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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孚论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4期 | 杨守森  2024年08月16日16:12

内容提要:在中国当代诗坛上,孔孚堪称奇迹。他自己恐也不可能料到,年近花甲一发而不可收的诗作,不仅深为许多读者所喜爱,且赢得了一些著名诗人、学者的高度评价,在海外诗坛也引起了很大反响。孔孚的成功,不仅在于写出了富有“诗意”的诗,且以宏阔的宇宙视野,达到了高超的艺术境界。孔孚不仅是一位真正痴迷于诗、潜心于诗艺求索的诗人,对诗之本体特征亦有着自己的独特认知与思考。我们仅从他提出并反复论述的“远龙”“出虚”“大虚”“灵视”“隐现”这些新颖独到的关键词中,就能意识到他在诗学方面的开拓性与创见性。

关键词:孔孚 诗歌 诗意 境界

在中国当代诗坛上,孔孚堪称奇迹。他1950年开始诗歌创作,后来被打成“胡风分子”“右派”,于1979年得以平反,后竟能重拾诗笔。且一发而不可收,其作品不仅深为许多读者所喜爱,也赢得了一些著名诗人、学者的高度评价,且在海外亦产生了很大的反响。牛汉称许孔孚的诗“如小星星,其实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1;李瑛赞其“精练隽永、雅致清灵”2;冯中一先生认为,孔孚的山水诗,“是从他的生命和灵魂中生长出来的智慧之花,放射出来的感悟之光”,体现了“东方灵秀美”3;钱锺书先生誉其为“开门户”;1985年9月26日,美国《美洲华侨日报》曾有长篇评论文章发表,盛赞孔孚是“当今中国诗坛新山水诗派的祭酒”。孔孚的诗,自然不可能字字珠玑、篇篇精妙,即使在他自己精选于《孔孚集》的三百首中,亦不乏“多少脚步跨过去/多少信念跨过去”之类诗味不足之作。但孔孚有好诗,且有数量不少的好诗,其自选三百首中,大半即是经得起含英咀华、构成了不可效仿的“孔孚体”、充溢着独特的“孔孚味”的好诗。我曾应约编选过一本中国百年诗歌精华,曾悲哀于在某些著名诗人的大量作品中,竟难以选出一首真正称得上是“诗”的诗。诗人之为诗人,其关键无疑不在于发表了多少作品,而在于有没有好诗。从文学史上来看,中国古代许多名气颇大的诗人,如陈子昂、张若虚、孟郊、贾岛、王渔洋等,真正为人喜爱的好诗亦不过一二首,或数首而已。据学界考证,被视为宋代婉约派的代表人物,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的李清照,传世之作的诗词总计也才不过64四首。孔孚之值得推崇之处正在于:以真正的诗性视野与诗性思维,为中国当代诗坛贡献了一批值得珍视的精美之作,增添了中国当代诗坛的分量与光彩。同时,他还结合自己的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深思了一些重要诗学问题,发表过诸多理论文章,出版过学术著作《远龙之扪》。在其著述中,提出了一系列令人耳目一新、具有个人独创性、值得进一步研究的见解与主张。对于这样一位既有理论建树又有创作成就的诗人,中国当代诗学界理应给予更高程度的关注与重视,如同公刘曾这样呼吁的:“孔孚先生独树一帜的新山水诗,确实填补了我国自有白话诗以来70余年的一大空白”,“我们的文艺单位、学术单位和出版单位,都应该理直气壮地为孔孚发布战报,介绍他的辉煌成果,说明他的重大意义”4。

一、孔孚诗歌中的“诗”

我们知道,与小说、剧本、散文等其他文体相比,作为抒情文体的诗歌,无法通过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淋漓尽致的景物描写之类吸引读者,由文体之本质特征所决定,诗歌的独特魅力只能是“诗意”, 也就是说,诗歌只能靠决定诗之为“诗”的“诗意”陶醉读者、征服读者。

何谓诗之“诗意”?或可大致这样概括:诗意,不是诗人在诗中表达的具有教育性、认知性的“意旨”“意义”“意思”“意理”之类,而是作者经由虚玄性的主体创作方式,借助特定的技巧与意象组合,创造出来的“意趣”“意味”“意韵”“意境”等等。富有诗意的诗,呈现给读者的,不是某一客观景物的摹写,不是某一生活事件的陈述,不是某一理性观念的图示,更不是标语口号化的空泛喊叫,而是一个能令其情感为之激动,心灵为之陶醉的超验想象世界。5孔孚诗歌的妙处,从根本上来说,即在于写出了这样的“诗意”。

