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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4期|林为攀:二维码奏鸣曲(节选)
来源:《芙蓉》2024年第4期 | 林为攀  2024年09月12日08:25

第一乐章

娭毑很贪靓,衣食住行的靓都要贪一遍,衣要有色彩,食要有荤腥,住要铺床垫,行要有轮胎代步。晚年还学后生仔,要玩手机。阿爸拗不过她,骑上嘉陵摩托车载她去湖洋乡买。娭毑坐在后座,身子扭来扭去。阿爸在后视镜里说话,你再动,我就把摩托车熄火,让你自己行(háng)路去。娭毑不敢再动,双腿像两根齐长的筷子一样并在一起。不让娭毑动,她很难受,她在后视镜里窥儿子,看他没在镜中跟自己四目相撞,又在蛄蛹着身子。阿爸没再管,一心留意车辆越来越多的水泥路,因为湖洋乡快到了,他要极力避免摩托车被撞,或撞到别人。几年前,湖洋就从乡变成了镇,但阿爸仍像多年前载他长子去湖洋读初中时一样,习惯把湖洋念成乡。他把摩托车停靠路边,挑了一家卖鱼丸的食肆,搓手问道,你好,老表,请问湖洋乡哪里有手机卖?鱼丸老表挑了一下眉,告诉他现在湖洋升级了,要改口叫湖洋镇,因为人口密了很多。

阿爸还不习惯湖洋镇这个拗口的称呼,买了半斤鱼丸打听到了卖手机的所在,转身的时候听到鱼丸老板骂了一句乡巴佬。以前湖洋还是乡的时候,来自古楼村的阿爸就算去上杭县都没被人小看过,现在湖洋只不过多了区区数千人,就敢瞧不起人了。阿爸骑上摩托车,娭毑在后座问他这是哪里,她也认不出这个叫了一辈子的湖洋乡。阿爸没说话,他骑着摩托车穿行在水泥路面,经过的每一寸路面都很湿,这几天都没有落雨,路面湿是沿途的食肆每隔几分钟就往外泼水,这样做是为了压尘,因为湖洋乡变成湖洋镇后,就很少有鞋子从路上走,从路上走的都变成了轮胎。轮胎碾起的尘土就会弄脏他们卖的鱼丸、春团、鸡鸭和卤料。阿爸担心路湿打滑,放慢了车速,娭毑侧坐着,只能看向路的另一边。这一边都是日用品店,扫帚、脸盆、胰子都能在里面买到,钥匙丢了也能配到,绝不会有家回不去。最后,这对母子同时把眼神从左右两边收回,一起放到前方那座熟悉的七峰山上。

阿爸在湖洋镇来回兜了几圈,终于找到了那家开在校门口的手机店。阿爸把摩托车停在阴凉里,这片阴凉来自一家在门外支了一把遮阳伞的雪糕店。有很多初中生在手机店里选购手机,阿爸带着娭毑进去,把门外的灰尘也带了进去,几个拥有双引号发型的初中生咳嗽了几声,剜了几眼这两个乡下人。

店主过来把玻璃门关紧,打量着阿爸的穿着,给他拿了一个二手机。阿爸接过手机,先去问娭毑的意见,可娭毑连望都没望一眼,用手在柜台上指了一个华为手机。店主把华为手机捧出来,递到阿爸手上,娭毑抢过去看了看,说,这手机能一发二刷三看吗?店主问,什么是一发二刷三看?娭毑撇了撇嘴,说,土老帽,就是发微信刷抖音看视频。店主连连点头,说,能能能。那几个初中生干脆不走了,吃惊地看着这个老人,他们曾用笔让书本上的杜甫骑上摩托车或开上游艇,没想到此刻亲眼看到一个即将作古的老人在玩手机。娭毑从兜里掏出一张叠了千叠的面帕,小心地一层又一层剥开,从里面捏起一张手机卡,用胳膊肘捅捅阿爸。

