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4年第8期|陈柳金:隐墙
一
左转——右拐——侧身——斜横——直进!
侧身——直进——右拐——左转——斜横!
这玩魔方似的走法,吴俊平生第一次。
脚步凌乱,跟心情没有异样。阳光瀑布般从楼顶、树梢和高墙灌下来,响声震天,热浪扑面。所有嚣张的光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吴俊试图把手挡在额前,汗珠密密地排兵布阵,丝毫不能抵挡汹汹来势。
吴俊抖着身上的肥膘,一扭头跌进了高墙下的阴影里。尽管他数学学得好,但也叫不出不规则阴影的形状究竟是矩形、菱形、梯形、多边形,还是所有这些形状的叠加。沿着阴影边缘走,这让他本就凌乱的脚步带上了几分滑稽,活像个木偶。是的,这些天身体和灵魂是分开的,整个人陷入恍惚中。他不在乎任何目光了,急着想找到五天前停在马路牙子上的车。究竟在哪个位置?五天,让他感觉五年一样漫长,足可消弭脑叶中的记忆。他要找到车,去山里看曹凌湘,顺便带回自己的灵魂。
要不是黄迅台中途截了他,带他去一家商铺,也不会发生那档子事。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吴俊半个身子窝在主驾位上,忍着隐隐的鼻疼,像五花大绑的肉粽,在高速路上没命地奔跑。
而一个小时前,他专注地盯着家里的鱼缸发呆,一群患有服饰癖的彭皮杀把水草搅得飘浮不定,裙子一样晃荡的艳丽尾部甩出优美舞姿,在不到一平方米的鱼缸里展演服装T台秀。其实,这是表象。虎掌、龙娃、丹霞、翠翠、熊峰、海魁、丽枫、苏惠,哪一条不是飓风级?要是将两条雄鱼组合在一起,能把尺水微澜掀成狂风巨浪,它们之间的狂追猛逐压根儿不会休停,也许这就是它们生存的意义。要不怎么会称为斗鱼呢,一刻不斗,日子便没法过下去。
这么多年,吴俊在生意场上勇士般冲锋陷阵,不能说跟喜欢在家里养彭皮杀没关系。这种听起来一身杀气的鱼,有个朴实的学名——叉尾斗鱼。不知什么原因,到了客家这地方,被叫成彭皮杀或彭皮婆,而在吴俊老家浙江喊作中斑鱼,别的地方也有叫天堂鱼、菩萨鱼的,乍听披着一身慈光。吴俊独独喜欢彭皮杀这个名,怎么听都有一股劲儿,也更符合它好斗的本性。
养彭皮杀,吴俊是有心得的。不能两条雄鱼同处,不斗死也得三级伤残。两条雌鱼也要避免,碰到脾气大的同样斗个你死我活。调和性别的黄金法则当然是一雄一雌了,同一屋檐下能把日子过成小资情调。但这不是吴俊想要的场景,他喜欢热闹,得养一群,十几尾,它们之间可以维持一种性别平衡,不会大打出手,也不至各占领地。
要是两尾恋爱鱼,鱼缸里成天游荡着两个安静的影子,太寡,太淡,没有一点风波的日子还叫日子吗?
二
外头吃饭也是这样,吴俊喜哄闹,一群人围着,斗酒,胡侃,吐烟圈,那才得劲儿。要是两个人吃饭喝酒,多没意思,除非热恋中人。
他有吃不完的饭局,同时在做几种生意,很多关系得捋顺。关系往往都在酒桌饭局上建立,喝高了,称兄道弟,挥袖猜拳,事情也就成了一半。但那纯属利益上的朋友,也就是走个过场,把该送的送了,该说的说了,剩下的就是喝酒抽烟谈女人。
哪天起,酒局少了,一些朋友疏远了。吴俊并不抱憾,心疼的是生意跟着远去,怎么也回不到以前。这天早早回了家,打破了以往不到半夜一点不着家的惯例,生意场上,身不由己。如今倒也落得个清净,家里却不见曹凌湘的影子。几乎同时,微信提示音响起——这些天太累了,回山里歇歇!吴俊似解非解,累?能有我累吗!成天一个人在家,不用赚钱应酬笑脸贴冷屁股挖空心思让别人兜里的票子飞进自己口袋,不就烧饭做菜,闷了弹琴养鱼,神仙日子也没这么好!