正如著名诗人曾卓这样称许的,孔孚“有真正的诗人情怀,能处处感受到诗”6。在他的作品中,许多原本寻常可见的景观或事物,经由其诗之情怀的化育,通过其虚玄化的主体创造,遂构成了另外一个个超越现实、新颖独到、令人迷醉的诗意世界。崂山太清宫那棵本已枯死的汉柏,伸出了一片枝叶,一般人也许并不怎么特别在意,诗人则动情地写道,那是它“要用自己的手指/为春天加条绿线”(《老柏》)。在夏天的清晨,我们常会看到:旭日在东方冉冉升起了,一轮淡黄色的圆月仍悬挂于西方的天空。这一寻常可见的天象,在诗人眼中,则幻化为:“太阳”与“月亮”,是“冰盘上”的“两个果子”,“粘几滴/露”(《北隍城夏日某晨印象》)。面对早晨的渤海湾,他看见的是:“雾散去//风划一个舢板/上边站着太阳”(《渤海印象》;面对黄昏时伊犁河的捕鱼场景,令他激动的不是一般人都能感受到的丰收的喜悦,而是因诗人看到了:似乎有点俏皮的“一轮落日”,“噗喇在锡伯族人的渔网里了/溅黄昏一身胭脂”(《伊犁河落日》。阅读这样的诗,你也许很难从中寻出什么“意旨”“意义”“意思”“意理”之类,但不能不为诗人的独特创造所吸引,会被引入一个全新的超验想象世界,并从中得以刘勰所说的“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文心雕龙·神思》)的情感陶冶。而这才是诗歌应有的效果,在这样的诗中,也就有令人迷醉的“诗意”了。

在我国传统文论中,有所谓“诗画相通”之说,但诚如宗白华先生以王维的“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一诗为例早就指出的:“画和诗毕竟是两回事,诗中可以有画,像头两句里所写的,但诗不全是画。而那不能直接画出来的后两句恰正是‘诗中之诗’,正是构成这首诗是诗而不是画的精要部分。”7宗白华这儿明确强调的诗中画不出来的、作为其“精要”的“诗中之诗”,无疑才更能体现诗之本质,才更能吸引读者进入一个有意味的想象世界,才更能突显诗意。这画不出来的部分,也就是我国唐代诗论家司空图早就意识到的诗中“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是宋人严羽《沧浪诗话》中所说的“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象”“景”之类可画,而“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是不可画,或画不出来的。历史上的许多好诗正是如此,如贺知章的经典名作《咏柳》中的“二月春风似剪刀”,如何画得出?“碧玉妆成一树高”虽可画,但画出来的也只能是平常的柳树了;明人高启那首有名的《梅花》诗中所写的“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如何画出来?如果画出来也就不再是“梅花”了。

我们说,孔孚的诗中有“诗”,就是因他在深切了悟与把握诗之本体特征的基础上,能够在创作过程中尽力恪守着可达致诗意境界的“避画”规则,如同他自己这样说过的:“近年来往深处走,悟得诗画有异,决心自立门户;纯洁诗的净域,要你画家画不出。”“诗就是诗,如何画得?”“苏轼说王维‘诗中有画’,那只能是王诗还不到家。”8显然,正是缘于这样一种清醒的自觉追求,在孔孚的诗中,能够体现诗之本质、饱含诗意的不可画或画不出来的“诗象”随处可见。如《北隍城夏日某晨印象》中出现的,由清晨天空中的“太阳”与“月亮”虚化而成的“冰盘上”滴着露珠的“两个果子”;《渤海印象》中所写的舢板上站着的太阳;“噗喇在锡伯族人的渔网里”的落日(《伊犁河落日》之类图景,就往往是不可画或画不出来的。而这样一类能够诱人进入一个心灵为之陶醉的超验想象世界的诗,当然也就更富有“诗意”了,就构成了宗白华先生所说的“诗中之诗”了。

二、孔孚诗歌的境界

孔孚的诗中,没什么重大题材,常见的不过是一树、一云、一石、一虫、一鸟而已,且篇幅亦往往极为简短,故而在有的读者看来,“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小摆设而已”9。但诗之高下,无疑是不能仅以写什么及篇幅长短而论的,首先要看是不是诗,进而还要看是不是高境界的诗。

