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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作家看临潭”采风作品—— 花盛:时光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花盛  2024年08月27日08:19

花盛,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第四届甘肃诗歌八骏。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飞天》等。出版诗集《花盛诗选:低处的春天》《那些云朵》《转身》、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冬天》、散文集《党家磨》等。

洮河

从草原深处走来,走出了一条柔美的曲线。线的两头是故乡和远方,也是牧歌和大海。

冬去春来,你马不停蹄地奔跑,只为赴一次永不言弃的约。

而闪烁的浪花和洁白的云朵,是我们隔空相望的眼眸。

从草原到峡谷,你风雨无阻。一次次回头,又一次次远去,像极了我孤独而执拗的行走,在一滴浪花的世界里,义无反顾。

洮河岸边的村庄业已不复存在,村庄里的十二盘水磨业已淹没在尘世。迁移后的残垣断壁,见证了故乡的兴衰,也见证了背井离乡的剧痛。

你流向大海,亲人走进大漠,一别就是一生,就是一世。

我们,是一群拖家带口的蚂蚁,沿着梦的足迹,寻找血脉深处的天堂。

习惯了你的陪伴,听惯了你的歌谣,亲人在一粒沙中寻找水源和故乡的影子,而我在高原的飘雪中,接住风捎来的口信:大漠藏乡的声音。

在洮河岸边的玛艾镇,我时常趁着夜色,亲近洮河,倾听洮河。

每一缕月光,都是抵达心灵的牵挂;每一缕波浪,都泛起无限的惆怅。

捧起一股洮水,像握住故乡亲人的双手,温暖与冰凉交织,更多的水是抽身离开时的身影,无法挽回,一转身就成永别。

没有迁移的父亲,日夜与洮河相伴,在岸边守护着那熟悉而亲切的土地,像守护着自己的庄稼和儿女,不离不弃。

事实上,洮河从未离开过,她像父母的血脉,始终在我们心中流淌着,久久不息;始终在高原之上,填补滋养着每一棵小草成长的日子。

后川

土房、瓦房、二层小楼、廉租房……密密麻麻混在一起,像住在后川的人们,来自各个地方,操着不同的口音,挤在一起。

你我,还有他们,将荒地挤成了小村,将陌生挤成了亲热,将生活挤成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故事和人间烟火。

干枯的河床上,架起一座水泥桥。我们从桥上走过,进城——找活干、做小本买卖、送孩子上学……把自己交给生活。下雨的时候,桥下翻涌着浑浊的水,那一定是卷入了泥土之外的物质,但我们都会扶着桥,停留一会儿,像在看水,更像在看我们自己。

更多的时候,桥如深夜的后川,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星光穿过黑夜,透过窗玻璃挤进来,像忘记或想起了什么。

这是异乡人的后川,也是我的后川。霜至叶落,一场雪描白的后川,天上的事情太过遥远。

我守在这里,桥,守在原地,风呼呼地吹。

从后川到高崖,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城郊巷道,两边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上,纵横交错的线,蛛网般牵着一个个家庭的光明与温暖。

在蛛网下,我每天上下班,来来回回走四次,有时候甚至更多,有时一次也不走,比如出差,比如周末蜗居在一个人的梦里。

大多时候,我经过巷子,都会抬头仰望鸽哨洗净的天空,湛蓝如烟。天空,被电线分割成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田地,或许,这就是生活本身——

有凌乱,也有秩序;有阴天,也有晴空;有狭窄,也有辽阔……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短暂的仰望之后,低头长久地赶路。

