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反抗孤独——评吉狄马加长诗《应许之地》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4期 | 李濛濛  2024年08月16日16:14

内容提要:在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生涯中可以窥见这样一个精神历程:呐喊—孤独—反抗孤独,其中永恒不变的是对爱和希望的坚守,这是诗人历经痛苦的精神蜕变之后的淬炼,它从单纯的对爱的呼唤走向看清现实后仍不放弃传达爱。如果说《我,雪豹……》直面个体精神困境和生态保护,《裂开的星球》叩问人类生存危机,《应许之地》则再向一个维度推进,它试图在个体和群体、传统和现代中寻求一种平衡,并找寻维持平衡的精神,并以这种精神反抗孤独。

关键词:吉狄马加 《应许之地》 反抗孤独

“我相信,艺术是想把从教士肩头上卸掉的负担转移到我们的肩上来。”1这是叶芝对艺术价值的形象比喻,也是对诗人担负责任的贴切形容,中国也素有“诗言志”的传统,诗以言志、以诗传情本也是中国诗人的“志”之所在,传达出的同样是诗歌的崇高和诗人的伟大。“崇高就是‘伟大心灵的回声’”2,因此诗人本着对艺术和人类的虔诚,创作诗歌,肩负撒播美和理想的责任,让伟大的心灵涤荡世间一切污浊与不幸。吉狄马加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从“我写诗,是因为对人类的理解不是一句空洞无物的话,它需要我们去拥抱和爱”3,到《我,雪豹……》《裂开的星球》,再到《应许之地》,四十多年来吉狄马加一以贯之的是对个体心灵、人类未来、自然命运的关注,这是诗人对诗歌的信仰。在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生涯中可以窥见这样一个精神历程:呐喊—孤独—反抗孤独,其中永恒不变的是对爱和希望的坚守,然而这种美好是诗人历经痛苦的精神蜕变之后的淬炼,它从单纯的对爱的呼唤走向看清现实后仍不放弃传达爱。如果说《我,雪豹……》直面个体精神困境和生态保护,《裂开的星球》叩问人类生存危机,《应许之地》则再向一个维度推进,它试图在个体和群体、传统和现代中寻求一种平衡,并找寻维持平衡的精神。《应许之地》既保持了初心和纯真,更融合了吉狄马加动态的辩证思考及历尽沧桑的悲悯。

总会在吉狄马加的诗中察觉到他流露出的孤独,“我们注定是——/孤独的行者”4;“我回过头来看见/夕阳早已剪断了/通往故乡的小路”5;“我看见一个孩子站在山冈上/双手拿着被剪断的脐带/充满了忧伤。”6这是被“夕阳”和“脐带”浸染的残忍而惊心的孤独感,这种感觉在时间一遍遍的冲刷下会愈发清晰并深入骨髓。在吉狄马加近期发表的长诗《应许之地》中,他用巧妙的语言将这种日积月累的“孤独”编织进呈现出的一个个意象中,厚重而深沉。在吉狄马加看来,孤独感的与日俱增是因为真实的缺失和中心的渐行渐远。

