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4年第9期|梅驿:晚晴
在过了半年多自由自在的日子后,老何和小林二人的生活迎来了一系列的变化。
说自由自在,也不是完全没有羁绊。是有限制的那种自由。老何和小林都是规矩人,老何在镇政府工作,小林在一所高中教语文,两个人朝九晚五,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终于熬到了人生这个阶段。儿子饭饭上了大学,双方都只剩一个老人,每周只需去探望一次,其余时间,下了班,两个人确实无事一身轻。老何在起点中文、晋江开了两本网络小说,每天追着更新。小林设了个小红书号,每天拍拍照片,发发视频,自己配配词,比如“夜色不掩明丽,丁香沉静如处子”等,相较于那些泛滥成灾的文案,老何觉得小林多少还算是个知识分子,与高中语文老师的身份相匹配。
先是老何的母亲住过来了。父亲去世八年,母亲一人在乡下独居,老何曾劝说母亲跟着他们住,母亲不来。不来就算了,老何没有再劝。小林坐月子,包括照管饭饭那几年,他们手脚并用,忙乱不堪,都是岳母帮着他们的。父亲一直患病,母亲腾不出手来。老何的弟弟定居成都,母亲更鲜有余力过问。老何能理解母亲,但小林心里多少有些芥蒂。这回住过来,是因为母亲糖尿病突然严重,眼底充血,视力模糊,在医院治疗了一阵儿,出院时,母亲主动提出跟他们住。老何自然同意,跟小林商量,小林勉强同意了。
实际上,老何早就有心理准备,独居的母亲早晚会跟他们一起生活,但他没有料到这么快。老何把次卧收拾出来,从网上购买了新床单新被套,母亲是个干净人。
老何和小林的生活多少有些受影响,小林跟老何抱怨过几次。原来老何做饭,晚上多煮粥,一碟素菜,一碟水果,母亲有糖尿病,便改成煮杂面条,水果也换成糖分少的。母亲对他们这个家熟了以后,主动执掌了厨房事务。然后便是顿顿软烂,也炖鱼肉,少油无盐,老何和小林都不喜欢吃。还有,小林每晚洗澡后都光着两条腿走来走去,被母亲遇见一次后,穿上了睡裤。小林没有提夫妻生活。老何觉得这也是小林抱怨的内容之一。小林年轻的时候倒没有什么,现在四十多岁,反而探索欲骤增,有一天买了情趣内衣,老何激动之余有些惶惑,怕小林还有什么别的以他近五十岁的男人之身接不住的举动。母亲来后,小林把那些东西锁在了柜子里。老何在小林的小红书号上看到一句:岁月忽已晚,要抓住青春的尾巴。
如果小林抓的是青春的尾巴,母亲抓的便是人生的尾巴。这不得不令老何深觉重任在肩。老何坐在沙发上,茶几对面,一边坐着母亲,一边坐着小林时,老何会油然而生一种他是这两个女人的主心骨的想法,这让他对她们俩宽容而怜惜。母亲“抓尾巴”的方式老何也便宽容了,是去听讲座。虽然他早就听同事们痛心不已而又万般无奈地吐槽老人们听讲座后怎么拦也拦不住是个火坑都要跳的种种行径,也看过小品《床垫》,他还是默认了母亲去听讲座。心里怀有隐隐的侥幸。母亲年轻时在村里代过课,现在虽年过七十,但会玩手机,思路清晰,相较于那些农村老人,母亲是个摩登老太,应该不会那么轻易被骗。何况,母亲终日一人在家,从日光初升到暮色全笼,没有什么事情做,也确实是孤独。孤独是什么呢,到五十岁,老何才闹明白,孤独并不是一个人无处诉说,而是陷于茫茫无际的黑暗中,看不到丝毫光亮。无助,才是孤独的内核。
听讲座久了,就会买产品。母亲所买的产品中,花钱最多的是一箱药酒,六百多块。这在老何的接受范围内。虽然那酒在阳台上放了好几个月,最后扔掉了。扔的时候,母亲避开了,老何的心疼了下。晚上,小林免不了抱怨,老何积极安抚一番,也就罢了。说到底,这六百多块没有从老何的工资中出,是从老何在外头的讲课费中出的。老何工作二十几年,对乡村农业有一点研究,每年都有三五个地方请他去讲一讲。也是小林目前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前段时间,小林一个大学同学来他们学校开了个讲座,讲散文写作。当年他们都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二十多年过去,同学成了著名作家,而小林还是个县城中学的老师,连副高也没评上。她有些受打击,当下决定跟同学学写散文,一副证明自己的样子,在家里便神思飘摇。
