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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名师带徒”小辑(五) 《雨花》2024年第8期|杜怀超:一棵大树进了天堂
来源:《雨花》2024年第8期 | 杜怀超  2024年09月12日08:28

这事还得从祖父说起。那时候大树还是棵幼苗,不足半人高,浑身光秃秃的,没有枝叶,只有一些斑点状的鼓包,根须上沾着少许泥土,土是赭黄色的。祖父从料峭的春天里把树苗拿回家,我们都有点诧异,这是很罕见的事。要知道祖父是爱我们的,他一人在淮河对岸一所粮站上班,只要一回家,他总是大包小包的,带各种各样好吃的给我们,而带一棵树回来,这是很少有的事。祖父把树栽在院门左边的空地上,显眼、突兀,以致我们只要推开木门,总是最先看见那棵树。这不符合淮河湾人栽树的特质—利用零星边角地,见缝插针地栽上几棵,地方大了就栽上几行,很少有单独在院门前栽上一棵,人来人往碍事不说,还得时刻提防村里那些莽撞乱窜的牛羊猪们,一不小心就把树撞夭折了。

祖父不管这些,一改往日的慈祥和温和,吩咐父亲:你得把树看好了。这是留给他自己的树。父亲也很诧异,太早吧?什么太早?我们疑惑着,后来听父亲解释我们才明白,这是祖父给自己栽的一棵树,作棺木之用,也就是说,祖父在为自己的归宿绸缪,这也太遥远了。那时祖父虽人到中年,但头上白发没几根。父亲挠了挠头,嘴唇翻动嘀咕了一句。祖父回转身来,用犀利的眼神瞪了下,神情里充满威严。从此,那棵树在我心中占据着神圣的位置,给它浇水、除草、施肥,在四周扎上褐色的木栅,担心被粗心的路人踩断,被不懂事的牛羊撞倒,还有更多不可预测的人祸、天灾。

我想补充说明的是,如今居于城里的人对乡村里栽树的行为是不甚清楚的,不像公园、道路和园林里的树,需要花钱买,昂贵、娇惯;乡村里的树多是野生的,比如飞鸟口中、风里或地下蔓延出的根系。一场大雨之后,那些潜滋暗长的根系或种子从泥土里萌动,以孤独的力量穿透泥层、草屑和压迫在泥土上的石块,一寸一寸探出头来。这个地址,有可能是河边、屋后、茅房或猪圈旁等零星地,诸如菜园、庄稼地那是万万不能有的,那是留给蔬菜、麦子们的。对于乡村的人来说,树贱,他们土里刨食,哪有闲情雅致跟一棵树掰扯?一切从填饱肚子出发。正因为如此,我们看那些称之为乡土树的,不是柳树、榆树,就是桑树、楝树等等,留下柳树可以考虑清明节祭祖扦插几支,留下榆树、桑树之类是要它们充当粮食的配角;赶上饥荒,桑果、榆钱、香椿叶也能抵挡一些日子;剩下的功能就是充当生活的物资,这些就是一棵树的最大功德了。

黑布鞋,黑绸裤,中式蓝色马褂,外加一顶带有帽檐的藏青色单帽,这是祖父留给祖母一生的印象,也是定格在我记忆里的形象。祖母告诉我,祖父是县粮站站长。我以为,只有这样的身份,才配得上大户人家出身的祖母。祖母有双娇小柔软的三寸金莲,还有满口的古诗文。她多次在淮河湾的夏夜里教我背诵诗句:“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我躺在凉床上仰望星空,祖母端坐在凉床边,皎洁月光洒在她身上,那古老、慈祥而又充满悲悯的声音在我面前吟唱起来。祖母背诗与我们现在不一样,不是张嘴就读或者仰起脖子吼,她用小提琴一样的腔调,双脚击打着节拍,在蒲扇的摇曳和绸缎般的月色里低吟,天地间一片明亮。我不由自主地被其小脚所吸引。那得是一种怎样的爱恋和情愫,忍着锥心之痛,为心爱的人保留一双精致、柔滑的小脚?祖母神色得意:不裹脚,旧时女子哪会有男人要?

