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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洒江畔
来源:《民族文学》 | 肖雷蕾  2024年08月10日09:19

肖雷蕾,彝族,1978年生于云南新平。有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滇池》等。

戛洒江不分季节、不分昼夜地流淌,它不计较得失地收留这片土地的浅薄与厚重,收留欢悦与疾苦;用奔流不息的精神,赋予这片山谷以陡峭和峻拔,给予生活在两岸的人们生生世世的希望。生活在江畔的花腰傣的发展镌刻在几次住房变革中,从竹楼到土楼,再到今天的混凝土小洋楼,历经几代人生生不息的奋斗。

聪慧的花腰傣是在一夜之间从原始的农耕生活走进了现代化生活。他们本来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多地停留在有间土房避暑,门口几只白鹅唱绿夏天的稻秧,村后几亩良田泥鳅钻、螺蛳爬,香蕉林地里火鸟歇、秧鸡飞,竹林里用手电筒照来个勤劳的卜少(女孩)做贤妻,时常和弟兄喝上二两小酒,嚼着那喷香的小泥鳅,唱着悠扬的小调涮一涮那些无聊的时日。

直到小刀熬成了老刀的某一天,脱贫攻坚战打响,他们村的几十亩田地上将建成一幢幢搬迁房。老刀怎么也想不通,祖祖辈辈守望的田地,就将在他的手里变成别人的热窝窝?铺满自己脚印的田埂就将成为他人的屋檐?“我就是不同意,补多少都不同意!”他把这句话埋在心里,等待着那么一刻,要像打响猎枪一样狠狠地发射出去,让那些社区的工作队员知道他的决心。焦虑让他开始一夜夜失眠,但他越是坚决,内心的不安越发雄壮起来,村里只要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有种被打扰的煎熬。日日夜夜的心情开始像失去风筝线的风筝那般到处乱飞,随处乱窜。

在征田的那几天,整个村子一下子陷入了一种敌对状态,勤劳团结的花腰傣开始相互猜忌起来,逢人就想着:什么人背叛了自己的祖宗?什么人出卖了自己的土地?老刀更是想着想着,觉着身边的好邻居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陌生人,平时见面老远就寒暄的人们,不愿再交流也不敢交流,生怕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穿,也怕识破他人的“计谋”而给自己带来影响,人们只是匆匆地低头路过彼此。偶尔尴尬不得不说话打招呼时,也只是试探性地问一句:“你家答应了?”回答也是模糊的,“还在考虑!”他害怕面对失去土地的依赖。

和他一样依赖土地的一大部分村民的反抗情绪也高涨起来,他们把扶贫工作队当作全村人的公敌,只要有外地人靠近村子,不管来者是何人,来做何事,他们都会筑起人墙,一律拦在村口不让入村。不让工作队进入村子做工作,是生怕一些“耙耳朵”轻易就被说服而失去集体的抵抗力,村里人一旦被一一“攻破”,所有的坚持都将付诸东流。

那些懂政策的党员、村干部,最先签下协议的村里人,被说成是出卖整村人的叛徒,他们被阻止外出活动,甚至半夜里都好像有人偷瞄着这几家人有没有安分地待在家里。温和诚实、宽厚善良的傣家人似乎是被迷茫遮住了双眼,每个人身上都扎满了刺那般蛮横无理起来。老刀八十多岁的父亲,本来天天要坐在门前的杧果树下乘凉,偶尔还出门瞧瞧青绿的稻田,听一听竹林里的蝉鸣。那几天,他只能把坐垫悄悄搬回闷热、黑暗的土矮房里,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他不想让儿女们为难,也不愿让自己难堪,更不想让这场风波带走他几十年来的安宁。

“听说老皮家也答应了,老憨全家都签合同了,怕是抵不住了!”老刀媳妇嘟哝着蹦出一句来,让老刀最后的抵触彻底破防。

第二天一大早,老刀睡不着了,摸黑扛起锄头到地里转来转去。接着几天,老刀去田里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他一天不在田埂上转三四圈,就像担心太阳不会落山般难挨。看着一棚棚粗壮的香蕉林,心里的疼惜比密密麻麻的香蕉苗还冒得厉害。如果就这样把香蕉林翻倒,他就欠这块肥沃的土地一辈子的恩情了。他这一辈子除了种田、打火鸟、抓泥鳅、捡螺蛳、插秧、收稻谷,没干过其他的活儿。依赖这田地是几辈人的生活方式了,如果说就这样突然间失去这些依赖,就会比大山没有了石土的支撑还要软瘫,比鱼儿没有了泉水的滋养还要干枯。从头再来的生活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一个安于现状的人突然要在一场看不清的热潮中作出选择,真是很大的挑战。即使政府和村干部也都答应,往后会安排好一切,可对于一个没有文化、没有任何技术的农民,要放手熟悉的生活方式,重新来过,那可真是全新的挑战啊!

