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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作家看临潭”采风作品—— 敏奇才:父亲的青藏,母亲的洮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敏奇才  2024年08月28日08:28

敏奇才,男,1971年生,甘肃省临潭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临潭县文联主席。小说、散文、剧本散见《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天涯》《光明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2部、小说集1部。

1

盛夏,晴天。

洮州的天空像被泼了盆清水洗濯般蔚蓝、清亮、高远,一尘未染。

穿着花花绿绿的外地游客一拨一拨地来到洮州旅游避暑,站在蓝旺旺的虚空下或手舞足蹈或沉醉不醒。

有客人从车上下来,走在快要晒化的柏油马路上,不敢迈步。太阳很低,光线很强,一切都明晃晃蓝旺旺的。空气像从过滤器里滤过一样洁净清爽,下车的人深深地吸纳,长长地呼出,一脸的舒畅,然后惬意地眯上眼回味起肺腑里曾经遥远甜蜜的记忆。

有人看着公路两旁的花草很是激动和兴奋,急匆匆地掏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跑得紧了,觉得头昏脑胀胸闷气短,突然记起友人曾叮嘱过的一句话,到了青藏高原,要买些红景天口服液备着,提前喝上以防高原反应。客人大呼不好,复又坐车进城,一头扑进路边的医药店,买上一盒红景天口服液,急匆匆打开包装,吸上一支,再深呼吸一会,觉得胸闷有所缓解,头疼欲裂的感觉也有所减轻。当地人笑着说,不要紧跑,慢慢走,慢慢看,不要增加肺活量的负担,放松身心,把自己融入到高原的美景里,然后晚上踏踏实实甜甜美美地睡上一觉,等第二天早上醒来你就成活蹦乱跳的高原人了。

几天后,远方的客人差不多都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洮州人,用江淮方言和洮州人相谈甚欢,然后神情愉悦地在大街上散步闲逛,在小河边逗留戏耍,在树阴里乘凉闲谝,忘记了自己南方人的身份,看上去有种乐不思蜀的味道。

主人笑着关心:还反应不?

客人一脸幸福的表情:还好,没怎么反应。真羡慕你们,在这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过神仙的日子。

主人笑着放心地走开了。他明白这应该是客人最实诚的实话。

其实,在我们司空见惯的眼里确也看不出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般的生活,嗅不到空气独特的清香,也没有觉得自己过得就是神仙的日子。

以前,我们时常背着父亲互相倾诉生活的不易,过日子的艰难。

听到我们的嘟嚷,父亲转过身狠狠地瞪上几眼,那意思最明确不过了,他绝对不允许我们贬低自己的家乡。过后父亲慢条斯理地说,这里的土脉流淌着我们先辈的血液,空气里飘荡着我们先辈的气息,外面人贬了也就贬了,但我们自己人绝不能贬,夸都来不及。

父亲一生当中经历了太多的不可能,也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小时候就跟着父辈们从洮州走出去,背着行囊的足迹踏遍了青藏高原的角角落落。他在高原上雨里来雪里去,曾经九死一生,和藏獒赛跑,和狗熊决斗,和恶狼龇牙咧嘴地对视,和盗马贼枪来棒往。现在儿孙擦破皮肉的大惊小怪让他很是不齿,擦伤点皮肉,流几滴鲜血,淌几把泪水,这是儿子娃娃成长过程中必然经历的锤炼和记忆。

当年,父亲果断决绝背着行囊踏出家门往青藏高原腹地一走不是半年就是一年,而且行踪不定,音讯全无。家里人在预定的那个时间段里天天望眼欲穿,望断天涯路何处是归鸿,终究不见人归来。

奶奶左手拄着一根柠条棍子,右手搭在额头上瞭望巷口土路上飞扬的尘埃,时而激动时而郁闷。有远行之人归来,奶奶总要凑到跟前问见到了父亲没有。远行之人的回答往往令奶奶很失望。青藏之辽阔、

偏僻、高寒、艰险,常人不能想象。很多时候要想见到一个人那是难上加难的事,要见一个熟人更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有些远行之人善意地提醒奶奶说,他听说有人曾见到过父亲,说时日不多就会回来。