“构筑的玻璃和模制品的世界。/那里星星与头的距离没有改变,/但与我们的灵魂却若即若离”。“成群立体的水泥建筑物如同克隆的产品”,“他们的生活被网络完全支配,/不需要真相”。“名马达里阿宗只存活于词典”“那些古老的瓦板房已不存在”7。在后现代工业文明的猛烈冲击下,从现实的物质世界到人类的精神领域,真实无一不被剥夺,尽管孕育和滋养人类的大自然始终作为一个客观存在未曾改变:“星星与头的距离没有改变”,但是人类却在逐渐抛弃这块灵地。吉狄马加对后现代社会下“真实”的质疑与后现代理论家让·鲍德里亚不谋而合,鲍德里亚提出“拟像”(真实物体或事件的复制品)的概念,他认为在被电脑、影像支配的后现代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现实,在真实与拟像的发展过程中,真实逐渐死亡,而拟像自身却成为了一种真实,这一过程被鲍德里亚称为“拟像的序列”。从《象征交换与死亡》到《仿真与拟像》,鲍德里亚完善了“拟像的序列”,在他看来第一序列的标志是一个叫卡米耶·雷诺的人用混凝土浇筑的对真实世界中野猪、绵羊、各种家具等的模仿,它缓慢但耐久;吉狄马加《应许之地》中“玻璃和模制品的世界”不就是手工浇筑的拟像第一序列?它以耐久可塑的制作材料由人工完成。第二序列是在工业革命下对真实物件的快速无限的复制,在这一生产阶段,模式生产代替系列生产,无限可复制性成了这一序列的特征;诗歌中“克隆的产品”正是第二序列“无限可被复制”的代名词,它不再仅仅是对原型的复制,而是复制的复制。真实的消失让人无所适从,正如鲍德里亚所尖锐指出的这些虚拟符码将人类的选择缩小至“是/否”的二元符码一样,对“星星”“名马达里阿宗”“古老的瓦板房”的远离让人失去归属感,“没有泥土和四季的呼吸留下的味道”。数字化通过算法约束人类的选择并将这种选择幼稚化和可控化,吉狄马加同样意识到人类的精神世界也在不断缩小乃至退化,祖先真实存在的痕迹甚至也在被逐渐抹去,而我们只能在“词典”和“网络”中归——“那不是回家的路,/过去的小路/已隐没于漂泊者的颅底”。这种荒诞和孤独被吉狄马加敏锐地捕捉,用意象巧妙地隐藏于拟像的三个序列之中。诗人也是孤独的,因为他的敏锐使他感知痛苦的能力超于常人,可想而知这种“隐藏”是如何耗尽了诗人的悲悯。

“这是电气和升降机搭载的庙宇,/从每一扇窗户看到的都是同一种景象”8,工业化和数字化让真实逐渐离我们远去,甚至连景象都变成可复制品,那究竟何为真实?吉狄马加告诉我们是“布谷鸟在春天的鸣叫”,是能“遁入时间的褶皱的”口弦,是母语、火塘、火把,是“一个男孩童年养的金色的大公鸡”,是“每一个火光照亮老人和孩子的夜晚”。可是如今这一切却成了“镜子里复数狂欢”,博物馆里的展览、动物园里豢养的山地马、在光鲜亮丽舞台上的表演者而非在“山路上唱着/情歌的穿小裤脚的月琴手”被当作真实,尽管我们知道“名马达里阿宗”是不可复制的,在山路上唱情歌的月琴手是独一无二的,但我们不了解的是“这种仿造不是通过‘原型’的变形,而是通过材料的延伸,以前这种材料的全部清晰性都来自于那种打击它的限制”9。这种“限制”原本是鲍德里亚用符号学解释封建社会中阶级秩序的不可逾越性,可是今天“马蹄铁”“山寨”“月琴手”“做口弦的老人”却被视作“传统”的符号而被仿造,之所以可行正是因为后现代社会中拟像的虚无性,让我们得以借助这种不是物体的客体逾越被限制的“不可复制性”,即“在虚无的边缘使该虚无有形化”10,对真实的复制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真实是如何死亡的?如果说拟像从人工制作到流水线生产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那么第三序列的虚拟化替代工业革命对实体的无限复制,则是一种剧烈的甚至脱节的“变”,它是在我们毫无准备之时就无形侵入乃至奴役我们的激变。“规范的准则已成为/模式,高耸的电缆连着透明的山脉。/机器的嗡嗡声从远处传来,/集体就业的人群在玻璃幕墙的那边,/他们影子有序,如同固定的装置。”11电缆把山脉捆绑,将传统与真实扼杀,于是就有了“有序”“固定”的可供复制的模式。“人类大概是唯一的物种,能够创造与自然法则无关的独特消失方式”12,似乎只有通过某种滤镜才能“看到”真实切实存在的证据,“佩戴酋长的面具/聆听白色狐狸的嘶吼”13。

