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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的哀矜——读张楚的《云落图》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4期 | 马 兵  2024年08月16日16:14

内容提要:《云落图》是张楚的首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自他此前的《樱桃记》和《刹那记》生长而来,通过对回归和固守云落县城的几个人物的深描,凸显了县城在当代中国人口结构转型、经济结构转型和生活伦理转型中的承载作用,为庞大又一向不被关注的县城群体留摄了他们在常与变的阵痛中所面对的困境和坚韧的抵抗。小说人物形象和风物描写,皆蕴蓄饱满的诗意,并通过将奇观故事化为诗意的日常、将外在冲突化为内在的哀矜,带给读者巨大的共情。小说采用经典的复调结构,又注意以中化西,凭借对中国人生活世法的兴会和呈现,完成度极高地实践了传统叙事品格的创新转化。

关键词:张楚 《云落图》 地方路径 复调 世情

一、“抵达”与“固守”

《云落图》的第一章名为“抵达”,天青重回云落县,一时百感交集。而“抵达”的命名其实还有一种奠基的意味,似在昭告读者,接下来的阅读将是一场漫长的朝向县城腹地的回溯,一场与“到世界去”相逆的旅行。而终章部分,万樱写给罗小军的信中提到,选择告别的天青又回云落,他用再一次的“抵达”,给了万樱坚实的安慰。有必要注意“抵达”所隐含的主观意志,它与被指认为是张楚一种创作母题的“逃离”所体现的主体性和情感性都截然不同。李敬泽曾指出,张楚笔下的人物虽困守于县城,但他们“都有一种内在的姿势:向着远方。远方的朋友、远方的星星和冰雨、远方的工作和机会,或者仅仅就是不是此地的远方”1。程德培也认为,张楚所写的“逃离不止是一种告别,它同时也裹挟着一种向往,于是‘逃离’便多了追寻、造访、再造的意思。向往是迷人的,但目的地尚不明晰,于是旅途中疑虑不安、犹豫彷徨便成了衍生产品”2。然而到了《云落图》,虽然蒋明芳远赴日本,麒麟也尝试过到远方看看,但小说的重心已不再是“逃离”,而是回归和“固守”,这其中包含着对县城巨变的不适又难以割舍的情愫,遭逢离散仍保持宽裕的心性,体会到社会结构性的脱序而心存善意的坚持。同时,《云落图》也是张楚个人“固守”的水到渠成,它从《樱桃记》和《刹那记》生长而来,那个清水镇里右手只有三根手指的胖女孩樱桃,成长为云落县城里抚慰众生的胖女人万樱——十多年前张楚就说过,要“写樱桃长大之后的故事,想以她从青春期到成年之后的成长史为线索,写一个县城和一个女孩子心灵的变迁,写一个笨拙、卑微的生命在历史长河中如何固守自己的位置”3。如果没有这些“固守”,张楚恐怕也无法完成这部令他心心念念且内在格局更为开阔的中国版《小镇畸人》和《米格尔街》。

相比于众多同道而言,张楚在长篇小说的写作上可谓态度谨慎,他把长篇的写作视为一种溢出,既然中短篇无法承载他旁逸斜出的“意外想法”,那长篇就成为自己“对世界的诠释和总结”。张楚的夫子自道提醒读者,《云落图》在他的创作版图中亦具有某种总结的意味,而这种总结也是借“抵达”与“固守”传递而出的。

我们不妨先回到《樱桃记》,也即《云落图》中的“地图”一节。“地图”基本保留了《樱桃记》的主体部分,万樱和罗小军之间的追逐游戏、罗小军对地图的特别喜好还有继父对万樱的性侵。虽然,关于罗小军为何喜欢地图,小说语焉不详,但他遗落下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交通地图》和万樱打算送给他的《巴黎交通地图》依然赋予这则小城故事一个关于“生活在别处”的遥远寄托,对作为短篇的《樱桃记》而言尤其如此,少女樱桃清澈又无助的目光和她对罗小军说不清是爱还是信赖的情感,兀自困在家里、困在小城之中,而罗小军对远方痴迷隐约传递了他要“到世界上去”的愿景,二者形成巨大的反冲,两人也注定渐行渐远。

