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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有故人
来源:解放日报 | 陈年喜  2024年08月05日07:36

有一年,我们到甘肃两当县太阳乡一个叫太阳沟的地方开金矿。

大队人马赶到山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时序是农历正月初几,具体时间我忘了,才出了隆冬,春天还早。这里是真正的秦岭腹地,山势比我见过的所有的山都要高大、嵯峨、苍茫。往东看,山顶连接着天际,往西看,也一样。我们十几个人仿佛被大山绑架了,困身囚笼,都有些愁苦。

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零零散散,有一下没一下的。不一会儿,雪片越飘越急、越飘越大,像撕碎了的棉花朵,铺天盖地,扑人耳目。工头指挥我们搭帐篷,但搭帐篷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事,大雪不给我们时间。我们把床板往地上一摆,盖上大塑料布,都拱了进去,摊开被褥各就各位。好在塑料布足够用,它本是准备用来上山搭工棚用的。

大师傅老张顶着雪埋锅造饭,点了一次又一次火,火一次又一次灭了。他搓着手对大伙说,今晚没饭吃了,都顶到明天再说。大伙七嘴八舌,有人说“行”,有人长叹一声气。

河谷很窄,一半是河水,一半是河滩,流水汩汩,河滩凋零。眼下是枯水期,如果是夏秋季节,就没有河滩什么事了,都是流水的世界。远远地,可以看到下游山脚的人家,瓦顶泥墙的房子,屋顶上烟气袅袅,显然不是在做饭就是在烤火。后来的日子,我们到村里小店买东西,知道这里只有十几户人家。

我们的工头是郑州人,初试身手,没什么经验。出资的幕后老板是他的堂哥哥,堂哥哥在某黄金支队做总工,手里掌握着不少资源,太阳沟的黄金是重要的资源之一。这些幕后的事情我们当然不全知道,但又不能不知道一二,跟着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冒险,至少要知道这一场活并不是盲干。

天晴了,雪停了,天蓝得又干净又冷冽,一尺多厚的雪掩盖了山山岭岭。大伙儿从塑料布里拱出来,抖掉塑料布上的雪,抖擞身体里不多的精神。老张再次埋锅造饭,找不到干柴,工头允许动用准备用来发电的柴油,山谷里顿时“狼烟四起”。工头指着一个山头说,矿就在那上面。除了一坡的树和树上的雪,我们什么也看不清,但大家都知道金子就藏在下面的山体里,等了我们上亿年。

吃了饭,一些人留在原地,搭帐篷、立锅灶,这里将作为我们以后进出的大本营。工头带着我和张锁上山,去选洞址。

我们三个带了一柄大锤、两根钢钎和几包炸药。爬了好大一阵,只前行了几十米,个个气喘吁吁,衣服都湿透了。张锁说,这是上天,哪是上山。我说,不行,路上力气都耗光了,到了地方也干不动了。工头说,那就找个人,帮我们背脚。工头冲着山下喊老张,让他到村里找个人,帮着往山上背东西、做向导。

来人是一个中年人,也许是青年人,可能很长时间没有刮过脸了,胡子占据了三分之二的脸面。他说他叫毛子,以后有活就找他。又说家里开着小旅店,以后有人来可以去住。我们都有些惊诧,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开旅店?他说,你们不知道,以前村里人可不少,来这里找金子的人走马灯一样,往来不绝。我问,他们找到金子了吗?他说,有人找到了,大部分人没找到。他家的店也不是旅店,就是有房子空着,让外出的人有个歇脚的地方。

终于爬到了山顶。准确地说,这里只是无数山头中的一个,普普通通。向四处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工头说,就在这里,夏天的时候,我哥让人带我来过。他指着地上说,你们看,被人采过的金脉。果然,山梁上有一道像蚯蚓爬过的痕迹,那就是矿脉,被人动过,乱石一地,雪掩盖了它又暴露了它。毛子说,这是我们干的,好矿在山的深处,我们没有家伙,没有办法。我知道他说的家伙是工具和炸药,同时也知道了这个村里人的营生,他们把露头的矿石凿下来,就地堆浸提炼,回收金子。这样的方法我在别处也见过。采金、炼金在民间有几千年历史,那也是一个江湖,有说不尽的故事和传说。

洞址最终选在了岭下半坡一个稍微平坦的地方。从此处出发,巷道往山体里掘进,就可以截住矿脉。

我和张锁几乎同声问工头,机器哪天上山。他说后天。我问,是几个立方的机器。他说四个。我知道这是一种小型空气压缩机,立方是它的动能气压。小是小了点,但没有办法,大家伙上不来。

下山路上,雪薄了些,我们不时摔倒又爬起,像在进行一种表演。

走进毛子家的小旅店,是半年后的事了。

半年里,我们把巷道往山体里推进了300米。某天下午,一茬炮爆过,我们终于抓住了矿脉,像穷途的猎人终于追上了藏得深远的猎物。但糟糕的是,矿石品位很低。有一天晚上,我听见工头给他堂哥哥打电话,他的郑州方言里带着哭腔,哥,咱上当了,有矿没金。那边说,今天没金,不代表明天没金。不在前面,就在后面,跟着金脉走。他说,我懂了,心里还是怕。那边说,我都不怕,你怕个毬。他说,哥,那中,我都半月没吃毬成饭了(毬是河南话的语气词,意思是没吃成饭)。