店主很有眼力见,忙接过手机和手机卡,用一根针就把纸屑大小的手机卡装进了手机,再把手机递给阿爸,脑海里已经在等对方结账了。阿爸给娭毑开机,待八瓣太阳花盛开,娭毑便抢过手机输入微信账号,打开了微信页面。这时,那几个初中生和店主更惊讶了,这才发现这个老人不是第一次玩手机,而是可能已经用坏好几台了,这让那些初中生自愧不如,他们有时要连续考到年级前几名,有时还要伪装好几学期的乖孩子,才有可能被恩赐一台千元机。至于店主,更确定这笔买卖已经成交了,他甚至偷偷备好了手机盒子,就等着这个慈祥的老人一声令下。娭毑打开微信通信录,往食指上吐了口唾沫,直接滑到最后,末尾躺着她的两个孙子。她点开了长孙的微信,看到屏幕沾到了口水,又用袖子擦了擦。擦完后,她点开了页面最右侧的十字螺丝键,打开了下方第一排第三个的视频通话,可是罗友友的《停滞的时光》唱了很久,她的长孙依然没有接听。

娭毑掐断第二遍歌声:站在梦想的彼岸,望见故乡的春天……

阿爸说,阿妈,以后直接在家族群里就能找到孙子,不用费劲在通信录上划拉。娭毑没有搭腔,说,你屙的怎么不接视频?阿爸很懂娭毑的习性,当她高兴时,他的长子就是她嘴里的乖孙,当她不高兴时,乖孙就会变成难听的“你屙的”。娭毑看似在关心她的长孙,实则在关心林家的香火。她的长孙年近三旬还未结婚,家里一直以为他在北京谈不到对象,其母手段使尽,都无法逼他回来相亲,后来就随他去了,原以为长子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没想到擅长侦察的桥发舅舅在外甥的QQ相册里发现了端倪,当晚就迫不及待地把外甥跟一个姑娘在天安门前的合照发到了家族群。

家族群炸开了锅,娭毑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可是阿爸在群里好几次@长子,长子都没说话,最后还退群了。过了几天,长子加回了群,主动说准备在二〇二〇年的春节带她回来领证。阿爸不关心领不领证,只关心摆酒的事,因为客家人的习惯是,摆了酒才算结婚。长子很清楚阿爸的心思,是担心不摆酒收不回这些年散出去的份子钱。看在钱的面子上,长子同意先领证后摆酒,但必须事先约法三章:不穿婚纱,不敬酒,不闹洞房。假如做不到以上三点,就算再以死相逼,他都不会返乡摆喜酒。阿爸深知长子的脾气,不仅答应了这三条,还多添了一条,可以不叫人。不叫人是客家人的大忌,长子幼时去亲戚家做客,认不到三姑六婆,没少挨骂。因为在阿爸看来,小孩不会叫人跟小孩没关系,只怪大人没教好。长子第一次的确是忘了,后来记牢了,仍旧装不认识。

自从长子答应回乡办酒,阿爸每天都会眼皮跳,而且动不动就两个眼皮跳,就算风水先生都不知道是福是祸。他很想跟长子发语音电话,但都不敢,就是微信表情都不敢发一个,怕好不容易打好的窝子全被自己的猴急给毁了。阿爸也去学侦察兵桥发舅舅,潜进长子的朋友圈,试图找到更多关于未来儿媳妇的信息,可是长子对他设置了三天可见,阿爸什么也没看到,大有入宝山空手而归之憾。他又观察起长子的微信头像,并把自己的研究所得单独与桥发舅舅微信交流,可是那时桥发舅舅自己也麻烦缠身,无暇与阿爸共商林家香火的存续问题。

桥发舅舅那个念高中的独子一心想当作家,学习成绩在半年之内从985退步到中专,每天还在课堂上用课本掩护偷偷写作。桥发舅舅本身也是教书育人的园丁,但遇到自己家里的花朵成长问题,一时之间竟没了主意,后来在舅妈的提醒下,终于想起扁鹊对症下药的典故,把儿子写的大作拍照发给远在北京的外甥。外甥看后大赞有莫言之风,莫言是把他的高密乡夸张变形,表弟是把厦门高崎机场附近的出租房形容成三洞莲蓬屋,除了能容下一家三口的腿脚,几无水滴与蜻蜓的位置,每天都有飞机从头顶起飞和降落,从而导致他们的网络信号也时断时续。由此,这在现实空间几无立锥之地的一家三口在虚拟世界也被挤得呼吸不畅。桥发舅舅为此倍感失望,他的本意是让外甥把儿子的小说痛批一顿,从此让儿子断了写作的念想,没想到弄巧成拙,儿子的远大前程差点被北漂多年的外甥葬送。