到了《云落图》,张楚终于可以从容地解说罗小军对远方的渴望了,“他小时候也稀罕地图,‘世界’,只要想到这个词,无限的空间、纵横交织的经线和纬线就以超越光速的速度拓拔出去……没错,世界,世界那么大,那么窎远”——这段话出自小说第十一章,在此段之前,小说还用了一小段话描述罗小军感知的云落县城:“说实话,他觉得云落越来越陌生,这座他出生的老城,正在以某种超越了自然力量和法则的速度膨胀着,也许比宇宙大爆炸的速度还快……云落犹如正在蜕壳的螃蟹,旧壳尚未完全剥离,新壳正随着风声慢慢地氧化,没有人知道这只螃蟹是否还是从前的那只螃蟹,唯一能确定的是,它的心脏依然是从前的心脏。”在此段之后,小说有一处细节的交代饶有意味,万永胜办公室的墙壁上最早挂的是幅《世界地图》,后来是《中国地图》,再后来变成了《云落县交通地图》,罗小军摸了摸地图上的云落,觉得“云落在地图上是一颗心室偏右的心脏”。请注意这三处由地图、世界、速度和心脏等形成的链接和它们不无反讽的呼应。曾经到世界上去过的万永胜和罗小军回到了出生之地,对罗小军而言,云落的变化速度之快远超他年少时关于世界的想象,但它的内核又是没变化的,它代替了世界、远方和别处,以心脏的形状和功能跃动在罗小军的人生中,可谓吾城即世界,吾城即吾心。

事实上,不只是张楚,随着“70后”一代写作者的深入,从世界回到地方正成为一种路径选择。十年前,在《耶路撒冷》中专门写过“到世界去”的徐则臣在2022年接受采访时就谈到:“我在故乡看到的东西可能比在所谓的‘世界’里看到、理解的更多,我发现如果按照我过去对世界的理解,那么现在的故乡恰恰是我理解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故乡和世界不完全是对立的,或者说过去我更多从物质、空间的层面上来理解故乡和世界,而现在我可能从内心、精神上去理解世界,发现故乡和世界有的时候可能就是一回事。”4

由此来看,《云落图》的“诠释和总结”首先还是体现于对县城生活的回返,成年后的罗小军、万樱等人再没有“到世界去”的冲动,反而对县城平添了恋慕和依赖,由他俩所串联起的关系网形成社会群像的结构,勾连出无数具有县城的“特质美学”和“特质人性”的事件5。虽然对评论界将自己的写作删繁就简地划归到“县城叙事”表示过不同意见,但张楚也坦陈:“我曾经无数次想逃离那里,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文学的意义上逃离那里。或许,我未来的写作生涯,还会与小城镇息息相关。”《云落图》自然就是这一写作观念生动的实践,而笔者以为,要讨论张楚的“县城叙事”,不能停留于空间和地域的层面,也不宜做过多区域文学的解读,否则容易陷入某种本质主义的阐释框架中,更要者是辨析其所坚持的“以县城为方法”的写作实践所包含的当代中国的整体经验。李怡在论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地方路径时曾谈到,既有的地方文学研究是在“走向世界”和“现代化”这些统摄性的观念之下,“讲述不同区域的地方文化如何自我改造,接受和汇入现代中国精神大潮的故事”,而“这其中可能被我们忽略的是文化的自我发展归根到底并不是移植或者模仿的结果,而是一种自我的演进和生长,是主体基于自身内在结构产生的一种新的变化和调整,这里主体性和内源性是不可或缺的基础。如果说现代中国文学最终表现出了一种不容回避的‘现代性’,那么也必定是不同的‘地方’都出现了适应这个时代的新的精神的变迁,而不是少数知识分子为中国先建构起了一个大的现代的文化,然后又设法将这一文化从中心输送到各个地方,说服地方接受这个新创建的文化”,因此,所谓的“地方路径”,“并非偏狭、个别、特殊的代名词,在通往‘现代’的征途上,它同时就是全面、整体和普遍,因为它最后形成的辐射性效应并不偏于一隅,而是全局性的、整体性的。”6

