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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4年第8期|熊佳林:房东手记
来源:《当代人》2024年第8期 | 熊佳林  2024年08月29日11:07

深夜一点多,我被电话惊醒,是中介打过来的。租房,有个女孩子想要租下来,价格还能不能谈?中介说道。一听有人要租房,我顿时睡意全消。我说,开价五千,那实价就少两百,四千八吧。你看,这个女孩子深夜跑出来找房,现在急着就要住,四千七行不行?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一个女生尖细急切的声音凑近,传过来:姐姐,我要租你这个房子了,价格能不能再少一点?我是发现男朋友出轨,还被他打了,临时跑出来租房子的,租房不是要交齐押金和租金吗?钱我还差一点。我略一想,回答道,这样吧,价格就不谈了,如果你押金不齐也没关系,可以欠着,一个月以后再给我。电话那头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好好,那这样也可以的话,我就现在先住进去。我说,交个定金你就先住吧,把房门锁密码改了,后面再约时间补签合同。

挂了电话,中介又在微信上问我,定金给多少钱?租客已经在筹钱。我说,看她方便吧,差不多就行。一分钟后,一个转账过来。没想到的是,一下给齐了一个月押金和一个月租金。这段时间房子出租没有以前那么紧俏了,租客也没有以前那么阔气,往往为了一百、两百块的差价纠结半天,或者一上来就砍一个让人吓一跳的价格。能仅仅空出来一周就重新租出,已经是很好的运气了。

签约的时间定在周末的一个傍晚。这是一幢交楼才一年多的新公寓,出地铁口就到,交通便利。夜幕下,人民路的车流与霓虹形成一道流光溢彩的环线,耸立的蓝色大楼里灯火通明,这一带也被戏称为龙华区的曼哈顿。走近细看,深蓝色的外墙玻璃蒙上了一层灰尘,底层及二楼的商场迟迟未能开业,隐约可见工地的凌乱木片。窗口外还飘荡着工人的裤衩,尚未装修的楼层内里漆黑,好似巨兽没牙的嘴,对着地铁口涌出的人群张口喘息。长廊里灯光暧昧不明,家家户户都是门对门。除了几家做美甲美容、咨询的工作室,其它的房间都紧闭着,每一扇门后面都是一个孤独、疏离的世界,喜怒哀愁都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在走廊里,碰到提前赶到的中介,他说刚收到女孩的消息,出差正从机场赶回来,路上堵车,还要等一会才到。过了十几分钟,一个提着行李箱,黑发齐耳、穿着粉色套装的女孩叮叮地跑过来,一边向我们道歉,一边开门。听到门响,一只肥硕的大黑猫蹿了过来。稍加装饰的房间显出几分明亮温馨:沙发上套着鹅黄的套垫,桌上放着粉色布娃娃。互相交换身份证信息,翻看合同签字。坐在我面对的是一个面容姣好、身材高瘦的女孩,身份证上的年龄显示是1994年,户口已经迁至深圳,落在某个单位名下,看不出老家原籍。一个隐去了故乡的人,抹去了身后的来路与过往,就像一双戴上了墨镜的眼晴,抹去了背后的表情。她提到卫生间下水管道漏水、以前租客遗留下来的物品是不是可以丢掉等等,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喜,我在心里原想好安慰的话,也没好意思说出口。面对陌生人,将个人微不足道的喜怒哀乐隐藏,是都市教会我们的生存常态。

一年后租约到期,在退房时我再次见到她。她兴奋地告诉我即将调去上海分公司任部门总经理,言谈间神彩飞扬,早已褪去之前青涩稚嫩的模样。

在诺大的城市里,房东和租客本是陌生人,因为契约关系,可能产生利益冲突,不太可能成为随意聊天的朋友。我与他们的交往大多数只限于一面之缘,除此之外,能在朋友圈偶尔瞥见他们生活的浮光掠影。他们的职业五花八门,公司职员、软件工程师、建筑工程师、中学老师、平面模特、主播、纹绣师,有的爱好健身、有的爱好登山,有的喜欢表达自我,有的将朋友圈屏蔽。