奶奶笑着道了谢,说那我就再等上些日子,你看娃娃们都想大大(父亲)了,闹得厉害。其实,是她想得最厉害,儿行千里母担忧,正是这个道理。

奶奶还是风雨无阻地站在巷口,拄着棍子搭手瞭望远路,等待着一个熟悉身影的到来。

这种等待大概就是一种久远的期盼和牵肠挂肚的母爱吧。

2

上世纪六十年代,外公扶老携幼带领一家大小十几口人从关中平原和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天水张家川来到了偏僻的洮州,在旧城郊口附近租借了一院小平房简单地安家落户,艰难度日。

小脚的外婆挑着一对竹筐,一头坐着四岁多的母亲,一头坐着两岁多的小舅,摇摇晃晃地像坐在摇椅上,翻山越岭而来。母亲对天水张家川的记忆很模糊,甚至是一片空白。对来洮州的记忆也很模糊,只记得来时坐了绿皮火车,很拥挤,一家人挨近厕所的座位那里很臭,再没有其他任何记忆。现在的记忆完全是来洮州后的所有记忆,就是做梦也是儿时在洮州的印象和记忆。她已完全融入到了洮州,把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洮州人。

有时候,我们兄弟们说拉上你到天水走一走,看看你的老家,走走亲戚,说不定还能找到生养你的那孔窑洞呢。母亲笑着说,年龄大了,哪儿也不想去,天水更不想去,洮州的这个村庄敏家咀就是我的老家。我们知道,她的扯心和牵挂都在洮州,她的脑海里再也浮不起一个虚无缥缈的毫无记忆的故乡。昨天早上母亲起床后笑得咯咯的。我一脸惊奇。母亲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那片修了砖瓦厂的地里拔草呢,腰不疼腿不硬,像是年轻了几十岁。你看,现在年龄大了,记起的或梦见的都是年轻时候的事,现在的事梦中一件也不出现。

我笑着对母亲说,那是你怀旧呢,白天没事的时候,你尽想以往呢。母亲依然笑得像灿烂的山丹花,说也没有想以往,就是你外爷的殁祭快到了,想起了你外爷的以往。外爷的以往也有你的以往,我笑着对母亲说。母亲突然不苟言笑一脸正经地说,你外爷以往的一生是操碎了心的一生,他的无常纯粹是劳乏过度造成的。

外爷一生拉扯养活了八个各有成就的子女。八个子女中除我母亲外无一例外都事业有成,儿孙成群。我母亲那时早早地出嫁到了能吃饱肚子的农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村人,最终没有端上公家的铁饭碗,后来有两次机会能端上公家的铁饭碗,但母亲为了家庭,为了三个不谙世事儿子的养育和生活,主动放弃了端铁饭碗的机会。

奶奶在世时曾对我们兄弟三人千叮咛万嘱咐,你母亲本来是要成为公家人的,但为了挣工分攒口粮,放弃了公家人的身份,甘愿当一个庄稼汉,与泥土打交道,那是付出了天大的牺牲,换取了你们兄弟几人的温饱。现在她把自己苦成了啥样子。你们一定要对你们的母亲好,听她的话,孝顺她。不然,我无常后到了地底下也不甘心,不瞑目。你们的母亲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她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劳苦功高。其实,奶奶的这些话有时候也是说给父亲听的,要父亲在各方面忍让关爱母亲。

奶奶的话说完后,我们兄弟三人都成了泪人儿,我们最清楚母亲的付出和为人。母亲的一生是为家庭和儿子们做牛做马的一生,从不计一分劳酬的一生。

居家过日子总会有些磕磕碰碰的。有时候家中有了些许矛盾和不快的时候,奶奶总是坚定地站在母亲的一边,极力维护母亲的尊严和地位。一大家子谁要是敢跟母亲过不去,那奶奶手中的扫帚就会准确无误地放在谁的脑袋上,让你抱头鼠窜哭爹喊娘,直到你求饶认错,赌咒发誓永不再犯那个毛病为止。

奶奶一生都在维护母亲,像呵护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母亲也像尊敬外公外婆一样尊敬奶奶,把婆媳关系的融洽发挥到了极致。奶奶和母亲的婆媳关系成了村里人的榜样,奶奶成了婆婆们的楷模,母亲成了媳妇们的楷模。