祖母与祖父聚少离多,好在他栽下一棵树。那棵树长势良好,从半人之高一转眼已高出我几个头了,树干也有拳头粗细。每次见到它,我都能感受到有股力量在内部蓬勃、奔涌和激荡,令人望而生畏;绕行,成为我迅速逃离它的唯一方式。

有村庄的地方,就有树的身影,陪伴着炊烟、草垛、羊群、明月和雨水。如此盛大的热情,依旧换不来淮河湾人的仰望。他们不拿正眼瞧它们,就像从不珍惜自己一样,披星戴月、餐风露宿地待在地里劳作。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越是这样,树们越长得欢。十天半月不见,一棵树突然就长出草垛、屋顶的高度,一只下蛋的土鸡飞上树梢“咯咯咯”地叫。

谁也不能碰那棵树。祖父的话激起我内心隐秘的叛逆,幻想着对那棵树做点什么,其时它已经有一人之腰粗了,叶子也蓬蓬勃勃的,金乌当空,大地上会呈现出无数圆形的光斑。我们最先想出的法子是火烧。这里的我们,自然包括大姐、二姐。我们把麦秆和稻糠堆在树下,打着灭蚊子的名义燃烧起来。烟火刚燃烧起来,父亲就从牛屋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严厉制止我们,祖父回来看到会要他的命呢。我们噤若寒蝉,避开那棵树,把不满的情绪发泄在其他树上,不管是大拇指粗细的、还是葳蕤参天的庞然大物,我们一律挥起镰刀,以寒光对着寒光,想象在那棵树上开展外科手术。一刀,一刀,见血,见骨,好在树是不会流血的,也不会叫喊。我们最终以散落一地的枝干、树叶等形式收场,转而把它们送进灶间,然后在炽热的火光和热量中奔向祖父身边。我想告诉祖父的是,那棵树我们谁也没碰。哼,其他树小命就不保了。事实上父亲和母亲也难逃干系,他们算是同谋者,以乐见其成的看客心态注视着我们,向一棵树要光和热。日子细瘦,每个人身上都需要温暖。其时他们奔走在淮河湾河堤上,挖掘树桩、砍伐芦苇,为即将到来的冬季所需的柴火做准备。

有次祖父深夜回到淮河湾,神色慌张地召开家庭会议。那次父亲、大伯、祖母是主角,我们是看客。祖父说,最近外面动荡得厉害,土匪抢粮食的事情在多地发生。那帮人都饿红了眼,看到粮食就抢,看上去要吃人了。粮站也加派了人手,他今后将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祖父说完,看向坐在墙角的父亲。父亲双手缩在袖笼里,嘴里叼着根土烟卷,只能朝祖父唯唯诺诺。祖父在家几天,安排这安排那,吩咐祖母,土匪要是进村,你就什么也不要带,逃命要紧。他又看了一眼祖母的小脚,从兜里掏出自己省下来的粮票递给父亲,轻微叹息了下。祖父离家前的那个傍晚,独自站在树下,晚照从祖父那顶藏青色帽子上铺下来,在低垂的天空下,大地越发辽阔、苍茫。

多年后我对带有帽檐的藏青色帽子依然印象深刻,进入中年的父亲像祖父一样,也戴着一顶同样的帽子,成为我们想念祖父的一种标志。父亲夏天戴顶单帽子,冬天则换上毛茸茸、罩住耳朵的厚帽子,帽檐是必须有的,他的说辞是有帽檐可以挡风、挡雪。

不久有土匪打劫粮站的消息传到淮河湾,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还听到了几声枪声。对,枪声。祖父曾告诉我,他们站里也有一把枪,那是上面发下来用于防卫的。

祖父再次离开家后,许久没有回来,父亲从低矮的屋檐下走出来。

我们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有点不知所措,比如父亲会制作扁担—一种放在肩膀上担重物的工具,说得直白点,就是根简朴、粗陋的木头,也有人叫棍、棒,准确的叫法以扁担为妙;扁,是它的形,担,是它的魂,隐匿着沉重、品格和使命的意味,最靠近的一个词语,叫担当。这让我们很诧异,以往树枝树叶或再粗点的木材,也是扔进灶膛,而现在,父亲居然制成一根扁担。扁担,农具之一。一根不足两米的枝干,拳头粗细,即可制作成一根扁担。一棵站立的树,不就是静止在大地上的扁担?相比而言,树与扁担之间,只是多了一些枝叶而已,褪去皮毛,其本质上完全是一根活着的扁担。

