地默念那句大人们常说的“谚语”——“马是神,跌到地上摔不疼……”

走到河边,我真发愁马一旦低头喝水我非从马脖子上滑下去跌到河里不可。但这马并没有见水就喝,它立在河边只是摇头晃脑,叔叔见状急忙过来把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我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叔叔表情十分惊讶地摸摸我的头,又摸摸马的头连连说着藏语,我却一句都没听懂。

饮完马后,叔叔又将我放到马背上骑着回家。我一手攥着马缰绳,一手轻轻地抚摸着马脊旁光滑的皮毛,心里默默感激马儿刚才对我的“不摔之恩”。快到家门口了,叔叔下了马拉着马进了家门,竟然忘了另一匹马背上还有个我呢!我骑的马也跟着前面的马要进家门了,当马把前蹄踏进门槛时,大门上方的门框恰好与我的胸部相齐,马再往里走一步我就会从马背上被门框刮下去非摔在马蹄子下面不可!我看着眼前的门框不知所措,连喊叫一声的意识都没有了。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马儿竟然停下了脚步,而且向后退了两步,在门外等候。我这才被院子里拴马的叔叔看见,他赶紧跑出来才将我抱下马来。

马真能认人啊!难道只是我的一把青燕麦草的缘故吗?叔叔十分惊奇地将饮马途中有关马和我的事给四爷和父亲他们指手画脚地讲了半天。父亲嗔怪我不听话差点闯出两次祸来。四爷却说:“没事就好!这个娃娃与马有缘啊!”

第一次骑马,有惊无险。我不但没有怕马,反而更加喜爱马了。那天晚上,我乘母亲没留意的当儿,将一个拿来答应亲戚们的贴锅巴馍馍掰成小块偷偷地喂给两次“救”我的“宝马”了。

骡马大会还没结束,四爷他们赶来的几头牛都顺利出售了。我总担心大伯他们会卖掉我的“救命恩马”,每次去旧城前都央求四爷不要卖掉那匹马。四爷说那是他的坐骑,一时半会儿不会轻易出手的,我这才放心。

做完了牛马生意,置办好了生活用品,四爷他们就要动身回家去了。我十分不舍四爷和伯伯叔叔们,更加不舍那匹和我有缘的马儿。送四爷他们走出门前的巷子时,我哭了。两行眼泪擦湿了两道袖口:一半是为送别四爷他们,另一半是为那匹通人性的马儿。

骡马大会还在继续,母亲领着我去旧城,一则看场大戏、看看马戏、转转集市;二则看望外婆、转转亲戚。我和表兄弟们在一起玩,总是要引诱他们去西门河滩的骡马市场上看看那里魁伟矫健的高头大马。我猜想:那些马儿们都有一颗能通人性的善良的心。

午夜杏儿香

秋天最美的地方莫过于家门前巷口的杨树林了。风儿把我和玩伴们纯真无邪的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从那片杨树林一直吹向遥远的天边和未来。

门前白杨树林里金黄色的叶子飘了一地。在这个美丽的秋天,我每次放学回家总是要绕过巷道跑在满地是落叶的树林里。脚下的黄叶被地面的野草高高举起来层层叠叠顶在头顶,人们的脚踏在上面像是踩着松软的地毯,并发出沙沙的清脆响声。用脚踢起或用手捧起一簇黄叶,抛向头顶,或往树干上使劲儿一蹬腿,金黄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在我的头顶和肩膀上欢快地翻飞着。

家乡古尔占深处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边陲,海拔三千米左右,几乎没有什么果树。秋天最受人们青睐的就数挂满枝头的一个个圆突突、黄澄澄的杏子了。每当秋风送爽、青稞泛黄的时节,庄子里有杏树的人家的房前屋后便渐渐招来好多像我一样的“馋嘴猫”。望着枝头挂满了一个个绿中带黄、黄中泛红的杏儿,让人止不住口中生唾,垂涎欲滴。在这个时节,谁家有一棵能结果的杏树,似乎已经是一种富贵门第的象征了。

家乡的秋天似乎在一两夜间就展现出她美丽迷人的身姿。我们都迫不及待地钻进这让人向往的秋季的怀抱,那沁人心脾的杏儿香已渐闻渐近了。

开花结果的杏树大都根粗树壮、枝繁叶茂,晴天遮去树下一大片阳光,雨天挡住雨露使树荫下的土地得不到滋润。一棵杏树往往把树下一大片菜园子变成了一块荒地。一般人家里里外外菜园子都种了白菜、菠菜、芹菜、胡萝卜、白萝卜、蒜苗、芫荽等各色高原蔬菜,既能自给自足吃用,还能将大部分蔬菜背到十里外的县城变卖几个现钱补贴家用,哪有为了秋天吃几个杏子而让菜园常年荒芜的道理呢?