直到奶奶去世很久,她在村里人的口碑不倒;奶奶去世这么多年了,母亲在村里人的口碑更是不倒。

现在我们兄弟走在村街上的时候,明眼的老年人就拉住我们的手眼泪汪汪地忆起奶奶的许多好来,说起母亲一生的慈祥和善良来。这时候我们兄弟几人的心房里就会涌起澎湃的浪花,不争气地流出眼眶,这是奶奶和母亲用她们一生大爱争取来的口碑,到底是金碑银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3

时代像翻纸似的哗地翻过了一页,父亲随着年岁的增长彻底歇缓了下来,从此再也没有涉足青藏高原深处。而我们也在青藏高原边缘的洮州长大成人。有时候我们想着走一走父亲当年曾经走过的道路,淌过的水,翻过的山,体验一番他经历过的苦难。

父亲七十多岁了,仍然骑着自行车在十里八乡穿行看望他曾经同甘共苦的老朋友们。他往往从早上出去,到日落时才十分落魄地回来,一脸的沮丧。进了大门支住自行车站在台阶下,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埃,一边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说某个朋友又不在人世了。然后洗了手和脸坐在房檐下的沙发上慢慢地吃喝,慢慢地回忆起朋友的以往,回忆起他们曾经拼搏过的艰难困苦的岁月。说某年某月,他和这个去世的朋友等人背着行囊沿着黄河源头一路走去,没有目标,没有底气,在肥硕的青藏腹地一边讨要生活一边寻找活路,照现在的话说就是几个寻口讨饭之人。但就是自己千辛万苦也罢,寻口讨饭也好,有一点就是想方设法能挣上一点钱,给家里讨点口粮,哪怕是一背干透的芫根也能解济一家大小很多时日的温饱问题。父亲们背起行囊迈出大门的时候同样背起了养家糊口的千斤重担和无尽的责任。

朋友之间只有经历了生与死的磨难,友谊才会是弥足珍贵永世长存的。

每听到一个朋友毫无征兆地无常了,父亲的心情就会低落好长时间。当他逐渐淡忘了一切又精神焕发的时候,突然又一个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朋友无常了,毅然决然地走了,撇下年长的他。他只有叹息人生短暂命途多舛。朋友一个一个地无常着走了,而他还能骑自行车健康地奔波,这应该是上苍对他特别的眷顾了。

父亲几十年不骑自行车了,我们怕他驾驭不了。他睁大眼睛盯着我们一声不吭,突然收回目光扭头推车,右腿一翩潇洒地骑上车出了巷口,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我们兄弟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他出了巷口自然骑得十分小心,他是奔着一片草地一条河水一块树荫去的。他躺在草地或是树荫下的时候,仰望着蓝天白云,深深地思谋起自己的以往,自己年轻时在青藏高原腹地的经历,还有那些再也见不到面的老朋友们,还有那些帮他度过困难的好心的陌生人。

我们时常立志要把青藏完完整整地走一遍,踏遍父亲曾经洒过的汗水的地方,体验当年父亲和他的朋友们拖着两条腿走遍青藏高原,结识了无数的异族朋友,结交了无数的异族兄弟。

父亲的大键老年机不知更换了几个,反正买一个新的,时日不久就会按得找不到键了。有时候一个电话打过去,个把钟头那是常有的事。父亲在手机上和见不上面的朋友们回忆过往的岁月,拉扯家常,诉说各自的不幸和趣事。很多时候,今天你刚充了话费,明后天打电话,他的手机却在欠费中,让你哭笑不得。你只有再续充话费,当你续充了话费打电话时,他的手机却占线了,还是打不通。他又和那个未见上面的老朋友谝闲传拉家常了。

有时候,我们开玩笑说,让你朋友给你打电话,你就能省好多话费了。

父亲瞪了我们一眼说,我有几个儿子,有人给我充话费,那些人没有人给他们充话费,话费打完了,手机就成摆设了。人家手机停机了,我找谁说话去?

