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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微的日常与精微的巨变——评张楚《云落》
来源:《小说评论》 | 张莉  2024年09月03日21:49

熟悉作家张楚的读者都会了解,他笔下的每个故事都与一座北方县城有关。这座县城偏僻、封闭、保守,但也活跃、繁华、有活力。它和中国大地上的无数县城一样,是当代中国社会最敏感的神经系统。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他们各自的生命轨迹,他们的内心生活。二十多年来,张楚始终如一地讲述着他的县城故事,他已经成为小城镇人民内心生活与精神疑难的见证者和书写者。

新长篇《云落》(小说首发于《收获》长篇小说2023冬卷,初名《云落图》;单行本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更名《云落》)达35万字,讲述的是名为“云落”的县城的故事,并不夸张地说,这是张楚创作道路上的里程碑式作品,延续着他的城镇叙事,是张楚美学风格的“集大成”之作。——对于张楚而言,因为有了“云落”,《七根孔雀羽毛》《夏朗的望远镜》《中年妇女恋爱史》等中短篇作品都成为一种准备,换言之,张楚的文学世界和文学风格,在他的长篇《云落》里真正得以完成。在《云落》里,他并不把小城只当作小城,而是将之视为“世界”,在他笔下,云落城里平凡普通之人变成了带星光的人,也是在这部长篇里,他使云落成为当代中国县城的缩影,构建了一座迷人的名为云落的“文学原乡”。

对县城生活的“正面强攻”

很多评论都在讨论《云落》所展现的时代生活,这固然是有说服力的,但讨论一部作品内容的深刻性之前或许首先应该认识到作品的写作技术。相较于同时代其它长篇,这部小说的写法明显是“笨”的,它使用了一种古典主义意义上的写实手法来勾勒一座县城的日常生活,某种意义上是对县城生活的“正面强攻”。

在《有内心生活的人才完整》中,我曾将张楚比喻为我们时代手工业作坊里的师傅。“他会不厌其烦地书写日常中的细部生活,直到它们闪现出我们平素不易察觉的亮度和异质。他写风景、写气息、写味道,写男人与女人,写人与人之间微妙和暧昧的心意相通,写人生活着的那个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小生灵们,蝉鸣,纺织娘的叫声,以及麦子的气息。他的小说里的人物可以靠在草垛上闭眼,感受阳光。这是一个手工业者的感受,也是具有古典主义情怀的人才有的触觉。张楚的细腻、沉着使他成为这个时代最为耐心的写作者。”[1]

这种细致沉着的打磨功夫,在《云落》里更上层楼。小说以一种立体三维似的方式引领我们进入云落的世界。小说家事无巨细地写下云落的春天:

到了春分,风就是杨柳风了,荒野里探出苍绿野菜,茵陈蒿、荠菜、蓟菜、蒲公英、苣荬菜……黄脊游蛇和虎斑颈槽蛇也从洞里爬出,日上三竿时在黄泥路边晒着嫩肚皮,而南方飞来的旧燕口衔春泥在老檐下筑着新巢。未及清明,云落的花就探头探脑开了,起初是单瓣花束,譬如山桃,譬如樱桃,譬如连翘,素碎得很,眼怯怯的,仿佛它们不是被春风用舌苔舔开,而是被那些逝去的亡灵轻声轻语地唤醒了。过了清明,风沙渐迷人眼,雨雾骤然稠密,鸟雀多了,西府海棠、千叶桃花、紫荆、复瓣黄刺玫次第卉浪纠纷,直教人心慌慌眼迷离,老觉着将有美事砸落在身。[2]

读者仿佛戴上了VR眼镜,和叙述人一起来到云落,熟悉它的植物:桃树、樱桃、萝卜、春韭、顶着鹅黄碎花的大叶菠菜。读者会发现,那些花朵,不管是白玉兰、榆叶梅、樱花、海棠,还是紫叶李、美人梅,在黑夜里全是白色。我们也慢慢看到这里的动物:“一只橘猫懒懒地卧在畦垄上打瞌睡,鼻翼处飞着嗡嗡的尖嘴马蝇。”[3]尤其是春天的动物:

这时各种各样的虫子们就被风吹醒了,黑钳蝎、红蚰蜒、酱蝼蛄、白蛴螬、花瓢虫、菜粉蝶与灰老蛛在田间地头,在棘茎草枝,在土里粪外,在房前檐后耕耘疾走,不是忙着孵卵生崽就是忙着狩猎。[4]

在云落,有扎得人皮肉酥痒的麦芒,有在耳畔嘤嘤飞舞的灰色细腰豆娘,也有漫天散落的星斗。这里的食物让人心仪,常家驴肉,虾皮萝卜馅蒸饺,还有不同种类的金枪鱼:长鳍金枪鱼、黄鳍金枪鱼、大眼金枪鱼。当然,还有主人公们的气息,在万樱那里,罗小军的气息有点像寒冬时红糖泡姜片的味道,“热糖水上翻下滚,辛辣的姜片潜水艇般浮沉,温热的水汽则潜龙破云钻熏着鼻孔”[5];而丈夫华万春则不同,“华万春是家畜的微腥,生猛浓烈中掺杂着汗液和油脂的气味”[6]。女主人公万樱呢,“她身上也没有这个年岁的女人惯有的水果微糜之气,倒是那种旷野的清朗,那种深夜隐隐传来的掺杂着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气味”[7]。

从植物、动物、食物、气味、颜色、氛围等枝枝节节入手,真实的云落县城图景就这样辽阔而敞亮地展开,不知不觉间,我们进入一种独属于云落的氛围感中,慢慢认识这里的每个人,他们栩栩如生,亲切可感,他们的情感逻辑和社会行为都变得真实可信。为什么《云落》读来如此吸引人?为了逼近想表现的真实,小说家使用了描写,这是看起来有些笨拙的写实方法,但也正因如此,小说具有了一种迷人的及物性与在地感。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画下云落的风物、人情伦理,是因为小说要构建万樱和这些众多人物所生长的空间,唯有如此,小说本身的光泽才会于细微处闪现,小说才真的称得上有文学质感。当然,小城到底是小城,一不留神,小城生活就有可能写得封闭,好在,《云落》的起笔便引入外来者天青和“灵修团”来到云落,天青成为云落县内外的“连接”。对于天青而言,这里的一切既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一切也都是有意味的。天青和云泽互换的故事一直是小说的秘密,故事由此变得扑朔迷离。很显然,小说家有意识地通过这样的结构方式来引领读者看到小城。——匠心独运的结构“打开”了云落县城。小城固然是小的,但读来有宽阔与宽广之感。天青为何要来云落,他与云泽之间的关系怎样,这似乎带有侦探小说的味道,也使小说有了一种时代性,正是在这样层层深入和侦破的过程中,我们逐渐探究到了云落故事的深幽。一如“持微火者读书会”的年轻人在讨论时所提到的,《云落》使用了“鸟之眼”和“虫之眼”,即典型的复调结构,进而最大限度地呈现了云落的多维以及全景。

为云落人民立传

万樱是《云落》故事里的“基石”,也是情感枢纽。她鲜活生动又深具复杂性,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张楚的作品里。这位女性形象在《樱桃记》《刹那记》都曾出现过。但是,只有在这部长篇里,万樱的性格命运获得了足够的生长空间,她有血有肉,鲜活可感,读后让人难以忘记。

在云落,万樱和三个男人有情感关系,少年同学罗小军、后来成为植物人的丈夫华万春以及和她有着秘密身体关系的罗云泽。这样的关系设置很难不让人想到文学史上的著名长篇小说《芙蓉镇》,那也是一个女性和三个男人之间的故事。胡玉音是美丽的女人,她的美貌使她的日常生活危机四伏,三个男人都曾爱她并渴望保护她,而小说的结尾,胡玉音苦尽甘来,最终等到了她的所爱之人。《芙蓉镇》讲述的是一个漂亮女人在时代背景下的坎坷情感历程,有着典型的“大女主”叙事特色。但万樱与胡玉音截然不同,甚至是反其道而行。她不漂亮,“她是那种男性因吸烟过多才会有的公鸭嗓,何况,她又那么胖。用蒋明芳的话讲,她是蠢老娘们用没发酵好的面团随手捏挤出来的。的确,万樱的一只眼睛大点,一只眼睛小点,还是鸭蹼手”[8]。少年时代,她受到继父性侵而不敢声张,对罗小军暗生情愫而甘愿受少年的追打、欺负。她成年后嫁给华万春,但他也并不爱她,成为植物人之前就想和她离婚,而苏醒后依然执意离婚。——看起来如此普通凡俗的女性,在小说里却犹如星辰一样闪光,她勤劳质朴,照顾植物人丈夫,和来素芸、蒋明芳姐妹互助,像火炉一样温暖身边人。