按宗白华先生的看法,艺术的高超境界是宇宙境界,或谓天地境界。他赞美歌德“生平最好的诗,都含蕴着这大宇宙潜在的音乐。宇宙的气息,宇宙的神韵,往往包含在他一首小小的诗里”,认为“大艺术家最高的境界是他直接在宇宙中观照得超形相的美”,主张“艺术家要在作品里把握到天地境界”10。但长期以来,我们的许多诗人、作家,由于创作视野的局限,是缺乏宗白华所说的“大艺术家”的宇宙境界追求的,常见的缺憾是:或因囿于某一群体视野而导致其作品成为维护其群体利益的手段,或因囿于个体视野而导致其作品成为一己情怀的宣泄,或因囿于时代视野而导致其作品成为马克思曾批评过的“时代精神的单纯传声筒”11,或因囿于阶级视野而导致其作品成了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工具,或因囿于民族视野而导致其作品成为狭隘爱国主义的教材,或因囿于人类视野而导致其作品存在着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等等。

与之相比,孔孚又正是在此境界追求方面,表现出高超的视野与博大的胸襟。与宗白华的主张相通,孔孚亦清醒地意识到:“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宇宙层面,当站在这个高度看问题的时候就全通了:什么物我、主客、过去、现在、未来,在我这里全是通的。物我全息,时空全息。我只需寻找,拨动读者心灵那根弦的那个点,以最简单的符号引发读者产生共振。只要人的灵气动了,什么创造力都会产生出来。”12在他结合创作写下的一系列思考笔记中,思考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关于宇宙,以及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他想到的是:“人的智慧实际上是宇宙的智慧”“万事万物之间同整体宇宙之间存在着全息对应关系”“人之身体时时处在与宇宙中一切客体的全息联系渗透之中”“山亦我、我亦山。不辨山、我。”13野外出游时,他往往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为的就是能够“凝神”,可“与大宇宙心会”14。他曾以诗的语言,这样讲过浩瀚宇宙对他创作的启迪:“《美学》课的主讲是大宇宙,宇先生是一级教授。”15他曾自谓“我的诗‘全部按照全息思想抟虚而出’”16。我们虽不敢说这完全符合他作品的实际,但在他的许多作品中,确乎充盈着宇宙气息,体现出宇宙情怀,可谓达致了宇宙境界,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博大壮阔之境。孔孚曾这样透露过自己的创作秘诀,他在诗歌创作时的“取景”,常有意识地取“飞起来,抟羊角而上,在九万里的高空,然后向下俯视”17。无疑正是缘于这样一种高距离、远距离视角,孔孚的诗,虽多是寥寥数语,但其中呈现出来的常是浩阔的宇宙空间。如在他笔下,汹涌奔腾的“黄河”,不过是渤海中一个“颤动”的“音符”(《渤海印象》);“大海是个蓝毯子/各国朋友坐在周围”(《黄海之滨小立》);青岛的崂山,“肩搭一条白云”,正“濯足于万里长波”(《崂山》);青州的驼山,正“驮一轮落日”,昂起“高出群星”的头颅,走向一个辽阔无垠的世界(《青州古城晚眺驼山》);济南黄石崖上那潇洒不羁的北魏裸体飞天,穿越了时空,正“从六朝飞来”,“步入浩渺云烟”(《黄石崖北魏裸体飞天石前小立》)。他这样写出了一代女皇武则天囊括天地的博大情怀:“我就是我/大宇宙的情妇”(《乾陵》)。现实生活中原本寻常可见的捕鱼场景,在诗人的高蹈视野中,也被幻化为这样一幅壮观的“宇宙捕鱼图”:月亮撒一片网/鱼都提上来啦//北斗星伸勺子舀(《在海边》)品读这类诗作,你会随诗人凌空扶摇,徜徉于天地之间;神鹜八极,心游万仞,骋怀于无限时空。正是在这样的诗性体验中,你的襟怀会得以极大限度的拓展,人格与心性亦会随之得以提升。

二是远古洪荒之境。孔孚的许多诗,会给人以远离人间烟火之感,用他的老友、著名作家李心田先生的话说,其中体现出的常是“与宇宙为友,与天地闲聊”之意趣。18如他在《大雨中过雷神峡》中写道:“我与雷神同行/拄一根断枝”;他在《崂顶速写》中写道:“漫步在天上/只有我和太阳”。面对耸立在黄海之滨的崂山,与常人不同,诗人感兴趣的不是巨峰旭照、明霞散绮之类表面的风光之美,而是将目光投向鸿蒙未开的远古,这样写下了《崂山》一诗:崂山在海边沉思/回忆他的童年/那时他把大海当竹马骑呢敲打着太阳这个铜盘在千佛山顶,诗人的思绪,亦为捡到的一个贝壳牵引,回到了“佛是个孩子/问他徒然”的亿万年前的未知世界,并不由自主地感觉自己“跨上鲸背/游向荒古水天”(《千佛山巅我捡到一个贝壳》)。