狭窄的卫生间迟迟没有冲水声,桥发舅舅猛然把门踹开,竟发现儿子伏在水箱上写作,一怒之下操起搋子捅在儿子的后背。当时正值盛夏,表弟在卫生间写得越来越起劲,不由得把T恤卷到了胸上,既没意识到门被踹开了,搋子捅在后背也没反应,最后还是当爹的把搋子拔下时,表弟才感觉到一丝疼痛。桥发舅舅看到儿子后背像被拔了火罐,不敢再用强,骂骂咧咧留下一句休学就摔门离开了。阿爸也知道内弟一地鸡毛的家事,但在儿子的婚事面前,所有事情都必须让步,于是他便佯装不知此事,继续研究长子那个让他看不懂的微信头像。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这代人都有个共性,那就是微信头像大都用红花或者佛像,他们把求神拜佛从线下挪到了线上。但阿爸却例外,他的头像是站在一片稻田里的自拍照。那时他的一嘴坏牙还没补,拍照不敢露齿笑,只会紧抿上下嘴唇,看上去颇像还没学会如何微笑的孩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中国人的笑与牙齿好坏全无关系,而与责任轻重有关。后来阿爸的坏牙修好,也没有轻易露齿笑,好像笑对他而言是奢侈品,或是不称职的标志。长子失联的那段时间,阿爸尤其眉头紧锁,他托了很多人都无法解读出长子那个微信头像背后的意味,终于在一个彻夜难眠的深夜,给长子发了一大段文字。

阿爸文化水平有限,这一百多字的微信信息让他像在屏幕上凿石,敲敲打打大半宿才打完,打完后还像在大米里挑石子一样逐字检查准确与否。最后发送过去时,鸡已经啼三遍了。不出所料,长子仍旧没有回复,阿爸这时有点慌了,他觉得长子可能是出了意外,此后每天留意晚七点半的天气预报,尤为关心北京的天气状况如何。北京天气没有任何问题,既无暴雪,也无洪水,除了气温有点低,一切如常,阿爸又去关注北京的新闻,也没发生什么命案。看来,长子仍然是有意在躲着他,在躲着这个对他而言是累赘的家庭。

阿爸那刻记忆出现了混乱,以为长子从小到大都挨揍,因此长大后才会如此彻底与家庭断亲,但在与妻子的哭诉中,妻子却告诉他,他对长子比对满子好,从小一个指头都没碰过长子。阿爸又去找娭毑倾诉,在娭毑的话中最终意识到他缺失了长子两岁之前的生命。那时阿妈怀了满子,要在山上躲计划生育,便狠心把长子丢给了娘家,一直到两年后,满子一岁,木已成舟才敢下山。阿爸犹记得当时去接长子时,长子把他当成了陌生人,说什么都不愿蹦到他的怀里。阿妈后来常常说起相同的一句话,我一看到他的鼻涕在两颊像胶水一样撕不下来,眼泪马上就下来了,这可是从我身上掉下的第一块心头肉啊。把长子从岳父家接回后,阿爸照旧忙于生计,很少有时间跟长子相处。娭毑让阿爸去找岳父问问,长子从小跟外公最要好。

说来外公这一生有一个意难平,他学业很好,考到了一九六三年的中专,那时的中专比千禧年以后的本科还值钱,但却由于愚孝没去念,因为他的母亲说他要是走了,留她一个人会很孤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作为大队会计的外公要亲自务农时才后悔当初的决定,不过那时说什么都晚了,他早已娶妻生了一儿一女。长子小时候最喜欢去外公家做客,他不会开口喊外婆,喊舅舅,喊其他八竿子挨不着的亲戚,唯独会喊外公。客家人习惯把外公称作“道”,外公对长子而言,的确有道的示范作用。他会告诉长子人唯一要负责的只有自己的本心,长子长大后奔赴远离家乡几千公里的北京,很难说没有外公当初的影响。长子很清楚外公的遗憾,他长大后每每想起外公在中国地图上做的标记,就会为外公抱屈。外公这辈子没出过福建省,甚至连龙岩市都没去过几回,可是却对每个省份的物产和省会都如数家珍。