放在当代文学史的视野里,张楚的《云落》与古华的《芙蓉镇》之间将构成长久的文学对话关系。同样聚焦于一位女性在时代变迁里的情感生活,却有着迥异的美学追求。但无论怎样都可以看到,万樱是胡玉音故事的反写。她的每一步路都与胡玉音不同。这不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女性,却是云泽的情感依恋:

当他驾驶着大货车在阔亮的国道上奔驰时,当黄狗色的戈壁滩不断向身后涌去时,当孤单的土狼蹿过低矮的红柳时,当维吾尔族小伙赶着羊群消失在阿克塔斯草原深处时,当哈密的沙枣花香味飘进鼻孔时,当天上的如席雪花缓缓地降落在赛里木湖的眼泪里时——当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发生、降落、消逝,成为亡灵或过往时,他总是想到她,想到这个植物人的老婆,想到这个他十来岁就相识的厨娘,想到这个他少年时一想到就勃起的可怜女人。他内心涌动起的波浪会变成太平洋上的飓风,瞬息就将他拽至海底葬身鱼腹。他恍惚晓得,他,是爱上她了。[9]

这是平凡之人的朴素爱情,虽然有着见不得人的一面却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于是,万樱过上了白天与夜晚的双重生活。白天她是忙碌的按摩房里的女工,夜晚,她和云泽拥有自己的秘密:

他们有时在包子铺见面,有时在街上不期而遇,他们再也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开过玩笑,说过风凉话。他们只是默默地对视一眼,各自走开,犹如陌生的店员与顾客,可内心的狂喜却如火山般肆无忌惮地爆发,他们甚至眼睁睁看着呛人的火山灰随着血液流淌。擦肩而过或注视着她企鹅般笨拙的背影时,他那里坚硬如铁,似乎能将天捅个窟窿。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女人会让一个男人仿佛重新出生了一次,连梦都是新的。他那时隐隐自问,难道,这就是书里所写的……幸福?哦,幸福。这辈子从未体会过的两个字,时常让他的眼眶里充盈着莫名其妙的泪水。[10]

万樱的情感际遇看起来百孔千疮。万樱接受了她身上所发生的,在这个女性身上,最迷人的东西是“不拧巴”,是自然自在。云泽在她的生活中意味着与身体有关的欢乐:“于她而言,他是小时工,他是男保姆,他是从水缸里钻出来的田螺姑娘,他是暗夜里的丈夫,他是既让她念想又让她胆怯的酒,用鸩的羽毛浸泡过的酒。”[11]而罗小军则是“念想”,那些地图和书信,支撑着她荒芜的生活。小说结尾处写了罗小军和她的相处,他们回到了他们的本来,是水落石出的关系。她并不是被动接受感情的客体、而是感情的主体。

某种意义上,万樱是生活在前现代的人,并不讨喜。她隐忍沉默,身上有传统中国人身上的“仁义”,但正是这种仁义使她变得有光泽,那是一个人的“德行”,虽然看起来过时却很珍贵。万樱的魅力似乎应该放在传统社会的情感逻辑架构里去理解。事实上,在这部小说中,有许多与传统有关的情感,比如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不是姐妹胜似姐妹,以及万樱不求回报的情感付出等等。小说写下了云落人民的情感世界,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传统的、仁义的、温厚的。