我们兄弟三人一听,父亲说得还真有点道理。还是原样,兄弟三人轮着给他充话费吧,千万别让他的手机欠费,也千万别让他的手机成了摆设。

我们知道,父亲心里存着深厚的青藏情结呢,他和朋友们无尽的回忆就是对以往生活的怀念,是一遍一遍不停地洗涤他的青藏记忆,怀念他无畏的青春岁月。

4

改革开放的春风哗地吹到了洮州大地,很多人从土地上解放了出来,但母亲却没有被解放。那会,我家中养有两头耕牛,二十几只绵羊,十几只鸡,耕耘二十六亩多土地。耕牛要牧养,绵羊也要放牧,还要经管田里的庄稼,这些都是母亲的活。

这时候政策放开了,每年开春,父亲就去青藏高原的拉萨做生意。把一家大小的吃穿用度、日常开支和牛羊、田间的经管全部一股脑儿地推在了母亲瘦弱的肩膀上。母亲忍辱负重,起早贪黑,白天做不完的活儿晚夕里接着干。有时候她乏困无助的时候就叹息着自言自语:我像这个家里的一头老牛,啥时候能做完这没头没绪的活儿呢。

我们兄弟三人年少不懂得疼。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母亲正像是一头不知乏困的老牛,围绕家庭和生活,忙完山里的活急着赶回来做家里的活。家里的老牛活做完了还有歇缓的时候,而母亲就没有丝毫的歇缓时间。

在我们的记忆中,母亲一直在务忙中,一直在忙碌中,一直在劳作中,她似乎从来不知疲劳,不用休息。

印象最深的是在每年的打碾时节,父亲往往不在,我们兄弟三人上着小学和中学,帮不上母亲一分的忙。母亲一人承担了一家人才能完成的碾场任务。在鸡抖裤子的时候起身,清扫大场,摊上小麦或青稞,再驾牛拉上碌碡碾压,到浮层的小麦或青稞碾压得差不多了,她把牛赶到场角里喂上草料,自己再一个人翻场,往复三次,直到晌午时分才能碾成。这其间母亲就只能抽身啃几口干馍馍,喝几口凉水。我们兄弟三人的午饭只能蒸一大锅洋芋充饥了,只要不饿着肚子是我们兄弟三人最幸福最快乐的事。

直到庄稼全部一粒不剩打碾完差不多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这其间就是母亲最苦最累最无助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母亲的寒苦,更不知母亲无依无靠的凄悲。我们的童年是幸福的。母亲晚上劳作的时候,我们在睡眠;母亲白天劳作的时候,我们在上学读书;在暑假的时候,母亲相对轻松些,庄稼正在生长期,除了拔草没有太苦的活。我们最多是放牧牛羊,和绿草、野花、溪水、树林、鸟儿为伴,和美好的记忆为伴,在愉悦中成长。

那个时候,我们偶尔听到母亲说话当中带天水张家川的口音,但随着年岁的推移,母亲的家乡口音彻底地消失了。外婆的口音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她来洮州六十多年,什么都变,只有口音未变,她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异乡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洮州人,认为自己是地道的天水人。可母亲从来不这么认为,我们说起外婆的时候,母亲总是一笑了之,从来不反对外婆的说辞,也不认同外婆的洮州身份。但她自己却十分认同自己的洮州身份,我想当年母亲不认同自己的异乡人身份,怕是同村的人欺负她是异乡人。现今我们问起她当初十分认同自己的洮州人身份而不认同自己的天水人身份时,她还是一笑了之并不说明什么,让我们自己猜测去。其实,她一生只有认同她的洮州人身份,因为她对四岁前的家乡是没有任何记忆的,只有来洮州后一幕幕清晰的记忆。至于母亲的天水张家川口音,是她从小跟着外婆生活的影响而已。

母亲还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洮州人,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天水人。

春夏季节,母亲很是向往田野的生活,因为她当年把最值得自豪的青春岁月大把地耕耘在洮州敏家咀这片土地上。敏家咀的每片土地上都曾挥洒过她辛劳的汗水,每条塄坎、田间小路都曾留过她匆忙的足迹。

现在老样慈祥的她坐在檐底下,喝着茶水,看着孙儿孙女们在院子里玩耍。当抬首眺望庄窠外面的田野时,突然产生有种到田野里散步的冲动。拄上手杖喊上一个乖顺的孙儿和她一起到田野里走一走,散散心,回忆一遍青春年华。