可一篇散文没写完,岳父突然心梗,住院了。治疗了半个月,最后落下个后遗症,右胳膊打不了弯,失去了劳动功能。老何观察那条胳膊,僵直地垂着,像一根木头棍。这硬邦邦的胳膊无论如何做不了饭了,小林终于回过神来,跟老何商量爸爸以后怎么生活。岳母是一年前患病去世的,岳父伤心了一阵就恢复了往常,他爱好众多,下棋,钓鱼,吹葫芦丝,狐朋狗友一大堆,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老何有时候还挺羡慕岳父。这下不羡慕了,坐着,岳父和正常人一样,一站起来,岳父那条胳膊便如一个器物,让他看起来不是一个整体。老何提了两条建议,一条是请钟点工给岳父做饭,一条是去他们家吃饭。小林选择了后者,想让大病初愈的父亲多感受感受家庭温暖。
这样,原来两个人的家,现在成了四个人。当然,四个人的时候只在饭点前后出现。午餐前后一个多钟头,晚餐前后一个多钟头。岳父早饭不来他们这儿吃,在附近的小摊上解决。岳父住的是栋老楼,叫文星苑,老何和小林住的是栋新楼,有个不知何意的名字,叫布拉格之恋,内中有几栋异域风情的别墅,其余几十栋都是普通楼房,老何和小林住的是普通楼房,南向,两室,客厅窄长,阳光不易进入。两个小区相隔三公里。
岳父几乎每天中午都带青菜,隔三差五还带肉或鱼。自己没有能力择,岳父把青菜放到水盆里用自来水冲。母亲见状,赶紧去关水龙头。母亲住过来后,他们家终日不拧紧水龙头,在水槽里放一个洗菜盆,滴答一晚上,就是一盆免费的清水。母亲用这些储存的清水洗菜。岳父不熟悉母亲的习惯,他们虽是多年的亲家,但之前来往并不多。老何也没有跟岳父解释,以后要一个锅里抡马勺,还能事事解释?
吃饭时,母亲用两个陈旧的搪瓷盘盛菜,盘沿上印着“池县人民医院营养室”字样,字很大,红色的,很显眼。小林把筷子停在盘子上方,眉头一皱,说,怎么用这两个盘子?母亲的眉头马上也皱了起来,老何理解一个人做了饭端上桌被挑三拣四的委屈,赶紧说,这两个盘子大,好用。
之前,母亲也用这两个盘子盛过菜,这两个盘子年深日久,是老何父亲的遗留物。父亲三十多岁就患了精神病,但他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病,为了证明自己没病,在池县人民医院住院期满后,父亲偷了两个盘子。那年景,农村还没有人家用盘子,他们家率先用上了。母亲很珍惜这两个盘子,放在包袱里,带过来了。这两个盘子作为盘子除了出身不好,优点还是很多的,大、深、好洗、不怕摔。它们第一次上桌时,小林只是皱了眉头,没说什么。现在,因为岳父的到来,小林开始计较了。大约不想让岳父感觉自己生活得很粗糙。小林说,多少好盘子不用,用医院的盘子!老何正想怎么回她,岳父说话了,林明,你们这代人没过过苦日子,对什么都不珍惜,这盘子怎么啦,用它盛菜,味就变啦?说完,岳父用左手连汤带水㧟了一勺菜,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说,变好吃啦,以后就用它们盛菜!小林目瞪口呆。老何在旁,差点笑出来。