我问父亲,做这个干吗?父亲把做好的扁担放在肩上试了试,对我们说,逃荒,逃命。扁担是农具中最简陋、纯朴的工具,离大地最近。我曾在《大地册页—一个农民父亲的生存档案》一书中专门写过父亲的光荣历史:十三四岁学会撑船搭草棚,会逮鱼摸虾,耕种打场样样在行,十五六岁就领门头过日子。大地辽阔,肉身渺小。而现在,我有理由怀疑,祖父在家的那些日子,教会了父亲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制作扁担等物什。难道这是祖父对未来的隐忧和托付?

在制作农具上,我对父亲是充满敬意的。他深谙祖父的心思,也明了时局动荡,他必须站出来。当时大伯父体弱多病,重担自然落在父亲的肩上。从扁担出发,父亲越发不可收拾,树木在他的掌心里,越过血肉,放过怜香惜玉,向着树的纵深挺进,一番切割、锯断和榫卯后,逼出木质内部被遮蔽、隐匿的农具,比如树杈,即分叉的树枝,把它切割成一种叫木叉的农具;比如树根,斧伐锯断,制作出一个叫秧马的木器……让人叹为观止。在生活的舞台上,父亲上演着传奇的故事。一根木头在他的手下,经过无数次变形、嫁接、打磨、裁剪、烘烤、削砍等手段,被制作成打谷板、掼桶、木锨、木屐、夯、洗脸架、跺柜、木箱、纺车、太平车……

看着父亲,看着杂物间后山墙上一排排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木质农具,我惊恐地拉着大姐、二姐向着屋后跑去,还好,祖父的那棵树完好无损,彼时已郁郁葱葱,三两个人合围不过来。树在,祖父却不见回来。

不知怎的,后来我开始讨厌父亲,讨厌他对树木所做的一切。从学堂回到家,我把书包朝床上一扔,独自跑到屋后,凝视着祖父的那棵树落泪。我问过祖母,祖父什么时候回来?我要过河去找祖父。没有人理睬我,所有人都在埋头做事。大姐、二姐也保持缄默,低头纳各自的绣花鞋。

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在后面。有天我刚进村口就看到院外挤满了人,走近一看,院子中央,自家的牛拴在枣树上,缰绳吊得老高,牛脖子必须仰起来才能保持正常喘息。旁边,放着一个正燃着煤球的炉子,一个铁制利器对着通红的火焰烘烤,铁器由冰凉到炽热,从黑到红,发出令人畏惧的光和热。有人说,小心点,别烫着自己。只见父亲戴着棉手套,嘴里叼根烟,回众人,不碍事。枣树根下,我看到一个带有半圆铁环的木器,还有一根手指粗细的木杆。有人捡起来看了看,对父亲说,再刮刮吧,疤疤癞癞的,容易伤到牛鼻腔。父亲转过身朝屋内大声喊叫,把刨刀拿来。

我知道它叫牛鼻栓,是彼时舞台的主角。牛鼻栓是什么?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人对这器具不会陌生。简单地说,牛鼻栓就是由木杆和半圆铁具组成字母“V”形的器具,是专门用来卡住牛鼻子的工具。

人群把父亲簇拥在中央。父亲看了眼炉火上通红滚烫的铁条,吩咐三人把牛管好,一人牵着缰绳,两人抱着牛脖子。父亲说了声开始,只见他快速地从炉火上取过铁条,对着仰起的牛鼻孔把烧着的铁条穿了进去。一股烟雾从牛鼻腔里冒出来,牛发出一声低沉的哞叫,使劲地扭动了下身子。可惜,它的四腿早已固定在木桩上,缰绳把它头颅吊得老高,只能轻微地晃动,鼻腔里发出低沉的声响。待铁条从鼻孔里迅速拿出来,父亲紧接着吩咐,快把牛鼻栓拿过来,还有酒。有人递过来一瓶酒,父亲仰脖含了一口,喷入受伤的牛鼻孔内,然后套上铁具,系上绳索。至此,动弹不得的牛才被松开绑缚的绳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睁大眼睛,看着一大堆人,似乎有些惶恐与茫然。

