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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野蛮生长”到“学科常态” ——中文创意写作的新气象与隐忧
来源:《民族文汇》2024年第二期 | 许道军  2024年08月24日09:51

2024年开年,创意写作领域迎来新的变动。1月22日,据教育部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学会网站显示,最新《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简介及其学位基本要求(试行版)》公布,“中文创意写作”正式入列中国语言文学二级学科,一同新增的二级学科还有民间文学等。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一词是“舶来品”,在中国有“创意写作”与“创造性写作”两种翻译法。它最早由美国学者爱默生于1837年提出,1880年代哈佛大学等高校率先开始课程改革实践,1936年在爱荷华大学发展为一门成熟学科,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实践历程。作为一门学科,它以敢于写作教学和善于“作家培养”而著称,并深度介入文学创作、文化创意产业、公共文化服务等多个领域,成就卓越,因而在英语国家乃至全世界迅猛发展。2009年,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引入创意写作学科,开启中国创意写作“元年”。随后15年,中文创意写作迅速发展,但一直挂靠在其他学科之下,没有正式的学科地位,行业内外对学科改革呼声不断。在此背景下,中文创意写作二级学科获批,这对中国大陆高校创意写作专业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中文创意写作获得了学科地位,意味着它将从“野蛮生长”进入“学科常态”,“焕然一新”的创意写作学科将如何影响文学教育与文学生态,给高校中文系人才培养、就业前景、写作教师的常规教学等带来何种影响与冲击,以及与世界创意写作相比,中文创意写作有着怎样的特点,是否有着自己的优势与隐忧等,本文将就上述问题展开探讨。

创意写作能够进入中国语言文学二级学科,可以说正面回应了国家文化战略定位、文化创意产业发展、高校文科教育改革和大学生个人成长等方方面面的需要。换句话说,正因为它能够回应上述需要,所以才能“野蛮生长”。而创意写作获得正常学术地位,进入常态发展后,从世界创意写作发展经验来看,它必定能够系统而深刻地改变当代文学生态,大概率会给中国文学界带来如下新现象:

第一,“作家”的定义会发生改变。未来的“作家”将不会仅仅指涉会写诗歌、小说等传统写作的纯文学作家,在写作,并且能够为文化创意产业、公共文化服务等领域提供写作支持的写作者,都可以称为“作家”,他们包括纯文学作家、网络写手、自媒体创作者、文案策划人、游戏世界观架构师与游戏文档写作者、影视编剧、短视频脚本写作者等等,这些在相关领域大显身手的从业者不仅将得到身份确认,还会有机会得到高校创意写作学科的系统训练,或者从高校产生,或者能够回高校“回炉”。

第二,未来作家的成长与生存方式将会得到根本改变。从美国经验来看,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已经很难找到一个完全没有创意写作经历的优秀作家了。哈金说过,“在美国,每一位作家都上创意写作班”,这句话有些言重了,其实他要说的是,当今美国作家要么经过高校创意写作的培训,要么在高校从事创意写作教学,要么在从事与创意写作相关的工作。从创意写作引进中国短短十几年来看,中国也正在发生相近的变化。一方面,出自高校创意写作学科的“校园作家”正在成长,形成重要的文学力量;另一方面,一线作家正在陆续地进入高校,或入职,或兼职,或驻校,等等,从事创意写作相关的教学、创作与研究工作。

第三,未来,很快,或者说已经,从创意写作入列中国语言文学二级学科这一刻起,高校文学教育就会发生翻转式变化。一方面,不会再有人、再有高校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观念将成为历史,如果再有人、再有高校高调宣称“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一定会有人问:“如果中文系不培养作家,那么哪个系会培养作家?”或者会有更刻薄的反问:“不培养作家,要中文系干什么?”另一方面,中文系的学术与教学立即自动形成“文字研究”“文学研究”和“创意写作”三分体系,而这个体系是欧美文学系最常见也是最科学的体系,甚至在许多高校,这三个方向独立成系。在这之前,中文系几乎就是“文学研究系”的代称。

