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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8期|于昊燕:葛生于野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8期 | 于昊燕  2024年08月22日08:13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玉芬这个名字,在中国民间的普及度类似于英国的简,属于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好名字。玉是富有君子品质的石头,芬是花草的香气,正如简的寓意是正直、诚信、不善变,无论世事如何流转,愿望总是熠熠生辉,所以,人们热爱简·爱,也热爱玉芬。

玉芬九十岁,生活在北方的乡村,越来越多村人在年轻时走进城市,留下衰老、陈旧以及一栋栋敦实坚固没有炊烟的砖石房子。若干年后,从遥远的四面八方迁徙而来另一群人,把空房子租下,在院子里种南瓜与金银花,支起五色的太阳伞,伞下摆着绿色铁艺桌椅和嗡嗡唱歌的咖啡机,把陈旧的生活演绎成怀旧的情怀。

玉芬没有太阳伞与咖啡机,出了房门是有风有土的院子,四个儿女轮流从城里回来陪伴她,几十个孙辈重孙辈走马灯一样从世界各地来探望她。院子里有一株年久且坚韧的葛藤,生长着繁茂巨大的叶子与紫红的花朵,肥硕块根的每一个水分子里都有稠密的秘密,隐藏在岁月的泥土里。玉芬掉光了所有坚硬的牙齿,上牙扔床底,下牙扔房顶,化为尘埃,但是,她清清楚楚记得三十六年前的事,那时候,月光如盐,白茫茫一院。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铁柱大爷在一九八七年的时候六十岁,凡常俗人的故事,是一张傻瓜相机拍出来的彩色照片,光线散淡,色彩斑驳,景色模糊,人物平淡,呈现出磨砂般的钝感。

最初的征兆始于元旦之后春节之前的腊月初八。石磨是农业时代把高粱、谷子、稻子等谷物去皮的石制工具,青石或麻石质地,北方罗碾厚重,南方槽碾轻巧。铁柱大爷的碾子是花岗岩的罗碾,既能给水稻小麦谷子脱皮,又能磨面。铁柱大妈在清早剥了一笸箩蒜,泡进尺八高的醋罐,未来二十天,蒜瓣会偷偷变成翡翠色,蒜透醋香,醋浸蒜辛,除夕夜配韭菜鸡蛋馅儿饺子绝佳。铁柱大爷到后院碾玉谷面,玉谷面由玉谷菜的果实研磨而成。玉谷菜是野苋菜的一种,每个走过饥馑年代的人都会热爱这种实惠美好的植物,下雨时在屋檐下、田埂上、院墙边撒一把种子,不几天就长出花紫的一丛,叶子生生不息,随时掐来蒸菜团、摊咸食,黏糯饱腹;花朵结出紫红穗子,在洗衣板上搓几下落一盆淡黄籽粒,既能炒熟加糖稀做凤尾糖,又能碾面做年糕;茎子干透了可以捻火绒子。这些年粮食早已丰足,铁柱大爷依然在菜园子周围种一圈玉谷菜,年轻时养成的习惯,往往会成为贯穿一生的情怀。

此刻的碾子对于铁柱大爷而言,是陨石之于嬴政、流星之于凯撒,暗藏命运不可言说的玄机。铁柱大爷双手握着碾杆,粗壮如鼓的碾磙子在灰白色碾盘上蓄势待发,右弓步左蹬地丹田提气,刚一发力,肚子里突然贯穿了一道闪电,疼得直不起腰。铁柱大妈嫌弃地说:“懒驴上磨屎尿多。”铁柱大爷以为岔了气,边揉肚子边说昨夜的怪梦——被一个二尺高的圆墩墩的石头人撞了右腰。正说着,疼痛突然翻江倒海般袭来,电闪雷劈般震得耳朵里只剩轰鸣,利爪锐喙的金雕展开翅膀遮天蔽日,暴雪席卷大地,百丈冰凌凝结又碎裂,万马奔腾的潮水把千里岸堤拍打粉碎。

手术室是人与死神放手一搏的最后场域,生死狭路相逢坦诚相待。主刀者是县医院的外科主任,刚从上海进修回来,主攻肝胆外科。大海大江大河兄弟三人在手术室外忐忑不安等待结果,主任老婆二舅的儿子的发小是大河媳妇的表弟,也一并陪着等,滔滔不绝讲主任扁鹊转世、华佗再生、一刀回春两刀阎王见了也抽筋的系列故事。手术室门被打开,主任简单直白:“肝癌晚期,扩散了,最多两个月。”三兄弟几乎瘫软在地,表弟帮他们骂老天不开眼,一家人老老实实、勤勤勉勉,没占过田埂,没挤过宅基地,怎么就得了这样的怪病。大河认为手术费是给阎王的红包,多花钱就能保命,眼见人财两空,急火攻心,搬起花坛里的红砖去砸住院部的玻璃门,被大江与表弟死死摁住,大海说术前在十几张纸上签了字画了押,随便反悔怎能算个人!大海到住院楼洗漱间里用冷水冲了把脸,神色平静地跟铁柱大爷说:“阑尾炎,割了,好了,输几天水,咱就回家过年了。”铁柱大爷面若白纸,气息微弱,依然牵挂着未竟事业,说:“你妈腊月二十三要用玉谷面蒸年糕,咱们赶紧回家碾面子,碾完还得用细罗子罗三遍。”想了想又叮嘱道:“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千万记住了。”