“如果没有了灵魂玛瑙上那红色的穗须/再积极的盘子又有何用?”14吉狄马加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没有“那红色的穗须”,玛瑙也是千篇一律,“红色的穗须”是灵魂和中心,是真实的源起之地,然而当下整齐划一的模式几乎奴役了我们的精神,甚至干预了我们的生命之源。“然而在这数字化的居住区域,/能提供的并不是差异的需求,/抽象的人将完全主导这个世界。”15“无差异”“抽象”,这正是后现代的特征,连人的需求似乎都能被提前预测。在鲍德里亚看来,虚拟的符码看起来给了我们很多选择:广告、电视节目、电影、商品及其购买途径等,但数字化的计算方式会将大多数人的选择整合之后作为引导重新推送,这无疑缩小和限制了我们的选择,我们被迫失去了对其他领域探索的机会,知识被形成的壁垒阻隔,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同一。于是我们的生活习惯和精神喜好通过数据的运算变得可预测,这种预测反过来又指导了社会的生产,循环往复,就失去了“差异的需求”,人也变成了丧失主动探索世界的“抽象的人”,因此吉狄马加预言“抽象的人将完全主导这个世界”。让人更感绝望的是,生命的诞生似乎也变得可控,“乳房的膨胀不是奶水而是糟糕的硅胶,/而繁衍生命的任务给了白色的试管”16。如果生命的诞生都可被干预,那么无法想象人类将会变得何等脆弱。

难道就没有拯救之道了吗?“或许只有返回到黄金体格的器官中,/人类的儿子才能高扬雄性和创造的旗帜。”17这是吉狄马加孤独的呼喊,“啊诺苏的家园!/你以刺人眼目的银幕的方式,在每一个外墙/挂满了秋天旺季红色迭起的组画。”18这是吉狄马加嘶哑的怒吼。他渴望唤醒人类对“真”的追求,努力冲破“玻璃和模制品”制造的外墙,让大自然醒目的“秋天旺季红色”刺醒人类基因中最原始的热爱,如此才能摆脱后现代的“无中心”带给人类的无力和苍茫感,“他们知道人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让大家摆脱虚无给彗星加上的尾巴”19。

今天的社会似乎是一个没有距离的社会,发达的通讯、快速的网络让我们能随时随地找到并分享彼此的生活,数据算法能以最小的成本收集所有人的爱好和习惯,看起来我们找到了统一的话题并越来越庞大,实际正是这种外在的廉价覆写抹去了人与人的差异,我们的精神和选择被最大限度地覆盖重合。虚拟符码如同DNA控制生物过程一般约束着我们的精神世界,它通过数据运算和数据推送告诉我们何为主流,甚至在塑造我们的价值观,于是我们的思想和追求被迫相似,我们却无法自知。就像两个圆圈在逐渐靠近,覆盖范围在无限扩大,这糟糕的覆写让人类的精神世界变得岌岌可危,如果心灵和理念也变得和物质实体一样可无限复制,那么人类将永远无法到达应许之地。吉狄马加为此感到忧心,差异的缺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用诗歌抒写孤独。

“世界的同一性,/让七月发怒的暴雨以及反复无常的/恸哭,向两岸喘息的面孔咆哮。”“这里标准的街区经过科学的规划,/每天的基本食物也大同小异。”“这是立体的街区,规范的准则已成为/模式。”“这是现代星球的漂浮物,/不是似曾相识,而是同一张脸。”20后现代让人们逐渐趋同,人类的生活似乎变得愈加热闹,但为何我们仍会感到虚无?因为这热闹是以丧失个体差异为代价的集体“复数狂欢”,是可被无数次制造的狂喜。房屋、食物、景象似乎成为了一种被缩小原本含义的符号,它们只代表着居住和温饱,不再有山寨“古老的木门”,再也闻不到玉米在“诗歌和传说里发出烘烤的香味”。绝对差异消失了,人们只是在机械地完成符号的统一指令,因此复数的狂欢并没有因为趋同而让我们更加靠近,反而成为一种“热闹的孤独”。