我时常想起自己刚离家来城市打拼的时候,也曾蜗居于出租屋,唯恐遇到凶狠的房东,到交租的日子连环夺命催,一秒也不能等。每当房东催收房租、听到房门被擂得山响时,吓得战战兢兢。也害怕遇到刻薄抠门的业主,到退租的时候,找出各种理由克扣押金,自已如待宰的羔羊。漂泊在外,任何来自外界的粗暴都可能击垮一颗本就脆弱的心,一点点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就让人燃起希望。而我不过比他们来得早一些,在房价低迷的时候,因为换房,多购值了几套房产,完成了从租客到房东身份的转换。看到他们的身影,我好像看到了当初背井离乡、提着行囊踟躇在陌生城市的自己,不由得心生一份理解与怜惜,从不借故为难。

他们就像飞过城市上空的候鸟,不断迁徙,那个曾被他们视为家的地方,转眼又成为了他人的巢穴。城市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轰鸣声淹没了个人微不足道的情绪与感知。流动的人,他们构成了这个城市鲜活跳跃的那部分,卷入其中,隐去个体的喜怒哀乐,成为巨轮运转中的一枚螺丝、一个符号。

租客的年龄渐变意味着时代的变迁,从最初的七零后八零后到九零后,身份证上的数字到了1995年、2000年,他们的面孔逐渐稚嫩,有着未经世事的干净和局促。我见过整齐干净得令人几乎感动得要落泪的退房,也见过满目狼藉弥漫着猫屎味道和粘满动物毛、抓痕遍野面目全非的退房,这一切促使我将租赁合同仔细修订,尽量做到避免一切说不清楚的麻烦和模棱两可的解释。

我也遇到过比我还要严谨的租客,那次签约相约在喧闹的麦当劳餐厅。那个干净利落的男孩在下班后赶过来,完成所以该签字的填空题后,他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要我在每一页合同上签名,我从长长的合同纸页间抬起头狐疑地望着他。他挺起胸,整了整笔挺的外套,解释说:我是律师,这不过是职业习惯。我按照他的要求在十几页的合同上逐个写上名字。严谨的作风意味着一个高素质的租客,往后的日子,他每个月提前三天转来租金,从来不需要提醒和催促。我多么希望这样租客能够停留久一点,在合同到期后,他又多住了半年。退租的时候,我再一次见到他:我搭乘在中介的摩托车后座上,他也正好过来送钥匙,像清风一样从我身旁闪过。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仅能从零星碎片的折射上去窥探他们的生活。偶尔也有人如划过夜空的流星。

早期我有一套两居室,带有一个八十多平米的大露台。小区周围遍布商超、摊贩,地铁公交直达,生活便利。底层商铺之上的宽阔露台,可以种花养草,摆上咖啡桌、摇椅,成为闹市中央难得的一片自留地,由此也受到租户的追捧。那一年春节刚过,它迎来了一任特殊的租客。一个黑瘦的小个子女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选择租带露台房子的理由十分特别:需要晾晒床单尿裤。她向我解释,离异后,独自带着十三岁的女儿生活,这是一个患有脑瘫的孩子。在签约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坐在沙发旁的竹椅上对我天真地斜着头笑,大眼睛里闪着光,柔软的发丝覆在额前,显得聪明乖巧,只是被一具残缺的身体困住。来自露台的阳光慷慨地照进了客厅,将她的小小身影笼罩在温暖的光环里。她的手指不听话地颤抖、嘴角流着涎水,为了防止小便失禁,身下还垫着棉布片。

岩向我讲起了她的坎坷经历:女儿出生时难产缺氧,落下了残疾。丈夫不但不伸出援手,反而急于撇清界限,提出离婚。她硬气地答应了。办好离婚手续后,她将女儿背在肩上,含泪离开。

十余年后,岩把挖掘机生意做了起来,女儿也带大了。当年决然离去的前夫却一事无成,年纪大了,工作也不好找,无一技之长,只能靠在街头接点装修补漏水的短工过活,得知她们母女混得风生水起,便婉转托人打听,吐露想复婚的意图,遭到她的果断拒绝。

我感佩岩的她那份坚韧,买了一盆火红的三角梅送她。三角梅好养活,四季怒放,她欣然接受了我的礼物。露台上一直鲜花盛开,打理得很好,母女俩在那套房子里住了好几年,直到离开这座城市。