第四,中国文学创作会逐渐进入“校园文学”主导的系统时代。这里“校园文学”不是指某种文学题材类型,而是说,未来中国文学创作的主力军将是在高校或者社会培训机构从事创意写作教学的老师,从高校创意写作学科毕业的学生,以及其他种种主动“回炉”接受创意写作教育和培训的写作从业者。换句话说,中国作家将系统地接受(主动或被动)科学的写作训练、学习,补齐创意写作这一课,摆脱创作/写作的自发状态。毕竟,人类的写作已经有几千年历史,积累的经验与技巧无比丰富,而时代的写作技术条件与语境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个作家若想闭门造车、自学成才,成功必定是小概率事件。创意写作学科已经具备一百三十多年的实践史、九十年的学科史,其对写作规律、创意规律以及作家培养规律的研究臻于成熟,并且也具有无数成功的作家培养案例,未来的作家出自创意写作将是常态。

第五,图书市场上将会出现越来越多的“作家谈”或者与写作指南相关的书籍,但这些书籍将不会再给写作新手或写作困难者开出“多深入生活”“多读书”这样类似“保健品”的“养生经验”,或者纯粹个人经验的“偏方”,而是一方面给写作去魅同时又尊重写作规律、更具有普遍性的写作“处方”,而这些“处方”将会使用大量写作行业术语,并且更加专业。实际上,现在许多出版社已经引进了大量创意写作书籍,出版了许多本土作家的创作谈,前者比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创意写作书系”,先后已经引进翻译出版70多部,后者有王安忆、毕飞宇等作家的创作谈,非常受市场欢迎。

中国创意写作的发展也是遵循从课程到学科的发展轨迹,在短短十几年里,有几百所高校争相开设创意写作课程,而且呈现燎原趋势。究其原因,一方面,高校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传统让大量热爱写作的学生失望,同时严重“偏科”的“文学研究”,导致中文系学生缺失创意与写作训练,在就业市场上失去“写作”这个专业立身之本与核心竞争力;另一方面,作为新生事物,创意写作让传统名校与一般高校尤其是地方高校站在了同一起跑线,甚至让后者看到了“弯道超车”的契机,于是他们有意识加强写作学科的转型,大量开设创意写作课程。当然,创意写作的“应用性”与“灵活性”,的确让大量普通高校的人才培养更接地气。在这个过程中,也有许多地方高校兑现了先发优势,比如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北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实行整体向创意写作方向转型,进入了国家一流专业建设行列,给予同类高校以极大鼓舞。

中国没有创意写作学科,但并不意味着中国没有“写作教学”实践与“作家培养”事实。实际上,在创意写作引进中国之前,当代中国已经有大量的作家培养实践,比如各级作协主导的专业作家培养、鲁迅文学院为主导的社会主义新人作家培养、阅文集团等网站为代表的“网络写手”培养、韩寒和郭敬明等为代表的明星作家主导的“偶像作家”培养、“新概念大奖赛”“北大培文杯”等为代表的大奖赛青少年作家培养、中文系传统作家班的高校作家培养以及以各级“文学奖”为主导的台湾省作家培养等多种培养模式,但此时的探索缺乏明确的专业意识和系统的培养能力,更缺乏专业与学科支撑。2004年前后,已经有作家与高校开始注意到欧美国家存在创意写作这个事实,开始用引进与翻译相关资料,开设类似课程,进行写作学科改革。

2009年,上海大学成立“上海大学文学院文学与创意写作中心”,复旦大学开始创意写作专硕招生,这一年也被称为中国创意写作“元年”,我们可以把这之前的实践称之为创意写作的准备期或者史前史。这之后,有一些标志性事件发生,根据《中国创意写作白皮书》显示,2012年,上海大学创建中国第一个创意写作学术硕士点,2015年,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学科经由学校申报,成功在教育部备案计划外二级学科,同年创建中国第一个创意写作博士点、博士后流动站。同年4月份,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成立。在这期间,2014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招收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对于中国创意写作发展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鼓舞,因为“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个理念主要来自他们。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突然“反水”,让大量追随并坚信类似理念的高校“措手不及”,虽然绝大多数高校做不到立即跟随,但是也让创意写作从此深入人心、畅行无阻。自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同济大学等老牌高校纷纷跟进,更多地方高校入场,并形成“上海大学路径”和“复旦大学路径”的面向文化创意产业和坚持纯文学作家培养的分野。2018年清华大学成立“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并在全校范围内开设“写作与沟通”通识课程,由于它呼应了大学生“写作与沟通”能力培养的需要,激活了传统写作学科的教学力量,因而也得到广泛的响应,与武汉大学一起开辟了面向大学生写作与沟通能力培养的通识课教学方向,我们也可以将其称之为“清华大学路径”。