我们调转方向,跟着金脉往前掘进。的确,说不定在某个地方会有抓住一窝好矿的可能,这样的概率存在,但小之又小,得靠运气。

毛子不属于工队,但已经是工队不可或缺的一员,矿上的所有材料都由他从山下背到山上,大到柴油、炸药,小到一棵葱、一个螺丝。但要说和他混得最熟的,还是我,接下来是张锁,最后才是工头。我问毛子,知不知道哪里还有金脉,沙金也行。他神秘地说,知道。我问,在哪里?他说,到我家里说。

毛子的家在村子最东头,一个小院子,三间主房,两边各两间厦房,混砖结构。这在村里显得比较高格,别人家都是土墙,没有院子。他说老婆陪孩子在县里读书,基本不回来。主房由毛子一家人住,厦房各有两个房间,就是所谓的旅店。我问,你是咋发财的?毛子说,给人带路,找金子。我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叶尔羌河边的带路找玉人吗?在喀喇昆仑山下,有不少靠给外地来的冒险家带路找玉矿为生的人。

虽然已经是夏季,但晚上的空气还有些凉意。毛子从客房里拿出一件外套让我披上。他说衣服是湖南客人留下的,那家伙个子高,合适你穿。我们开始在院里喝酒,没有菜,他去地里摘了一堆黄瓜和青辣椒,拿它们蘸酱吃。酒是苞谷烧,当地人用玉米自烧的土酒。

天上好大一轮月亮,地上遍野清辉。我发现秦岭上的月亮要比别处大得多,也新得多,仿佛刚刚换上去的,那个旧的,也许坏了,不能用了,被扔在了山那边。我问山那边是不是天水,毛子说,不是,是徽县。他喝一口酒,说,徽县比两当大多了,金子也多。我说,这我知道一点,但听说很多金老板在那里赔掉了裤子。毛子说,那是大干家,干大了,不赔才怪。徽县是窝窝金,一窝一窝的,只能小发财,不能大发财。他常带人跑徽县。

苞谷酒很有力量,一塑料壶喝到一半,我俩舌头都大了起来。两张嘴,除了吃喝,就是吹牛,没天没地、没遮没拦。月亮爬上天空,地上的人影像两只狗熊。毛子说,干脆从矿上辞了算了,我带你去找金子。我说,不行,那是我的饭碗,账上一个月能挣四五千元呢。他说,我知道,可那山里不会有好矿,我们村里年轻人在山头上都采了好几年了,没有发财的。我说,我们有勘测资料的,不是盲干。他说,资料算啥,没有我的资料准。

毛子打开床头下的一个纸包让我看,里面是一张张手绘的地图,有几十张。有的崭新,有的已经泛黄,有的是用钢笔写的,有的是用铅笔写的,像一幅幅水墨画。他说,这是我的藏宝图,我十几年的经历都在这上面,从来没让别人看过呢。我有些受宠若惊,说,你不怕我泄露天机?他说,不怕,你不会的,我见你第一眼,就断定你不会,你是一个靠谱的人。

那天晚上,我和毛子通脚而睡,借着酒劲,我问了很多问题,他回答了很多问题,有关于金子的,有与金子无关的。毛子高中毕业回来就再也没有出去,他说喜欢这里。中国黄金储藏版图很杂。对于有黄金梦的人来说,也并不复杂。不过,对大部分人来说,大图有、小图无,这就像大海里捞针,需要有经验的人领航。毛子说他带了百十个淘金客,有的对他很大方,有的对他很吝啬,有的找到金子了,有的空手而归。他说,要说有故事的人,这些人才是。他说,有一年冬天,有个福建人请他带路找金,找了半月,终于在一条沟谷里找到了一条金脉,那是一条真正的金脉。

我最后问,你家旅店是不是为这些淘金客准备的?他说,是,也不是。关于旅店的故事比金子的故事丰富得多也传奇得多,以后给你讲。

那一夜,我们谈论的结果是,我一边给矿上工作,一边跟着毛子干私活。我知道,工队最多坚持到冬天,就要解散了。

我们入睡前最后一次起来撒尿时,我看见太阳沟像一只巨大的不规则的船,偏西的月亮让船沿一半明亮、一半灰暗。船静止着,又像在往前走。

坑口东边有两棵巨大的黄栌,像两兄弟,都有合抱粗壮。秋天的秦岭层林尽染,但都以黄绿为主,唯有两棵黄栌的叶子是红色的,红得奔放、兴高采烈,像两堆火焰。

毛子一语成谶,这巨大的黄栌真的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有一次,我俩坐在树下啃他从街上带回来的烧鸡,啃着啃着,一枚叶子落下来,落在他的脚前。他捡起来,看了看,突然说,要是将来能睡这两棵黄栌,该是多好的事呀。我说,不就是黄蜡柴吗,有啥好稀罕的。他说,桑五十、柏百年,黄栌千年不肯烂,这可是好东西呢。我说,别想那么远,咱还年轻不是。他说,人这辈子,早走晚走不由己啊。

毛子最后死于肺癌,这个病有些凶猛,有些残忍。

那天,他对我说,我好像病了,老是咳,还咳血。我说,那快去查查。他去医院查了,回来后一个多月就不行了。

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他瘦得皮包骨头。他说,兄弟,有两件事求你,一个是去把那两棵黄栌砍了,给我做一副好棺材。还有,你把这些图收好,我用不到了。除了你,我也没有人可托付。

2011年8月16日,一口黄灿灿的黄栌大棺送毛子上山。

如今,我常常翻看那一张张藏宝图。图上那些山川、河流、圈圈点点的沙金岩金分布点,像一幅幅水墨画,有时看懂了,有时什么也看不懂。看懂也没有意义,我已离开这个行业很多年。

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谁能看懂它以及它身后的人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