万樱身上混杂着传统与现代、过去与当下的价值观,而正是这种复杂性,使她有了我们时代女人的光彩。她离婚,独自抚育孩子,等待罗小军,在与三个男人的际遇中,这个女人逐渐获得了她的主体性。她不是依靠他人爱情生活的女性,事实上,她是感情里的主体,既是爱的给予者也是爱的享受者。——《云落》还原了一个中年女人情感的日常性和隐秘性,读小说,我们会感受到这个女性身上那种既明亮又黑暗的特质。在万樱身上,寄予了张楚对于情感的理解。也许,万樱的际遇并不是世界的“实然”而是“应然”——有时,我们会觉得万樱不可思议,但小说最终使我们相信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应该有这样的情感。很多年过去,也许我们已经记不清《云落》的故事细节,但会记起万樱这个人和她身上的光泽。

要特别提到的是,《云落》书写了一群深具生命能量的女性,来素芸、蒋明芳、天青母亲,还有那位一到春天就发癫的罗小军母亲,都构成了张楚笔下独特的中年女性系列形象。这些女性形象在许多作品中通常是被刻板化的,张楚则进行了陌生化处理。小说使我们重新辨认那些其貌不扬的中年女性们,看到她们情感的风云翻转。他带领读者用一种日常、非戏剧的方式看待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情感,那些爱情、错付,那些笨拙、无助和深情。这是能够和我们这个纷繁复杂的时代相匹配的情感故事。某种意义上,小说使我们重新理解云落人的情感世界:“张楚的笔下是一群我们以为了解却完全不了解的人群,阅读张楚小说会使我们深刻认识到我们对小城人民内心生活的想象何其贫乏与隔膜。张楚笔下,这些人完全不是什么‘底层’和卑微者,他们活得良善,活得节俭,活得困窘,活得道德,也活得自我,在他那里,这些人的生活是有质感和可信的,他在重建我们对小城生活的认知和想象。”[12]

事实上,小说中许多人物都深具复杂性。一如天青,和他有身体关系的那些女性对他充满了“生理性喜欢”,这个情节简直是荡开一笔的处理。作为年轻男性,天青从性中获得征服者的快感,他是我们时代的年轻人,坦荡承认自己的征服欲,享受女人的快乐、眼泪和痛苦,从中获得成就感。这样的坦荡有当下性,也有新鲜感。当然,在云落,这个年轻人也完成着属于他的对爱的思考和情感的成长。在《云落》,小说家不仅写出了人们生活的表象,也写出了人们情感的暗部。那个暗部是灰暗的、痛苦的、让人纠结的、肉眼无法抵达的。

读这部小说,我多次想到张楚在《中年妇女恋爱史》后记里的话:

1997年元旦,我到街上买衣物。从商场出来时飘起了雪花,特别大,像被风吹碎的芦苇穗。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回头间恍惚见到个女人,正想是谁,她已被拥挤的人流卷走。我隐约觉得,她应该是我的一个初中女同学。声音很像,可我真的能清晰地记起多年之前的声音吗?那天,穿着一双我母亲刚从军人劳保用品商店给我买的军勾鞋在漫天雪色中回家。那条路很长,我也走了很久。我在大雪中想起了很多女同学,有的面庞清澈忘了名字,有的记得名字却忘了长相。在我的理解中,她们都那么美好,犹如春天里在夜风中摇曳的蒲公英。我记得当时有些感伤,哪天我会把她们写进小说的,我想,这样她们就不会丢失了。[13]

——《云落》的出版表明,张楚不仅仅将那些女同学,也将县城里的那些难忘的人事一一镌刻进他的小说里,他以饱蘸真诚的笔端写下云落人的情感,也以有情的方式为云落人民立传。