活着

她一生,都在爬——

从炕上爬到地上,从地上爬到院子里,从院子里爬到麦场上。

这或许是她一生走过的,最远最难的路。

麦场边是洮河形成的堰塞湖——党家磨湖。

风起时,浪花一波波涌来,但她看不清,她的赞美只会重复一个字:噢——噢——噢——

有时,她会摸起身边的碎石扔到湖里,她听不见声响,但笑得很开心,笑声很大,像一圈圈荡漾而来的波纹。

这或许是她一生做过的,最美最圆的梦。

时光剥夺了她走路的权利,剥夺了她的眼睛和耳朵,甚至嘴巴。后来,又剥夺了她的牙齿、黑发和睡眠。

时光剥夺了她太多太多,此刻,还在剥夺,剥夺得她只剩下两种表情:哭和笑,只剩下两种声音:哭和笑。

她是我年迈的姑姑,虽在我的镜头之外,却藏于我的内心深处。

她以自己坚韧地爬行,给予我勇气和力量,以及镜头向下的角度。

尽管她漫长、简单、孤独的一生,只拥有两种表情和声音——

但她,从未放弃活着,像一棵小草,从未放弃春天。

发小

在荒坡上,单薄的身子似乎撑不住风的推搡,每掘进土地一寸,他就矮下去一截,但他不相信一块土地会永久荒芜,一个人会永久失败。

他是我的发小。小时候他不慎引发火灾,导致一片山坡的草木化为灰烬。

恐惧和愧疚几乎压碎了他小小的身躯。辍学后,他逃离村庄,四处打工。

几年后,他回到村庄,用积攒的钱购置苗木,以此救赎自己。

当我去采访他时,他先是拒绝,迟疑。当我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粗糙的双手刻满与风的搏痕;背又驼了,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呼吸。

他把自己分成无数个自己,种入土地。当然,会有一些替自己死去,但他会重新种下自己。

他的一生,都在重塑一座山,重谱一首歌。

他把自己一寸寸埋进土里,用弯曲的身姿,完成对命运的注释。

多年后,无数个他,在荒坡上挺直腰,挡住了流言和风。

你看,那满坡绿浪,或蜿蜒或起伏,多像他艰难曲折的一生。

你听,那满坡鸟鸣,或婉转或激越,多像一支百听不厌的颂歌

剪纸

在镜头里,她是一名剪纸艺人——

一张纸,折皱了才能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剪碎了才能开出花来。

她说,破碎即是圆满,未经破碎的人生不够完整,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一张纸,就是人的一生,那些被剪掉的纸屑都是不复的往昔。而保留的部分,成为另一个自己,再现锦瑟年华。

一棵草,一朵花,一颗果,在时光里凋谢,又在纸上葱茏;一条鱼,一只鸟,一张脸,在尘世里死亡,又在心里相遇。

在镜头外,她代表一个群体——

将智慧镶嵌于白如纸张的雪域草原,任牛羊自由如云,任骏马驰骋辽阔,任牧歌珠圆玉润。将爱倾注于一片片或方或圆的田地,任家园鸟语花香,任生活春深似海,任梦想欣欣向荣。

每一次折叠,都是梦想的开始,突破空间和比例的关系,重建斑斓的世界;每一声“咔嚓”,都是时间的碎硝,剪掉心灵的束缚和生活的繁杂,装饰别有天地的日子。

她,将一生寄托于一张张纸,与纸相依相偎;

她们,缤纷于纸上,与万物和谐共生。

小贩

他一辈子穿街走巷,一辈子和水果打交道。

他知道什么季节结什么果,他从不卖蔬菜,他知道在乡村每家都有属于自己的菜园。

小时候,我没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水果,但只要他来到村庄,顿时果香弥漫——

西瓜、冬果梨、橘子、橙子、葡萄、哈密瓜、大枣、草莓、蜜桃、猕猴桃……

每一次,他的三轮车突突突地来,小喇叭就不停地重复:废铁、废纸、头发、塑料、易拉罐换水果喽——大家围着三轮车,用积攒的废品,换取自己渴盼许久的水果。

人都散了,我们还围着,像一群馋嘴的麻雀。他临走时,总会挑几个色泽不太好或略有腐烂的水果递给我们。在那窘迫年月,无论什么样的水果,于我而言都拥有最幸福的颜色和最甜蜜的味道。

很多时候,盼他,像盼过年。至今,我仍保留着积攒废品的习惯,像积攒水果的种子和旧时光。每次等到他来时,我总想起一句话“世界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藏。”