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小林乐不乐,老何看不出来,心不在焉是能看出来的。前段时间,她写了一篇题为《一束光》的散文,发给她的作家同学了。作家同学说没想到她写得这么好,在她差不多要欢呼雀跃的时候,作家同学又及时刹住车,说好的地方是好,可还有一些不好的地方,需要改。一二三跟她说了几条。吃完饭,她钻进卧室修改去了。老何陪岳父喝了几杯茶,送岳父出门,岳父笑呵呵的。老何一直担心岳父会低看母亲,毕竟岳父是从电力局局长的位置退休的,母亲只代过三年课,可目前看,岳父对母亲足够尊重。
周末,老何下厨,母亲去康益馆听养生讲座,十一点半了还没到家。岳父也不见人影。老何给母亲打电话,小林给岳父打电话,都说在路上。门铃响,先是母亲,后是岳父,说两个人在路上碰到了。那餐饭,岳父和母亲一直在讨论老年人的身体健康问题。岳父自诩是半个医生,圈内也认,朋友和同事有个头疼脑热的,常打电话让他参与治疗意见。这里面有辛酸史。二十多年前,岳父患过食道癌,分期早,在省医院做的手术,痊愈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岳父就自己啃医学书籍,并亲身实践,以致久病成医。母亲大约是第一次听说岳父还患过癌,眼神发亮,一副崇敬的样子。岳父说,每个人身上都有癌细胞,有的人诱发了,有的人没有诱发。母亲说,康益馆也是这么说的,跟你说得一模一样。所以才要提高免疫力,咳,免疫力太重要了!岳父说,也别全听他们的,他们有自己的目的……老何吃好了,离开餐桌,去阳台抽烟了,两位老人才如梦方醒,重又端起碗来喝汤。
激动之余,母亲说明天包饺子,两种馅,一种小林喜欢的西葫芦虾仁鸡蛋,一种他们三人都喜欢的羊肉大葱。晚上,小林没有在电脑跟前修改散文,而是躺在床上鼓捣小红书,临睡前,老何看了一眼,上面是她拍的枫叶图。文案是两句话:花开胜火,寂寞如斯。文理不通。老何疑窦顿生。
饺子包得很成功。红色的面里掺了火龙果汁,绿色的是用菠菜汁和的面。小林下班晚了点,一进门,就开饭。滴了香油的米醋、糖蒜,还有腌制的小块洋姜、辣椒酱、姜丝皮蛋、香椿豆腐作为佐餐团聚餐桌中央,主餐是每个人面前冒着热气的饺子,岳父那盘是用印有池县人民医院营养室的盘子装的,母亲那盘也是。岳父连叫好吃,说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饺子了,外头买的饺子都有一股哈喇子味。吃完,岳父去厨房盛汤,老何晚了一步,让岳父用一只手端着一个锅出来了。
岳父一只手执着锅耳站在餐桌前,像个独臂侠,老何赶紧去接那只锅,岳父执意不让。母亲抓起勺子,给岳父的盘子里舀了一勺汤。岳父还端着,母亲又给自己盘子里舀了一勺汤。岳父终于把锅放下了。小林皱了皱眉,她不是不喝饺子汤,她是坚决不用盘子喝汤。像小狗舔食,她这么跟老何描述过。她去橱柜拿了两只玻璃杯来,倒了一杯啤酒,给老何也倒了一杯。他们俩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两位鬓发花白的老人一人端一只人民医院的盘子滋溜滋溜喝汤的间隙,聊着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锌、锡、钼。
母亲突然“啊”了一声,原来直播间放券了,母亲抢到了一张。她侧过头跟岳父说,抢够一百张券,可以领一辆三轮车,脚蹬的。岳父说,脚蹬的好,我们这个年龄,不能骑电动的了。老何支起耳朵,他知道母亲在直播间抢券,对母亲这种行为,他是制止过的,他的原则是只要发现母亲某种新的行为,就制止一次,当然不怎么管用,但管用不管用,他也要这么做。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不过,他不知道抢够一百张可以换一辆三轮车,也不知道母亲两个月来已经抢了十二张。看来,母亲跟岳父的交流,比跟他多得多。
老何和小林从餐桌前站起来的时候,母亲和岳父两个花白的脑袋还凑在一起,看那辆脚蹬三轮车的样子,岳父说,看起来不错,不过啊,不容易得。他们这是套路,资本运作都是这样的……岳父懂“资本运作”。老何在客厅中间站了一瞬。
