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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 | 《平乐县志》:重构的世界与“复杂的深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小波 徐勇  2024年08月26日17:00

2024年,中国作家网特别开设“短长书”专栏,邀请读者以书信体的方式对话文学新作。“短长书”愿从作品本身出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也愿从对话中触及当下的文学症候,既可寻美、也可求疵。纸短情长,我们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学现场做出细读,以具体可感的真诚探讨文学的真问题。

写完《平乐县志》,颜歌十余年来的“平乐县系列”创作暂时划下句号,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她的“出平乐县记”阶段性完成。川西平乐县,小镇官场的世相起落与青年男女的成长离合在这里上演:人人都各具心事,欲求圆满而不得。颜歌以说书人般的腔调在地方性与叙事性之间,演绎她的情感立场和文化理念。如她所说,“我是一个对人性中幽微不可言说的部分感兴趣的人。我并不是为了批判,而是充满兴趣地解剖和再现。”“短长书”第9期,批评家刘小波、徐勇读《平乐县记》,看这个不断被重构的精神坐标里如何展现“复杂的深刻”。

——栏目主持人:陈泽宇

本期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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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乐县志》,颜歌 著,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10月出版。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

2008年,颜歌的长篇小说《五月女王》拉开了“平乐镇系列”的序幕,她摒弃早期游刃有余的玄幻风格,以故乡郫县为原型,营造出一个原汁原味的川西小镇平乐镇。从《五月女王》到《我们家》再到《平乐县志》,“平乐镇系列”迎来了终曲。

《平乐县志》共十四章,以平乐镇东街为故事发生地,即将退休的县志办副主任傅祺红和其儿媳陈地菊为双主人公,串起一对青年男女的成长离合与小镇生活的世相起落。

这是一部以虚拟地方志形式写就的平乐镇文学档案,亦是一部后现代的“三言二拍”。颜歌对三言二拍话本小说进行有意识的现代改造,用说书人的腔调展开叙事,加以各种旧体诗词韵文以及四川方言的巧妙使用,融合古典与现代感,使得小说文本具有丰富的层次与空间,展现出对现代汉语和当代故事极强的重塑能量。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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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歌,小说家,1984年生于四川成都。中文作品有长篇小说《我们家》《五月女王》《平乐镇伤心故事集》《异兽志》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文等十余国文字出版,两次获得英国笔会翻译奖,作品入选为2021年纽约时报年度关注图书。颜歌的英文作品发表在The New York Times, TLS等报刊,曾入选爱尔兰国家图书奖短篇小说奖长名单。

短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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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波,博士、博士后、研究员,《当代文坛》编辑部主任。在《光明日报》《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媒体发表文章多篇。有文章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长篇小说选刊》《中国文学年鉴》等转载。曾获“马识途文学奖”、四川省社会科学学术期刊优秀编辑、第五届“啄木鸟杯”年度推优、四川省2021年度精品文艺奖励、第十届巴蜀文艺奖特别荣誉奖等荣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入围2021年度唐弢青年文学奖。

徐兄好!

近来一切都好吧!上次会议一别已有些年头啦。你现在还是如此勤奋而高产,向你致敬。我看你最近比较关注最新文本,还在《海峡文艺评论》主持“新作观察”栏目,推荐评介了不少新作,对当代文坛的新作品十分熟稔,不知道颜歌的新长篇《平乐县志》你关注到了没有。

我老师曾问我当下有哪些好的小说推荐,他可能认为我在《当代文坛》杂志社上班,肯定对当下文坛十分熟悉,这样的问题比理论问题让我更容易回答,说起来还是在保护我的自尊。不过说实话,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回答。一方面,当下文坛作品出版太多太快,每年仅长篇小说的出版都有几千部,很多我没有看,也就不敢胡乱推荐,即便看了几十上百部,也觉得大体上没什么太大差别,同质化十分明显;另一方面考虑到他几乎是几个时代的文学见证者,阅文无数,对作家作品肯定很挑剔,怕我根据自己喜好推荐的作品令他失望,浪费老师的时间。后来我几次听过他跟我提及一些年轻作家,猜测他可能对年轻的作家还是比较包容,就冒昧推荐了颜歌的《平乐县志》。