杏儿熟了,挂满枝头,让过往的人们仰头奢望,给人以高不可攀的威严感。村里的杏儿接连成熟了,学校的教室里这几天也飘散着一阵又一阵杏子的芳香。杏子核地上随处可见,看着杏核上连着的未啃尽的黄丝,口中顿生唾液,脑海里马上就能复原出一个黄澄澄的杏儿来。这个时候我的同桌就会把从他家杏树上摘来的杏儿偷偷分享几个给和他平时玩得来的同学们吃,我当然是不能例外的。也有分享不到的一些同学,往往会在课间跟在同桌屁股后面央告乞要。同桌便像一个地主老财一样洋洋自得。跟随一天也不会白跟的,即使讨不到杏子吃,至少也会讨得一个杏核,放学后拿回家趴在院台的石阶上从锋利的棱面耐着性子磨出一个洞来,并将里面的杏仁掏空做出一个杏核口哨,含在嘴里巧妙地吹吸着,悦耳动听的“嘘儿、嘘儿”声能响好几天呢!

满枝沉甸甸熟透了的杏儿,让好多因家里没有杏树而吃不到杏儿的同学们在这段时间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在我家隔壁邻居家屋外草房门前就有一棵胳膊粗细的小杏树,紧挨着草房屋檐,个头刚刚高出低矮的草房,挂满枝头的黄绿相间的杏儿在阳光下闪烁在茂密的树叶间,惹得我也蠢蠢欲动。

下午放学刚进家门,我一眼就看见父亲的褡裢包放在上房屋檐的窗户下。我高声叫到“阿——大——”,父亲从屋里笑呵呵走出来从我肩上接过我的书包,拉着我的手,夸我又长高了。我和二哥也拉着父亲的手边问边打开地上的褡裢包寻找父亲从牧区带来的好吃的。酥油、风干的曲拉、牛肉干、蕨麻干……找上半天,能现吃的就是父亲早上从牧区出发前捏好准备路途中充饥的酥油糌粑。父亲给我和二哥把一坨圆圆的糌粑均匀的从中间掰开,我们坐在门槛上津津有味的享受着平时极少有的美味。酥油糌粑和草原格桑夹杂马牛羊毛味的牧区特有的醇香弥漫了我家大半个院子。

吃晚饭的当儿,我便给父亲谈起了学校同学们吃杏子的事儿,我建议我们家也种一棵像隔壁邻居家那样大的杏树。母亲在一旁给我们讲种蔬菜和种杏树的利弊。我也知道父母亲都很喜欢吃杏儿,但为了家中生计,既舍不得花空地种杏树,也舍不得拿钱买杏子吃。我看着父母亲,心里一道念想划过——好好读书,长大后参加工作,给父母亲买好多好吃的,不再让他们受苦了!

那个夜里,灯熄了好久,可我没有一点睡意,一双眼睛在漆黑的空气中眨巴得发麻。我想长大,想着父母的艰辛,想着白天的杏儿和杏仁上的黄丝,想着邻居家的杏树……父母和二哥均匀的鼾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能断定他们都已进入梦乡。我突然决定:去隔壁邻居家杏树上偷摘一帽子杏儿,等天明时给父母亲和二哥他们一个惊喜!

再次从黑夜里的呼吸声中确定父亲和二哥完全熟睡后,我悄悄摸索着抓起我的衣服和裤子,不动声响地抱在怀里,轻轻下炕,再摸到我的鞋子提在手上蹑手蹑脚出了屋门,在院子里穿戴完毕后慢慢取掉大门门闩来到门前的巷道。天空中虽然繁星闪烁,但没有一丝月光,深秋夜空的凉风吹起,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巷口的白杨树林漆黑一片,像一大堆不断发酵的乌云向我逼近,树下的落叶发出各种从未有过的声响,让人毛骨悚然。隔壁邻居家低矮的草房和紧挨草房的杏树的轮廓在不远处形成一团左右飘荡的黑影。我鼓足了浑身的勇气朝那团黑影快步走去,一个个黄澄澄的杏儿似乎已经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来到低矮的草房跟前,我不敢爬上本来不是很高的墙头或直接爬树。草房不远处是邻居家的大门,我盯着门洞看了半天,心里七上八下乱跳,越看越像门洞里站着一个人在看我,我不敢动弹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咕隆咚的门洞发抖。看了会儿,眼睛已适应了周围的黑暗,门洞的轮廓比较清晰了——门洞里没人。我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真要爬树,又听到那家的大门“咯吱”响了一声,吓得我又赶紧缩回到墙角一动不动查看动静。一阵风刮来,那家的大门又“咯吱”一声,才知道是风刮门的声音。我这才绕到树下,树不太粗壮,爬树定会使树产生大的摆动,邻居家看见抓个现行就完蛋了!我又绕到草房后面,决定通过后面的矮墙再到草房顶上,把搭在草房顶上的杏儿摘到也就足够了。我摸索着爬上矮墙,骑在墙头裤裆摩擦着墙头轻轻一寸一寸往前蹿。终于爬到房顶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杏树的轮廓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就要抓到树枝了,但不知是草房顶上的房土年久蓬松了还是我的双脚已经被吓软了,只觉得脚下一踩一软,双腿已不听使唤,行动不得。我只好蹲在房顶,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响动。越是仔细听越觉得附近有响动,时大时小,时远时近,就连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也像极了是邻居家开门的声音。