吴俊心里不悦,走到鱼缸前,这群天生不安分的伙计们很悠闲,一副食饱餍足样。他庆幸自己的筹划让它们生活在一派祥和中,避免了两条雄鱼、两条雌鱼或两雄一雌互相厮杀的惨剧。
进厨房下了碗蛋煮面,多长时间没这样搭配着吃了,居然吃出了绵厚的香味。酒肆饭馆吃多了,再好的菜肴都是穿肠过客,末了能唤起记忆的,唯有酒味。这让人麻木的液体,吴俊一想起就痉挛,坐客厅茶台前泡了一壶茶,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放下了,在草木间思考起人生。一思考,却陷入了无边痛苦,仿佛置身于重重叠叠看不见的隐墙之间,即使变成英勇的彭皮杀也会撞得头破血流。这时日的生意,让他想起了丢盔弃甲这个词,再这样下去……他没敢往下想。要是曹凌湘在,一准儿会为他演奏手碟或尺八,空灵,旷远,每一个音节都穿过耳膜击打心间。此时,他只能木木地坐着,眼前的茶盏热气缭绕,食指和中指扣在杯沿,啜一口,久违的茶香顺着喉咙漫进体内江河。
他已不在生意上有过多幻想,不亏就相当于赚了。开始那几年,团膳为他赚了一桶又一桶金,但这些年,不少元气不足的厂纷纷倒地趴下,他的团膳主要是给这些厂配送饭菜,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几年赚的都快要全赔进去了,生意上吴俊不是一根筋的人,同时在经营的猪肉批发生意好歹还能给他带来仨瓜俩枣,但也像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吴俊鼻子灵敏,总能嗅出商机。中秋前两个月,在食品批发市场租了块地,搭上帐篷,连电子宣传单都制作好了,月饼还没运来,城管来了,说这是严管区,不能临街摆卖,二话不说拆了帐篷。定金和杂七杂八的开支加一起,三万多元转眼打了水漂。
钻回车里,黄迅台在埋头刷视频,那几句话磁铁似的吸引了吴俊。“这面比钢筋都硬的墙可不是一般的墙,因为这墙看不见却摸得着,它的周围丝毫看不到一点缝隙,甚至连小汽车撞过去都会瞬间报废。起初以为撞到了鬼,试图想从别的地方走出去,可这墙无比巨大,无论走到哪里,墙都会神奇般存在。”吴俊用两分钟看完视频,拍了拍窗玻璃,说,迅台,回家吧,晚了别被这隐墙封住了家门。
关于曹凌湘的传闻,吴俊不是第一次听到。只要一到周末,曹凌湘便一个人跑进山里,带回一段段高清录音,牛哞、鸟叫、虫鸣、蛙唱、泉响,她把这些大自然的声音下载到电脑上,除了自己循环欣赏,还发送给一些有需要的微友。据说她被朋友拉进了一个叫“城市症所”的微信群,群里的人患有各种疾病,抑郁症、躁狂症、精神分裂症、妄想症、强迫症、失眠症、多动症,都是精神上的症状。他们常常在群里交流就医经验,结论是效果非人所愿。曹凌湘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成为了其中一员,好像自带病症,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病在哪里。她几乎成了群里的潜水员,一次在转发录音时误发到了群内,没想到引起围观和哄抢。之后每隔一些时日,他们便@曹凌湘发录音,说这些声音有特殊疗效,症状有所减缓,睡眠也深了。还有人说这些录音是他们的救心丹,曹凌湘就是他们的救世主。
就这样,曹凌湘被真真假假的言论推上了台面,成为了这个群的声音志愿者,免费为他们提供录音服务。他们还很挑剔,不愿重复听,说只有那些新鲜的录音,才能起到预期的疗效。听着一句句暖心话,如同看到他们病愈后的笑容。曹凌湘这人心软,仿佛有一种责任落在了肩上,于是每逢周末便走进山里,像一个探险者隐没深山老林和峭谷幽壑。听说一个抑郁症患者七拐八拐托关系找到曹凌湘,想重金聘请她到他的公司当董事长助理,每天只管为他提供声音疗养服务。曹凌湘并没有为这堪比三顾茅庐的虔诚所动,说,我家也是开公司的,还不止一家!