老师看完后跟我聊起过这部作品,并没有太多异样的感受,总觉得冲击力有点不够。而我推荐时还是抱着很大期待的,毕竟我能够从作品中看到某些过往生活的影子。我就在想这是为什么呢?会不会是因为存在不同代际之间的审美差异,可能作为作者的“同代人”,我阅读的感受要多点,不同代际之间的文学批评肯定存在某种错位,所以才有“同代人”这样的提法。你怎么看待这种代际间的阅读差异呢?老师还说起小说有点“蛇头虎尾”的味道,我理解的是结尾比较精彩,我也依稀有这样的感觉,小说结尾定格于特定的时间,仅从小说的结尾设置来看,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上面说到我对作品的感同身受可能来自多个方面。颜歌是80后作家,四川人,是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的博士研究生,现在旅居外国。我除了没有旅居国外,同样也是四川人,80后,在小县城边缘长大,在四川大学求学多年,现在刚好又住在川西小镇上,诸多方面都和她多有重叠,因而能够走进这部小说中去,对小说的很多描写有这种感受。颜歌是少年成名的作家,曾获得多个文学大奖。《平乐县志》是其“平乐镇”系列的终章,也得到翟永明、余华、阿来、黎紫书、淡豹等知名作家的联袂推荐。可能因为颜歌早期是地道的四川作家,我对她关注比较多,现在还能回想起阅读《我们家》的感受和小说内容,尤其是开篇较为滑稽的情节和乡土社会那种特别的子辈与父辈的伦理关系问题,记忆犹新。《我们家》在《收获》发表时名为《段逸兴的一家》,小说围绕着一家人给奶奶过八十大寿这件事展开,主角为“我爸爸”,采用现在时和过去时交缠的叙述方式,几乎全部内容就是“我们家”这一个典型的平乐镇家庭三代人几十年的鸡毛蒜皮。《平乐镇伤心故事集》是一部小说集,但是也可以看成是一个主题长篇小说,作者描绘了一幅幅融合了日常与奇幻的川西小镇的市民生活场景,是一份关于19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社会变迁的个体记忆。《平乐县志》似乎是这个故事集的长篇版。

《平乐县志》的故事发生地为川西平原上的永丰县平乐镇,这部小说以即将退休的县志办副主任傅祺红和其儿媳陈地菊为双主人公,串起一对青年男女的成长离合,兼及小镇众生万象。整部小说像平乐镇的一份文学档案,全景式地记录下新世纪以来平乐镇东街的全貌与人心浮动,折射出小镇的城市化浪潮以及互联网经济发展等诸多时代变迁的印迹。

这几部作品有一个核心的“人物”,平乐镇,永丰县的原型应该就是郫县,以出产郫县豆瓣声名远扬,现为郫都区。这是作者的故乡,也是她的精神原乡,哪怕是旅居他国多年,依然念念不忘,地方基因是多么强大!颜歌好像还用外语写了不少作品,可惜我外语水平太差,没有看过,很好奇这些外语作品写的是什么内容。颜歌的小说将以小见大发挥到令人拍手称奇的境地,小说大多以自己的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而且多数时候这个“我”是一个能力极其有限的孩童和少年,不过这种叙述使得文本有种莫名的亲和力,在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铺陈出诸多宏大而纷繁的主题。仅仅从阅读感受来讲,《平乐县志》是比较能读和耐看的那一类作品了。还有一点我觉得可能也是作家故意为之,那就是方言的使用,不少地方还加上了注释,这和作家的旅居经验刚好形成一种张力。小说的整体风格也很“颜歌化”,并不是贩卖苦难式的悲情书写,而是在比较节制的情感表达中,书写生活原本的面貌,告诉大家命运本来就是如此,一切都是“命里带的”。这是小说人物的生活,也是你我都在经历的生活。小说的结尾,“悲鸣”与“希望”同在,还是显现出生于天府之国人的豁达。