传奇、日常与巨变

每个县城都有它的传闻,它的秘史,它的流言蜚语。小说家如何选择这些故事、选择哪些故事,代表着他对文学的理解,也代表着他对生活的理解。仔细想来,《云落》里的很多故事都有传奇色彩,比如罗小军命运的起起落落,比如云泽与天青的身份互换,云泽与万樱之间的肉体关系等等。但是,进入《云落》,我们便很难将这些人事视为离奇,作为看客,我们也许需要些传奇来填补冗长的人生,但当事人没有一个甘愿来主动填补,不过是无奈,不过是无助罢了。小说里,这些事件被小说家还原为日常事件。这是理解云落的重要入口,它让人意识到,张楚是站在云落县城内部和小城人民一起看世界的写作者。“张楚是位从不以小城镇为小,也从不以那花花世界为大;不以传奇为传奇,也不以日常仅为日常的小说家。”[14] 站在县城内部,张楚要做的是还原,还原事件的本来,他把那些已经被演绎的、刻板化的故事拆卸,重新拼接、组装,给予它们脉络、骨骼、血肉。他以他的情感逻辑讲述那些事何以发生,因何发生,那些人的命运何以如此,这是属于张楚的讲故事方法。

事实上,早在中篇集《七根孔雀羽毛》后记中,张楚就讲述过他对于县城故事的理解,在县城,他总能遇到那些蜚短流长、道听途说,县城里的很多人物也都是骇人的偷情案、谋杀案、奸杀案、爆炸案、盗窃案、抢劫案的制造者。但是,在他看来,“在这些案件中,他们孱弱的肉身形象总是和人们口头传诵的虚拟形象有着质的区别”[15]。要拂去那些被传奇化的部分而回归人本身的际遇,不将云落人视为传说对象,不将他们的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正是这样的理解和思考方式,使小说家紧紧贴住了他所书写的人和故事,由此,小说呈现了一种生活实感和文学质感。

读《云落》,几乎每一位读者都能从行文中感受到叙述人所交付的情感。这位作家以一种“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方式表达着:我爱这个世界,我爱我的小城。这让人想到文学史上另一位为小城深情作传的作家萧红和她的《呼兰河传》。萧红的呼兰更具自然性,当她讲述小城故事时,我们所能想起的是一个女童在后花园里奔跑,用童稚的声音写下一个个残酷但又温暖,明媚但又寒冷的故事。相比而言,张楚的云落无疑更具有社会性,每个人都生活在他们的情感之网中,爱与痛、相聚与离别在每个人的生活中上演,他们的故事里,深深刻着我们时代的烙印。如果说《呼兰河传》是有着强烈抒情风格的作品,萧红写下的是属于她的乡愁;那么《云落》则落笔于人情伦理和时代变迁,张楚所写下的是云落的风流图卷。我们从中看到了这个县城的事无巨细,看到了时代的变迁。像呼兰一样,云落的故事不只属于云落,云落也是中国县城的缩影。

云落有它许多年来的不变,但是,内在里却潜藏有巨变。譬如罗小军的命运,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譬如云泽和天青的命运,有时是时代造成,有时也是命运使然。怎样诚实地写下我们这个时代和时代所发生的这些变化?怎样写出这些变化在每一个人内心引起的激荡?对传统小说笔法的借鉴使这部作品有了历历在目之感。所有的变化都是以不变作底的。于是,我们看到,在云落,时代的风浪正在刮过云落县城的每个人。当然,巨变并不一定是大开大合,很可能是滴水穿石。

在《云落》,巨变附着在日常的肌理,附着在每个人的皮肤、血液,附着在人们的所见、所听、所感。人们所闻到的气息,所体会的心悸,早已写着情感的沧海桑田。桃花杏花李花一年年盛开,但万樱、罗小军、来素芸、蒋明芳、云泽、天青……那些人早已不再是那个人。——最迷人的巨变从不是忽然而至,它正以细微的方式抵达每个人的毛细血管。当我们说日常时,我们在说巨变,当我们说巨变时,其实也在说情感的不变。什么是《云落》的美学?精微的日常与精微的巨变以一种相辅相成的方式在这部小说里并行不悖,互相浸染。

注释:

[1][12][14]张莉:《众声独语——“70后”一代人的文学图谱》,花城出版社2024年版,第90页、91页、94页。

[2][3][4][5][6][7][8][9][10][11]张楚:《云落图》,《收获》长篇小说2023冬卷。

[13]张楚:《后记》,《中年妇女恋爱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15]张楚:《后记》,《七根孔雀羽毛》,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