在这类诗中,诗人为我们开启的是一个个超越了人间烟火、超越了世俗纷争、亦超越了生死悲欢的远古洪荒世界。这类诗境,极易让人联想到德国现象学哲学家胡塞尔所主张的悬搁一切,回归原初世界的现象学哲学之境。对于认识世界、解释世界而言,胡塞尔自称的“科学哲学”,恐难奏效,但对于宇宙境界的诗性追求而言,倒是别具重要启示意义的。

三是幽深玄秘之境。在孔孚的诗歌中,时见超验的神秘意象。如“摩我的心”的“山灵”(《夜宿息心所》);“合十”的“玄狐”,“念佛”的“野鸟”(《上钻天坡》);向一只佛现鸟“献上花环”的“蝮蛇”(《岩壁上一只佛现鸟》);“在山谷中游荡”,在冷雨中“湿了僧衣”的“如来佛”(《过华严寺》);在读岱顶无字碑的“青虫”(《无字碑前小立》);在《兵马佣一号坑即景》一诗中隐隐可见的秦始皇的幽灵;在“大宇宙被雨占领”之时,“俯视雷电/有婴儿啼哭”(《登天都峰值大雷雨》),等等,均给人神秘莫测之感。在孔孚看来,诗,原本就应有值得受到尊重的神秘美,“这一点怕是得承认。不能一提‘神秘’,就加以白眼”19。自然,孔孚这儿所推重的“神秘”,不是故弄玄虚,不是装神弄鬼,不是愚昧迷信,不是宗教之神秘主义经验,用诗人自己的话说,“这种神秘性,我把它看作是一种近于‘灵’的‘异趣’”20。“说穿了,不过是艺术联想、想象、幻想而已。”21

实际上,大千世界,原本就是复杂的、奥妙无穷的。在孔孚的诗中,诗人正是经由联想、想象、幻想之类的艺术手法,通过“神秘”意象的营造,打破了人与物、有与无等方面的界限,从而创造出了一个个活跃着宇宙生机,可令读者从中感悟到大自然的奥妙与神奇,能够充分体现诗歌陶冶性灵之效的超凡诗境。

四是生生不息之境。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乃宇宙之本质,“天地之大德”(《周易·条辞传》)。在孔孚的不少诗歌中,涌动着的正是这样一种宇宙气息。面对泰山后石坞那些静然默立的笋状怪石,他听到的是“拔节的声音”,相信“再过三千万年,它们都是泰山”(《笋城》);那崂山群峰,是“一路绿色的斗篷”,正列队奋进于天地之间(《灵奇峰》);深沉的帕米尔高原之夜,虽似“寂灭之深渊”,但诗人看到并为之兴奋的是壮阔的生命孕育之景观:“宇宙孵卵”(《高原夜》);飞雪中的华不注山,虽是“孤独的”,且“几十亿年”了,“仍是一个骨朵”,但它一直在默默地“使劲儿开”(《飞雪中远眺华不注》),诗人自述其用意就是要表现“宇宙的大生命力”。22

在诗人眼中,本该心如枯井、六根清静的佛们,亦每每有一颗“未死心”(《灵岩寺某罗汉》),且形成了“反叛的一群”(《谒诸罗汉》)。他们,或“眉毛眼睛都在飞动”,“心里一定跑着野马”(《某罗汉》)。这类诗作,既是诗人对人性压抑的抨击,也是对不可遏止、生生不息的宇宙之本质、天地之大德的礼赞。

在文学创作活动中,超越现实、超越时代、超越国度的“超越性”常为许多诗人、作家所向往。文学作品的不朽魅力,文学作品的世界高度,即往往与此“超越性”相关。孔孚的不少佳作,即正乃缘其“超越性”,而臻至宇宙境界。在此境界中,你会陶醉于天地无言之大美,会在远离尘嚣的宇宙故园中,得以高旷超逸的博大襟怀的陶冶。而这,或许才是更具本质性的诗之功能,也当是诗之为诗的不朽艺术生命力之所在。

在习惯于以“主题思想”判定诗之高下的读者那儿,面对孔孚的诗,常常感到难以理解,有“读不懂”之困惑,甚或不满于其中缺乏深刻的思想。实际上,即使仅由思想角度视之,孔孚诗中的宇宙情怀就是思想是对宇宙人生的思考。