回家的路二十公里,农家交通工具通常是自行车、牛车或者公共汽车。铁柱大爷这种情况显然只能躺着回家,黄牛一身任劳任怨的腱子肉,拉着木质大车迈着碎步悠然直行,不多看路边的野花一眼,稳健可靠,只是速度缓慢,这段路能从正午扎扎实实走到太阳落山、万家灯火,四九寒天,绝对可以把铁柱大爷冻成冰柱大爷。大海人缘好,在村里找了辆新拖拉机,橙色车头、绿色车斗,突突突一个小时就能到家。铁柱大妈追着大海打了几巴掌,骂开膛破肚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汇报不商量,拉回一条死狗来她不伺候,她得招呼家里的老母猪下崽儿。骂完,指挥三个儿媳妇往拖拉机后斗里铺褥子,最底下是两层新稻草编的稾荐;上铺一卷蓝粗布旧褥子;再铺绿叶红牡丹花被面,絮了十二斤棉花的半新被;最上面盖一床里外三层新的百鸟朝凤缎面被。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婿,分别蹲在后斗的四个角里,咬着牙死死揪住牡丹花被的被角,把被子抻得平平的,兜住迷迷糊糊的铁柱大爷,硬是没有一点颠簸地回了家,只是四个人的胳膊差点脱了臼。

女儿国英去村东边的秦家台烧了香。秦家台是此地香火最盛之地,长百米、宽五十米、高十米的土夯的高大土堆,台上无庙,台即神,神即台,一树一木一石一土一叶一花皆为神灵。传说秦始皇东巡至此遇到献不死药的仙人,一个卫兵捧一头盔土建起这帝王气象的高台来祭天。高台由黑褐色土堆积而成,与周边方圆百里的黄土截然不同,土里是一层又叠一层的贝壳,瓣状帽状扇形圆形螺旋形,黑色白色红色花斑点,完整的半拉的碎成粉末的。秦家台小学的李校长说这叫东海之土,东海就是曹操写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那个海。台上古树成林,遮天蔽日,停栖着成千上万只鸟雀,黄昏时分满天是归巢的翅膀,树下是九曲十八弯互通互连的狐穴獾洞刺猬乐园。自古以来,附近的老百姓遇到难事儿就来台前祷告,祈求仙人长生不老的福泽与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威武能够镇住厄运,甚至有些人把台子上的土带回去当药。现在自然不会再有这种荒唐事儿,但是,祈福的习惯依然流传了下来,台子是村人从小到大的忠实陪伴,如朋友如家人般不可或缺,婚丧嫁娶、升学考试、生老病死,人们来这里告念一番之后,心里会更加踏实。何况,台子里还出土过灰陶水罐、粗把瓦豆、陶纺轮、石镰等物件,摆在省博物馆里,给了人们一些有史可依的自信。

秦家台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四个方向各有一个两米多高的鼓肚子铜香炉,所有香烛收纳其中,仙气袅袅,直冲云霄。烧香有规矩,三炷青香三样供品三叩九拜默念三遍心事,供品是祈福者爱吃之物,烧完香后拿回家吃进肚子里,愿望就会更快实现。国英供奉的是父亲最喜欢吃的烧鸡、蜜三刀和黄桃罐头,带回家,铁柱大爷啃了一口烧鸡,立刻知道是城里最有名的老会家的烧鸡,皮油亮,肉紧实,鲜嫩咸香,肚子上的伤口立马不再火烧火燎的疼,还吃了一张刚蒸的春饼,又香又软。年关,大河小塘都结了冰,隔着厚厚的冰层可以看到水底鱼群缓缓游动,大江用凿子砸了个冰窟窿,鱼儿争先恐后跳出来,在冰面上蹦来蹦去,大河猫一样逮鱼,收拾干净,炖出一锅奶白色的汤。铁柱大爷吃了三天烧鸡,喝了四天鲫鱼汤,一天好似一天,慢慢从炕上爬起来,捧着肚子挪到院心,坐在圈椅上晒太阳,金贵的阳光晒着掺了黄稻草的泥墙,挡住凛冽北风,老榆木院门大开着,门上贴的方斗红纸上写着气势磅礴的“福”字,路过的邻人惊喜地打招呼:“铁柱大爷好哇,秦家台灵啊。”大家都说铁柱大爷一辈子敦厚实在积攒了福气,一个月下来,胖了几斤。