2023年又是关键的一年。创意写作要正式进入中文二级学科的传闻已经有两年之久,受到鼓舞的高校开始未雨绸缪,比如3月份华东师范大学牵头成立中国创意写作教育教学C9联盟;6月份上海大学成立“上海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并召开“中国创意写作再出发”高峰论坛,发布《中国创意写作白皮书》;11月份东北师范大学召开第八届中国创意写作年会,主题命名为“创意写作的新境界与新格局”,显然这是在为创意写作未来发展布局;12月份,继2020年中国第一个创意写作社科基金项目“创意写作与当代文学生态研究”立项后,葛红兵教授主持的第一个创意写作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世界创意写作前沿理论文献的翻译、整理与研究”获批,预示着创意写作的学术研究和人才培养工作将进入新的阶段。2024年1月22日,“中文创意写作”正式入列中国语言文学二级学科。“靴子落地”,一切尘埃落定,创意写作进入了学科常态发展时期。

有一段时间,据麦克思报告,中文系学生就业率的确不高,汉语言文学和汉语国际教育两个专业先后上过就业红牌专业榜。但由于更多的专业就业率更加不理想,中文系就业的问题反而被掩盖。事实上,在本科层面,除去出国深造、考研、考公等去向之外,许多专业的真实就业率堪称惨淡,相反,中文系的学生多了一个中小学教师的出口,其就业情况相对来说比较乐观。但能否找到与专业对口、质量尚可的岗位依旧是大问题。创意写作正式入列中文系二级学科,它是否能改观中文系毕业生的就业状况,也是许多人十分关心的问题。由于创意写作目前还没有独立为专业,也就没有本科层次的就业。国内的创意写作基本集中于硕士和博士层面,而这个层面的就业是非常乐观的,至少上海大学的创意写作研究生就业率是100%,博士层面的研究生去向更理想。“中文创意写作”助力学科升级后,由于它的市场面向、岗位意识、能力优先等方面的精准定位,如果就业市场正常的话,肯定会大大提高中文系毕业生的就业竞争力。因为创意写作课程有助于提高学生的创意思维与写作能力,而这些恰恰是当代大学生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能力与素养,他们毕业后即使不直接从事写作工作,同样会受益终身。话说回来,哪一个工作岗位真正能离开“创意”与“写作”呢?

就创意写作而言,它的课程开始与学科引进、独特的“人才”培养目标有关,通俗地说,它能够“培养作家”,这个预设恰恰与中国高校中文系传统的教育理念相反,甚至是针锋相对。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个说法是存在的,“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未必是事实的全部,一是许多优秀的作家就是出自中文系,比如华师大的“丽娃作家群”,武汉大学的“珞珈诗派”等;二是在20世纪80年代许多大学开设了作家班,比如西北大学作家班、武汉大学作家班等,也培养了许多作家。即使没有培养文学作家的课程与机制,许多大学的中文系也有以提高写作能力的写作课程和写作学科,而且直到今天依旧存在。

说中文系之所以“不培养作家”,这个现象依旧两说。一是中文系愿不愿意培养作家,二是中文系能不能培养作家。众所周知,创意写作教育教学、“作家培养”要求的是作家教学、专业培养、科学教学,但是中国绝大多数高校中文系并不存在培养作家的条件。很简单,哪有那么多作家去教学。就目前看,一线作家几乎都进高校教学创意写作了,但是绝大多数作家进的是名校、老牌高校,一般地方性高校只能“排队等候”,或者“退而求其次”。创意写作兴起后,出现了“作家不够用了”的说法,指的就是高校创意写作师资紧缺的现象。况且,我们中文系在专业的写作教育教学、科学的作家培养方面,相关研究十分落后,经验严重欠缺。即使是大作家,也未必一定是合格的写作教师,许多作家教学并不理想。他们要么过分相信个人的写作经验,要么泛泛而谈“多读经典”“深入生活”,实际上如前所述,这些都是写作教学的“偏方”或者“土方疗法”,用处不大,还有可能将学生带偏。