阿爸骑着摩托车找到岳父,问,老岳丈,你的长孙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络啊?外公把耳朵凑过去,说,你说什么?阿爸喊了几声,外公仍旧没听见。那时外公的耳朵聋了,他的耳聋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而是有一年清明上山醮墓(扫墓),点了一挂炮仗老不见响,就捏着香走过去,没想到炮仗突然响了,有一颗还炸进了他耳廓。外公后来说就像有一条鱼从锅里跳走了。外公当时耳鸣如雷,发现青山一片寂静,起初他还不习惯耳根清净,后来由于有更多空闲在地图上忙于周游全国,也就接受了耳聋的事实。外公耳聋后,儿女的家事跟他的羁绊就像风中的蛛网,越来越淡,当然,大外孙的事除外。前几年,长子经常跟外公打电话,听到外公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喂喂喂”,后来也就很少跟他联系了。阿爸从岳父家吃了闭门羹,回到家里,他把摩托车停到门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回头一看,娭毑没用两年的手机摔坏了。阿爸给娭毑买手机是她强烈要求的,她以为那个不顾家的长孙会看在她老脸的分上跟她联系,阿爸也是没办法了,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给娭毑买了一个旧手机,还帮她申请微信账号。可是等娭毑几乎把全村有微信的青年人、中年人和老年人都给加上后,远在北京的长孙依旧没动静。阿爸过去把摔碎的手机捡起来,喃喃自语道,手机摔碎了还有线连着壳,自己亲生的怎么就这么绝情,一个字都不给家里寄?娭毑说,看你生的好种。阿爸转而安慰娭毑,说,阿妈,走,我载你去湖洋乡买新手机。

三个小时后,娭毑抱着那台华为手机从手机店走出来。阿爸走在娭毑前面,看到摩托车头上少了那把遮阳伞,冰柜挪到了另一边,顺便把遮阳伞的阴凉也给拐走了。阿爸过去骑摩托车,但很快就像被弹簧弹了起来,发热的座位把阿爸的屁股烫坏了。他不敢用手心去摸座位,改用长满老茧的手背去摸,感觉像在摸高压锅,忙进雪糕店买了一瓶两块钱的娃哈哈,拧开盖子,却没往嘴里灌一口,而是把整瓶都泼到座位上。只见刺的一声响,座位上冒起一团白汽,好像猪油进热锅里,就等着葱姜蒜把肉煸香。

阿爸把娭毑载回去,这对母子屁股下的潮湿很快被归家途中的热气所蒸发。古楼村拓宽了马路,平时可供一辆汽车和一辆摩托车并排行驶,但在春节期间,就会在返乡的如蚁车辆中两头堵。阿爸现在驰骋在宽阔的柏油路上,刺鼻的沥青味跟焚烧塑料袋的味道如出一辙。娭毑在后座吸了吸鼻子,她在沥青中无法再嗅到沿路的花香。那条位于道路左侧的溪流,名字叫大水源,在长子幼时,大水源只有源头部分水清如许,下游依次被养猪场、田鸡塘和生活垃圾霸占,连嗜腐的秋田犬都不敢靠近。长子二〇一三年怀揣八百块北漂后,大水源沿岸的猪粪水、珍珠奶茶状蛙卵和骨头渣也被清理一空,溪水逐渐变得清澈,清溪里出现的翘嘴也由拇指粗细变成巴掌大。娭毑透过桂花树隙,看到大水源里传来电鱼机的嗡鸣声,那些刚长到巴掌大的翘嘴永远停止了生长,在水里翻着雪花状的身子争相进入网兜,再被提起的网兜丢进背后的鱼篓。鱼篓里的鱼已经堆满了,最上面的那层鱼像刚刷的牙齿一样晃眼,而被压在最底层的则在鱼篓里渗出了黑色的血。