“他们影子有序,如同固定的装置”,吉狄马加的这句诗让人想到了瑞士雕塑家贾科梅蒂的作品《行走的人》,它们都是一种极致的孤独。贾科梅蒂塑造的人物雕塑没有米开朗基罗和罗丹手下呈现出的健硕、健康、有力的男性肌肉线条,反而是一个个像火柴棍似的细长人形。这位“行走的人”前后脚之间迈步的空隙之大与他细长的似乎无法支撑他身体的两腿形成巨大反差,再加之他没有摆伏的双手和微微前倾的上半身,这位“行走的人”似乎随时会倒下,这正是一种被孤独吞噬的象征。贾科梅蒂意在剥离出那些能让我们隐藏自己的外在因素,去掉惹人注目的肌肉线条,直达内心,逼迫我们注视当今人类的共同特征——孤独。这种孤独在贾科梅蒂的另一个作品《三个行走的男人》中达到极致,同样细长的身体,同样巨大的跨步,这三个男人在同一地点短暂相会,却无视彼此,面无表情地朝各自的方向走去。贾科梅蒂的人物雕塑没有背景,却能感受到他们是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迈着同样的步伐,有着同样的外形,与无数的人擦肩而过,可是他们疾驰而走的姿势和空洞的眼神分明告诉我们他们在经历一场“热闹的孤独”。“峡谷的倒影投向断裂的天空。/河流被切成数字的香肠。”距离的拉近反而造成了心灵的疏离,从米开朗基罗和罗丹到贾科梅蒂的变化,可以清晰地照见这一断裂的过程。吉狄马加和贾科梅蒂的感受如此一致,他们分别用诗歌和雕塑呐喊并呼吁,但令吉狄马加感到悲哀的是,这种“热闹的孤独”似乎将奴役我们并取得最后的胜利。

“从远处山脊上风能旋转叶片送来的问候,/告诉刚刚醒来的人类,时代已发生巨变。/那时的导航比今天要快,新的交通工具/能将诸位送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这是科学的胜利,这是技术的胜利,/但绝不是人的全部的胜利,因为我们/失去了最后一个能完整吟唱摇篮曲的人。”21我们像平行线一样无须交流,因为导航和新型的交通工具可以将一个个孤独的人准确“投射”到目的地,这种精准和急速是技术的进步,但却是冰冷的和反传统的。我们像被上好发条的机器,每天唤醒我们的不是鸡鸣,所以我们看不到朝阳升起的辉煌;指引我们前进的也不再是北斗七星,因此我们感受不到旅途中风的甜美和花的清香,我们的探索精神和发现美的能力在“快捷”中退化了。我们可以从任何一个电子产品中听到任何一首摇篮曲,但它机械冰冷、情感苍白,电子摇篮曲的演唱从不出错且被无限复制,它早已不是原始的、鲜活旺盛的、可以被唱出无数情感的摇篮曲。真实无法被重制和复写,这已“不是戏仿的问题,而是用关于真实的符号代替真实本身的问题”22,甚至这些符号变成了一种和真实无关的超真实。作为已经成为一种符号的“摇篮曲”,它的能指含义远大于所指含义,并且这种差距在无限扩大。符号“摇篮曲”包含了音响、制作、配乐等的修饰,早已远离并缩小了最初的“摇篮曲”,所以符号“摇篮曲”是从真实“摇篮曲”延伸出来的一部分而被制作的,或者说它只是仅仅继承了“摇篮曲”这三个字而已,它是复制的复制,它几乎自我生成了一种没有本源的超真实。这也就是为什么吉狄马加会为失去“最后一个能完整吟唱摇篮曲的人”而痛心疾首,因为“完整吟唱”指涉的是摇篮曲的最初原点,我们失去了原点也就意味着抛弃了真实和根基,无可依附的感觉就是孤独,所以这当然不能被称为“人的全部的胜利”。

“任何语言的不足只有一种,/那就是对不同的悲伤做出相同的描述。”23在相互覆写的今天,如果连情感这一个人专属的园地都能被“克隆”,那么人类就真的沦为行尸走肉,与无限可复制的流水线生产毫无二致了。但是作为一个感知痛苦却绝不出售痛苦的有责任的诗人,一个获得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的世界公民,吉狄马加绝不会停留于表面的呐喊与痛诉,他希望用诗歌重树人们看待世界的角度。首先允许差异的存在,“为什么不让局部凹陷于整体的肚脐,把求同存异的想法告诉更多的人”,尽管找寻差异本身已变得不容易,“在这里找到陌生人要比找到亲戚困难!”后现代社会产生的孤独时时让我们陷入找寻自我的悖论中,科学的发展一方面告诉我们人类从何处而来,一方面却让我们不得不质疑我们究竟是谁,“繁衍生命的任务给了白色的试管”。真正的文明从来都不是取代,真正的崇高一定是和而不同的,“哦,这个星球上的德高望重者,/你们操着不同语言,穿着不同服装,/你们的心灵是否能在同一个时刻/进入一个完全被道义和真理照亮的隧道?”这个世界本就是因为千差万别的精彩才壮丽,“啊不同方言的词语构成的群山、峡谷和森林”,美就存在于万物的多种多样中,它们之所以能被看见、被书写、被记录,是因为“只有人才能从可以感知的事物中欣赏美的本身;人们的脸面是向上的,而不是向下的”24。所以人类应该向上包容,聆听和承接这个星球上的伟大思想者,当我们能对相同的悲伤做出不同的描述时,也许才可以真正减轻孤独的伤痛。