三、孔孚的诗艺追求

孔孚的诗,之所以别具一格,之所以富有“诗意”,之所以达到了更高的境界,不仅在于他对诗之本体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与理解,更为关键的是,作为创作者,经由悉心探索,他找到了能够写出“诗意”的路径,形成了并一直在坚守着相关的创作追求。其路径与追求主要表现在:

一是“灵视”与“第三自然”。孔孚曾这样谈过自己写诗的过程:“我写诗习惯于闭着眼睛。诗成形了,眼睛才睁开。抄写出来就是了。大睁着俩眼,诗是不会来的。”23“闭上眼睛是为了切断现实。不受现实干扰,‘第三只眼睛’就睁开了!它可以上天入地,比光速要快。还可以回穿历史,见混沌未开,起死回生;远搜未来,蝶泳于银河之波。”24他将这“第三只眼睛”的视觉称之为“灵视”,认为真正属于诗的意象,只能得自“灵视”,决不能来自目之所见。

在文艺评论中,人们常用源于李贺的“笔补造化”一语赞扬作家、艺术家的成就;不少学者,常用源于西人达·芬奇、歌德的第二自然概括文艺作品的特点。与之不同,孔孚认为,真正优秀的作品,不是什么“笔补造化”,而本身就是独立创造。这样的作品,不仅不同于第一自然,亦不应止于第二自然,而是创造出来的第三自然。并明确宣称:“我就是要创造我的‘第三自然’。”25在他看来,第一自然止于直陈其事,第二自然是王维式的“以物观物”(即以我入物,或物我谐一等),第三自然乃“以虚观虚——以灵觉观灵物”,而这实际上也就是他所说的“灵视”。

在孔孚的诗中,许多诗意造型,即是他所追求的由“灵视”而生成的“第三自然”。如大明湖“竖一个绿耳/听风听雨”(《大明湖一瞥》);在香积寺天空的“白云”中,居然“游数尾木鱼”(《香积寺路上》)。本是自然界之恒星的太阳,在作者笔下,可见诸多属于“第三自然”的太阳:或“像个农民”,正“一步一步走上天去”(《狮峰观日》)。一些原本无形无影、难以显象的事物,经由他的“灵视”,也常以童话般的画面,呈现在我们面前了。如在《在雪地上》一诗中,他这样写春天:像一个顽皮的儿童,骑在一只鸡的身上,“摇一条嫩黄的柳鞭”;在《雨后》一诗中,他写海边的“风”,落在了太平宫的飞檐上,在“晒它的翎羽”。就创作方法而言,由此见出的或许亦不过是通常所说的修辞技巧、想象思维之类,但孔孚以“灵视”“第三自然”论之,至少能使我们进一步意识到悉心的修辞经营之于诗艺的重要性,以及如何才是真正属于诗的思维。

二是“隐现”与“远龙”。孔孚曾这样自述其创作经验:“三十年一悟,我得一‘无’字”,“上帝的创造是‘从无到有’,诗人(第二上帝)之创造则是‘从有到无’(不止是“技巧”)”26这样的“无”,当然不是虚无,而是“大有”之“无”, “无限”之“无”,是他更为明确地提出的:“诗是隐藏的艺术。不仅是情隐、理隐,连那个‘象’,也应该是有些隐的。”27是他倾心以求,要通过“隐现”策略,在诗歌中创造出来的“无鳞无爪”的“远龙”之境。体现在他的具体创作过程中,这就是:既不拘泥于再现性质的“实象”之摹拟,亦不注重表现性质的“意象”之创造,而是要设法求其“隐现”,即在“无象”中隐“有象”,在“大虚”中隐“大有”。

孔孚所说的“无象”,实乃指无本物之象、可见之象、可画之象;“有象”乃指虚幻之象、想象之象、隐现之象。本物、可见、可画之象是有限的,常人可察的,拘于此,则无创造,无诗意;虚幻、想象、隐现之象,是无限的,求于此,才是创造的、个性的,才会有诗意。孔孚所说的“远龙”,意指既非具象的可见之龙,亦非龙之部分的一鳞半爪,而是“无鳞无爪”之龙。据诗人在《龙年谈“远龙”》一文中透露,他所看重的“远龙”之说,源于中国当代著名学者钱锺书的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中所说的“远龙也理应无鳞无爪的”之语。钱先生在文章中论及,王渔洋关于诗歌创作的“神韵”说,虽近乎崇尚“简约”的南宗画风,但二者之间又有明显区别:王渔洋追求的是“露一鳞一爪”的“云中之龙”境界,南宗画家追求的则是“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的“远龙”之境。至于诗歌如何是好,钱先生并无进一步论述。孔孚则敏感地抓住“远龙”二字,用以明确标示了自己的创作主张。他要求索的“远龙”,不是隐约可见之“龙”,不是“见首不见尾”的“神龙”,而是“连‘首’也理应是看不到的;也理应是无鳞无爪的。那爪,实在说也不太美,不如节约了去”28。在他看来,“一鳞半爪”尚是“小虚”,由“灵视”而得之的“无鳞无爪”之‘远龙’才是“大虚”。而这“大虚”,才更属于诗,才更有诗意。