母亲的腿不行了,走不动路了。她年轻时起早贪黑雨里来泥里去,让腿关节留下了严重的病症,上不了山爬不了塄坎,更走不了远路。现在只能蹒跚着走到近处的平地里,或是坐车到平缓的山场上,铺条软毯子盘腿坐在草地上顺手揪一把青草嗅一嗅味道,望着蓝天上白云飘逸游走,谛听身边鸟叫虫鸣,思忆以往逝去的青春岁月,就这样她是非常的满足了。

母亲望着平缓的草地,指着一块不太大的土包对几个孙儿孙女说,当年你们父辈们还小的时候,我和你们的太婆领着他们在那儿打过平伙。

母亲望着那个土包,深陷在了当年的记忆当中。

母亲说,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日常生活都过得平平淡淡,几个月不见一点儿肉腥,早晚都是一把面一勺水,至多是和一把白菜几个洋芋,很是寡淡。而现代人的生活,天天油汤油水把人都吃腻了,还天天变着花样吃也吃不出香到脑子里的那种香甜味。过去是天天变着花样如何哄饱肚子,让一家大小有个能吃饱肚子的安稳日子。

母亲说过以往的艰苦岁月,随手指着身边的几样野菜给几个孙儿孙女说着如何吃。小辈们满眼的惊奇。我从他们的脸上和目光中读到了不可理喻,他们也许在心里说这些野草也能吃,这不是牛羊吃的草吗?可他们谁能知道,在那艰辛的日子里,这样的野草都被勤谨人家连挖带掐早弄光了,心劲懒点的人是弄不到也吃不上这些野菜的。

母亲沉下脸说道,那时候野菜能生吃的都生吃了,有点毒性的都熟吃了,煮着吃,炒着吃,焯了吃,没有油水,只有点盐,吃得脸都绿了。生活虽然清苦,但人却不得杂病,不得现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病。现在吃着精米细面,大鱼大肉天天不断,却也吃出了一身的毛病,很多人年纪轻轻的却得了不该他那个年龄得的病,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没有了生活的勇气,更没有了活人的朝气。

母亲指着车前草和苦苦菜说,这两样野菜都是好菜,开水中一焯,拌点油盐就可以吃了。几个小朋友兴师动众地拿铲子争着剜菜,不一会就剜了一小塑料盆,拿来洗净放开水一焯,让他们的母亲在油锅中再一炝,再拌上盐、味精、鸡精、花椒粉、香油、辣面子、醋等调料,看着就香喷喷的。可当他们争先恐后地拿起筷子搛上放进嘴里时,都是一脸的难捱,像吃到了毒药似的,咽不到肚子里。

母亲看着笑得前俯后仰,指挥几个媳妇给她盛上半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还不时地咂巴几下枯瘪的嘴,吃得要多香有多香。

几个孩子把吃在嘴里的野菜含着走得远远地偷偷吐掉。他们吃惯了精米细面的味觉还不适应这苦涩的当年救了无数人生命的野菜。母亲说一个人饥饿到一定程度时,不要说野菜就是树皮都想啃一口,这些娃娃们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饥饿,更不知道啥叫饥饿。

一直没有出声的父亲笑着说,娃娃们是赶上了好时代,没有吃过大苦,也没有吃野菜的习惯,再说你弄上野菜也不吃,嫌苦嫌难咽呢。你我知道野菜度人的命,还能治小病,一举两得。娃娃们才不管那些呢,不好吃就不吃。

母亲皱着眉头说,我怕是这些贼娃娃们长大以后连身边的野菜都不认识了呢。

孩子们不吃不要逼着他们吃。你吃得香,孩子们不一定吃得香。哎呀!人家一碗野菜快吃完了,给我也来一碗。父亲笑着伸手要凉拌的野菜。

一碗野菜打开了奶奶、父亲和母亲以往生活的清苦记忆。

5

父亲蹙缩在家里坐不住,依然骑着自行车隔三差五奔走在周边的村子,找寻他还在世的朋友们闲谝聊天,回忆年轻时共同沐浴的时光,打发寂寞的时日。

父亲出发时自行车后架上绑一个竹篮,里面放一个水壶,再放两个锅饼子,走到哪儿饿了就在哪儿歇会,吃几口馍馍,喝几口水。到了汉族朋友家,一壶开水,一包方便面,几只鸡蛋,园子里拔几颗水萝卜,再凉拌几样蔬菜,掏出自己带来的锅饼子,吃得津津有味。朋友知道他的脾性,七碟子八碗的不摆,这样简单地吃着和朋友说说话儿他就很知足了。