家里人、村里人、村外亲戚,探望的人络绎不绝,癌是每个人生命里最恼人最倔强的谜语,人们绝口不提癌字儿,总是遮遮掩掩用“瞎病”二字来代替,又各自不甘心地寻找着破谜儿的方法。国英的公婆打听到个偏方,专门跑过来献宝。国英的公爹和铁柱大爷在炕头上扯着闲话,炕头热乎乎的,茉莉花茶沏了三遍还香味扑鼻,铁柱大爷兴致勃勃地讲起了秦家台的古意儿,本地人把故事叫作古意儿,故事也就变成了以古为鉴,比之普通的道听途说添加了历史含金量与文化风味。国英的婆婆说陪着铁柱大妈在西屋里烧火,其实是为了避开铁柱大爷,娓娓道来和偏方相关的体己话。国英婆婆住的村子东头有个叫德利的牲口贩子,走南闯北几十年,见过别人没见过的奇景,吃过别人没吃过的美食,四十六岁上得了食道瞎病,吃不下肉,咽不了米。德利爱读古书,生死之际突然就悟到了万物“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奥秘,笃定吃春天的头茬野菜最有用。春节过后,德利穿着大棉袄,戴着狗皮帽子,拿个两寸长磨得光亮的小镰刀在田里晃悠,看见野菜立刻挖出来,吹吹黄土,塞进嘴里,现挖现吃,不浪费一点新鲜气。国英婆婆拍着铁柱大妈的膝盖说:“亲家,德利现在五十岁了,我腊月二十六赶集还遇到他,喝一碗羊汤吃两个大油饼。”铁柱大妈往灶里扔进几个玉米芯,橘色火苗跳动,脸色也亮堂起来。

过了元宵节是立春,天气晴美,柳条虽然光秃秃的,却明显柔润起来,遥看泛着青油油的光泽。北风还是冷,顺着衣领猛钻,铁柱大妈戴着国英织的红褐色毛线帽,扎上灰蓝色头巾,跑二里多路到向阳坡上去找野菜,在这荒野之中,她突然放声大哭,哭瞎病不长眼专门欺负老实人,一边哭一边扒着干枯草丛下冰冻的黄土。铁柱大妈惊喜地发现,看起来干枯成粉末的葛藤,在冻土里居然生出了珍珠一样乳白的芽儿。她小心翼翼用指甲掐下来,放进竹篮里的黄地红花搪瓷碗里,再盖上一块印着喜鹊登枝的毛巾,半天下来,菜芽芽攒了小半碗。毛巾崭新,是十年前大海结婚的时候新媳妇送给公婆的。铁柱大妈舍不得用,一直压在箱子底,这次拿出来,一是毛巾厚实保暖,二是想借借喜气,要个好兆头。铁柱大妈回家后说生嚼野菜对肚皮上的伤口愈合有好处,铁柱大爷不挑剔,也不问缘由,给什么吃什么,嚼着那些乳白的芽儿,说:“玉芬,甜丝丝的好吃。”

铁柱大妈大名叫赵玉芬,多年来,外面人多叫“大海他爸”“大海他妈”或者“铁柱大爷”“铁柱大妈”,他们也习惯了以老头子老婆子相称,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玉芬心里一颤,想起如花似锦的年华。二十世纪上半叶,此地旧俗颇流行定娃娃亲,只要两家人相处投契,便给幼不更事的孩子定下亲事。娃娃亲简直成为一个家庭的重要风评指标,越是家境富裕声望好的家庭,孩子定亲越早,甚至指腹为婚。玉芬与荣良却是个例外。玉芬家爹哑娘病,无人来定亲,她长到十八岁,在土改学习班认识了荣良,荣良二十四岁,娘去世了,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未结婚。在工作队工作人员的撮合下,两个家徒四壁的人结了婚,女不要彩礼,男不要嫁妆,女不嫌男多负担,男不嫌女有拖累,成了新社会新式婚姻的典型,公社大喇叭里宣传了三天。新婚夫妻在玉米地里除草,玉芬乌云似的头发编成两条大辫子,甩在柔软的腰肢上,荣良脾气好,读过私塾,有几分文气,会讲故事,因为比玉芬大六岁,凡事让着玉芬。荣良在玉米地里找到一根嫩嫩的甜秆儿,让玉芬嚼,甜秆儿是只长秸秆不结棒子的玉米,翠绿甘甜。玉芬温柔地笑说“甜丝丝的,好吃”,荣良小声说“这辈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给玉芬一个人拔甜秆儿吃”,哄得玉芬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日子过了三十多年,两个人相伴相随,为两家爹娘养老送终,给弟弟娶亲,送妹妹体面出嫁,养大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为女儿挑了称心姑爷。

春分,河汊子里的冰渐渐化开,鱼时时露出头来透气,大雁嘎嘎叫着飞过。打过几次惊蛰雷后,桃花粉梨花白,野菜遍地长,轻轻松松就能掐上大半篮子最嫩的叶子尖儿。荣良天天生嚼野菜,无油无盐,却品出了天然之味:野葛芽涩中有甜,曲曲菜苦后回甘,荠菜软香微咸,婆婆丁清淡爽口,蚂蚱菜汁多软糯,灰灰菜辣嘴辣舌,“嘟噜酸”比山楂开胃。荣良吃完野菜神清气爽,像年轻时候一样开始讲古意儿。