浓烈的鱼腥味让娭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阿爸以为娭毑感冒了,在后视镜里流露出关切的眼神,不由得加大了油门。一到家,娭毑不用阿爸相扶,就从摩托车上落下,她落摩托车有了经验,不会再让小腿肚碰到高温的排气管,而是从另一侧落。她兜着手机盒子进到客厅。阿爸在门外把摩托车停在屋檐下,以防太阳把后视镜晒裂,发现客厅大门掩上了,便用手去推,这一推就推出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庞。

娭毑扭头发现是阿爸,过去把他拽进来,然后再把门关上。阿爸笑道,做什么要把门关上?娭毑回道,几千块的手机,别被偷了。客厅关了大门,黑暗像日日不歇的男高音一样萦绕在客厅四周,使得客厅里的香案、圆桌、挂历和垫了明黄坐垫的沙发都像盲人眼中流淌的牛奶海一样泛白。所有的家具在阿爸眼中都失去了形状,只有锯齿状的边缘像臭豆腐生长出的丝丝缕缕白毛。阿爸把电灯打开,在灯光的映照下,那些被黑暗吞噬的家具终于重新出现在了他带有血丝的瞳孔里。

娭毑在登录手机微信,看到微信页面始终停留在那幅地球图上面,那个小人面对着玻璃弹珠一般的地球,不知是自己在逐渐变大,还是地球在日益缩小。阿爸则在检查毛坯墙上冒出的盐晶,在北纬25度的闽西,不仅衣服难干,连墙皮都会在历次的雨季中发霉,从而长出硝酸——据说是制造炸药的原料之一。阿爸把墙皮上硝酸用指甲刮到空烟盒里,再起身拿到门外。他这回推门没再惊扰到娭毑,因为她正在盯着那幅地球图出神,表示信号不好的标志像龙卷风一样席卷着地球上空,让全世界人民都即将遭受狂风暴雨的洗礼。

阿爸推门出去,把烟盒里的硝酸倒到低矮围墙上,围墙下方是一排坍塌的围龙屋,有人用篱笆圈了一个鸡圈。此时那些红冠子公鸡都歪着脑袋盯着上方,生怕无法第一时间啄到从上面撒下的剩饭剩菜。阿爸知道硝酸的威力,没有直接用打火机去点,而是把烟盒里的锡纸揭下来盖在上面,先去点这张金色的锡纸。当红色的火苗舔到金色的锡纸时,阿爸面前突然蹿起一团蛤蜊光,他立即后退两步,避免火焰烧掉自己的眉毛。火焰过后,就是一股伞状的浓烟。围墙下的公鸡对火焰不感兴趣,毕竟它们经常在黎明和黄昏看到类似的火烧云,便继续低垂脑袋在烂泥里寻找秕糠。

娭毑在客厅里背靠大门,没能看到硝酸燃烧成了灰烬,不过她还是屁(闻)到了焦味。她以为饭煳了,忙跑进厨房,发现电饭锅早已断了电源,又疑惑着走到屋檐下,看到阿爸面对着那排围龙屋,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似乎也有些秃发的迹象,这才知道年过六旬的儿子也快老了。娭毑说,尧佬,你在望什么?阿爸回过头,看到娭毑右手握着手机,左手却忘了拄拐,就像一个永远无法被算尽的π。生命也在这算不尽的法则中生生不息,可是他们林家的香火却随时面临熄灭的危险。

阿爸说,我在望眼前的这排老房子。娭毑说,别望了,里面如今一个鬼都没有,只有老鼠起居。阿爸说,要是把这排老房子推倒,是不是就能一下子望到北京天安门?娭毑笑道,傻瓜,想儿子了就到手机里看,快过来帮我连“外发”——娭毑把Wi-Fi念成外发,就像外出才能发财,手机也要连了外发才能联系到孙子。

Wi-Fi密码是电话号码加门牌号,电话号码始终未变,但门牌号却由长子孩提时代的7变成了15——说明古楼村这些年仅仅多建了八间新房。阿爸把电话号码记得很牢,但出于习惯还是把门牌号记成了7,输入几遍发现无法连上Wi-Fi后,捧着手机走到门外,去看新的门牌号。新门牌号仍然是天蓝色,但不单有寨角路15号这几个字,还多了一个二维码。阿爸把Wi-Fi连通后,微信进入页面的那幅地球图旋即变成聊天界面,左下角还有通信录、“发现”和“我”三个触屏标志。