失去田亩也许将是无可挽回的春江水了,只是这往后的路将何去何从成了老刀心头的病灶。其实,隔壁有几家的田已经荒芜很久了,他们撇下田里的农活儿,等待着补偿款,尝试着去镇上找工作,或是寻找着做生意起家的机会。“他们一定不是很爱这片田地,最起码比起我,他们爱得不够。”老刀心想着,给自己的这几亩田最后的安慰。瞧老刀忙碌的身影,他把田埂铲了又铲,把水沟修了又修。就像再努力一点,就不会失去这片田似的。即使失去,也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对它们心生愧疚,他努力用每一个行动在向这片田地告别。就这一个夏天,他就一口气干了几年的活计。这样,他就不会愧对祖先们一代代修筑出来的这片梯田。

老实善良的老刀夫妻俩对党的新政策是半懂不懂的,别人闹跟着闹,别人歇跟着歇,别人吵跟着吵,别人说同意签字了,他俩想想反正闹也没啥意思了,签就签吧!

他颤抖着双手签下了协议,妻子笑话他像个拖拉机新驾驶员那般,一遇事情就把不住方向。但回到家,老刀就感觉一身轻松了,他卸下所有的包袱。“别人可以,我也可以!大不了再去别村租点田地种种,反正还有补偿款,一时半会儿饿不死!”他暗暗给自己鼓鼓气。拿到补偿款的那天,他又慌了,一辈子兜里的钱都没超过四位数,这一下子,装着这么多钱,心里怎么都不踏实,家里召开几次家庭会议,都是沉默而散。孩子不大不小,也没见过太大世面,作不了决策,老父亲也是老实巴交一辈子的种田人,哪有什么好主意,妻子更是结结巴巴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村里有几家拿着补偿款,蠢蠢欲动,打算翻盖新房子,更有几家已经在搞新房设计图纸了,老刀却定不下决心。毕竟住了几代人的土房,住惯了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是真要做什么改变,是需要一些勇气的,特别是像老刀这样没走出去看过外面世界的花花绿绿,总满足于今天的不饿、不渴、不冷就差不多了。说热嘛,本来这地方就热,祖祖辈辈就是看中了这里的炎热,让这里四季瓜果飘香,双季稻谷丰产,才选择长久地定居于此,这是花腰傣的智慧和福泽。

工作队再次到自己家门前时,老刀还是习惯地沉默着、躲避着,关闭着自己的心门,一概不提自己的忧虑。还好,这次他们不是来提征地的,再说哪还有多少土地可征的呢,就剩村后那一小片菜园子了,再去碰怕是硬骨头了。他们是新农村建设规划小组的,自己介绍说要把杂乱无章的村子重新规划成整洁的新农村。旧屋翻盖政府有补贴,加上土地补偿款,住上漂亮的小洋楼已经是绰绰有余了。“盖!我们家也盖新房,盖那种有玻璃、亮堂堂的钢筋混凝土房!”老刀在那晚一改往日的犹豫,在晚饭桌上宣布了重新翻盖新房的想法。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欲言又止,他除了每晚喝一杯小酒,其他的决策是作不了了。

在社区的推荐下,夫妻俩有了一份戛洒镇上做清洁工的工作。他轻松接受这份工作,是因为在他看来,扫地谁不会扫啊,拿起扫帚,和种地一样花花力气就可以完成。然而真正干起这份工作,他却有诸多的不适应了,扫一片区域总要重复几回合,因为管理员说没扫干净。他心想,既然是脚踏的地方,干吗要很干净呀!没有大点的渣渣就差不多了,泥巴灰尘什么没必要扫,树叶之类的更应该是落叶归根才对,扫它干吗。几次点名批评后,他才清楚做每一份工作的不容易,特别是看似再简单不过的这个城镇环卫工人也有诸多讲究。要把地面扫得清洁整齐更是要一些技术活儿,比如,不同位置和不同地面,要使用不同的清扫工具。打扫久一点了,更是掌握了每天的哪个时段哪里的垃圾多等等。扫着扫着,夫妻俩也习惯了干干净净,也知道把自己的小洋楼时不时地收拾、打扫,住着才更舒适。清洁工的工作让他们两口子也知道,如何打扮自个儿的小窝才是高质量的小康生活。

早上七点半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回到家还可以到自留地种点蔬菜。夫妻俩就像城里的上班族,有固定的上下班和休息时间,虽然说工资不是很高,但政府的五险一金是养老的保障,这让他们心里踏实多了。