吴俊没怎么放心上,只要不出格,又于自个儿和别人有益,他是不会干预的。又喝了一壶茶,打起长长的哈欠。
砰!砰!砰!吴俊在敲门声中睁开眼,看见墙上的船舵形挂钟指向十二点。这个盹儿还真是有点长。拉开门,是一个陌生女人。
湘子在吗?
回山里去了!
怎么不打声招呼?
找她干嘛?
睡不着,听手碟!
她真的不在!
你会吗?
吴俊耸了耸肩,女人失望地走进电梯,消失在楼道里。才过十分钟,又响起敲门声,也是个女的,问的是同一件事,但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说,横竖睡不着,可以喝壶茶吗?吴俊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把门敞开,他知道,也许过一会儿还会有人来造访。
女人凑近鱼缸,看着这些身披华服的斗鱼自由穿行。她说了句很不得体的话,养猫不如养鱼轻省,等湘子回来,我把猫送她,她有大把时间伺候!吴俊心里当下就起了茧,又不便揭穿,茶便喝得有点梗喉。好在隔半个钟头又来了人,这次是一对夫妻,说湘子的手机怎么关了呢,明知道这么多人找,大家多信任她,她却存心躲着咱!这些跟曹凌湘扯到一起的荒唐事,曹凌湘从来没提过半个字。
三
后来他专门就此事问了曹凌湘,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那晚临睡前肚子胀气,泡了一壶绿茶,没想到夜晚的茶多酚不是好东西,整得她躺床上烙饼。用当时的话说,好像头顶有谁提拉着木偶线,刚有点睡意,某根线又被拉起。人挺安静地躺着,魂却不在身上。吴俊几乎没这体验,回来得晚,一挨着床就睡着了。即使生意下滑的这些日子,心里的隐痛是有的,但也没有过多地刺激他,更没有谁会在他入睡时拉头顶的木偶线。
睡不着怎么办?曹凌湘便起来打手碟,她是艺校毕业生,擅长的乐器不止一两种。这手碟她刚学会,听说是瑞士引进的打击乐,乍看有点像铁锅或UFO。吴俊曾笑她,反正我不太回家吃饭,你一个人也省得做,就在这锅里将就一下!曹凌湘不接话,用纤巧的手在锅上抚弄而过,一缕风或一股泉声自远而来,轻轻地摩挲沾满城市尘埃的脸,比再多的话都管用。没想到,曹凌湘在这半夜时分演奏的美妙乐音,成为了这个小区很多难眠之人的福音。他们中的很多人整夜失眠,更多人到了下半夜两三点才有睡意,第二天一早又得挣扎着爬起来,带着黑眼圈上班。而这晚从某个窗口传来的旋律,如惠风一剪燕语一串泉眼一泓,高山流水在眼,明月清风萦怀。于是,有人找到了声源,敲开门,曹凌湘接待了他们,一曲又一曲地演奏。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家去,那晚很多人睡了个好觉。
但是,问题也接踵而至。第二天晚上,接连有人来敲门。正在酣睡中的曹凌湘被生生搅了好梦,只得惺忪着眼奏一曲,又奏一曲。麻烦的是第三天、第四天晚上,依然有人登门相求,要是十点前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偏偏在她睡着后把门敲得山响。很多人还要了她的电话,加了她的微信,之后有召唤力的人拉了个群,起名为“手碟之夜”。有人在群里提建议,曹凌湘能否为大伙提供送乐上门服务,按小时收费,这样就不会对曹凌湘的家庭生活造成过多影响。群里纷纷点赞支持,就等曹凌湘点头了。她不能碍了大伙儿面子,但也不想作茧自缚,在群里说可以录制几十首,免费送给大家。但马上就有人反对,说,这样我们可以在网上下载,还劳你大驾干嘛;录制的都是山寨,现场才有磁场,我们需要灵魂的磁场吸附!