如果我们认同这一点,那么可以说,横亘在都市和乡村之间的云落本身即具有对社会历史和人心微处予以“诠释和总结”的能力,也具有极高的样本价值,它召唤天青等人归来,为遭遇情感和物质双重离散的子民提供安慰;它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打破了阶层的区隔,对富贵与贫贱一视同仁;它滋生恶念也平息暴虐,将无常与有情等量齐观,进而从历史逻辑、现实逻辑和情感逻辑等不同层面凸显了县城在当代中国人口结构转型、经济结构转型和生活伦理转型中的承载作用。张楚对转变中的县城历史和现实的深描,为庞大又一向不被关注的县城群体留摄了他们在常与变的阵痛中所面对的困境和坚韧的抵抗。

二、“诗意”与“故事”

多年苦心经营中短篇,张楚积累了不少心得,对于小说如何呈现“诗意”,如何表达“故事”思考尤深。他曾经说过:“短篇小说之所以不会被中长篇小说取代,不会被影像完全解构,或许就是因为它里面朦胧的、含混的、流星般一闪即逝却念念不忘的诗意,诚然,这诗意或是黑色的,淌着腥味的血。”又谈到,“对风物的描摹,看似一种闲笔,但正是这样的闲笔,让小说有点游离和走神,反倒可能诞生出意外的诗性,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诗性。对我而言,这种诗性天生有着阳光和植物的味道,所以我认为,它应该是哀而不伤”7。还说过:“我的写作更趋近于‘日常生活中的诗性’,也就是说,在繁琐的、卑微的、丑陋的甚至让人绝望的目测中,提炼出让你心中徒生暖意的那部分。”8关于故事,他则说过:“对我来说,那些琐碎的、日常的生活细节在叙述的裹挟下按照节奏往前行进,就是地地道道的故事——当然,它可能缺乏戏剧性……在我看来,短篇不需要激烈的故事。戏剧冲突如果过于激烈,从艺术表达上就会伤害小说,它表面张力过强的话,就会损害短篇小说的内部血肉和骨骼。”那么,当他以长篇代替短篇时,他又当如何营造小说的诗意,又如何讲述故事呢?9

阅读《云落图》,时时会给人不忍之感:万樱和常云泽多年的偷情,那么美好,却总让人觉得不安;王毅文找到罗小军合作,读者会预感巨大的风险如乌云聚集,而郭平生给他牵线袁公子,读者就知道罗小军已更深地走入圈套,势必难挽;怀抱秘密的徐天青回到云落,他的寻找大概不会圆满……不用等到悬念揭晓,悲剧的气息已隐约可闻。然而,整部小说读下来,却又给人巨大的温暖,字里行间氤氲着饱满的诗意。这诗意首先得益于万樱这一人物形象身上自带的诗性辉光。在云落人的眼中,万樱又笨又呆又窝囊,从无算计,从无心防,只是安之若素地接受命运给予她的一切,她深陷生活的网罗却以善意应对所有的人情世故。但在另一方面,她又有着超出常人的感知力和生命力,尤其体现于与云泽近乎不伦之恋的牵扯中,她所展示出的丰饶女性气息让云泽心醉神迷,正印证尼采的那句名言——“肉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10。小说用了不少笔墨铺陈她肥硕的身躯,以及这具外形并不美的肉身所携带的朴野又兼具母性的吸引力,云泽之外,天青、罗小军、常献凯诸多受伤的男性,都在她这里获得安慰。万樱自带有一种“诠释和总结”的意味,会让人联想到张楚此前创造的诸多女性,比如“野象小姐”。而她身上的这种淳厚和热辣,某种意义上回到了维柯所定义的“诗性”的本源。维柯在《新科学》中将人类原始状态时的思维方式称为“诗性智慧”:“这些原始人没有推理的能力,却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就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11万樱的存在,她的大道至简,她的包容和宽广,照亮了周遭所有人的晦暗时刻——“世界在人人身上分崩离析,/唯有诗人才将它加以统一”,万樱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呢?