蹲了会,腿不像刚刚那么软了,我慢慢起来伸手挪步到草房的屋檐边,一枝杏树的枝干已经被我抓到手中了,因为漆黑,看不见上面有一个杏儿的!顺着纸条摸去,手伸到够不着处依然没有摸到一个杏儿,我又抓取第二个树枝。正当把那个树枝紧紧抓到手中的时候,发现树下面一个人影晃动!再仔细辨认,确实是人影,正慢慢向树下靠近!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手紧紧抓着枝条整个人在屋顶瞬间形成了一个雕塑。我的心快要跳出胸口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想把屏住的气息慢慢呼出去也不能了。正在千钧一发、进退两难之际,树下的人影说了句“快下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是人吗?还说话了?怎么办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下的黑影。“快下来,回家走!”啊!?是父亲的声音!真是我的父亲!“阿大—”我这才放开树枝,把憋了好久的气呼出去叫了一声,声音小的跟蚊子一样。“快点下来,小心点,我扶你下来!”父亲小声地喊我,我既惊喜又羞愧,我为万难中父亲能站在我面前而惊喜,但我更为半夜三更上树偷杏儿给父亲丢脸而羞愧。我赶紧探步从屋顶挪到墙头,父亲搭把手把我从墙头连扶带拉抱了下来,摸摸我的头轻声说:“我们不吃杏儿,等你长大了我们吃苹果、吃梨、吃我们这里没有的好水果!”父亲说话的声音也似乎带着颤音。

父亲拉着我的手往家里走,我被午夜的秋风吹得瑟瑟发抖,手脚冰凉。父亲的大手像一个火炉一样,一股暖流从我冷冰冰的小手传遍了我的全身,我转身望了望黑洞洞的杏树,一阵杏儿的芳香飘散在午夜漆黑的巷道,我贴紧父亲的身体跟着父亲回到家中。

家中仍然漆黑,母亲和二哥仍在熟睡,父亲示意我不要吵醒他们。我和父亲蹑手蹑脚估摸着钻进被窝。

第二天上学,我满脑子昨晚的事,魂不守舍的。中午放学回家,一进里屋我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水果的清香,甜甜的。才发现屋里八脚柜的柜盖上放着一包水果,打开一看:四个苹果、四个梨、四个桃子,还有一些杏儿。二哥高兴地蹦起来了,母亲埋怨花不必要的钱。父亲说牧区没有水果,他有点馋了,除了远在部队的大哥外,我们一家一年也没吃过几次水果,所以他一大早瞒着母亲跑去十里外的县城买来这些水果给大家解解嘴馋。

我看着那一个个鲜艳无比的水果,心里揣着父亲替我隐藏的秘密,也只有我知道父亲一大早特意买来水果解馋的原因。我暗自祈愿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解下父亲肩头的重担,让他们过上随时就能吃到香甜可口的各色水果的自在日子。

钟声里成长的童年

我六岁那年,八岁的二哥上小学了,从此,我没了朝夕相处的玩伴,一个人除了整天当母亲的尾巴跟出跟进外,大多时间就是等二哥放学。时不时地跑到院子里,竖起耳朵听学校里放学的钟声。

学校的钟声洪亮而辽远,在我们这个有六百多户人家的大村里没有听不到它的。家家户户都把它当做作息的闹钟,啥时候喂猪呢,啥时候饮牛呢,该做早饭了……基本都是靠它来提醒。说是钟,其实是一口大货车的钢圈,是一位货车司机捐给学校的。村里好心的木匠在两棵白杨树腰横绑一根顶门杠粗细的木棍,再用豆杆粗的铁丝把钢轮圈悬空挂在横木棍上,钢圈正中用来敲打的铁锤足有家里舂疙瘩盐用的石舂那么大,也是村里一位铁匠义务为学校精心打制而成的。钢锤下端系了一条尼龙绳,绳头垂下来刚好到打铃老师能够够得着的地方,小孩子们只能“望绳兴叹”了。