曹凌湘说的一个观点,吴俊颇为认同。失眠者都是身体和灵魂脱离的人,手碟音能让他们人魂合一。曹凌湘耐不住大伙儿的反复纠缠,便为有需要者上门演奏。吴俊暗想曹凌湘端着锅上门的情形,心里就笑出了声。
但是,仍然有人在曹凌湘睡着后上门来的,而那个时间点,吴俊还在夜场或回家的路上。再这样下去,曹凌湘也会成功晋级为资深难眠之人或彻夜不眠之人。没有办法,只能躲避,回到她出生的山里去。
事情说来就来,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吴俊的左脚便走不了路了,熟悉的疼痛又找上门来,赶紧用右脚小跳着去找秋水仙碱和非布司他,但翻遍抽屉也没得一粒。上次发作后用完没及时补货,出小区去买是不可能的。左脚不小心碰到地面疼痛便汹涌而至,哪怕坐着时脚的姿势稍不对,脚部胀痛也让他龇牙咧嘴。拨黄迅台手机,居然不通。还有曹凌湘呢,想想还是算了,别扰了她的“进山计划”。吴俊是老痛风,已有了经验,不吃药疼痛也会慢慢消散。索性放下,给自己几天放空时间,安静地体验一下疼痛的幸福围裹。生意已经那样了,再努力也无济于事。既然眼下机会躲着咱,那就躺平也无妨,反正生意有黄迅台他们打理。这时,曹凌湘发来微信,语气中带了几分调侃。
我不在,那口锅就留给你了哈,饿不着!
不把锅带走,在山里跟监狱差不多!
才不会,到处是音乐,你听听!
隐约传来鸟鸣声、流水声、牛哞声,恍若手碟发出的乐音,深谷幽涧,入心。
那些天的罪受够了,他们难缠!
现在缠上我了!
正好有人找你喝茶聊天,你喜欢热闹!
快把我解救出去!
到底还有彭皮杀陪伴。实在无聊时,吴俊用小网兜从鱼缸里掏出两尾雄鱼。要是换作别人,多半雌雄不分。这难不倒吴俊,他养这鱼几年了,看一眼便知道是公是母。吴俊把它们放进空洋酒瓶。英雄不问出处,好家伙,一见面就斗上了。你看,腮帮鼓起,腮盖上黑点的颜色渐渐变深。两尾雄鱼嘴对嘴开斗,互不相让。斗赢的这只虎掌,身上的横杠花纹颜色越变越深,如同一袭艳丽的旗袍。而斗败的海魁,身上颜色变浅。见好就收,要是再斗下去,肯定得出鱼命。吴俊倒提起瓶子,将两个伙计倒进了鱼缸。
两尾鱼同在一个空间时,它们有强烈的霸占领地欲望,便大打出手,占地为王。而在一个群体中,这种想法渐次淡出,整个领地都是公共的,大家便都相安无事。吴俊在心里笑起这群好斗的家伙,即使看起来像个和谐的大家庭,但它们骨子里的本性总是深藏不露,一旦心里的火被点起,便成了永远不知疲倦的圣斗士。
第二天半夜,吴俊躺床上总算快要进入梦里了,一阵敲门声响起。他们也许不在“手碟之夜”微信群,那里早已一片怨声载道,说曹凌湘不辞而别,以致他们欣赏不了现场手碟音乐。也有已知曹凌湘回山里去了的,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这女人会不会耐不住山里的寂寞提前回来了。这就让吴俊很遭罪,被吵醒后再也睡不着,无论用什么法子,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自己。嗯,身体和灵魂不能合为一体,人就走不进梦境半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半夜,此事照演不误,吴俊要疯了,他彻底理解了曹凌湘离家出逃的心情。
四
吴俊这个浙江人跟客家本地人黄迅台是难兄难弟。那时两个无业青年被命运安排在了一起,售卖一种廉价的天蓝色太阳帽,帽额前印着近似棒棒糖的形状,后脑勺处是网兜状的透气孔。一天下来跑遍全城也就卖了五顶,连饭钱都没挣够,而望梅止渴式的棒棒糖让两人把双唇舔得起泡。一脸黄褐斑的黄迅台说,俊哥,这样卖下去,连杯雪花啤酒都喝不起!吴俊鄙夷地盯着这个愣头青,说,你有招?黄迅台看他瞧不起人的样子,把他拉到雪花啤酒厂门口,说,就这儿,跟我进去!吴俊以为厂长是他大伯或老舅,没想到闯进厂长室,那个肥头大耳的人打量了他半天,就说了两个字——找谁。黄迅台挺着胸脯说,厂长,我帮你卖十箱啤酒,你买我一百顶太阳帽!厂长说,凭什么信你?黄迅台说,我先卖啤酒,你给我留个字据,要是我卖了十箱,你得买我一百顶帽子!厂长是被这小子的气势给唬住的,说,得得得,黄毛小子,给你出厂价,看你能卖几瓶!