风物描写的诗意,在《云落图》中也体现得很充分,如第二章“春醒”,便用了相当篇幅写云落的春风和草木,以及各种各样被春风吹醒的虫子,单独拎出来可作美文小品。需注意的是,“春醒”是从万樱的感觉写起的:“春天对于万樱来讲,简直就是有钱人婚宴上的流水席。”换言之,万樱是环境和风景中的一部分,本身亦有柄谷行人所谓“作为风景”的人的意味。张楚着意强调的“日常生活的诗性”很大程度上便体现于人与风物的有机链接:一方面,万樱观照云落春去秋来的风物变化;另一方面,被观照的风景亦反作用于她的心理、情感,并引向她对生活世界的感知。就这点而言,张楚显然属于帕慕克所言的那类“图画作家”,具有高超的具象化风物并凝结为鲜活词语的能力。因此,富有耐心的读者在阅读小说时,既“会从主人公的视角看世界,设想人物的各种情感”,也会“在内心中将许多物品堆积在主人公周围,把所描述的景观细节与主人公的情感联系起来”。将风景和物品提纯为意象也是张楚的所长,他中短篇中的望远镜、孔雀羽毛、曲别针之类为人所熟知,《云落图》里的涑河神鱼、熊猫闹钟,乃至蒸饺之类亦有同样的价值,它们是小说家“向自己笔下的人物表达必不可少的同情心”的方式,在帕慕克看来,这种方式甚至是唯一的。12

如果说,在点染诗意上,《云落图》基本是一种延续,那在铺陈故事上,张楚考虑更多的则是新变。短篇所不能容纳的“激烈”、强戏剧性,在《云落图》里变得触目可见:天清的离去归来、云泽的冒名顶替、罗小军的情场商场、老太太的身世谜团,更不用说万樱与云泽令人瞠目的偷情、蒋明芳的情人死于床笫之欢,还有华万春作为植物人的复生、云泽的惨死等,每个人都背负着巨大的情债和心债,每个人都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在推进这些故事展开时,张楚还充分调用悬疑小说的元素,变换的视角造成的空白与补白,加强了叙事的智性,也让故事变得更缠绕复杂。不过,就阅读的整体感受而言,上述带有“洒狗血”色彩的情节奇观又不会令人觉得突兀或者失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故事兀自形成了一个“内部连贯的世界”,“其规模、深度和细节都能自圆其说”13,而张楚本就擅长洞察人物幽微的“内心波澜”,也让《云落图》的故事具有了更强的抗挥发性。

换一个角度,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万樱的情感故事、罗小军的财富故事、天青和云泽身份互换的故事,这些故事其实也谈不上新鲜,他们被无数次讲过,也在各种短视频中以耸人听闻的方式传播,我们可能听过却并不关心。此前它们在张楚笔下点到为止,而在《云落图》里获得从容滋长的机会,被细致地装进当下县城生活,与诗意的风物和人物成长为一体,形成绵长的故事之流。张楚在看似相同的故事框架里,写透人物的爱与恨、柔缓与坚硬、幸福与痛苦,将奇观化为日常,将外在冲突化为内在的哀矜,带给读者巨大的共情和一种比现实“更有力度、更加明确、更富意味的体验”。