土房变漂亮的小洋房了,门前泥泞不堪的臭泥路变宽大清洁的水泥路了。以前门前堆着杂乱的劳动工具大多用不上了,该舍弃的舍弃,实在需要的也在固定的位置整齐摆放,也学着城里人在家门前种上几棵花花草草,在老杧果树下弄个休闲的石桌椅,老父亲不用躲在小黑土屋里摸着黑择韭菜了。以前,老老小小一大家人挤在一大间房里的日子也远去了,楼下老人单独的房间,楼上孩子也有独立的房间。柔软的沙发配着宽大的客厅、整洁的厨房,特别是独立的太阳能卫生间让全村人在戛洒江边暴露着洗澡的尴尬成为历史,还有那个飘出冷风的空调,让城里人的标配就这样迅速地入住老刀家,他们慢慢习惯了吹着空调看电视的舒爽,习惯了走在水泥大道上的平坦,习惯了电磁炉煮饭的便捷。这是老刀做梦也不曾梦到过的生活。

老刀曾怨扶贫工作队,说扶贫就扶贫,凭什么把我们的田地拿出来扶给山头人?让他们在我们的田地上盖楼享福,迫使我们去打工,迫使着我这么大把年纪还要改变和学习。今天,住进新洋楼的老刀才意识到,政府的工作是全盘的大决策,就是要精准扶贫。不仅要把贫瘠的山头人搬迁到集镇脱贫,更要让戛洒坝子里这群安于现状,只管吃饱、安逸、知足的花腰傣,过上更高质量的新生活。要不然,他们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从原始农耕、臭阴沟生活中,快速走进新兴的现代化小康日子。

热坝子的男性寿命比较长,听说这是因为花腰傣大多都是由女人操持农活儿和家务,花腰傣男人喜欢泡在戛洒江里,整天捞鱼摸虾,或是坐在芭蕉林里守一只火鸟,然后回家叫上弟兄几个把酒言欢,他们可以把一顿酒喝到太阳起落而不歇。

在村口,十六米宽的新农村大道旁,几棵高大的杧果树和凤凰树下,时常坐着七八位老人,他们清一色是村里的男性,其中包括老刀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这个一辈子只敢在酒后才提高点嗓门吆喝几句的老傣家男子,顶着几根疏白的头发,笑呵呵地聊着当年在戛洒江撒渔的往事,讲着悠远的往事似乎成了这群老头午后的趣事。他们把一辈子的青春热情都献给了这片土地的沟沟洼洼,把所有的英勇献给了波涛汹涌的戛洒江。

老刀每次下班路过这几个老爷儿们聊天的场景,心里就盘算着等自己老到这一天时,一定要比父亲的声音更响亮地聊着共产党带领戛洒人民扶贫攻坚的故事,让子孙后代知道他们的幸福生活是一代代人奋发图强的胜利果实!

花腰傣女人的勤劳,像戛洒江奔腾的流水,一年四季不停留地朝着明天流淌着。她们从不选择生活,是生活选择了她们。她们将蓝色文进肌肤,以示信仰;将黑色染进白齿、耳戴大圆耳环,以标榜特立独行的审美;敢于采撷天上的彩虹系在腰间,藏起祖先的奢华,优雅地走进高矮的梯田,以展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深田的力量;千年来优雅的脚步在秧箩的摇摆间不曾被热辣的太阳折腰。绣满了自信和柔美的微笑,让这个历史悠久的民族走到今天仍然保存着华美的服饰、整齐翠绿的梯田。

竹楼房到土楼房,是一次不经意的住房变革,凡事都是一点一点地去改变,从土楼到今天的钢筋水泥小洋楼,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

以前,能愁到老皮的就是酒瓶里的酒见底了。每逢这时他就到谷堆里打主意,而老皮的妻子从不怨自己一生的光影,都藏在老皮醉意蒙眬的责难里。她如慈爱的母亲任由老皮搬出一袋袋新米,到戛洒集市上换回一壶壶老酒,换回几斤牛肉汤锅。在家半醉半醒喝上几顿,是老皮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最有趣的部分,醉酒后数落一顿那温顺的妻子似乎也成了老皮的日常。