荣良说起了秦家台为什么只有柏树与梧桐树。话说秦始皇修秦家台的时候,一位英俊的士兵与本地穿着花布裙的姑娘相爱了,他们遇见彼此宛若遇到了世上一切,如糖似蜜、如胶似漆。可是,士兵不能在此地久留,姑娘亦不能跟随军队同行,一起私奔又怕连累家人。他们手拉手面对炽热的太阳发誓,活着不能结合,死后一定同穴。四月的晨雾中,秦家台即将封顶,他们在台子中央挖了墓穴,设置了可以自动关闭的机关。二人相拥其中,士兵为姑娘的发髻轻轻插上蓝色鸢尾花,在百灵鸟唱起第一支歌的时候拉动机关,无边尘埃落下把两个人活埋,自此再无分离与错过。秦家台上长出了强壮的柏树与秀美的梧桐,柏树的根深深地扎在地下,梧桐的花开在高高的空中,枝叶相互覆盖,仿佛恋人亲密的拥抱。讲完故事,荣良走到田里遛弯儿,撒了一畦萝卜种,结结实实来回踩了两遍土。玉芬跟着走一圈,在心里念了一千个天王爷菩萨,果然民间土方更管用,佛祖的长明灯如果有灯芯的话,一定是根绿油油的野菜梗。

芒种到了,南边人忙插秧,北边人忙收麦,荣良兴冲冲要去桑子镇给八十岁的姨过生日。爹娘一辈儿的人都去世了,只剩下这个姨。那些年,玉芬的娘瘫在床上,姨过个十天半个月就来一趟,里里外外收拾洗涮,保住玉芬一家人的体面。玉芬爱笑,爱花草,不计较得失,都是随了姨,出嫁之后,始终把姨当亲娘来孝敬。荣良清早起来到处翻找大河媳妇做的新布鞋,说穿了显得精神,玉芬絮叨着“狗窝里藏不住肉丸子”,还是帮他找出来。荣良又洗脸刮胡子,拿着玉芬的梳子蘸了水,一个劲儿问半寸长的头发梳成分头是不是更好看。

玉芬来不及细看,手忙脚乱收拾盒子。在这里,走亲戚要提一个黑漆的木盒子,里面放上方块的麻酥、圆形的桃酥等糕点,最不济也要放十个圆滚滚顶着红点的白馒头,再找块儿正方形大红布包起来,打个结,喜气洋洋地挎着去亲戚家。吃完饭回家时,懂事的亲戚亦不能让盒子空着,留一半糕点,或者放点稀罕吃食,三四个香瓜、五六个糖包、一斤油条都可作回礼,统称压盒子。玉芬踩着凳子,把挂在房梁上的柳条篮拿下来,拿出一包麻酥,双层草纸包得四四方方,封面上的大红纸已经油透,还有一包荷叶裹着的十个油饼。玉芬把点心装进盒子,喊荣良把里屋炕子上的红布拿过来,连叫了三声没人答应,只听见一声叹息,一声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如释重负的叹息。玉芬赶紧走过去,只见荣良端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手里握着个白色的药瓶,里面的止疼药剩了最后三片,他脸色祥和,甚至有一丝丝笑意,不知是即将去走亲戚的兴奋,还是笑话阎王爷晚来了三个月。

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锄头、镰刀、铁锹也被磨得锃亮,摆放成行。房梁上的蜘蛛网早已扫走,燕子窝下面不知何时钉上了个斗笠,兜住了所有可能突发的危险。

玉芬颤巍巍喊了声:“你吃了我多少野菜,也不说一声就走。”

停一停,又喊一句:“你欠我多少古意儿,还没有讲完呢。”

道恒爷爷说,出殡之后是铁柱大爷与李翠仙合坟。此地传统,夫妻百年之后要合葬在一起,千年修得共超度,万年修得同墓穴,家和万事兴。

道恒爷爷是白事儿的大总管,今年七十有九,腰板挺得笔直,祖上中过进士,现今一个儿子在县财政局工作,另一个儿子在乡政府工作。生与死之间是悬崖绝壁,只有最通透与最公正的人,才能做生命尽头的摆渡人,劈开假面的骨头,帮助灵魂在葬礼中安息,完成人生在世最后的谢幕。道恒爷爷识文断字,凡事一五一十说清道明,每个字都像砸钉子,一颗钉一个眼儿,结结实实,装裹、戴孝、停床、报庙、报丧、出殃榜、吊唁、入殓、推送、出殡,千丝万缕,千军万马,指挥得分毫不差。

搭好灵棚,道恒爷爷找人去给李翠仙的娘家人报丧。没有人认识李翠仙,几乎所有村庄里都有这么一个艳丽又陈俗的名字,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无人记得她的模样,无人注意她的生活。