二哥上小学了,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失落,毕竟做母亲的“尾巴”到底不如做二哥“尾巴”那么自在快乐,于是每天听着钟声等二哥放学回家成了我最主要的“盼头”。最初的时候也哭着闹着要跟他到学校去,二哥也总是答应会带我去的。可是每天早上等我睡醒时,学校的钟声早就响过三四遍了,于是又盼着第二天。二哥其实一直在哄我,他不肯带我去学校,一来怕他上课了没人照看我;二来怕我到学校不听话到处乱跑惹出事来;三来嘛,他和同学们一起玩,领着我倒也是个累赘。

漫长冬季快要过去了,秋学期也差不多要末考了。那天中午,二哥又说吃完饭一定会带我去学校的。可是在我还细嚼慢咽的当儿,他已经扒拉完饭放下碗筷背着书包就往外跑。我也急忙放下还没吃完的半碗炒洋芋条,紧追出大门外,从门外的巷子往外望去已不见了二哥的踪影,我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哭起来。“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是二哥的声音!我立即停止哭声循声望去,他却在门外菜园子里的粪堆顶尖处屙屎。我破涕为笑,在粪堆下面等他,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他把我甩掉!二哥无奈,只好拉着我,在手上吐了些唾沫,擦干净我脸颊的泪痕,才领我去他的学校。

学校门是两扇用天蓝色漆漆过的铁栅栏,最上面横杆顶端有间隔地焊接了一排锐利的矛头,右面的一扇大栅栏门中还有一扇能够开关的小栅栏门。从栅栏空隙中向里望去,学校很大,有很多排整整齐齐的瓦房,房顶青青的瓦像小人书上画的巨龙的鳞片,土坯墙都用白石灰涂抹过,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静穆。二哥不让我进学校门,只说下课了他会来看我的。我也只好乖乖地站在学校门外,连那扇铁门都不敢靠近。从铁栅栏的空隙中往里望去:是挂在白杨树下的那口钟,钟铃下垂着的绳子随风摆动着,老师们来来去去,学生们有跑着上厕所的,又跑着进教室的,还有的在操场上排着整齐的队伍站着。“当、当、当……”上课的钟声响了!校园里顿时安静了,老师们一个个走进各自的教室给学生们上课了。

我在铁门外时而从左边跑到右边,时而又从右边跑到左边,对学校充满了无限的新奇和向往。虽然现在的这所学校离我还比较遥远,但我似乎已经是这扇铁栅栏门里面的一员了,他们中的某一个就是我:胸前系着鲜艳的红领巾、昂首端坐在教室里大声的朗读课文、和大家一切唱着合唱、在操场上和同伴们快乐的玩皮球……

“当、当、当、当、当……”放学了,全校学生在国旗下由老师带领着集合排成整齐的队列,喊着洪亮的“一、二、三、四”!学生和老师瞬间站满了大半个校园,学校大门也被大大打开,我很害怕这样“宏大”的场面,不敢站在刚才紧挨铁栅栏门的位置,赶紧跑到学校对面的一道土墙跟前,呆呆地靠紧土墙在人群中寻找二哥的身影。学生们一列列排成队分成东西两路紧跟着走出学校门。二哥在队列里叫我的名字,我循声看见了二哥,如获救星般向他跑去,揪住他的衣襟,站在放学的路队中间,像一个正式的小学生一样。

春去秋来,虽然跟二哥去学校“混”了几趟,也认识了几个二哥的同学,对学校的一些“制度”也略知一二,但这依然没有消减我对学校的兴趣和对上学的执着,我很想去上学,整天嚷着要去学校,总是埋怨母亲送二哥去学校怎么就不送我……

高原美丽的夏天总是来得很慢,但它到底还是来了,田野里繁花似锦,山坡上狗蹄子花一团团、一簇簇,白里透红,漫山遍野。我家门前有一方三十多亩地的天然大草坪,那儿是我们近半个村子里孩子们的乐园,大人孩子们在那里踢皮球、滚铁环、翻跟头、鲤鱼打挺、追逐奔跑、学骑自行车……马兰花红的、粉的、白的,从一团团马兰草丛中钻出来怒放着,开满了大半个草坪。坐在马兰花丛中,用手轻轻拔下花瓣中心一段一段的花蕊,放在口中咀嚼,涩涩的青草和着淡淡的花香,甚是美妙!拔一根马兰草小心拨开根茎,取出里面包裹着的胚芽后将空心的根茎横放在两唇间用力吸气、吹气,在适当的气力中马兰草便发出时大时小“吱吱”的响声,像鸟叫、似虫鸣,悦耳动听。拔一捆马兰草,央求心灵手巧的大姐姐大哥哥们编制出马、磨轮、壁虎等形象逼真而又精致的玩具来。母亲说,过了这个夏天,也会把我送到学校去。听着母亲的话,我那个兴奋呀,好几个夜晚都不能入睡,我的上学梦快要实现了……

当!当!当!熟悉的钟声又响起来了,我仿佛已经坐在了教室,琅琅的读书声飘出窗外,飘过田野,飘向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