鲍德里亚尖锐地指出,过去我们对世界总爱追问“为什么是有而非无”,但今天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却是“为什么是无而非有”,这就是后现代生活的真实景观。“在钢铁和水泥搭建的混合物中/新的材料在塑造未来的家园”,吉狄马加这句诗清晰再现了真实消亡的过程,“钢铁和水泥”可以塑造我们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它是可视且缓慢的,但今天“新的材料”却在无形且急速地控制我们的生活,这就是从有到无,因此我们不断追问“为什么是无而非有”。这正是极致荒唐之处:人类制造了虚无,现在却又在寻找真实,也就是说我们即是罪犯又是受害者,人类制造了一场“完美的罪行”。“它们遭遇的痛苦和境遇,不是今天才出现过/只是这个世纪远远超过了从前,不幸的是/动物最先遗忘的就是同类遭受的厄运。”我们总以为我们加诸于人的痛苦与己无关,我们总怀着侥幸能从他人的厄运中幸免于难,然而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恐怖的事实:加害者与受害者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完美的罪行”之所以完美,根本原因在于我们从不将罪犯与受害者看作一个整体,我们理所应当地对他人进行肆无忌惮的掠夺,二者的混淆造成了犯罪过程的缺失,我们面对的是一场只有结果的虚无。吉狄马加相信只有将人类、动物、自然真正对等,罪行才会消失,才能真正从无走向有,“向这些物种致歉,要等一个世纪还是千年?”

“在完美的罪行中,完美本身就是罪行,如同在透明的恶中,透明本身就是恶一样。不过,完美总是得到惩罚:对它的惩罚就是再现完美。”25吉狄马加清醒地知道人类才是这场罪行的始作俑者,但诗人的责任不仅在于揭示痛苦,更在于化解痛苦。要与孤独对抗,就要找回丢失的中心,“万物崩散;中心难再维系;/世界上散布着一派狼藉”26,这是叶芝对20世纪中心缺失、混乱横行于世的确切表达。后现代理论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同样认为中心和信仰曾是传统社会的支柱,所有的叙事都可以从这一中心找到源头,而后现代社会却没有可以主导的叙事或语言,所有的一切在20世纪的艺术大爆炸中分崩离析。要想惩治这种混乱就必须要再现中心,吉狄马加致力在混乱被松绑的当下用诗歌重构中心。“他们千百次地离开过这里,但他们/还会回去,那是因为祖灵还在那里”,“人的心灵/注定还会踟蹰于无尽的生与死的峡谷,/他们还要回到原野,寻找万物新婚的毡子”。尽管找寻的过程是痛苦的,“要从陡峭的低处爬到最高的地方”,但吉狄马加相信我们终将抵达信仰,“找到了一条路,尽管这条路并不通往/我们消失的那个传统的世界,/他却让我们看见了久违的穿斗结构的天宇/以及神话中巨人的木勺”。这恰是吉狄马加的智慧所在,找寻中心并不意味着要真正回到过去,而是面向“穿斗结构的天宇”,接过“巨人的木勺”,传承并重建一种精神和信念。“不仅仅为了倾诉才选择母语,这其中/群山的主体才是我们精神直达的颅骨”,永远存续的信念让主体有了灵魂,让我们在混乱中找到平静,这是吉狄马加的态度,也是他对孤独的反抗。