有媒体称这是一部后现代的“三言二拍”,因为小说对中国古典小说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戏仿,小说不断用“诸位看官”式的套语构建虚拟说书情境,加以各种俗语、古语及旧体诗词韵文的使用,古典气息扑面而来,但她的骨子里又是现代的,使得作品呈现出一定的反讽与后现代拼贴效果。我之前还零星看过她的《声音乐团》《五月女王》《桃乐镇的春天》等作品,当时没有颜歌这位“作家”的概念,因为这几部小说都不是我自己买来看的,而是单位老领导退休留在办公室的,我随手翻阅的,现在回想起来,这种阅读感受竟然还是一样的。我想说的是,她现在明显是一个海外华人作家了,是走向世界的作家了,但是这种本土性还是如此鲜明。并且,曾经毅然决然想要走出小镇,现在又有了一丝想要回去的念头,古典与现代、本土与世界、出走与回归……怎一个悖论了得。你如何看待她身上这种矛盾性和多面性呢?

颜歌好像很看重这部作品,接受了多场采访,而且她在访谈中流露出来的态度和那种藏着掖着的作家不太一样,吐露了很多关于作品本身的东西,批评界也第一时间关注到这部作品,很多刊物都已经刊发了作品评论,我们《当代文坛》杂志也较早推出了评论文章。似乎他们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就连颜歌为了纪念母亲而走上写作之路这样极为私密的内容都出现在评论文章中。我也不敢再过多谈论这部小说了,已有班门弄斧之态势,还是想听听你的高见呢,因为你一贯能从作品中读出别样的东西来。

期待兄的回信!

祝创作丰收,一切都好!

小波

2024年6月于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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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勇,厦门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等。曾入选浙江省151人才工程第二层次、福建省高层次人才A类、厦门大学“南强青年拔尖人才”A类等人才称呼。获《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度优秀论文奖、《南方文坛》2023年度优秀论文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优秀著作奖等奖项多项。国家重大课题“20世纪中国文学‘选本学’研究”首席专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三项,教育部等省部级课题五项。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CSCCI来源期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选本编纂与八十年代文学生产》等专著四部。

小波兄好!

迟复为歉!

收到兄的来信已有一段时间,之所以迟迟未有回复,一半是因为最近工作上的杂事琐事较多,耽搁了时间,一半却是因为有了胆怯。这在以前似乎是不可想象的。遥想当年(其实也就十年前左右),只要看到某个知名作家或自己关注的作者有了长篇新作出来,立马买了来看,看完后就抓紧时间去写。那时的勇气,一半来自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半来自充沛的体力。大凡要写一部长篇小说的评论,总要把这个作家的大部分作品找来通读一遍。那时总以为,把一个作家的作品放在其脉络中把握总是比较准确而有说服力的:根据其来处和去处,以提出自己的观点。这样一种做法,近些年来,于我是慢慢有了质疑和犹豫不决。因为,我发现,对很多作家来说,他(她)的变与不变,风格的前后一致,或者常变常新,一方面固然与他(她)的人生经历和创作历程有关,是他(她)的探索思考的反映,一方面却是时代和身处地域的不同所造成的。这也就是说,对于一个作家,不仅要把他(她)的作品放在其创作历程中展开观察,还有必要建立起横向的观察坐标和作家的精神标准;而恰恰是这后两者的关系,却是最难建立也最难固定的。

就拿颜歌来说。“平乐镇”无疑是她小说的精神坐标。不管是多年前在国内,还是现在旅居外国,不管是作为研究者的博士身份,还是作为时尚“80后”青春作家,她的小说始终都以“平乐镇”作为底色和背景。但这“平乐镇”,在她的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却是有不同内涵的。诚如小波兄所观察到的,她的《平乐县志》有“复古”和向传统靠齐的倾向。显然,这里的“平乐镇”,是她站在西方或全球化的角度所重构的文学小镇。这是全球化视域下的“地方书写”:既可以看成是全球化时代的“怀旧”,与“复古”有着奇怪的联系,又可以看成是全球化时代的再出走的隐喻:她只有在不断地重构“平乐镇”之后,才能更坚定地走出平乐镇,“走向世界”。“平乐镇”,在这里,构成了她的再出走的精神坐标。从这点来看,《平乐县志》中的“平乐镇”,与她前此多部作品中的“平乐镇”显然是不同的。因此我想,观察不同时期的颜歌的“平乐镇”形象及其背后的精神内涵,倒是很有意思的话题。