娭毑伸手接过手机,点开长孙的微信,与他的聊天记录仍然停留在许久之前。娭毑按住说话,给长孙发送了十几秒的客家话语音,发送后坐在沙发上苦等了半个小时,手机另一边的长孙依旧没有只言片语发过来。娭毑上了年纪,把年轻时从扫盲班里学到的字大都给忘了,假如现在仍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么她就要去找村里的教书先生帮忙写信,才能把自己的关心寄到远方,收到远方回信后,也还要求助教书先生才能知道信中内容。微信的出现让她不用写信也能联系到千里之外的亲人,可是长孙的拒不配合又让她觉得科技的便利有时又能生生斩断亲情之间残存不多的藕断丝连。家人无一人能联络到长孙,娭毑抱着手机流下了热泪,她想起喂大他的那些艰难岁月。那时她几乎每天都要背着他上山砍柴,下田插秧;每临吃饭,还要用调羹把米饭捣碎再一口一口喂他,为了让他多吃几口,还在饭里掺入珍贵的几粒白糖,有一次忙中出错,竟把盐巴当成糖添进饭中,害得他立马小嘴一咧,把所有米饭都呕了出来。她的手没来得及截住往下掉的白米饭,委实便宜了那些等待多时的公鸡。她第一次动手掐了他。

娭毑此刻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对他再怎么好,只要掐过他,他就会忘记那个千好万好,从而牢记那唯一的疼痛。娭毑灰心不已,但还是要强撑身子联络孙子,她抱上手机踱出门去。阿爸把拐杖给她递过去,娭毑接过拐杖,端起来指了指他,但很快又放下了,嘴里愤愤地骂道,连自己屙的都教不好,一点都不配当人家老子。阿爸也早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机会发泄,现在听到阿妈这么说,便扯开嗓子喊道,我哪敢当人家老子啊,现在他是我老子,不,是我祖宗,是我们全家人的祖宗。娭毑扯了扯鸡皮一样皱的嘴角,没再搭理阿爸,她拄着拐要去找那个唯一能联系到长孙的小叔。

说来这个小叔到底跟林家有没有亲戚关系,谁也说不清,即使真有亲戚关系,也早已出了五服。二〇一〇年之前,两家从未走动,二〇一〇年开始到现在,两家走动才逐渐频繁起来。走动多不是说修族谱时有意把两家的血缘关系修近了,而是小叔对林家有恩,其实说白了是对林家的长孙有恩。长孙念高中时,跟后来比他小十余岁的表弟一样爱上了写作,但跟表弟不一样的是,长孙那时天不怕地不怕,声称谁要敢阻止他写作,他就敢把他丫的给剁了。他搬到了校外,没日没夜地写,还不自量力地参加了二〇〇九年那届的新概念作文大赛。把打印参赛稿通过邮局挂号信寄到上海后,他把底稿拿给了语文老师看。此人看完把底稿还给了长孙,上面有他用红笔圈出的两个错别字——长孙把灯红酒绿写成了红灯绿酒,接着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不是那块料,还是安心读书吧。此后,每到课间,长孙都会站在三楼的走廊上等待单车铃声的到来,但每次绑在单车后座的都是校领导常阅的《人民日报》。