沿着这一态度,我们发现吉狄马加已经在个体和群体、传统和现代的矛盾中找到了一种平衡,他不是一个书写苦难的诗人,他是一个行动诗人。“哦,这也许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时代,/能背诵英雄谱系的孩子越来越少,/在送葬队伍中能领唱的人/已变成稀有动物!”27但吉狄马加并不悲观,“这是应许之地,人类的种族还要有一段时间/才能进入它透明如同白昼的高速车站”。他深知历史的步伐是无法也不必阻挡的,只是当我们在被时代浪潮裹挟着前进的同时应当对过去保留一份崇敬,继承一种信念,才能对未来充满希望。他坚信古老的传统和新兴的当下之间可以建立承续的纽带,“让古老的语言在最新的法律上/变成这个世界的文本!”“让不同的母语在算术里获得新生”。尽管20世纪的艺术爆炸击毁了曾经的中心,那些破裂的碎片形成了今天一个个孤岛般的微观景象,尽管“‘自我’是微不足道的,但它并不孤立,它处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复杂、更多变的关系网中”28。吉狄马加前瞻性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尽管他内心充满了浓郁的乡愁,但他绝不会站在当下的对立面,虽然我们“被网络完全支配”,居住在被科学规划的“标准的街区”而相互隔绝,但他相信人类终究会意识到我们是一个整体,“在光与影的流淌中心灵与外貌得到了统一”。这是吉狄马加历经呐喊—孤独—反抗孤独这一痛苦的精神蜕变才获得的领悟,因此他希望孤独只属于他自己,“这是自我献给传统的沉默,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将隐忍留给自己,吞咽悲伤,返还希望,不卑不亢,这正是吉狄马加的诗歌充满力量之所在。

“这是应许之地,它隐匿于宇宙的另一个维度,/它并非现实的存在,对应于时间之河的/未知的没有名字的抽象的疆域。”29诗人想告诉我们“应许之地”是一种精神和理想,要想抵达这种境界,就必须要穿透认知的壁垒。“不是绝对的进步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落后!”当下生活在物质标准的衡量下固然是进步的,但就心灵层面而言却陷入了虚无,这句诗巧妙地隐含了吉狄马加的忠告:只有坦诚地接受当下才能更好地传承过去,传统和现代只有相互包容才能跨向更文明的社会形态。“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30,诗人之所以伟大便在于他洞见规律,写出了一种社会和人性的普遍性,这就是诗人背负的责任。鲁迅曾经反抗绝望,今天的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用诗歌反抗孤独,在“反抗”的背后都有一个敢于直面惨淡的勇士,他们向往崇高,也不回避“淋漓的鲜血”,这种传承的精神应是指引我们通往“应许之地”的力量和勇气。

注释:

1 [爱尔兰]威廉·勃特勒·叶芝:《身体的秋天》,《叶芝文集》(卷3),于威、王家新译,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93页。

2 [罗马]郎加纳斯:《论崇高》,钱学熙译《西方文论选》(上卷),伍蠡甫等编,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页。

3 吉狄马加:《一种声音——我的创作谈》,《民族文学》1990年第2期。

4 吉狄马加:《我,雪豹……》,《吉狄马加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72页。

5 吉狄马加:《唱给母亲的歌》,《吉狄马加自选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2页。

6 吉狄马加:《一支迁徙的部落——梦见我的祖先》,《吉狄马加自选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0页。

7 8 11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3 27 29 吉狄马加:《应许之地》,《十月》2022年第4期。

9 [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

10 25 [法]让·博德里亚鲍:《完美的罪行》,王为民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0、4页。

12 [法]让·鲍德里亚:《为何一切尚未消失?》,张晓明、薛法蓝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3页。

22 [法]让·鲍德里亚:《仿真与拟象》,马海良译,《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从福柯到赛义德》,汪民安等主编,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30页。

24 [意大利]圣·托马斯·阿奎那:《哲学著作》,庆泽彭译,《西方文论选》(上卷),伍蠡甫等编,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51页。

26 [爱尔兰]威廉·勃特勒·叶芝:《再度降临》,傅浩译,《叶芝诗集》(中),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50页。

28 [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页。

30 [希腊]亚里斯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页。

[作者单位: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