傣家男人能在酒桌上有多熬,傣家女人就能在太阳底下有多奔忙。在花腰傣村庄里,每一个花腰傣男人都是能干的花腰傣女人眼里长不大的孩子,每一个长不大的花腰傣男人背后,都有一个耐心比戛洒江水还长的花腰傣女人。她们奔忙田地,奔忙儿女,奔忙丈夫酒桌上丰盛的晚餐,生生把十五六岁金灿灿的凤凰花,熬成了秋后的芭蕉叶,她们才能坐在田埂上长长地舒一口气。老皮的妻子这几十年来对老皮可是给足了耐心,农忙时在田地里操劳不埋怨,农闲时到汤锅铺里帮忙,赚点老皮的酒钱,似乎这本就是一个花腰傣女人的职责。

傣家人长期依赖肥沃的农田,无忧无虑地荒度白天和黑夜。他们在祖辈开垦的水田里种下了一季又一季的稻谷,收获一季又一季饱满人生,却在脱贫攻坚战的号角声中迎来了改变。按理,以戛洒江畔的肥沃与傣家女人的勤劳能干,贫困户的帽子永远戴不到戛洒江畔傣家人的头上。然而,全国上下拉开了精准扶贫的大幕时,脱贫攻坚战成了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事,是全民族抱团取暖的重要时刻。政府将在曼秀村的田地间建起一个大大的村落,让住在哀牢山陡坡旮旯贫困的人们搬到这个大坝子里,享傣家人的炎热与肥沃,与全国人民共同富裕起来!只是这样的政策,让像老皮这样一辈子围着田地转的花腰傣一下子无所适从,似乎是在炎热丰产的戛洒江畔突然闹起了灾荒般慌乱。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收起使惯了的镰刀,如何挂起汗迹斑斑的犁耙,如何让双脚习惯不再奔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那往后的白天黑夜,那双碰惯了泥水的双脚如何踩在陌生的路上呢?一时间猜疑、兴奋、忧虑,整个村子萦绕着一股浮浮沉沉的风,甚至对待曾是自己挑选出来的村干部时也开始隔心隔肚,雾里看花般各怀心绪。

老皮更是一夜入噩梦,他那内心的屈辱感一下子就偾张起来,没有酒壮胆,他连村口的狗都不敢惹,几口酒下肚,看谁都像是王八!“谁也别想打我们傣家人田地的主意,那是千百年来傣家人的命根!”

“听说,老刀家已经签好协议了,单单我们这样抵触着怕是行不通!”妻子细声地放一点佐料,想慢慢让老皮那鼓鼓的气泄掉一点点。其实,妻子也不舍得那几块肥田,但她更知道国家的发展是全方位的计划,支持国家发展计划这点道理她是懂的。

“老刀?不就是在外面赚了几个臭钱吗?这么快就忘本了?”

“别这样说人家,他们整天在外面跑着,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人家签了,那一定是看得长远些。”

“最长远的就是种田,这是祖先开垦的土地,已经养活几十代人了,你个妇人家,还懂什么长远!”

妻子不和老皮争,反正老皮怎么争也争不过国家政策,拿起围腰急匆匆就出门了,趁着戛洒街天,她得早早去打零工。

老皮气鼓鼓地在村子里转悠着,他倒是要好好瞧瞧是哪几个不肖子孙把祖辈的土地给“卖”了。转了一大圈,老皮一无所获,村里每家管事的都出去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家里就剩着闲聊的老人,问啥啥不知道。弄得平时和自己喝得起劲儿的几个家伙也故意躲起来似的,好几天不见人影了。老皮一回家,这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听说第二批环卫工人开始报名了,反正我们又没技术,做生意咱也搞不来,要不就报个名吧!种田的事是扛不住了,即使扛住了,等开工建设了,就剩下咱们家几块地还怎么种?咱们家要是有补偿款了,那翻盖新房子的事情就不愁了。这往后还有班上,老刀媳妇说他们都有五险一金,还是划算的,去报个名,也许不是坏事!”老皮的妻子边煮饭边试探着老皮。老皮拉着水烟筒咕噜咕噜不吭声,这几天下来,他这个鼓皮球算是被扎得遍体鳞伤了。对门老刀原来在酒桌上信誓旦旦地说要一起抵抗到底,却已经悄悄把协议签了,还准备在外承包一个鱼塘,做起小生意了。只有自己还像个傻子,维护着那一份所谓的傣家人祖规。但是听从妇人的话又有点让老皮拉不下面子。

“报哪样环卫工,家里扫个地都不好好扫,你还要到大街上挨人家扫什么?有那点力气么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一个女人家,天天往汤锅铺跑已经很丢我的脸了,还要去扫地?你这怕是想翻天了!”是的,花腰傣女人是要开始翻天了,她们不再围着灶台和男人转了,她们白天骑着小摩托去戛洒街上班、做生意,晚上到广场上跳起广场舞。她们的裙摆像凤凰花一样摇摆在戛洒的角角落落,她们的柔美不再只属于几丘田摆和一个灶台,她们要优雅地展示在时代面前。