“资本运作”这个词让老何看到了某种希望。也许,岳父能劝导母亲少听些讲座。前段时间,老何从网上刷到一个老人因迷信保健品停了药导致病发死亡,不免骇然。晚上,老何让小林去跟岳父说,小林说,顶用?老何说,顶点用吧,人嘛,都容易听得进去同龄人的意见。小林说,我明天就跟爸爸说。
老何和小林还是乐观了。晚饭后,母亲还是雷打不动地进直播间抢券,据说现在又多了两个直播间放券。也有变化,母亲不在自己卧室默默抢券了,而是在客厅,一边抢一边和岳父聊天,岳父见缝插针劝几句,重点不突出,语气不严厉,完全属于和风细雨。还有个变化,一天,老何和小林坐在餐桌前吃饭,发现餐椅上全部铺上了棉垫,是母亲手缝的,很厚,也很丑。母亲解释,我和饭饭姥爷都老了,老寒腿,坐个棉垫得劲儿些。老何理解,暖气还没有烧,他们住的是三楼,采光不是很好,屋里确实有点阴冷。岳父很高兴,舒展两腿坐在棉垫上,感谢了母亲半天。
睡前,小林给老何看她从淘宝下的单,禅式椅垫,海绵内芯,一个六十八元。多花好多钱不说,还会制造家庭矛盾。老何赶紧制止。小林气恼地说,这个家快成老年人俱乐部了。老何说,哪有那么严重?他们老了,让着他们点。他一条腿把小林往他那边勾,去搂小林。每当小林有情绪,他都以这种方式安抚她,挺管用的。小林也需要,钻进他的怀里。老何摩挲着她的后背,后改成揉搓她软面团一般的胸。没有预期的反应。老何忽然意识到晚上没喝一杯。这两年,晚餐的一杯白酒几乎是他的燃情之物,这个心理暗示一出现,他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冷却下来。小林感觉到了,扭过身,给了他一个脊背。
供暖以后,母亲患了热伤风,喷嚏不断,两眼又红又肿,那几天下厨的事务又移交给老何。岳父垂着一条僵硬的胳膊,站在老何身后,建议老何调低暖气热度,老何扭身看了下,墙上的表显示二十五度。正常温度。但岳父说老年人不宜太热或者太冷。有道理,且是为自己母亲考虑。老何找出扳手,把暖气阀门拧紧了些。暖气热度升上去不容易,降下来挺快,吃饭时,为了暖和些,老何和岳父喝了两杯。那天晚上,小林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小林很少喝酒,老何多问了几句,小林说是跟同事一起喝的。小林的同事老何都认识,想不出来谁会和小林喝酒。怎么这么冷?小林上了床,冰凉的身体贴上来,老何祛除杂念,一门心思运动,两个人共同把温度搞了上来。
餐桌上再次出现母亲精心准备的饭菜是一个星期后,老何和小林松了一口气,岳父也松了一口气。一切都恢复正常。可母亲的情绪不正常,饭后,她一直在抱怨这场病让她没精力去直播间抢券。老何和小林都走开了。
这个周末,一辆脚蹬三轮车出现在布拉格之恋楼下。老何正在窗户旁抽烟,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围着三轮车指指点点。高的是岳父,矮的是母亲。老何吃了一惊,烟掐掉,叫小林来看,两个人意见一致,不可能是抢券赠的。小林一个电话把岳父叫了上来。岳父不遮不掩,说,我买的。以后我骑三轮车来吃饭。再说,都麻烦饭饭奶奶做饭三个多月了,这三轮车她也能骑啊。小林说,你一条胳膊,能骑?岳父说,怎么不能骑?我一条胳膊自行车都能骑,别说三轮车了!岳父颇有点廉颇未老的豪气。
老何突然有一种预感,这预感让他心惊肉跳。从头到尾回想了一番,简直确凿无疑!他闭紧嘴巴。他深知这事不能说,跟小林也不能说,说了,只能自取其辱。晚上,他长时间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脑子里闪现着岳父和母亲一人一个人民医院的盘子喝汤的样子。这事不行。且不说人言可畏,就算没有人言,也不行。坚决不行!