大江大河一脸困惑,问:“李翠仙是谁?”大海解释说:“李翠仙是咱爸第一个媳妇。”大河看梦游者一样看着大海,问:“大哥,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大海说:“咱爸动手术那天早晨才告诉我的,说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这个坎,跟我提前交代后事,说坟茔的东南角唯一一棵槐树边上有个小坟,是翠仙妈的坟,如果手术不成功,要与翠仙妈合葬,让我们记得给翠仙妈烧纸。”大河急赤白脸地叫:“我不同意,什么翠仙妈麻花妈,听都没听说过,我只有一个妈,别的我不认。”

道恒爷爷严肃地说:“你爷爷跟李翠仙的爸一起在海埔贩盐,两个人的媳妇正好都怀孕了,当时指腹为约:若是都生男孩结拜为兄弟;都生女孩结拜为姊妹;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你爸满月里就和李翠仙定了亲,婚书上铁板钉钉写了姓名、生辰八字和祖宗三代名号。铁柱的大号柳荣良写在上面,你祖父、曾祖、高祖的名字也都写在上面的,轮不到你个小辈说三道四来反对。玉芬百年之后,可以再与铁柱、李翠仙合坟。李翠仙没有后代供奉,铁柱不与李翠仙合坟,李翠仙只能做孤魂野鬼,老柳家不能出陈世美!”大海点头称是,大河梗着脖子不说话。大江轻轻问大海:“哥,你是哪个妈的儿子?”大海瞪了大江一眼,说:“和你一个妈!”

道恒爷爷让孙子柳光明专门去了一趟前李庄,给李翠仙的大哥李福海家报信儿,请他来一趟,为妹妹、妹夫主持合坟仪式。柳光明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对突然冒出来的翠仙大妈一事倍感惊讶,他们不信鬼神之说,并为铁柱大爷在去世后的背叛颇有微词,可又隐约感觉道恒爷爷的话里有莫名的权威,于是,他们心里揣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困惑与好奇,观望事态发展。天气不好,时不时飘点雨,柳光明腿长,自行车骑得飞快,链子盒被撞得哐当哐当乱响,身上没落几个雨点。前李庄不比大柳庄平坦,南低北高,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贯穿村庄,鸭鹅在枣树下乱跑。柳光明打听了几个人才找到最西边胡同北数第二家,青灰砖的门楼子,左右分别雕着三尺高的花瓶,门框上贴着的春联苍白无色,写着“南极无辉寒北斗,西风失望痛东人”。

柳光明刚停下自行车,大门开了,走出一个神情木讷的中年人,提着乌漆麻黑的潲水桶准备去喂猪。柳光明说:“大哥,我是大柳庄的,来给李福海报个信儿。”男人说:“李福海是我爹,前年去世了,我叫李合顺,你跟我说吧。”柳光明说:“大柳庄的铁柱大爷,大号柳荣良,娶的是福海大爷的妹子李翠仙。铁柱大爷今天过去了,后天出殡,请您来一趟大柳庄,铁柱大爷合坟的事情也得您费心看看怎么办。”李合顺登时有点蒙,打记事儿起,父亲兄弟三人,并没有听说有姐妹,自己也没有过姑姑。父亲去世前一周,人瘦成一张纸片,脑子却格外清醒,把家里家外的恩账仇债与他细细交代一番,还强调了奶奶一九四二年在院心枣树下埋了一坛子银圆,翻新房屋的时候要仔细找找,可是始终没有说过有个嫁到大柳庄的妹子。乌鸦突然落在猪圈里呱呱叫起来,李合顺说:“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家没有大柳庄的亲戚。”

李合顺最小的堂弟李合阳甩着大红喇叭裤经过,认出柳光明是他初中同学,当下相互捶了几下,亲亲热热拉进门喝茶。李合阳也说不知道李翠仙这个人,柳光明再三确认了前李庄加后李庄只有一个李福海,又把道恒爷爷的话重复了一遍,三个人一头雾水。李合顺知道做大总管的人一言九鼎,事里一定有曲直,不会认错亲戚。于是,李合顺让李合阳给柳光明下碗面条吃,自己则出门找同宗中父辈的人去打听。他从西头走到东头,几个叔都说不知道这事儿,堂兄弟们更是闻所未闻。李合顺心里打上了鼓:前年年中爸肺病去世,去年年首妈心脏病去世,去年年尾媳妇车祸去世,两年中,一个门里抬出了三具棺材,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村里已经悄然传开了闲话,有人说是李福海冲撞了黄鼠狼大仙,有人说是李合顺丧良心卖米猪肉。谣言让李合顺的生活雪上加霜,心时时如惊弓之鸟,现在又从天而降了一桩莫名丧事,不由得背后飕飕发凉,心里想着抽空赶紧去秦家台烧炷香,再去防风林种棵树,学雷锋积善德。