还真没想到,黄迅台这个本地人认识好几个开夜宵摊的档主,一个一个推销,十箱没两天就卖了出去。夜宵摊啤酒都是从供货商处拿的货,比出厂价贵,他们乐得接受黄迅台的这个价。戴着天蓝色太阳帽的黄迅台把钱甩到大班台上时,厂长傻了眼,叫来工会主席,爽快地买下了一百顶太阳帽。那晚,两人拎着两瓶雪花啤酒,一路上叉着腿边仰头大喝边往出租屋方向走。
这十几年来,他们像两条生意场上的彭皮杀,一路厮杀而过,把伤口当成棒棒糖舔。在多个行业之间转场的撕裂感愈加挑起他们的斗性,是的,他们本质上就是不安分的主儿,摇着大旗在市场上攻城略地。没想到,这些年生意无端地砌上了隐墙,走进来,出不去,他们成了被迫蹦上岸的鱼。
吴俊在似睡非睡的迷蒙中回想过往,壶里的茶早已淡了。力气从他身上一点点漏掉,连再泡一壶新茶的想法都没有。
一个人悻悻地下了楼,走出小区,拐过几折老巷子,眼前出现一堆山坡似的废旧钢筋,旁边竟然还高高地隆起花花绿绿的生活垃圾,一阵紧接一阵的臭味钻进鼻孔,吴俊脑子眩晕。他听说过甲烷和一氧化碳中毒事件,这么多垃圾一定藏着凶残的杀手。他加快脚步,砰一声,鼻子撞上了什么,一看,却透明无物,伸手摸去,天哪,是一堵墙。他忍痛擦了擦鼻血,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还是碰上了看不见摸得着的墙。垃圾堆传来老鼠的声响,扭头看去,平生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老鼠。几只鼠龇着牙,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忽然,一具尸体滚了下来,也许发力过大,在距离吴俊两米处才停止滚动。他伸手掩住鼻子,却发现尸体的两只脚已断,切口处出奇的平整。他抹了抹眼,总算看清了,是服装店里的塑胶模特。几只硕鼠寻找无果后,发现眼前的活人才是最鲜美的晚餐,便挪动脚步。吴俊只能逃,但隐形的墙挡了去路。他看到黄迅台挥着锤子使劲砸,可恨的是一点裂缝也没有。
黄迅台高喊,俊哥,没有办法,你跑去钢筋堆上!
吴俊明白了,那些钢筋就是自己的救命武器。刚爬上去,钢筋却伸出章鱼一样的触角,牢实地缠住了他剧烈扭动的身体。
微信提示音把他拉了回来,是一场恶梦。吴俊揩了揩额前细细密密的汗珠,恍惚中还没从刚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吴俊,我忽然有个想法,你一定要支持!
啥事?说!
知道我为什么老往山里钻吗?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我想在山里开个声音疗养馆!
什么,能赚钱吗?
有些事效益大于收益!
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都亏几个月了!
疗养馆也不是不能赚钱,城里有那么多失眠者!
我和黄迅台商量商量!
吴俊想起第一次去曹凌湘山里老家的情景。驱车十几公里,山路如一条用力抛出的绳子,七弯八绕地盘桓在大山之间,到得一处村落,山坳处静水绕行,对面一排古建筑恍若生活在遥远时光深处。而这边,是一间民房改建的书屋,两面墙上书架高砌,塞满薄厚不一的书籍。中间船木上摆着各类瓶罐栽种的绿植,竹兰蕨葵,崖柏鹅卵石串珠,处处是景,颇见匠心。主人是曹凌湘的一个邻居,说来不可思议,美国人,他租下了这间屋子,以英语家教为业,常年闲居山水之间,悠然自得。一只铁锅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吴俊很好奇,美国人轻轻地拍了起来。空灵的乐音飘满屋子,流泻到门前宽广的草坝上,音色增强,旋即在山谷间回荡,翠鸟扑水,斜苇临风。
那次回来后,曹凌湘便去报名学了手碟。直至觉得可以上手了,便把四口锅端回了家。曹凌湘坐于其中,大有“任你密雨斜侵,我只坐拥王城”的气概,灵动的手在锅沿触电般击了一下,发出空旷的回声,很有质感。吴俊怀疑曹凌湘的音乐天赋是上天赐予的,学风像风,学雨像雨。她仿佛就是大自然之女,携带着来自山间草木的气息和风雨雷电的讯息。
五