二〇〇九年的冬天到来了,长孙心里的希望也被白霜与寒冷所掩盖,他终于发现自己真不是那块料,从此便不再去走廊上做白日梦。周五下午,他在操场上踢落叶,远远看到同桌手上高举一封白色信封朝他跑来,边跑还边挥,让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对文学理想举起的白旗。有片落叶沾在了鞋底,他低头把落叶揭下,发现叶脉像干枯的血管,手指轻易就能捻碎。他看到同桌的影子像个黑色塑料袋一样罩住了洒在他头顶的阳光,他抬起头,看到同桌额上渗出的汗珠,那时的高中生不像〇〇后,喜欢留着像引号一样的头帘,而是大部分留着爆炸头。他看到同桌的爆炸头在奋力奔跑中像冒烟的钢丝球,正想起身回到教室,趴到摞高课本的书桌上睡觉,可是同桌却像铁丝网一样钩住他不让他走。他看到走廊上有许多同学在望向这边,脸一热,骂道,滚蛋。同桌脸色一沉,把路给他让出来,待他走了几步,幽幽地说道,狗咬吕洞宾,你别后悔。他回头瞪了同桌一眼,说道,你说谁是狗?同桌说,好心给你拿信,非但不领情,还骂人,我真是贱。听到这话,他转身奔过去,说,你说谁的信?同桌说,狗的信。他试图去抢信,但同桌却把信从左手换到右手,还仗着身高优势高高擎起,任凭他怎么跳都够不着。突然,同桌裤裆一凉,低头一看,发现裤子被他像剥皮一样剥了下去,两条光腿被寒风刮得生疼,同桌立即用手去提裤子,避免被走廊上那些眼睛看到。趁此机会,他把信从同桌手中抽了出来,忙不迭地撕开,发现真是自己苦盼已久的复赛通知书。当时,找不到人陪他去上海参加复赛,桥发舅舅即便在厦门教了十几年书,也以没去过大城市婉拒了。小叔那时刚从上海回乡过年,阿爸给了他两千块,让他带着长子从龙岩坐绿皮火车一路停停走走花费十几个小时抵达上海。长子后来与小叔长年保持联系,有时逢年过节还会登门拜访。

娭毑沿路走到小叔房门前,他的家在大路上,车辆多了后,他饭桌上的灰尘就变厚了,每到吃饭前必先擦桌子,可是擦完桌子灰尘又会落到饭碗里,吃完端碗去洗的时候,桌面上就会出现许多圈碗印。此后干脆时刻关门闭户,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举家外出务工了。其实小叔很早就没出去了,他年纪大了,腰骨不好,二〇一三年在林家长子去北京时就从上海回来了,一直待在古楼村。他到饭点最怕别人上门,因为只要一开门,把人迎进来的同时,也会把灰尘给招进来。也在门外泼过水,但只要那些过路车辆打滑相撞,就会让里面的耳朵阵阵嘶鸣,饭也吃不安生,以后水就不泼了,只关门。

娭毑用拐杖去戳门,就像戳自己家的门一样。娭毑的拐杖戳进了门缝中,拔出来的时候差点摔跤。小叔家的外墙贴了瓷砖,踢脚线边贴的是红瓷砖,墙体贴的是白瓷砖,客家人盖的新房差不多都这样。不管是红瓷砖还是白瓷砖,都被经久不息的灰尘涂污,不到除夕大扫除,绝不会用绑了抹布的竹竿踮脚擦拭。娭毑用拐杖敲门,她的拐杖拄在不同的地面上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拄在水泥路上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拄在黄泥路上声音就会发闷。有时她的眼神不好,就靠这种声音判断自己置身何方。现在她的拐杖戳到门上,声音介于清脆和发闷之间,是一种类似啄木鸟给病树治病的声音——她此刻也要找到能让长孙舒颜的药方。

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眼白上有个红点,就像蛋液里的血斑,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捏掉。娭毑看到门在向内折叠,先是呈现一种三角形结构,再把正方形的客厅空间塞到她眼中。娭毑用拐杖探深浅,待拐杖戳到了地板,再慢慢迈过大理石门槛。小叔看着堪比龟速的娭毑,有苦难言,因为在他开门和她进门的瞬间,已经有五六斤重的尘土以粉末状的形式飘进来了,其间还能闻到汽车尾气和漏机油的臭味。好不容易待她进去,娭毑又站在门边,阻止他把门关上。小叔冲饭桌上使了一个眼神,其妻忙放下饭碗把娭毑迎到饭桌边落座,嘴里热情地说,老娭毑,快坐下来吃饭。话是这么说,身子却没进厨房去拿一副新碗筷。