李合顺问了三条胡同,到堂伯李福亮家才捋清眉目。李福亮六十六了,吧吧吸着旱烟,想了半锅烟的时间,说:“还真有这么一回子事!你爹有个亲妹子,小名叫翠儿,比我小六岁,比你爹小两岁,跟大柳庄的叫铁柱的小子定了娃娃亲,那时候大柳庄的亲家每年初二来送新衣服和点心盒子,我和你爹吃了不少糖糕。”李合顺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合了辙!又追着问:“大爷,一直没听说过在大柳庄有亲戚,是闹掰了吗?”李福亮说:“没闹掰,翠儿没过门就病死了,时间太久了,日子艰难,就渐渐没有来往了。”李合顺又问:“大爷,只是定过亲,但是没结婚,也没来往了,这不能算亲戚吧!”李福亮正色道:“婚姻大事,换过八字帖,写过婚书,祖宗都知道了,咋能不算亲戚?”李合顺又问:“大爷,我姑埋在哪儿呢?我爹没带我上过坟。”李福亮说:“翠儿死后,棺材直接送到大柳庄了,我们那一辈儿人都是这样,女孩子定了亲就是婆家的人了,死了要埋在婆家的坟里。”李合顺舒了一口气说:“反正已经埋在大柳庄了,他们愿意合就合吧,和我没什么关系。”

李福亮说:“怎么没关系!你是亲侄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合坟之前,要先起开翠儿的坟,按照规矩,娘家人来铲第一锨土,你不铲这锨土,他们就不能动土,你姑和姑父就不能合葬。”李合顺听得头都要炸裂了,别人都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是大柳庄飘来个鬼姑姑,正考虑着如何拒绝,又听李福亮仔细嘱咐:“你们年轻人可能不在乎这些老规矩,我们这一辈儿的人讲究个死后认祖归宗。不到三十岁就去世的人叫短寿人,没有结婚就不能算成年,不能进祖坟,翠儿死的时候太年轻,只能先埋在坟圈子边角上,等到合了坟才能进祖坟。翠儿不合坟,不进祖坟,就永远是漂泊的孤魂,人家会笑话你这个娘家人呢!”李合顺肩上加了千斤重,无论他是否认同这些旧俗,他都不能做一个让别人戳脊梁骨的不孝侄子,只好点点头说:“大爷,那我去一趟。”

李合顺家雕花门楼下本来有块青石板,昭示着曾经殷实的家道。二十年前石板被撬走了,只剩下泥地,前些天大雨,踩出些歪歪扭扭的鞋印子,晴天后凝固住,坑坑洼洼,风吹进些麦秸和秆草叶儿。好巧不巧,李合顺大清早在门口崴了脚,登时肿得挨不了地,有只长着花冠子的戴胜鸟,在门口的老枣树上定定看他一眼,展开翅子飞走了,枣花儿的甜味比往年更加浓郁。李合顺心里说,一定是苦命的姑怪自己三心二意,于是赶紧叫了堂弟李合阳代他去,详细说了来龙去脉,让十五岁的儿子雪峰拿上二十元钱,跟着李合阳一起去。李合阳听完哧地笑出来,说:“合顺哥,你太神神道道了,几十年前的事儿早就化成灰了,哪有什么报应责怪。分明是你偷看对门花枝招展的赵寡妇走了神才崴了脚。”玩笑归玩笑,纵使李合阳也不认可老辈儿的说法,可是,娘家人毕竟要为嫁出去的姑娘做主,无论是刚嫁出去的姑娘还是几十年前嫁出去的姑娘,何况,在十几个堂兄弟里,李合阳与李合顺关系最亲。李合阳赶紧换了白衬衫、黑裤子,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带上堂侄雪峰出了门。雪峰女孩子一样安静地偏坐在后座上,李合阳心想:这孩子自从母亲去世后就不太说话了,也瘦了很多,轻得像个鸡蛋壳。

一进村,柳光明和几个人迎了上来,不由分说,给李合阳与雪峰戴上白麻布的孝帽,领着他们到了灵棚。黑压压的灵床前面摆着张铺着宝蓝花缎子被面的祭桌,周遭围着柳光明从镇上冷库里拉来的冰块,桌上九个大白盘子,分别装着公鸡、肥鸭、鲤鱼、五花肉、枕头酥、羊角蜜、绿豆糕、花生、白桃,一盏莲花酥油长明灯,灵位上摆着铁柱大爷的画像——八字眉,留着小胡子,笑呵呵的老头儿。李合阳和雪峰作揖打躬,李合阳喊了声姑父,雪峰喊了声老姑爷,跪地四叩首,跪在棺材两边草席上的孝子孝媳头戴白孝帽,身穿麻布长袍,手持黄表纸,伏身发出唔唔的痛哭声,等着令官喊“孝子还礼”时,便磕头表示感谢,李合阳与雪峰再起身,又作揖打躬。大海大江大河三兄弟赶紧爬起来,拉着李合阳和雪峰在凳子上坐下喝茶水,说着不咸不淡的客气话。

大河给李合阳递了一支烟,突然说:“兄弟,我妈跟我爸做了一辈子夫妻,和和美美……”大海截住大河的话低声说:“大河,按照老辈儿规矩来。”大河撒起了泼,喊着:“去他妈的老规矩,全是封建迷信,我不能让妈受委屈,成了第三者!”雪峰惊慌地看着李合阳,李合阳站起来,把雪峰划拉到身后,捏紧了拳头,他觉得这件事荒诞,亦同情铁柱大妈这从天而降的委屈,但是,若欺负了李家的人和李家的鬼,他都会擂柳家人个赤橙黄绿青蓝紫。大海死死抱住大河的腰,大江赶紧叫来了道恒爷爷。道恒爷爷吼了一声:“大河,你想干啥?”大河带了哭腔说:“我想不明白,活人过一辈子,不如个死鬼!规矩规矩,你们怎么不想想我妈是什么心情!”