总有三三两两的人半夜敲门,吴俊痛苦不堪。失眠,接连几天的失眠让他丢了魂。他渴望眼前出现一根救命稻草,溺水之人刚浮出水面,又被强行按了下去,他快要窒息了。内心的焦躁无处安放,吴俊恨不得下一秒便出现在曹凌湘面前。
所有往事都在这些天里发了酵,冒土,长芽,分蘖,开枝,散叶,直至长成一棵葳蕤的树。他没有忘记曹凌湘托付的事,在见到她之前,他要跟黄迅台磋商另一单生意。昨晚黄迅台强烈推荐他投资安全电,在电话里说如何如何有前景,总之描述成了朝阳产业,无限美好,让他浑身热血沸腾。
第二天一早,两人在一栋写字楼商铺见面,老板早站在店门前迎候。一个女讲解员把他们引到会议室,大屏幕播放起安全电宣传片,团队、原理、用途、全国分布点、未来展望,把他们带进了一片大好光明中。在女讲解员的引导下,他们又来到“安全用电火灾防治系统”展示墙前,边演示边解说。大体意思是,单位、工厂或家里安装一个安全电智能设备,市电经过它身上,人体碰到电源不会触电,毫无知觉。即使家里漏电,也会自动断掉,在手机终端APP上给管理员或主人报警,将事故第一时间遏制在萌芽状态。反言之,要是没装智能设备,一旦漏电极可能引发火灾或危及性命。讲解员及时做了演示,将接通安全电的电线触到自己身上,还用电笔测试,灯是亮的。吴俊和黄迅台也试了一下,果真没有任何触电感。吴俊揣摩着那个挂在墙上的智能设备,正面黑色塑料面板上写着“安全电 放心电”几个字。第一眼看到时,吴俊就想起了黑匣子。好家伙,能有这么大能耐,只要用上它,可怕的电老虎一下子变成温顺的小绵羊。
黄迅台看吴俊两眼发亮,觉得事情成了七八分。女讲解员不应该用市电演示的,但为了证明安全电的威力,她当然得用市电做个参照。拉上市电电闸,一端露出铜芯的电线被插进敞口方形塑料盒里,刚碰到水,两条鱼蹿出水面,翻转后落水,又腾空一跃而出。吴俊看清了,天哪,是两条彭皮杀!
他赶忙阻止女讲解员,说,停,快停,怎么用彭皮杀当试验品!
女讲解员愣在那儿,老板赶紧拉下电闸,两条触电的彭皮杀惊惶未定,在水里互相抚慰着对方。
他快步走出店门,这时发生了一桩奇异的事。吴俊一股脑碰到玻璃门上,鼻子顿时挂了彩,跟在后面的女讲解员惊呆了。吴俊紧捂着鼻子,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这店是新开的,老板一定恨死了那扇未来得及贴防撞条的透明玻璃,要是磨个砂,也不至于让门空气一样存在。
当时撞门的反应,一定像玻璃缸里的彭皮杀触电时那样剧烈。吴俊不知道老板为什么非要选彭皮杀,而不是泥鳅或黄鳝。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安排,已顾不上汩汩流出的血,恼怒地钻回车里。他把手按在窗玻璃上,一个血红的手印亮了出来,阳光穿透而过,能清晰地看见指纹、关节缝和掌纹,像极了一个刚冲洗出的X光片。
俊哥,带你去医院!黄迅台说。
不用,血自己会止住!吴俊用纸巾条塞住鼻孔。
你要去哪儿?黄迅台问。
去山里,你嫂子想开一间声音疗养馆!吴俊答道。
什么?黄迅台又问。
声音疗养馆!吴俊重复。
他把黄迅台送回公司,一个人开着车在高速路上疯跑,拧开音响,蓝波的《迎着风》飘了出来。即使前面真的出现隐墙,也要开足马力冲过去,他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现实永远不会为难一往无前的勇者。吴俊看了看后视镜,恍若黄迅台的身影又出现在镜面上。之前下车后,黄迅台从裤兜里掏出一顶帽子,猛然往头上一扣。
啊,那是一顶天蓝色太阳帽,帽额上印着一个近似棒棒糖的形状。吴俊使劲挥了挥手,黄迅台摘下帽子,也用力挥动起来!
陈柳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文见于《清明》《散文》《作品》《雨花》《广州文艺》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彼岸岛》,小说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啸城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