无论如何,过去坚持“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理念可以理解,但如果在今天依旧坚持“中文系不培养作家”,那么它肯定是落后于时代需求了,中文系应该要主动承担起培养作家的责任,而不能将其完全推给社会,虽然社会也能培养作家。引进创意写作课程,并在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下面设置“中文创意写作”二级学科,这就是试图打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传统与现状的尝试。当然,将“中文创意写作”的学科目标简单化为“培养作家”也是不准确的、不全面的。

现在“中文创意写作”入列二级学科,提高写作能力、创意素养甚至“培养作家”进入专业培养目标,这就对从事创意写作教育教学的老师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一是要求他们会教,要研究作家心理、写作规律、写作教学法;二是要求他们会写,虽然不能人人都成为作家、都是作家,但自己必须“下水”,亲自体会或者深谙写作三昧,尤其是虚构写作,这样才能与学生的写作保持紧密深刻互动,进行有效指导;三是要走出舒适区,睁眼看世界、看市场、看与具体写作相关的工作岗位,不能老想着写作就是文学写作,作家就是文学作家,写作岗位就是去文学刊物、报纸副刊当编辑,这些都是写作就业岗位的极小一部分(这些岗位已经严重饱和),而社会需要多种跨文体、跨业态、跨媒介的写作样式,文学写作只是一个极小的方面。众所周知,高校写作教师绝大多数来自中文系,他们熟悉的是文学研究和文学作品、文学写作。

对于创意写作教师而言,他们的压力一方面来自如何科学而专业地写作教学,另一方面是如何能“培养出作家”,兑现学科承诺,满足预期。这两方面都对他们形成了压力。但事实上,这个问题要分开来讲,成为作家,要说清楚成为什么样的作家,是成为纯文学作家还是成为为文化创意产业链条以及公共文化服务领域提供写作支持的“创意作家”,是成为能够胜任岗位需要的写作人员还是成为大作家。如果想要成为莫言、王安忆、李洱、毕飞宇、孙甘露等那样的大作家,除了过人的才华外,还要看身体素质、个人志向、机缘际遇,如果要想成为唐家三少、血红、蒋胜男、骁骑校、管平潮、猫腻、酒徒那样的网络大神,恐怕还要有合适的“风口”。但是如果想要成为一名能够依靠写作立足、为业的作家,创意写作教育足够了。对于前者而言,我们立足于发掘和鼓励,对于后者,则是坚持就科学而言专业的教学、系统的训练。

如何将一名学生培养成一名作家,需要从教和学的角度全面考核,教师与学生都要努力。在学生角度,他必须有成为作家的意愿、敢于下笔的勇气、坚持写作的习惯、开放学习的心态、遵守写作成规又敢于创新的基本认知,等等。在教师角度,要给学生提供友好的写作环境、展现才华的机会、科学的教学方法、专业的写作知识,等等。创意写作要求作家教写作,但作家未必天然会教写作。写作是一种工作,教学写作是另一种工作,作家教写作,首先也有一个学习的过程。目前来看,在学生角度,成为作家最关键的地方是正确地写,在教师角度,是科学地教。创意写作学科标志性教学法是工作坊方法。学生在工作坊里学习、训练、成长,同时辅之以项目式教学、产学研一体化,学生大概率会成为作家的。

在创意写作这里,小说与诗歌、散文、非虚构等文体一样,同样可教授,但小说的确要难教一些。其一,这个文体更需要学生的虚构能力;其二,相对于同样需要虚构的编剧、游戏文案策划、剧本杀剧本写作,小说必须从头到尾是一个人完成,没有团队支持;其三,怎样才算教会小说写作,衡量标准比较特殊。就目前来说,“教会”的标志无非是“发表”“出版”,但当下纸媒刊物十分不景气,而小说除了微型小说之外,其体量要比一首诗歌、一篇散文大得多,因此发表更加困难。网络文学能够承载大体量的小说作品,但是网络小说对小说的体量又太高了,一二十万字几乎算短篇,而且这个规模还很难吸引、“勾得住”读者。因此,就“发表”角度说,许多小说相对于纸媒刊物太长,相对于网络文学网站又太短,左右为难,高低不成。在许多诗歌、散文、故事课堂上,包括培训机构,学生更容易“成才”,“成为作家”,想想看,一个刊物或报纸的同样页面,可以培养几倍于“小说家”数量的“诗人”“散文家”。