三是“减法”与精品意识。与诗意追求相关,孔孚认为“平直浅露,语言挥霍,是新诗之大病。医新诗之病,主药我看就是‘隐’‘简’”29。他所说的“隐”,就是要力避平直浅露,以求写出好诗。他所说的“简”,是达致“隐”的手段,他又称“减法”,指的是在具体创作过程中,尽力“减之又减,以至于‘无’”30。这“无”,当然不是“虚无”,而是“无限”之“无”、“大有”之“无”“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无”。实指去除非诗的、不够诗的成分之后留存下来的真正属于“诗”的诗。为了更好地实现“隐”,他为自己确立了这样一条创作原则:“一下笔就要节约二十行去。”31这实际上是要从技术层面,保证诗的“隐现”效果。

在孔孚看来,由于乏“简”(减),不仅中国当代新诗存在平直浅露之弊,即如不少为后人看重的古典诗歌,其中“真诗不过一二警句,多废话,或非诗的句子”32。如谢灵运那首有名的《登池上楼》,在他看来,“这诗二十二句,只‘飞鸿响远音’‘卧疴对空林’尚可取。余皆不足道”33。他批评屈原的《桔颂》拖着一条“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的尾巴;34他说杜甫那首著名的《望岳》,开头那句“岱宗夫若何”的设问,亦迹近于“废话”35。他对自己的要求则是“句句是诗”36。

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孔孚诗的手稿本,我们会看到,为了“句句是诗”,孔孚每一首诗的创作,都经过了怎样一个呕心沥血、反复推敲、一减再减的过程。如《香积寺路上》一诗,初稿为4节8行,前6行是:“黄叶扑捉一只蛱蝶/

山路上落满松针//鸟儿们不知哪儿去了/只一野狐逡巡//蓦地有天竺之香袭来/白云中游数尾木鱼”,最后两行因涂抹已难辨认,而在定稿中只保留了最后两行。由他自己前4行一侧批注了一个“实”字可知,他之所以最终删除,是因为这类句子够不上他主张的“隐现”,够不上诗。另如《春日远眺佛慧山》一诗,原稿为:“佛头/青了//一颅的智慧/生出芽儿了吧”,定稿只留前2行4字。由诗人在稿纸上写下的自批可知,他在删去后两句时,先是因系 “灵象”而不舍,又觉“虽则灵象,但仍点破。泥于‘智慧’及其生芽,仍在‘有限’境界”,终于痛下杀手,“剜肉删却,‘入无’”37。孔孚相信,文学史上的许多诗之精品,就是这样“简”出来,改出来的,“出口成章,都是上乘,一字都动不得的天才,究竟少极。多的是‘改人’”38。

孔孚所力求的“句句是诗”,实际上无论何人(包括孔孚自己),恐都是难以完全做到的;他的“一减再减”,过于求“隐”,有时也难免有批评者所指出的“简约有余,情趣不足”,“未能兼顾与‘求趣’的统一”39之类遗憾。但对于一位真正有志于诗的诗人而言,只有如同孔孚这样,以高标准要求自己,才更有助于优秀作品的产生。

四、孔孚的诗学贡献

由于孔孚时常谈及对“山水”与“山水诗”的钟情,创作的也大多是山水诗,或如他自己所说的是“新山水诗”,且亦明确讲过自己的创作有为“断了线”的中国山水诗“接线”之类意图,因而中国当代诗评界,基本上是以“山水诗人”的界域论及孔孚的。实际上,孔孚亦有不少佳作,写的并非山水,如《春雷》《在雪地上》《老柏》《云瀑》《蝶》等等。就他关于诗歌的思考与见解来看,亦不只适于山水诗,涉及的是诸多带有根本性与普遍性的诗学问题,如究竟何谓“诗”?怎样才能写出好诗等。因而孔孚“是一位整个诗人”40。他在一些理论文章或与友人谈诗论艺的书信中提出并反复论述的“隐象”“远龙”“出虚”“大虚”“灵视”,以及赋予其独特内涵的“第三自然”等一系列关健词,分明亦不只关乎山水诗,亦与诗歌艺术的整体发展相关,是不无整体意义的理论范畴,这些具有创新性的范畴,不仅有益于诗歌创作,也有助于中国诗学的深化,因而或可称得上是孔孚对中国当代诗学的重要贡献。