父亲曾对我说过,牛鼻孔内部那块肉,最薄也最疼,这也是为什么拴住了牛鼻子就牵制住了牛。呜呼!现在,所有的力道都掌控在那个牛鼻栓上,缰绳掌握在人类手中,倘若人类稍不满意,小手一抖,从牛鼻孔里发出的力量,沿着皮囊、肌肉、经脉和骨骼传递,疼痛、痉挛和战栗迅速遍布全身,牛只能乖乖听话。谁能想到,力大无穷的牛,就这样沦陷在人类精心设置的小小圈套里。

我曾思索过牛鼻栓的尽头,迎接牛的是什么。翻开《庖丁解牛》,透着森森寒意的不是那把冰凉彻骨的尖刀,而是刀锋背后游走在牛身上那份痛快淋漓的熟稔,对牛周身经脉骨骼的熟稔。想必它在父亲的生活里早已演绎了千万遍。我再次想到了祖父,可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想当面问问他,这是他传给父亲的吗?

不只是父亲,我开始对淮河湾的树木也憎恨起来。如果不是树木,哪里还有牛鼻栓?它们间接地参与了对牛的扼杀,包括当时院子内外的众人,还有我自己。记得当时在人群中,我发出低低的哭泣声,没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都被父亲那耀武扬威的样子所吸引,伴随着一阵阵喝彩声和赞叹声,整个场地里,我和牛是弱小而孤独的;整个淮河湾,我和牛也是弱小而孤独的。

后来,我和父亲之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我们家养了大半辈子牛,当一头牛走到生命尽头倒下后,没想到父亲竟然把整个淮河湾的屠夫们喊来,把它给杀了吃了,还佐以好酒好菜。我无法想象,在觥筹交错中,一头停止呼吸的牛躺在肉案上,随着刀片纷飞,在凝固的僵硬里,以五马分尸的惨状,大卸八块、十六块,或者随着行云流水般犀利的解剖,从完整到破碎,最后以块状的方式,在铁釜底枯树枝的熊熊燃烧中完成美食的命题。父辈啊,你们是如何咽下去、消化了的?

树枝爆裂,有火焰从炉膛内跳出来。从肉案到肉香里,所有的木头都是坏蛋,都是罪者。

我时常自觉或不自觉地看向祖父的那棵树,尽管祖父仍杳无音讯。我不敢多问,那仿佛就像面对可可西里无人区,祖母也不再多言。更多的时候,她和我一样,默默守护着那棵树,树从胳膊粗细长到大腿粗,再到腰粗,以及到后来几个人合抱不过来。当一棵树长到蓬勃巨大的时候,就不再是树了,而是神。湾里有人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前来,在树下做法事、烧上几张黄表纸,嘴里念念有词。

淮河湾的树越来越多。原本湖水、堤岸组成的故土渐渐被树木覆盖,到了盛夏,从空中俯瞰,湾里碧波荡漾,绿树层层叠叠。我好奇地问过祖母,他们也是在学祖父栽树?

树木的密集给湾里引来了另一类人,即专门以木头为生的人,淮河湾人称之为木匠,他们不知道从何处习得技艺,摆弄起凿子、斧头、刨子、墨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令人击节赞叹,比父亲专业。木匠是木头的天敌,也是木头的终结者。他们的可怕之处在于以木为生,一个“匠”字,带着金属的寒意,沿着皲裂的树皮,锐利、冰冷地钻入,然后是全方位的测量、计算、切割和打磨,最终让一棵树以另一种面孔呈现。一棵树的消失,到一个新器物的出现,是让人欢欣鼓舞,还是让人逃之夭夭?我们无法窥知树的内部密码,或者新器物自身的闪亮。