他每次离开时,我的心就紧一下,像一个蜜桃在光晕里被风尘淹没;像一颗葡萄干,需要滚烫的水,才能在时光里慢慢泡软,慢慢复原。

蜜蜂

洮河畔的格桑花,成片成片地盛开。

父亲把自己活成一只蜜蜂,终日忙碌不停。

从一箱到十二箱,父亲精心守着蜜蜂,像守着一年的十二个月。

我们把心留在老屋,留在父亲身边,带着躯体远走他乡。

留下父亲在空荡荡的老屋,他的孤独一定胜过风的冰凉,他的寂寞一定胜过洮水的悠长。

除了蜜蜂嗡嗡的声音,就剩下寂静。

每个蜂箱,只有一个很小的洞,蜜蜂排队进进出出。

父亲说,洞大了,老鼠和蛇容易钻进去。

而我们在异地他乡,把自己禁锢在狭小的世界,自圆其说。

一回头才发现,我们始终活得,漏洞百出。

暮色降临,山川灰暗。

蜜蜂像听话的孩子,回到蜂箱;父亲回到老屋,钻进空房子。

昏暗的灯光和蜂箱里的嗡嗡声,像人间最后的一段烟火,撑着父亲漫长的黑夜。

草地上

草地高处,风独自奔跑。凋谢的花瓣,像失去母亲的孩子,带着泪珠在身后追逐,直到风翻过远处的那座山。

我途经之时,暮色将近。

在此之前,低垂的云朵蕴含着细碎的雪粒,一遍遍填充着生活的盲区。

那些柔软的花瓣拽着草叶唯一的血脉,依依不舍,但我们都经历了选择与别离。

羊群漫过,像我们一样,只顾利益的诱惑,对融化在血脉里的生命和爱视而不见。

深秋将至,我们又一次翻出记忆和烈酒。在这片草地上,这是我必经的事情——以此温暖心中或枯黄、或残缺、或冰凉的花瓣,以此宽慰亲人的离世和空空的家园,以此给自己重新画出心中斑驳的远方……

夜色已深,草地上零星的灯光像暗藏于心的秘密,肆意放大存在的意义。但除了天空辽远,剩下的便是无际的寂静。

在草地上生活久了,沉睡与苏醒只是一种表象,孤独与空旷只是自己给心灵划定的空间。

也许,当我们以草叶的方式重新活过,高原的风将是我们一同抵达远方最亲的人,它替你我铺开了生活的路,也替你我传唱着源自信念的力量。

夜行

一朵花开在风中,就有另一朵花,在天空沉默寡言。

世界在时光的循环里,像一个人的背影,跌跌撞撞。

风止时,突然就有了生活的味道。那些习惯于喧嚣的生命,终究归于平静,归于一种可贵的孤独和寂寞。

陈旧的事物,自带光芒,像一个永恒的话题或被遗忘的词语——

它的纯净,在于视野之外的开阔;它的明澈,在于纷繁之外的心灵。

或许,被露珠照彻的世界狭小而短暂,且光芒四射。而那些被置于辽阔的言语和赞歌,将在黑夜里乌云般长久地消散。

万物欣荣,被时光掩埋;人生苦短,定有五季存在。这被我虚构的一季,在另一个物象里经历着梦境般的日出月落。

但我总是忍不住怀旧,念叨熟悉的名字,也无法改变转瞬即忘的事实,像一个个小灯笼般的日子,藏着火焰,也藏着云烟易散的冷清。

在生活的夹缝里坐久了,心,也只剩一条狭长的缝隙,仅供一丝雨露和星辰挤进来,聆听一条溪水奔跑的跫音。

是的,隐秘的人间,话语与沉默同处一室。

我们习惯于将自己托付给虚幻的远方和未知的星空,在仰首与低头间,完成人生的又一次夜行。

心怀故乡

仿佛不曾年轻过,时光的影子,已在你脸上缩为凌乱的斑点;时光的刀子,已在你额头留下划痕。

门前的洮河悄然流淌,但它来不及回头。高原上的事物,变幻如云。

你守着空寂的老屋和岸边的烟火,日出月落,陷入一次持久的叹息。

草叶撑着露珠,我们撑着欲望。世界凸显了我们的渺小,风加剧了我们的消失。

在一滴水的眼睛里,肉身比草木枯萎得更快。出生地不一定就是归宿,但归宿一定是另一个生命的起点或阴影。

而太阳和月亮,在各自的轨道上周而复始,坚守着与世无争的永恒。

我们所执着的回忆,只是异乡的寒夜里,一张狭窄的温床,靠在冰凉的水泥墙角,像一棵小草挨着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挨着一座山,以此抵挡风的掠夺和自己未曾觉察的罪恶。

那些虚幻的存在,触手可及,随时将耗尽我们的一生。

唯有心怀故乡,思想里才有最真切的葱花味儿,牛粪味儿,泥土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