老何目光炯炯,专门观察岳父的一言一行。岳父脱掉棉外套,露出一件崭新的保暖衣,坐在沙发上。岳父新理了发,右鬓角那绺略略翘起,有点俏皮,岳父虽然头发白了,但发量比自己还多。窗外,岳父一条胳膊掌车把,骑着脚蹬三轮车,车后坐着母亲,他是送母亲去康益堂听讲座的。两个钟头过去,岳父又载着母亲一起回来了。回到家,岳父反客为主,很热情,在餐桌上给小林㧟菜,给他㧟菜,最后,给母亲也㧟了菜……没错,岳父把左手训练得再熟练,他也用不了筷子,只能用勺子㧟,说到底,他是个一条胳膊的人。老何眉头紧皱,一抬眼,发现小林在看他。
起点中文那个网络小说,老何看不下去,又看晋江那个,偏偏也胡言乱语,满目荒唐。老何闭着眼,脑子里翻江倒海。这几天,老何看都没看母亲一眼。母亲什么样,老何想都能想得出来。小林好像也没睡着,一直小声开着小红书。到凌晨,老何胡乱刷网,去小林的小红书号看了看,小林这几天什么都没发,一片荒草地。老何觉得小林什么都知道。
正在想怎么办,老何收到岳父一条微信,要跟他单独谈谈。老何订了家餐馆,把位置发给岳父,约的是下午六点。岳父没有在母亲身上下歪功夫,而是选择和他面谈,还算个男人。
下午,老何接到小林的电话。小林脱口而出,你什么意见?老何说,你爸先跟你说了?小林说,是。老何说,你什么意见?小林说,不可能!妈妈去世才一年多!接着又连珠炮似的说,男人怎么回事,没女人活不了吗?老何虽然也排斥这件事,但小林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还是让他不服气,如果男人没女人活不了,那女人,没男人不也活不了吗?你林明不也买情趣内衣吗?但这两年自己不喝酒就有心无力,实在没脸开口。岳父今年七十五岁,比自己还激情澎湃,老何不禁自惭形秽。不过,再怎么着,对方也不能是自己的母亲。一念及此,老何已然面红耳赤,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耻。
老何说,下午六点,东北冰火锅,你也来吧。小林说,我才不要看见他,我去看看姑姑。小林要去找姑姑商量。岳父有个妹妹,比岳父小两岁,兄妹俩感情很好。小林是独生女,从小被宠到大,人情世故什么的一概不通,姑姑在岳母去世后的几个月里,对小林照顾有加。
母亲年轻的时候很美。老何五六岁时,听村里人讲过母亲嫁过来时在村里引起的轰动。现在母亲也是个整洁利索的老太太,七十二岁看起来也不过六十二岁,加上母亲有点文化,在同龄老太太中,仍然是出众的。但母亲恋爱脑。从年轻到老都恋爱脑。父亲病情严重那几年,母亲一门心思照顾父亲,倒没有什么。父亲和正常人差别不大那些年,母亲有两次擦枪走火的事情。老何从未复盘过这两次事件,不需要,任何情事外人都复盘不清楚,倒不如不复盘,只看后果。有一次事件的后果很严重,那就是母亲和父亲差点离了婚。沸沸扬扬。现在一把年纪了,再一次沸沸扬扬——老何不能承受这种后果。
怒气盈胸,看看还有时间,老何把电话给在成都的弟弟打了过去。弟弟问明情况,也觉得该阻止,不过,方式要温和。话谁都会说。老何没好气,放下电话,面前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着十来根烟头。
岳父姗姗来迟,坐在对面,摘下帽子,露出他堪比中年人的头发。
两个人沉默不语。岳父用左手倒酒,老何任他倒。一人面前一杯啤酒。岳父一饮而尽。老何不喝,抽烟。老何想起,自己好像从未和岳父单独吃过饭。饭饭尚小那几年,他是和岳父接触最多的,但那时候岳母还在。岳母是个大嗓门,她一个人说话,全屋都嗡嗡响,震得老何都想躲起来。可现在,老何真怀念岳母的大嗓门啊。
像是洞悉了老何的心思,岳父的切入点就是岳母——岳父叹了一口气,说,饭饭姥娘享福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岳父顿住了,苦笑一下,示意老何喝,还没待老何举杯,自己又饮了一杯。