三、师法与世法

张楚是一个经典阅读很系统的专业读者,他的创作谈经常会有一些自己阅读名著的心得,并揣摩将其吸收内化到自己的小说观念和技艺中。在准备《云落图》的过程中,他重读了《复活》《包法利夫人》《盲刺客》《八月之光》这些他反复阅读过的长篇小说,想为自己的首部长篇找到结构上的依据,并最终采用了四声部的复调形式14,即以万樱、罗小军、天青和云泽四人为焦点,互为镜像,互相补充。不过,虽然张楚在相关创作谈中也提到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对自己的启发,但《云落图》的四声部并不像巴赫金讨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它不以思想为争辩的核心,也并没有那么强的“内在对话性”,而是在尊重和体贴每一个人情感经验的前提下,让四个人串联起来且彼此交叉的故事经纬出由巨富到底层的网状结构,既提供了烛照人物的心理景深,也提供了洞察时代的内在视角。

复调的结构之外,小说在展开时还注意向中国传统的世情小说取径。具体可从两点讨论。其一是用白描写场景写市井间事,“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15。比如第十四章“罗先生去了娘娘庙”,写郭子兴邀请罗小军去云落古镇的娘娘庙烧香,顺道介绍宋老师给他,上香的人多,郭子兴找了派出所的警察来接他们,接下来小说有这样两段:

到了庙侧,果真有穿警服的候着,老远就晃着胳膊喊话,大概认得郭子兴。等到了偏殿后腰的厢房,苏所长正在里面喝茶,一阵嘘乎,郭子兴说:“还来亲自坐镇啊?”苏所长哂笑道:“不敢不来啊,去年丢了俩小孩,三十七部手机,还有老上访户跪在庙前撒泼哭闹,影响坏得很,嗯,坏得很。”又问罗小军,“罗总啊,你那平改楼项目听说有几栋商品楼,记得给老哥留套,我儿子考上了信用社,一晃啊,就结婚啰。”罗晓军说:“没问题没问题,你儿子就是我儿子,到时我给你狠狠地打折。”苏所长说:“这位美女……可是弟妹?”罗小军和宋老师互相瞅了眼,未及搭话郭嫂就说:“这槽子糕啊,才刚和面,还没发酵呢。”苏所长恍然大悟般,说道:“哦,倒是有夫妻相呢。嗯,夫妻相。”宋老师“咦”了声说:“这话我可不爱听,我长相有罗总那么磕碜吗?”众人哄笑,罗小军说:“我年轻时,可比银幕上的狗屁小鲜肉漂亮。”郭子兴说:“没错,他以前长得像林志颖,现在像郭德纲。”罗小军说:“少扯淡。香备好没?”苏所长说:“咱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人吗?早备好了!香火钱就免了,算老哥送的。”郭子兴说:“那不成。上香不割肉,没诚意,娘娘要怪罪,烧了也白烧。”

这厢说着话,外头嗡嚷如烟花炸裂。郭子兴说:“时辰不早了,我们去正殿。”苏所长说:“你们紧跟着我,可跟好了,不然稍不留神就被挤到墙外头。没听说吗?去年有个大姑娘,挤得怀了孕,也不晓得孩子爹是谁。”众人咋舌忍笑,尾随其后,虽半晌不挪窝,好歹蹭到了主殿。罗小军说:“你们先拜,我殿后。”郭子兴他们也没推辞,鱼贯燃香叩头,等到罗小军,整衣冠净手脸,点香三拜,又跪蒲团上磕头。这蒲团是两个,左右各一,拜完起身,便听到身边有人惊喊道:“罗小军!”扭头看去,却是万樱。

这两段内容其实与主干故事和人物命运都未有大关联,是典型的“偏在没要紧处写照”,语言纯用白描,笔蓄锋芒而不露,人物对话俚俗、神气活现,带有极强的市井气息和画面感。像苏所长这种小角色,其人之身份、性情,尤其对大老板的从谀逢迎,寥寥数语而形神毕见,如若入世不深、对传统世情小说不熟悉,怕是很难有如此传神的表现。