彼时,我把对父亲的讨厌移到了那些木匠身上,没有一棵树能从他们斧头下逃脱。

在淮河湾浓密的绿荫里,木匠们开始了表演。最先下场的,是一把不知轻重的木槌,头大、柄细、身轻,它拥有细腻、细小、细碎的力道。榫卯之间,需要的不是一把铁斧的撞击,让两根木头实现紧密契合的一定是同根生的木槌,在臂力的作用下,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有木头懂木头,只有木头屈服于木头。

对一棵树而言,最大的危险是来自内部,就像那柄木槌。一块木头追击另一块木头,善良的那个总是最先停下来。这样,至少三块木头都能侥幸地存活,大家相安无事。当然,不是所有的树木都是软柿子,一定会有一根或者几根不听话的木头,在木槌举高的淫威里,在皮开肉绽式的捶打里,头断、血流,甚至骨碎,榫卯之间没有前行半步。硬木、铁木,还是树中风骨?这自然难逃木匠之手,他们从木箱里拿出木斧,朝着树身上最坚硬的部分一斧一斧地砍,一片一片地削,碎屑横飞,什么样的木头能守得住防线?令人最恐惧的,是一个叫锯子的工具,锋利起伏的铁片,在几根木料的助攻下,对一棵树展开咬牙切齿的讨伐,直到这棵树碎为齑粉。

木匠,这是淮河湾每一棵树、每一根木头、每一片木屑都要铭记、刻入骨髓的战栗音符。

祖父完全没了消息之后,我们大家庭这棵树开始走向分蘖,大伯、父亲成家后独立门户,三叔走招亲之路,远走他乡,其余几个姑姑像泼出去的水,分散四方,一个大家庭分成若干个小家庭,这也是淮河湾的习俗。有意思的是,祖父当年种的那棵树,在全湾人的惊奇里粗壮到三五人都合抱不过来时,谁也没想到被暴雨中霹雳的雷电击垮了,枝叶被烧焦,发黑,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祖母夜不能寐,那棵树是她的全部念想。不得已,我们用烧黑的木头为祖父打造了一副棺椁。祖母把棺椁分成片状,置于山墙边,避免我们往黑色死亡上想,以此减少我们对棺椁的恐惧。

诚然,提前准备棺椁,这是来自淮河湾的传统。除了担心死后没有棺椁睡,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只要棺椁在,祖母就相信祖父还没有死。他肯定停留在某个地方,不久就会回到淮河湾。那棵树被伐倒之后,神奇的是,雨后有芽苗从根部钻出来,以犬牙交错的形式疯长,不久又葳蕤起来,重返当初盛大的样子。

我们一家百感交集。为祖父,也为祖母,这也许是上苍的旨意。

祖母没有给我们过多讲述,她哀叹祖父是个短命鬼,在我们一再要求下,祖母告诉我们祖父死于乱世土匪的冷枪之下。我们每每要谈起祖父时,祖母都要把话题扯到那棵树上,或者父亲刀锯下的各种木器,因此我们只能谈树,谈树下的木器及藏在房里的棺木。可令我哀伤的是,这么多年在没有祖父的话题里,我们是如何面对一棵树,如何讲述一棵树的存在的?那些与树有关的动物、木器,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树的隐秘等等,都在它的生死轮回里若隐若现,就像祖父的背影,我们只能模糊地看着他远去。但是祖父栽的那棵树,始终清晰地生长在我们的视野里。依据祖母的描述,我也终于知道了那是一棵什么树,淮河湾人都叫它椿树,完整的名字叫臭椿,属落叶乔木,可以长到三十多米高,会绽放柠檬黄色的花序,有的人也叫它父亲树或长寿树,是长寿的象征。祖父没有等到他的椿树棺木,而祖母经年守护在祖父那口棺木旁,一直活到九十九岁才离去。尽管如此,我们始终认为祖父和那棵树并没有消失,而是进了天堂。

【作者简介:杜怀超,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作品》《北京文学》《雨花》等刊物;著有作品《苍耳:消失或重现》《大地册页》《大地无疆》等多部;曾获紫金山文学奖、老舍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