道恒爷爷气得胡子发抖,说:“祖宗的仁义礼智信,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死者为大,李翠仙是你爸的媳妇,你要叫妈,张口闭口死鬼,你有没有家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想让前李庄来的娘家人笑话我们大柳庄不讲道理没有廉耻吗?”大江把大河架到一边,大河还在抽泣,大海低声向道恒爷爷认错,又忙不迭向李合阳和雪峰道歉。雪峰茫茫然,只听见灵棚外面戏班子的人在厉声唱着“向东到过东海岸,向西也曾到济南,向南过过黄河岸,向北到过泰安山”。

柳光明领着李合阳和雪峰到另一个堂兄家吃了中午饭,白菜丸子、猪肉粉条、大馒头,放开来吃。吃完来到村外的墓地,四周是拔地而起的白杨树,叶片一面绿,一面白,在风中翻来覆去,噼里啪啦拍着巴掌。长满青草的坟冢,连连绵绵,像无数馒头,有些树了碑,有些没有碑。水芹菜开着小黄花,鹅肠菜开着小白花,车前草竖着花穗,清明节踩出的小路若隐若现。大人的坟大,小孩的坟小,坟与坟之间说着悄悄话。有些坟年年培土,溜圆坚实;有些坟无人管理,倒歪陷塌。几个腰间系着白麻腰带的男人守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坟,大海搬来一张矮矮的木头小桌,大江在桌上摆好寿桃、苹果、花糕几样祭品,大河拿着长串红色鞭炮,朝他们点点头。柳家祖坟里铁柱大爷的墓穴已经挖好,按照道恒爷爷的安排,现在准备掘开李翠仙的坟,把李翠仙的棺材抬到准备好的墓穴里,等待出殡之后,与铁柱大爷的骨灰一起合葬于密实的大地之中。

道恒爷爷拉长了声音喊:“起坟——”

一阵鞭炮声响起,李合阳与雪峰郑重其事手僵脚硬地走到坟前,有人递过来一把铁锨,黑色的熟铁的锨头,崭新、锋利,闪着寒光,枣木的锨把粗拉拉扎手。雪峰发抖地握着铁锨把,铲下第一锨土,浅浅的一层草皮和着零落的树叶花朵。李合阳接过铁锨,铲下第二锨土。刚刚下过雨的泥土,湿润松软,青草的白色根系被斩断,发出清脆的汁液四溅的声音。之后,李合阳与雪峰后退几步,默默看着那群男人在有力地铲土。天气热起来了,男人们穿着背心,露出赭石色的肌肉,擦着汗。很快,大海喊了一声:“找到了!”大江招呼人拿红布来包棺材,大河点燃一挂千响鞭炮。在炸裂的脆响与呛人的黄火药味里,李合阳与雪峰不由得心脏一阵狂跳,他们不认识躺在地下的这个人,但是这个人的骨头与他们血脉相连。大海捧出了一个几乎散了架的棺材,比抽屉大不了多少,颜色早已被泥土蚀净,简直就是个寒碜的破风箱。

雪峰别过脸去,他才读初三,喜欢问前排扎马尾辫的女生数学题。那个女孩子常开朗地笑着,他以为所有女孩子都是芬芳的玫瑰、闪烁的星星。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了有的女孩在年轻的时候死去,埋葬在陌生的荒野,被所有人忘记,孤寂地等着另一个人死去。雪峰并不觉得李翠仙是苍老的长辈,相反,在他心里,李翠仙是个瘦弱幼小的女孩子,穿着花褂子,梳着羊角辫,扎着红头绳。她夜晚会在月光下的荒野散步吗?草尖上的蜘蛛网是她悄悄编织的婚纱吗?雪峰又想起母亲,她躺在灵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直到黄土缓缓落下,最后变成一个圆圆的坟头。他依然觉得母亲会在某个傍晚回家,她只是回了一趟娘家,她的提盒里藏着最好吃的点心与香瓜。被父亲呵斥之后,雪峰常常去墓地,坐或躺在坟边,发呆或流泪,土里有熟稔而亲切的气息,仿佛母亲的怀抱。再过几年,父亲是否会娶一个新的女人进门,再过几十年,父亲还会记得母亲吗?生与死,花与果,梦与醒,哪个更重要?