有趣的是,小说接下来写罗小军遇到万樱后想起少年的追逐往事,心思恍惚,采用的是与白描完全不同的更接近西方现代心理分析小说的语体风格,语言也变得华丽起来:“他从来没想过多年后还会遇到她。有些人注定要消失,犹如夜幕中匀速行驶的彗星,当彗尾的光斑被天际线彻底淹没,关于他们的记忆也被黑夜悉数抹除。”对比前文所引,便可感知,这种语体的交错和混搭带来很强的叙事张力,在人物视角的复调之外,亦带来一种风格的复调。

类似前引的白描,小说还有多处,如第三十三章“欢宴”,众人集聚常家,参加云泽和霍起芳的婚礼,亦用此手法写万樱、来素芸、蒋明芳等人在洞房和婚宴上的表现,在对人物言谈和一笑一嗔的简笔勾挑中,把人物间关系的亲疏和心事的微妙呈现得恰如其分,叙事密度高又繁而不乱。还着意用闲笔点出王老黑、小琴等边缘人物关于份子钱的算计,可谓俗得生动,氛围全出,具有鲜活的生活气息。

其二,小说内嵌冷热、盛衰两种叙事调性,二者的转换也是典型中国式的。小说第二章“春醒”、倒数第二章“秋来”,既形成由春及秋的结构对照,也暗含人世人情由“热” 而“冷”的变化。“欢宴”一章前后是小说转换的“大关键处”,万樱怀孕、华万春复苏、云泽结婚;然后是云泽被杀、万樱离婚、罗小军破产,从生到死,从喜事到白事,这种看起来的急转直下,小说其实早有穿插,藏针伏线,遥遥相牵,热中有冷,冷里也有热,而且世事流转何尝不是悲喜相续呢?小说最终用万樱给罗小军的信作结,又是一年秋去春回,其中提到常献凯娶了睁眼瞎,举办了婚礼,说到底,每个人的人生不都得历遍婚丧嫁娶的生命流程?此信与第一章“抵达”里团长所谈的去除“妄心”也构成一种映照,只是,万樱的信代表的是自生活而来的化无常为有情的慈悲,比团长禅意的机锋有更坚实的人间情味。概言之,在小说结构、题旨与语言上,张楚转益多师,以中化西,凭借对中国人生活世法的兴会和呈现,完成度极高地实践了传统叙事品格的创新转化。

几年前,面对众多经典而陷入“影响焦虑”的张楚曾追问写作的意义,并冷静地告诫自己“你必须让自己的内心变得强大,你要相信你和那些先知们一样,会对人类情感做出最新的预言;你要相信你和那些经典作家一样,会对人类最新的情感类型和模式做出最完美的描摹与诠释”16,《云落图》就是他一次“抡圆”的努力吧,很难说小说写到的情感类型是“最新的”,描述是“最完美”的,但它的诚恳和哀矜毋庸置疑,对于“70后”整个代际而言,《云落图》也是一部重量级的作品。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当代笔记小说研究”(项目编号:22BZW168)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李敬泽:《那年易水河边人——〈“河北四侠”集结号〉丛书序》,《夜是怎样黑下来的》,张楚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

2 程德培:《要对夜晚充满激情——张楚小说创作二十年论》,《上海文化》2017年第3期。

3 行超、张楚:《写作是一种自我的修行》,《文艺报》2013年4月17日。

4 徐则臣:《“回到故乡”是另一种意义的“到世界去”》,新华社客户端悦读汇,2022年6月10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5255608729257611&wfr=spider&for=pc。

5 9 16 张楚、桫椤:《我刚刚度过了虚无主义阶段》,《芳草》2016年第5期。

6 李怡:《从地方文学、区域文学到地方路径——对“地方路径”研究若干质疑的回应》,《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1期。

7 张楚:《一己之见——我的文学观》,《长江文艺》2024年第3期。

8 金赫楠、张楚:《生活深处的残酷与温暖——访谈录》,《小说评论》2016年第5期。

10 [德]尼采:《尼采遗稿选》,虞龙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12页。

11 [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82页。

12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彭发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6、103、107页。

13 [美]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周铁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12页。

14 张楚:《坦言——〈云落图〉创作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4年第2期。

1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7页。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