娭毑扫了一眼饭桌,不再是十几年前的梅干菜和豆腐乳,而是多了几碟肉。当然,许多人家的饭桌上仍然会有这两样菜,但不再是因为吃不起肉,而是为了改善口味和减肥。小叔家的饭桌还没到返璞归真的时候,他家正处于那种仍要频频打牙祭的阶段。饭桌上只有两副碗筷,小叔的女儿在县五中读书未回。娭毑看到光线暗了下来,小叔把门关上了。娭毑把视线从饭桌上转移到墙上,发现小叔家只有外墙贴了瓷砖,里面还是毛坯,或许他昼夜关门,防尘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没装修的室内。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照出了内墙网状的砖缝,在这样的墙体上,国家领导人画像和日历都贴不牢,需要用钉子挂。墙体上钉了一排钉子,上面挂满了小叔和他妻子的衣服。娭毑盯着另一面墙上的钉子孔出神,这里曾经也钉满了钉子,挂单衣不成问题,但却挂不住冬装,或许腊肉也挂不住,能留住的只有不挂任何东西的钉子,可是钉子不负重就形同虚设,最后只能把它们一一起下来。狗皮膏药的气味钻进了娭毑鼻中,她翕了翕宽阔的鼻翼,看到小叔正在卷起衣服把后背的狗皮膏药撕下,娭毑看到这块皮肤比小叔的脸和他长年穿拖鞋的脚更白。小叔把旧狗皮膏药撕下后,拿起茶几上的一瓶红花油倒了一点到掌心,然后敷在后背,只见他嘶的一声,好像在踩烟蒂一样在后背均匀涂抹开,待红花油渗透进了皮肤,又哗啦一声撕了张新狗皮膏药,对准那块巴掌见方的皮肤贴上去,确保没贴歪再把狗皮膏药拍牢。做完这些,小叔把衣服放下去,走到饭桌边坐下,端起饭碗继续吃饭。娭毑实在无从开口,以往联系不到长孙时也曾一再叨扰过小叔,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刚才通过这对夫妻的反应娭毑也能明白个大概。

她坐了一会儿,屁股越坐越硬,就去伸手摸拐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拐杖就握在她手里。她起身离开,感觉被压扁的屁股恢复了知觉,走到门边时,她突然忘了这扇门是从里开,还是往外开,只记得来时她的拐杖能把这扇没上锁的门捅开,现在要走了,她却只能徒手把它掰开。小叔喊住她,老娭毑,你又是为红八来的吗?她的长孙小名叫红八子,不亲近的人喜欢三个字一起喊,亲近的人就会省掉子,只喊红八。娭毑扭头回道,嗯嗯,好久没联系到他了。小叔走到墙角,那里摞了一摞不同颜色的塑料凳,他用力抽出一张红色的,塞到娭毑屁股下。娭毑拄着拐杖坐下,发现冰屁股,小叔从茶几上拿起一本高一语文书垫在上面,再让娭毑坐下。娭毑重新落座后,期待地抬头望着小叔。

小叔也抽了一张凳子坐在娭毑身旁,娭毑趁势把刚买的手机递过去。小叔用手阻止道,不用,不用,不用,我用我的手机能联系到他。他点开了微信,直接给红八拨打语音电话,不像林家,跟自己的儿孙打电话前还要先发微信问他有没有空。娭毑把手机揣回兜里,看着小叔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就像医生用听诊器听胸腔。娭毑的心跳很快,既怕打通,又怕打不通。超过三十秒的忙音让小叔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把手机从耳朵上摘下,确认有没有打错,发现没打错后挂断了微信,说,估计在忙,我晚上再打一个试试。老娭毑,你有什么要我传达的,可以现在告诉我,我晚上代为传达。

娭毑拄着拐杖起身,小叔过去把门打开,用手托着她的胳膊让她迈过脚下的大理石门槛。娭毑把拐杖探到了门外的地面,在小叔掩门的时候回头说,没什么事,就是让他别动不动给我微信里转钱,现在我的养老金足够用了。小叔愣了一下,看着娭毑离开,再重重地把门关上。

娭毑走在回家路上,身后那些车辆不敢别她,一律从她身边放慢速度。打通了吗?身后有人说话,娭毑回首去望,发现是尧佬,高兴地说道,没呢,他也没打通,看来不单我联系不到我的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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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芙蓉》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林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上杭人,常居北京。鲁迅文学院第45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偶合家庭》等,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花城》《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数十万字,入选2020年小说选刊杂志社与青委会联合推出的“新锐小说家20强”。长篇小说《万物春生》获得福建第二届好书榜十大优秀图书奖,长篇小说《梧桐栖龙》入选2023年全国中小学图书馆(室)推荐书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