下午日落前,他要回家了,朋友叮嘱着问道,你再啥时候来给个准信,我好准备点吃食,最起码买只活鸡给你养着,你来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要不然我脸上不好看。

父亲脖子一拧眼一瞪,要啥好看?我看你就为了吃?啥都不要准备,你真准备了我还就不来了。

朋友笑着只好说,不准备不准备,你啥时候想来就来,我等你。

父亲笑着一摆手翩上自行车一溜烟似的走了。

哎!老家伙骑慢点,你又不是十七八的傻小子。朋友看着父亲骑车的速度有点害怕。

和老朋友高高兴兴地谝了一天闲传,父亲的心情很好。吃夜饭的时候父亲斜靠在炕角的被子上,一边吃一边说道,长川东庄里的老何、西庄里的老丁身体都还健康,看样子还能活几年不成问题。看到老朋友们都还健在,都很健康,他的心情就很愉悦。他情绪低落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再去跟老朋友们倾诉一番的。假如那一个老朋友突然走了,那他就又少了一个去处。

有时候他会约上附近村庄的几个老朋友,在天气晴朗的时候,选一块林草茂盛、泉水叮咚的地方生火喝茶吃肉叙旧。父亲在自行车后架上捆绑上一背干烧柴,哼哧哼哧地推到地方,生火烧水,再煮上几斤手抓羊肉。茶喝了,羊肉美美地吃了,然后在羊肉汤里切一碗洋芋疙瘩揪一锅面片子,天南海北谝上一天,这样的时候他认为是他们一生当中最幸福的又一个时刻。

父亲的需求不是太多要求也不是太高,就这么点爱好。他的那些朋友们都和他一样,需求不多要求不高,只要老朋友们能聚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事。

只是老朋友们之间的这种聚会越来越少,人数也是越来越少。

父亲说,与朋友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说不定今天和哪个朋友在一起吃喝,明天哪个朋友就毫无征兆地走了,连一句话儿都留不下。

父亲有个愿望,就是哪年夏季和老朋友们一起坐车到青藏高原腹地他们年轻时讨过生活的地方走一走,看望一下远方的异族朋友,接续一下年轻时的记忆。可有谁能去呢?都眼花耳背腰来腿不来的,再说家里人也不放心让一帮高龄老人去生命的禁区冒险。父亲提议了几次,没有人呼应。他的老朋友们不是不愿去,而是身体都不行了,也没有了那个心劲,更没有了年轻时的那个勇气和豪情。

父亲虽然嘴上说得斩钉截铁,但行动上他还得听母亲的,就是骑上自行车去看附近的老朋友,要么得母亲批准要么是偷偷溜走。他果真要重走当年那险情重重的路线,母亲是不会放他走的。这点他是明白的,他只是心不甘而已。

一帮懦夫,胆小鬼,父亲笑骂他的朋友们。

他骂了责备了,那些老朋友们也都不生气,互相挤着眼睛咧嘴大笑,从笑声里你能听出那些老朋友们善意的嘲弄。

父亲被嘲弄后就不做声了。

他只有寄希望于我们兄弟三人。可我们由于务忙各自的工作和生活,还真没时间陪他去重温当年的那些记忆,给他放映当年摄制在他脑海里的那些惊险、恐惧、心悸、饥渴难忍的影片。

父亲脸上堆满了失望的神情,显得很不高兴。他认为我们有意推脱他,嫌弹他,嫌他年老行动不便,嫌他说话啰嗦。

其实,我们还真没有嫌弹过他。相反我还从他的亲身经历和记忆中搜集到了大量写小说的题材,写出了若干篇以他为原型的小说,拿到了不菲的稿费。还真把不得引上他重温一遍他的经历,重塑坚强勇敢的自我。