理论上,创意写作进入二级学科,必将带来包括文学教育、文学创作在内的整个文学生态的新变。就世界经验尤其是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家创意写作成熟国家来看,必定会带来文学教育理念、写作教育方式、专业与学科体制、作家培养与生存、文学创作数量与质量等等各方面的变化和发展,我们希望在充分调研、虚心学习的基础上完整引进创意写作,取法乎上并完成中国化转变,创建中国创意写作和创意写作研究中国学派,回应中国社会发展,回馈世界创意写作。

中国创意写作与世界创意写作先发国家相比,差距肯定不小。比如在创意写作教育教学、创意规律研究、创作规律研究、文体研究、创意写作如何支持创意产业发展、创意城市与创意国家建设等等多个方面,它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成果,我们还处于跟进和学习阶段,但我们也的确有自己的优势。

一是我们一开始就注意到创意写作实践需要理论支撑,需要学术、学科多轮驱动,而这方面他们就做得不太够,导致创意写作在发展过程中,始终不能在学理上解决“创意写作可不可以教学”“作家为何可以培养”“文学素养和创意素养孰重孰轻”等问题,经常出现重复性争论。二是我们在创意写作世界化与在地化发展中,一开始就注重“中国化”“本土化”,明确地以创建“中国创意写作学科”和“创意写作中国学派”为目标。三是我们的视野比较开阔,全世界的创意写作都是我们借鉴与学习的对象,但是欧美创意写作直到这几年才注意到中国的创意写作,才开始了解中国的写作教学和作家培养经验。四是由于世界创意写作的成就与发展态势给了我们信心,我们的许多作家还与世界创意写作,比如“国际创意写作计划”有着各种联系,游历与考察过多个创意写作重镇高校,所以创意写作引进中国的时候阻力很小,发展特别顺利。第五,当然这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国家的文学教育、写作教育等领域积累了太多的问题,亟须一个根本性的解决方案,创意写作是,至少目前是最理想的那一个。

中国创意写作从引进到进入正规学科系列,前后不过十几年,这个结果自然让创意写作鼓呼者、支持者、从业者喜出望外,但如此快速、顺利,又不禁让人捏了一把汗,产生如下担心:一是创意写作从“野生”状态进入正规化、常态化状态,获取与文艺学、中国古代文学一样的学术地位后,会不会因为“功成名就”,从而丧失自身的革命性、创新性?二是传统文学教育“收编”创意写作后,会不会开始按照程式化的机制对其进行“规训”“改造”,从而旧瓶装新酒、新鞋走老路?三是绝大多数创意写作教师、研究者愿不愿意自我革命,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开启全新的教育教学、创建新的学术知识?尤其是那些老牌高校、传统文学教育强校的教师,由于船大难掉头,万一在教学与研究中遇到挫折,出于应激反应而走回头路?四是中国创意写作的“好运气”会不会用完,会不会永远顺风顺水?

乐观派总是以美国创意写作“成功”来预设中国的成功,但美国创意写作的发展,实际上是收到了两个“百年难遇”的“大礼包”加持。一个是二战和朝鲜战争结束后,数以百万计的退伍士兵因《退伍军人权利法案》走进成百上千创意写作课堂,从而让创意写作获得额外的生源和支持;一个是20个世纪70年代因“婴儿潮”而产生的大学扩招,创意写作也借机扩张。在20世纪的冷战背景下,创意写作也在凝聚美国共识、宣扬意识形态目标驱使下,深度介入了文化创意产业发展,反过来也壮大了自己。中国创意写作的兴起与发展当然有自己的背景、契机与内在逻辑,但是在正式进入常态化发展后,会不会因为种种难以预料的原因,并未取得预期效果,“不堪大用”,比如培养了大量四不像的“创意作家”、毕业生依旧难以找到工作、依旧不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及其他国际大奖等,从而让人大失所望?等等。

写作教学“古已有之”,“作家培养”也非新鲜事物,但创意写作进入正式二级学科,开始常态化教学、科研与写作人才培养,这在中国确实是第一次。创意写作未来的学科常态之路将如何走,我们需要拭目以待。有理由对它抱以期待,但也需要给予它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平常心”,也许是最好的态度。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创意写作与当代中国文学生态研究》(项目编号:20BZW174)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许道军,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