几天下来,老皮终究熬不过时代的浪潮,在细雨绵绵的大早晨,喊住了妻子,叫她去社区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天天看着抬头还是这片天,低头还是那条路,到了五十岁了,更是听天命的年纪了,差不多就抱着小孙子,理所应当地围着酒桌,一点点耗完余生了,哪知道有一天也要从头走新路。老皮想着想着心里老不是滋味,又不知道该如何。老皮小学文化,这在祖辈的生活方式里是够用了。年轻时,老皮就仗着有几亩好田地,把整个青春耗在那几埂弯弯曲曲的田埂和整夜通明的酒桌上。一年两季的热带稻谷填满了他全部喜怒哀乐,填满了他对未来的所有憧憬,戛洒江边撒的网,每年收起几罐罐的腌鱼趣味了他所谓的好运人生。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一切要改变。祖祖辈辈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祖祖辈辈的花腰傣男子都是这样喝着耗完这所谓的人生,这是他所看到的全部世界。怎么也不曾想到,在他这一代上,会有河道改流的时候,会有和城里人一样生活的那天。

老皮没有技术没有手艺,从田里下岗魂不着地,整天不舒服,找人看找人算不见好转,吃不香睡不稳。他第一次把希望放在了能在几年前就出门打工养家的妻子身上。他侧击旁敲地问妻子:“社区说话还算话?怕不是哄我们老百姓玩呢?”妻子不解,他才不得不把最近闲出来的慌乱给妻子说,要妻子给社区工作人员问问,他也想找份适合的事情干干,整天这样转悠着真不是事儿。

终于有工作了,可他还是六神无主,跟不上大伙儿的生活节奏。看着村里人都开始有序地骑着摩托车上班下班,抽空去园子转转,个个都适应了不在田地里奔忙的生活,他们似乎个个更精神了,喜笑颜开、干干净净。妻子骑小摩托车载着自己上下班的身影让老皮羞愧,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大男子主义把自己关在一种自命清高的生活假象中,连自己瞧不起的妻子都跟上了新时代,几天下来,心里酸酸的怪不好受。

老皮的工作是城镇绿化管护员,一个不错的职业,工资虽不是很高,但有五险一金,有固定的休息日,等老了还有退休金。这工作的技术和管理田地、修整田埂差不了多少,也还算是老手了,比妻子稍晚半小时上班,有足够时间每早给几棵韭菜浇浇水,这算起来,在妻子面前是长大不少了。“年轻时候吃吃喝喝一样不消管,老来倒返还得去打工养家,这日子真是想都没想过啊!”老皮笑呵呵地调侃起自己来,这是老皮对自己人生一个简短的小结。

门前的道路开宽了,干净明亮了,闲时在门口就可以摆个摊做生意了,老杧果树终于结果了,对未来的生活,老皮就有了更多的畅想。就是不承想有一天还会戒酒,原以为,喝着二两小酒是多么惬意的人生啊!原来,世界大着呢!

一到双休日,老皮就有足够的时间拾取多年的爱好——去戛洒江撒几网碰碰运气。兜兜转转,过了半生,终于在妻子面前真正地理直气壮了,加之上班时间不允许喝酒,这让老皮全身都干净清爽了不少。每天骑着摩托车确实比骑着水田里的犁耙舒爽多了,出寨回寨不用再被村口的几个老家伙调侃了。老皮宝刀未老的自信,就这样一点点拾回来了,老皮的妻子坐在老皮摩托车的后座,仍然保持着让老皮吹完牛她只是抿嘴一笑的温柔。

年前,妻子几次叫老皮把酒干干净净地戒掉,去考个小车驾照。“咱也弄个小汽车开开,哪天也自己开着小汽车去一回远方。”“如果不把酒戒掉,我就去报名考驾照啦。”这女人一旦走出那个小圈子,一旦自信竖起来就没有什么能难倒她,但只要有一棵大树能让她倚仗,她永远是那只依人小鸟。

只是开车这个想法还是遭到大儿子的反对,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有难度的技术活儿交给年轻人就得了。看着隔壁邻居,家家门前都摆着一辆小汽车,到哪里做客、赶街什么的,一家子“嗖”就出发了,特别是到县城看个病,走个亲戚,本来四十分钟的路程,那大班车硬是走出一个多小时,自家有车不用去受那罪。

老皮家买回小汽车那晚,在家里摆了一桌,老皮在妻子面前发誓,这是他新生活的开始,是他与酒的最后一场交锋。他要大踏步地紧跟全村致富的步伐,决不拖后腿!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