还有一点,就是我有比较严重的肺气肿、哮喘和过敏性鼻炎,在海拔2800米的临潭县城还能坚持,但超过这个海拔我就觉得呼吸都有困难。那年,州文联组织全州的汉语写作者到迭部县采风,车过碌曲县那个当年全国牧区学贡巴的典型牧业村时,海拔明显上升,我的胸部开始憋闷,呼吸有了困难。给州作协主席扎西才让悄悄说了我的情况,他走到车前头给驾驶员小声说了几句,驾驶员回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一脚油门,车速迅速地提升起来,吼着向迭部的方向驶去。

满车的人都一脸的懵懂和不解。

这种情况父亲不知道,也没有给父亲说过,说了怕他担心。让他从心里对我不满吧,总比他对我担心要好。

但我的情况母亲是最清楚的。父亲极力动员我陪他再上青藏高原的时候,母亲是极力的反对,甚至不惜红了脸和父亲吵架。这种时候,父亲往往以失败而告终。母亲怕我经不住父亲的缠磨,答应他一同出走涉险。一面,母亲又怕父亲耍脾气自己一个人揣上几块钱悄悄地走了。

父亲是有梦想的,他一直想着把他的旧梦重温一遍。

母亲不给他重温旧梦的机会。照母亲的话说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想上天呢,不要命了。

父亲确实也是个不惜命的人,要是惜命的话他当年就不会去涉险。

父亲的愿望可能实现不了。

6

父亲有时候像个不很爱听话的儿童。母亲还得时不时地看守着,提防父亲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出游。

腿脚不灵便还要跟前跟后的母亲往往让父亲很生气。父亲要出门去看望他的某位朋友时,会早早地准备点路上吃喝的东西,当他准备东西的时候,母亲就知道父亲又要出门了。母亲强行卸下他捆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的东西,坚决阻止他出门、出远门。

父亲没辙,只好爬上炕打着呼噜假装睡觉,不时地撩起眼角偷看母亲的表情和行踪。

母亲拿了孙子的鞋垫一针一线地纳着,不急不躁。扬手在额头上润针的时候,微笑着看一眼假装睡觉的父亲,守得死死的。

父亲装睡有些时辰了就装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装成忙人往外跑。

母亲嘿嘿地笑着,扯住父亲的衣襟,假装黑了脸问道:跑啥呢?回来,等会儿早饭熟了吃饱肚子再去。

母亲知道想把父亲拦住是不可能的,他迟早要出去的。还不如给他讲些硬条件,让他遵守她定的规矩,不要跑远,骑车小心点慢点。

母亲讲条件时,父亲十分地配合,像个听话的学生,看着好笑得不行。

父亲给母亲打了保证,风卷残叶般吃了早饭,嘴一抹跳下炕,微笑着收拾母亲卸下的东西,重新捆绑到自行车上。大声喊嗓地说道,老婆子,我走了。大门咣当响了一声,早不见了人影。

母亲蹒跚着追到大门上时,只见巷口人影一闪,就不再见父亲的踪影了。

母亲一脸的愁肠,给大门外飘逸的空气和飞旋的虫儿自言自语地说道,老了不听话,还是走了,幸亏是近处,不然会愁死人的。

父亲这一走就把母亲的心也给带走了。

父亲从巷口不见踪影的那刻起,母亲就进进出出魂不守舍,家里坐不住外面也待不定。很多时候母亲就像患了老年痴呆的阿尔茨海默病,蹒跚着走到巷口瞭望上一会远处的路尽头,再又蹒跚着走回家里,不一会又走出大门重蹈覆辙。

母亲牵心揪肺的时候,父亲也许和他的老朋友正沉浸在当年曾共同经历的岁月里,敞怀畅谈呢。

母亲一生不曾走出去,也不曾走过远路,最远的路是当年在寒冬腊月天跨过洮河冰桥到冰沟子林里背烧柴,这是她一生当中走过最苦最远的路。

前年端午节前,父亲说现在洮河上架了桥,去冰沟子方便了,不用绕路了,我们开车到冰沟子里打蕨菜去,顺便烧壶水煮锅羊肉揪锅面片子。

父亲向往野外的生活。母亲非常赞同父亲的提议。

我知道,洮河上虽然架了桥,但开车到冰沟子也要走差不多半个小时。一路上母亲望着阳升河沟两边的山场,说这儿绿了那儿长树了,这长山沟里有泉水了,这段路比原来平缓了。过了洮河大桥,便到了冰沟子跟前。去冰沟子的路是一个六十多度的大坡,泉水像瀑布一样哗哗地流下来,清澈无比。母亲看了笑着说,多少年不来冰沟子,看着有点不像了。