小波兄还说到颜歌在《平乐县志》中所表现出的冲淡风格,多少与她同时代的诸多“80后”作家的倾诉风格有了一定距离。小波兄用了“节制”和“天府之国人的豁达”来形容。我当然同意这种观点,但我在想,这种冲淡里,是否也有着出走与回归的中间状态的味道在内?颜歌不是站在中国看中国,也不是身处四川看四川,而是在某种全球化的时空旅行的关系中回望过去和想象未来,这样一种时空交错,使得她的作品多了一重包容、体认与“豁达”。当然,这也可能与颜歌不再“年轻”有关,毕竟,“80后”也大多进入40岁的门槛了。

我这样说是想表达一点,“平乐镇”不仅是她的文学故乡,更是她的精神坐标和思绪情感的交叉点,透过这个点,我们既能窥见她的思考、困惑和希望,同时也能发现她所没有想明白或没有表达出来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不仅仅是要把他(她)的作品放在历时的脉络加以考察,还有必要把她的身世经历、学识、所处地域时空,置于时代的语境中加以考察。只有这样,才能对一个作家和他(她)的作品有通观或通透的体察。而这,恰恰也是我之所以胆怯的原因。

今天从事文学批评,早已不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也不像20世纪前半叶,更不同于古代。历时地看,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前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的写作,受他们所处时代的影响,既相对清晰,也相对简单。比如说王蒙,从他的《活动变人形》,我们既看出了别扭、偏执甚或非理性,同时也看到了某种坚守和隐隐的固执;这其中的张力关系,是相对明晰而简单的,作者把这种张力关系以一种文学的夸张和想象方式呈现出来,我们感到的也是夸张的明晰。但对于今天的作家来说,这样一种“简单的深刻”却是不再有了,毋宁说有了更多的“复杂的深刻”的可能。这是幸运,也是挑战。

但问题是,今天的作家,却大多是从“简单”的角度加以表现,他们把“复杂的深刻”一变而为“复杂的明晰”。我们本以为曲径通幽之后,看到的是深幽、深邃或深刻,但其实是把复杂的东西以相对清晰的面貌呈现出来。你所说的你的老师的失望,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

近些年来,我有一个不成熟的观点,那就是中国作家在想象力和文体探索上都普遍的乏善可陈。他们大多植根于自己的经历、经验和熟悉的领域,甚或先入为主的成见,深陷其中,总难突破。经验既是滋养,也是困扰中国作家的最大问题。这使得他们跳不出经验的限制或束缚,不能把经验命题变为“不可能的可能性”之想象命题;而一旦这种经验书写束缚了他们,即使文体上偶有创新的尝试,也会变得十分有限。这只是我的观察,不一定准确。甚至可以说,满布着我的想象。

多年前,我在主持《西湖》杂志的“80后观察”栏目时,曾写过《颜歌论》。对颜歌我是相对熟悉的;她的作品,也大都有所阅读。我不知道她的近作《平乐县志》属于哪种情况?或许还有待观察吧。

上面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不知道有没有说到点子上?还清小波兄多多指教!

祝好!

徐勇

2024年7月25日于漳州海边,窗外风雨肆虐,据说台风即将登临。


“短长书”专栏往期:

第1期 | 《误入孤城》:孤独之城成为喧嚣之地

第2期 | 《欢迎来到人间》:今天我们如何书写人间

第3期 | 《阿娜河畔》:深邃的自然与有情的历史

第4期 | 《沿途》:在新旧交替中踏浪而行,与时代交汇的心灵景观

第5期 | 《观相山》:确立尊严 分享艰难

第6期 | 《花灯调》:让乡村巨变成为文学视野中的可见之物

第7期 | 《河山传》:多重主体的共生、博弈与杂糅

第8期 | 《黑神话:悟空》:金猴奋起千钧棒,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