李合阳发现雪峰的脸色苍白,眼神迷离,额头渗出汗来,他怕葬礼场景刺激到这个十五岁丧母的男孩,赶紧搂着雪峰的肩膀慢慢退出人群。道恒爷爷以为李合阳对快散架的棺材有所不满,走过来解释:“李翠仙六岁就病死了,那年月穷啊,这是最好的装裹了。铁柱和她没见过面没说过话,可是,李家人守信,把李翠仙的棺材送过来的时候也把嫁妆送了来,这嫁妆后来贴补了铁柱娶亲与饥荒年月。你回去跟合顺说,老李家一诺千金,老柳家绝不忘恩负义,大海兄弟三个,一定年年给李翠仙上坟。铁柱有的,翠仙都有。”李合阳点点头,心中惨然亦释然:生盟与死誓都不过是“信义”二字。

柳光明跑过来,说:“晚上吃席,你们坐上座,明天你们来参加出殡,孝帽要戴到出殡结束才能摘。”李合阳啧了一声,说:“道恒爷爷,我们得回家处理事儿,给合顺哥请大夫看看伤没伤到骨头,再送雪峰回学校上课。还有一个月中考,指望他成为老李家第一个大学生呢。我也准备去广东的电子厂上班,票都买好了。出殡那天,我们就不来了。”说完一把扯下头上的孝帽塞给柳光明,坚决、果断,像塞炸药包,雪峰也把孝帽拽下来,在手心里团了团,又不好意思塞给柳光明,就塞进自己裤袋里。对他们而言,扯下孝帽的那一刻,这场白事儿也就结束了,眼泪与痛苦,都结束了。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鞭炮响个不停,唢呐呜呜咽咽吹着,白色纸马上扎满五彩花,红色碎纸屑落满黑黄的土。死生契阔,与谁成说,执谁之手,与谁偕老,平俗世间,生老病死之际,人们蜂拥而至,尽情低吟高唱,挥霍烟酒鱼肉,灵棚撤掉之后,人们也散去,归于无边的原野、农田与房舍,继续过漫长的日子。所有人都知道,死去的一切会成灰,人们记住的是念想。念想是一根绳子,捆着绑着烦着恼着,挣脱不得,一旦解脱,灰飞烟灭。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二〇二三年七月十四中元节,葛藤爬满荆棘的篱笆,紫红的鸡冠花开了一院子,南瓜花丝瓜花黄瓜花疯长。掐了谎花儿才能结瓜,玉谷菜因为没人撇叶子,茂盛得密不透风。几场雨水后,荒地里野菜蔓延成灾,向阳的山坡开满花,无人采摘,黑色的铁轨与白色的高速路交错追逐着时间。

国英陪着玉芬来到公墓,路边种满黑松、白皮松、华山松、赤松、塔柏、龙柏、侧柏、蜀桧、球柏、北美香柏、翠柏、白玉兰、桂花、栀子、南天竹,偶尔有落叶,很快被风吹走,或者被环卫工人扫净。如果不是草地上墓碑排列整齐,这里就是个漂亮的公园。大海兄弟把墓碑擦洗得干干净净,摆上糖醋鲤鱼、醋熘白菜、老醋花生、黄桃罐头,一样一碟,荤素搭配,果蔬齐全。玉芬盘坐在玉米皮编的蒲团上,念叨着:“你一辈子没有钱嘴不甜,我就图你对我一心一意,你却瞒了我一辈子,我是不讲道理的人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等我去了那边,看看你怎么说。”大河说:“妈,你都念叨三十多年了,翠仙妈那时候才六岁,一辈子没见过我爸,你怎么就过不去这件事儿。”玉芬说:“你懂啥,我跟你爸闲说话,闹着玩儿。”国英问:“妈,你又哭了?”玉芬摇摇头说:“那年正月挖野菜让北风吹狠了,迎风就流泪。”

国英用粉笔在青石板地上画了个圈,把金锭、银锭、地府银行的纸钱、男女四季衣裳放进去,火舌跳跃,闪光的纸、暗黄的纸、花花绿绿的纸,瞬间都化为了浅白色灰烬,零落的火星一明一暗。国英喊了一声:“爸,翠仙妈,收钱了。”突然来了股旋风,绕坟头三转,纸灰顿时升腾而起,在空中弥散。玉芬擦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外孙子买来的奶糖,摆在墓前的蔹草上,乳白色糖纸上画着一只蓝线条的兔子,说:“翠儿,吃块糖。”花岗岩的墓碑上刻着三个人的名字,玉芬的名字描着红漆。

谁记得一九八七年?桂花香飘散在村镇,芦花摇曳在河州,玉米晾晒在土墙上,高粱地里拍着电影,月光笼罩的小楼里有人在写一封信“越过长城,走向世界”,日子像狐狸穿过田野,大地上四处生长着过往。

于昊燕,文学博士,教授,出版学术专著三部,在《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文坛》等刊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有多篇小说发表并被转载于《收获》《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青年作家》《四川文学》等刊,曾获云南省文学奖、云南省文学艺术评论著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