汽车停在路边。母亲上坡有点困难。上了大坡,进沟走了大概上百米左右,母亲就喊我们停下来,在一处泉眼的旁边支起锅灶,生起了火。

母亲说她负责烧水煮肉,其他人都去折蕨菜。

其他人都进沟上山了。父亲走在众人的前头,引着大家朝有蕨菜的地方走去。

我坐在母亲的身边没有动弹。

母亲笑着说,你上不得山,万一弹挣着把哮喘挣犯就麻烦了,坐着陪我说会话儿。烧水煮肉这也是活儿。这地方路不平整,我走路也不利索,还得有人照看着。你不上山,我们娘两个就互相照应了。

茶壶里的水在熊熊大火里啾啾地冒着热气。大铁锅里羊肉的味道生生地顶开锅盖飘出锅沿香香地飘荡在林间。

手里没有活干,母亲泡了一杯茶吹着喝了一口,然后放在身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眼望着冰沟子忆起了几十年前背烧柴的艰苦日子。

母亲说,那个时候,烧柴十分缺乏,不像现在塄坎上的草都长成柴了。那个时候不要说草割尽了,连塄坎上的蒿疙瘩都挖尽了。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蒿疙瘩是个好东西。闲时刨挖上一背篼背回家,晾晒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一种野野的浓浓的香味地弥漫在院子里,灶房里,钻进鼻腔里,香到脑子里。蒿疙瘩晒干烧火的时候,有柴火的味道,火焰很旺有后劲。

多少年过去了,蒿疙瘩烧着后的香味一直在脑子里弥漫。

草烧尽了,塄坎上的蒿疙瘩也挖完了,人们只有到几十里外的冰沟子里砍烧柴。那时候人比牲口还贱,主要是养牲口的人家很少。牲口少了人就变成了背烧柴的牲口。有牲口的人家牲口背上驮两捆柴,而没有牲口的人家往往人背上驮一捆柴。

我家没有驮烧柴的牲口。母亲就四五天进回冰沟子,背一大捆烧柴用来做饭烧水。母亲几天背回一大捆烧柴,所以家里烧水做饭时都十分惜贵,像烧谁的命一样。现在想来,那时是在烧母亲的命,一把火是一捧汗甚至是一捧血。

母亲的腿却不好,完全是那个时候被苦活累活苦败苦残了,把全身的心油随着汗水榨干熬干了。

望着满目翠绿的山林,母亲说现在的世道真好,人们烧水做饭都用上电器了,不用跑这么远的路来背烧柴了。那个时候,路边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儿绿意,全像是剃了光头秃光光的。现在你看全绿了,油绿绿的,多养眼。

几十年一个轮回,上代人把苦吃完吃尽了,下辈人就不用下苦了。母亲吃了天大的苦把自己苦败了,我们却在母亲的看守下没有吃太大的苦,算是享福了。

父亲拄着一根棍子下了山,手提袋看着沉沉的,装着一大捆蕨菜。其他人也随之下了山,你折了一把我折了几根,一帮人没有折多少蕨菜。

父亲笑着说,都坐软了,还没上山就喊着腰疼腿软,坐在半山坡上尽看上林眼里的风景了。

母亲望着众人说,快洗下手吃晌午,吃罢我给你们焯蕨菜。要不是老家伙,你们今儿个连一嘴蕨菜都吃不上。

大家没有听母亲说话,腰酸腿疼地躺在地上不愿起身,看来是累坏了。

一代人不如一代人了,年轻人不如老年人了。母亲说罢起来给大家倒水捞肉。

一家人像打败的逃兵,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都不愿起来,连晌午饭都不想吃了。

母亲顺手操起半截柳条,假装要抽打,老老小小的人才一骨碌爬起来吃晌午。

自这次浪山以后,母亲就时常感叹时眼浅了,人也软弱了。这又成了母亲的一个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