孔孚对一些相关范畴,都尽力做出了自己的阐释。如他这样论及“隐象”:“诗是隐藏的艺术,不仅情应隐于象之中或象之外,那个象,我想也应该是有点儿隐藏才好。”41这样论及“出虚”:“诗确有一种神秘之美”,是“抟虚宇宙”的结果42;他认为“诗这种东西,难说得清楚”,“诗是精灵”43;写诗,仅有情的牵引不行,还要“闭上眼睛,启动灵视”44;“一种需要‘灵视’去见的‘空灵美’,也正是诗之所喜”。45孔孚的这些说法,听起来有点玄虚,但意旨还是不难理解的,这就是,写诗就是要“避露”“避实”“避理”,乃至“避”太过表面的“情感”,要设法在诗中创造出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想象空间,以求给予读者以最大限度的诗性体验与诗意陶醉。孔孚的这样一些思考与追求,实质上是对中国古代别一种更重诗之质素的诗学传统的总结。

孔孚认为,中国古代诗歌存在着“人生派”与“艺术派”两种创作传统,前者的主要特征是:重理、重教化、重写实;后者的主要特征是:重情、重妙悟、重意象。孔孚所说“人生”与“艺术”两派,大致相通于朱自清所说的“言志”与“缘情”二途。朱自清先生曾在《诗言志辨》中指出,最早见于《尚书·尧典》的“诗言志”,一直被中国古代诗学奉为不容置疑的信条,实际上,还有另外一种诗歌传统在顽强地发展,这就是陆机在《文赋》中最早予以理论概括的“诗缘情而绮靡”。从创作实践来看,有大量优秀作品,说不上“言志”,不过是“缘情”而生,但因“言志”主张的强势影响,“缘情”主张一直难以出头露面。如果说,朱自清尚止于为长期遭到压抑的“缘情”派争一合法地位,孔孚则于诗之本体着眼,在有意抬高与“缘情”相关的“艺术派”的地位,力图以此进一步打破一些传统观念的束缚,促进诗歌艺术的发展。

考之中国诗歌史,当然不乏富有时代性、现实性与思想教育意义的经典作品,如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卖炭翁》、陆游的《书愤》之类,亦另有更多广为读者喜爱的经典名作,如同是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陆游的《游山西村》及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望庐山瀑布》、贺知章的《咏柳》、王维的《鸟鸣涧》、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孟浩然的《春晓》、杜牧的《山行》、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等等,是没什么明确的时代性、现实性的,也说不上多少思想性及教育意义的。如果片面强调时代性、现实性、思想性及教育功能,这类作品又应该如何评价?事实上,这些中国古代的诗歌名篇,正因其没什么明显的时代性、现实性,才具有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才具有了不朽的艺术魅力。如仅就本体性的“诗意”而言,这样的诗,不仅是好诗,而且是更好的诗。

孔孚特别看重的正是这一类更具诗之质素的“艺术派”的诗,并力图通过自己的实践,重振其审美风范,借以提升中国当代诗歌的创作水平。他曾这样不满于被他视为“人生派”的杜甫:“杜甫写诗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教化’。‘再使风俗淳’,说得非常明白”46,“杜甫确有很多好诗,那是光照千古的。但从整体看,不免流于实露。因袭依傍,铺陈记事,都是存在的。他那颗‘忧黎民’的心似乎太急太切,往往顾不得精心营造”47。他曾明确表示,诗应疏离于现实,“我要的是创造,泥于实,那就没有诗了。”48他反对寓教于诗、寓理于诗,认为诗不是报刊社论,“诗的力量,在‘感’,而不在‘教’”。49“‘教’的十字架太沉重了!诗背不动”50,“诗自有它的独立生命。诗就是诗”51。“诗不是为了“验证”哲学、美学。严格说,亦不可‘阐释’”,他曾举例说:“‘两头白牯手拿烟’(《五灯会元》),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灵美’而已!”52他依据自己的创作实践得出结论:“先有了主题思想,然后给思想穿诗的衣服,根据我的经验,十之八九写不出好诗。”53在他看来,诗人的根本使命就在于创造“灵美”,诗歌的重要价值就在于能够“于人之生命中注一点儿‘灵性’”,认为“我们的人民如果少一点儿‘奴性’,多一点儿‘灵性’,其创造力将会是‘无限’的”54。孔孚的这一看法,亦当更为切近诗之本质功能。就诗的本质功能而言,培育人的灵性,当比通常所说的教育意义更为专属,也更为重要。一个人,只有具有了灵性,才不会迷信盲从,唯唯诺诺,奴颜婢膝;才会人格超迈,思维活跃,敢想敢干,勇于创造。孔孚那些富于想象智慧、抵达宇宙境界的诗作,所具有的正是这样一种培育民族灵性、人的灵性的“大用”之功能。