而我遇到过最悲情的租客,莫过于含。她一张圆脸,长发微卷、身材娇小。中介说,她人很善良、看上去素质也高,房子会保养得很好,也不会拖欠房租的。果然,她属于那种自觉的租客,每月九号按时转帐过来,不需要人操心。直到年后的一次,意外地过了很久,她没有转帐,我礼貌地提醒了一下。等到晚上,她发过来一张病历单,上面记录着一个男人的病况:新冠白肺,外加多年糖尿病引发肾病。紧接着,为了证明情况属实,她发过来一段视频,一个臃肿的男人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躺在医院病床上,痛苦地摇晃着试图摆脱氧气面罩。病历单显示,那是一个并不自律的糖尿病患者,放纵饮食导致并发症缠身,当病毒袭来,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已无力抵挡。遇到如此困难的突发情况,我当然不好意思再催要房租,她也承诺渡过难关后慢慢还。一个月后,还没有收到她的任何回复,根据以往的经验,大多数时候,一旦选择了同情租客,最后的损失基本归房东买单。我给她发过去一段委婉的催促信息,并说明可免她本月房租,住到月底退房搬走,还是无人回复。我只好翻出租赁合同上记录的电话拔过去,那头传来机械的录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事已至此,我确信自己是被骗了,也许那套房子早已是人去楼空,并拖欠了一大笔水电物业费,正等着我去收拾烂摊子呢。不料到了晚上近十二点,她的微信突然又亮了,说了一些表示歉意的话,并转过借来的半个月房租,再三感谢我的宽容。

在含的讲述中,我了解到她的过往:她嫁给大十四岁的二婚男,两个孩子,老大上初中,老二还在小学五年级。男人原来是某单位的公务员,退休前经济条件还算不错。这几个月,花光了所有的钱捡回了一条命,命倒是捡回来了,不料男人病后性情大变,刁钻暴躁,有精神分裂的倾向。在家里,一言不合就挥起拳头,含的鼻梁被打到骨折,未成年的孩子们也陆续被打。医院还检查出他患肝炎、会传染,街道派出所和妇联都要求她带着孩子们搬出来住,保障人身安全。万般无奈下,她才跑出来租房子住,现在离又离不掉,走又走不脱。她感叹道,年轻的时候,拿青春兑换自己想要的物质条件,结果却输得一塌糊涂。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沟通,孩子们提起父亲就很害怕,家暴给他们留下了心理创伤。事已至此,为母则钢,只有孩子才是唯一的动力和希望。隔了一会,她又说,不过,我不认命,我要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我想试着晚上兼职跑滴滴,还要申请一笔贷款去做自己的事业,带孩子们去做社区免费的心理治疗。

后续她分批次艰难地支付着拖欠两个月之久的房租。

大半年后,她在微信上告诉我生活压力太大,实在吃不消,决定搬家,此时已拖欠了三千多的水电、物业管理费。看着微信,我陷入长久的沉默。几日后,小区保安眼见她如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地搬出各种生活物品,着急地给我打来电话,保安担心她偷偷搬家溜走。放下电话,她瘦削的身影不由浮现在我脑海里。含在微信上给我发来消息解释:谢谢你的关照,我走之前一定会结清费用,不会跑。我略思忖了一下,选择了相信她。搬离时,她果然没有食言,结算清了所有的费用。我觉得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不易,退回一半给她。她却不要,坚持让我收下。

南岭街道人口密集,车来人往挤不动道,交还钥匙后,我看着她拖着行李家当,带着两个孩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看着她瘦弱的身影,一股心酸瞬时在我心底流淌开来。

她依然留在我的朋友圈里,并相约有机会一起喝茶,虽然我知道这多半是一句客套话。

每个人在各自的生活跑道上行走或奔跑着。城市如大海一般辽阔深远,稠密的高楼大厦如蛛网环绕,铁打的房子,流水的租客。我守着这几套房子,看着他们一个人搬进来,又一个个离开,留下一房间的空荡,车水马龙在其间川流不息,我们被分隔在方格块中,成为各自的孤岛。

【作者简介:熊佳林,籍贯湖南汨罗,成长于汨罗江畔,现居深圳。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分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当代人》《星火》《散文选刊》《莲池》及香港《紫荆》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