与其诗学主张与创作追求相关,孔孚这位出生于曲阜的孔门后裔,一直在极力反对儒家重“载道”的传统诗歌观,认为“我们的儒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文化强人’,他把诗引入歧途”55。“儒家重人事,不谈神怪,所以具有儒家思想的诗人只能在地上走,很难飞得起。然而诗却是长着翅膀的。”56在他看来,中国新诗,只有挣脱了“儒”的羁绊,才会显示出无限生命力与冲刺力。于诗之创作而言,他更为推崇的是道家智慧,认为“中国诗歌美学精髓,主要在道家那里”,“道家美学精神是自由、超脱,不会作茧自缚。”57在创作方法方面,他既不满太重现实的现实主义,也不喜往往失之直白的浪漫主义。他虽更为欣赏属于现代主义的意象派、象征主义,但认为重“表现”的意象派、象征主义仍存重象之弊,他将自己重“出虚”、重“隐现”、融入了道家智慧的追求称之为“东方神秘主义”。并相信,随着人们对诗之本质的认识,这深隐着中华民族智慧的“东方神秘主义”,一定会在世界诗坛上呈现自己的辉煌。

百年来的中国新诗,虽成就巨大,但也一直存在着其诗质如何媲美古代诗歌的问题。尤其是近些年来,远离了诗美,以分行散文为诗,以复述尽人皆知的道理为诗,以流水账式的直陈铺叙为诗,以平白浅露的口语记录为诗之类为人诟病的新诗痼疾,竟愈见加剧。我们的许多自我感觉良好的诗人,实际上尚乏对诗之精髓、诗之本体特征的认知,常在随意为之,既乏诗意探寻的目光,更谈不上境界追求,这自然只能导致诗之声誉愈来愈低,越来越为读者所厌弃。致使其现状正如谢冕先生这样批评的:“有这么多诗人写作,写了这么多,可以传颂一时的名篇寥若晨星。但是诗人自我感觉好,认为自己写得好得不得了。我们说来说去,还是海子的‘春暖花开’,舒婷的‘致橡树’,北岛的‘回答’。以后呢?几乎没有。”58中国当代诗坛如何走向更为辉煌的未来,孔孚关于何谓真正的诗,如何写出真正的诗,以及对诗之本质功能的思考与探索等,相信是有重要理论警醒意义与创作实践方面的启示意义的。对于新诗一直存在的平白浅露,缺乏“诗意”之沉疴,孔孚所主张的“隐现”“出虚”“灵视”“减之又减”之类具体创作方法,或亦不无疗救之效。

注释:

1 2 6 18 22 孔德铮编《孔孚往来书信集》,山东友谊出版社2020年版,第120、118、142、173、109页。

3 4 39 40 张丽军编《孔孚研究论文集》,山东友谊出版社2020年版,第59、165、163、186页。

5 杨守森:《论诗意》,《中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4期。

7 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36页。

8 15 17 19 20 21 23 24 25 29 30 41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孔孚:《孔孚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92、492、383、381、381、495、442、434、435、426、500、358、335、324、408、355、496、498、361、495、361、496、494、333、493页。

9 26 27 28 31 33 34 35 38 42 43 44 孔孚:《远龙之扪》,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88、159、63、72、143、34、102、97、161、127、123、77页。

10 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5、74、157页。

11 童庆炳、马新国主编《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新编》(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

孔德铮:《我为父亲开博客》,http://kongfushanshui.blog.sohu.com/102615383.html。

13 16 32 36 37 孔孚:《孔孚文》(手稿本),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01、95、104、98、123、123、15页。

14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编《孔孚诗文》,山东友谊出版社2020年版,第458—459页。

58 舒晋瑜:《谢冕:这个现状能满意吗?》,《中华读书报》2016年11月23日。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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