原来,老何一点都不理解活着的人说死去的人“享福”去了,留下活着的人在世上“受罪”这种说法,觉得这么说纯粹是天底下最大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么换一换?他在心里这么怼。直到父亲去世,母亲一个人在乡下居住。母亲每晚都给他打一个电话,也没什么新鲜的,只说吃了点什么,见了什么人。反反复复几句车轱辘话,说上半个月,老何烦了。有一次在外头出差,母亲还是这几句话,老何没忍住冲母亲喊了几句,母亲那边没了声音。好几天,老何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等周末老何去看母亲,发现母亲坐在小马扎上,冲着鸡窝里的几只鸡呆呆地看,母亲见他进来,脸上堆出一脸讨好的笑容……那卑微而僵硬的笑容刺痛了他。这也是老何同意母亲去听讲座的原因,总要有一个群体肯接纳这些孤独的人。
老何掐了烟,举起杯,和岳父碰了一杯。岳父说,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岳父递给他一块双面绒眼镜布,说,擦擦眼镜。老何抬头看见岳父用手拈了一块白萝卜,直接放到了嘴里。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喜欢吃生白萝卜,嚼得咯嘣响。老何恍惚看到了父亲。眼镜擦完,他神情平静了许多。
两个人话都不多。岳父的意思并不仅仅需要母亲照顾残臂一条的自己,他们还一起规划了未来。未来?老何只觉好笑,并没听进去,但他的满腔怒气还是像扎了眼的气球一样泄了。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自己是个柔软的人。他默认了岳父的所谓的“未来”。他也有要求,岳父和母亲可以生活在一起,但不能住在布拉格之恋。他们去文星苑住好了。
岳父满口同意。老何另起话头,跟岳父讲起母亲去听讲座的事情。早在半年前,老何就一个人偷偷去过那个叫康益堂的机构,规模挺大的,五六个门面房都是它的势力范围。名字中就暗含机巧,叫什么“海选”,或者什么“食品”,进去后,根本没有什么食品,都是蜂胶、药酒等保健品。门口都有人把门,老何选一个警惕性差点的进去,看到二三十个老头儿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鼻子上用胶布粘着根管,脚下蹬着个面板,手腕上还绑着个腕带,他们一边举胳膊,一边踩板,嘴里还齐声叫喊,喊些什么,老何没听清。老何往里探,想看看那个领喊者,被门口反应过来的胖女人一把拉住。老何出来,耀目的阳光让他一阵恍惚。万幸母亲没有在这个阵营里。母亲去的是一个较为温和的场所,没有高呼口号,身上也没有连接各种管子。老何赶在母亲不在的时候,抽个空子,进去,刚坐下,一个梳着丸子头的中年女人就过来问他干什么,他说颈椎疼,想听会儿讲座,丸子头说今天考试,不讲课。老何只得出去了。岳父呐呐,还考试?老何说,考啊,三天两头考。老何郑重跟岳父提出另一个要求,母亲再不能去康益堂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讲座了。既然岳父要承接母亲的生活,他就得负责任。岳父连连说,是不能再听了。
月华初上,老何和岳父一前一后从餐馆里出来。
老何有些疲惫,心里想着怎么说服小林。前段时间,小林那篇《一束光》发表了,在一家市级刊物,小林很高兴,请作家同学吃饭,作家同学够意思,把省散文学会的朋友请来了,小林激动,喝醉了。这么多年,这是小林第二次喝醉,距离上次喝多不足一个月。老何忽然明白了,上次和小林一起喝酒的“同事”根本就不是什么同事,而是她的作家同学。事情不大,不过是喝酒,可小林谎称是同事,就有问题。但老何没想问,有什么意思呢,假如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尚抵不上一篇几千字的文章带来的动荡,又有什么可执着的?晚上,老何早早躺在床上,等小林洗漱。岳父和母亲去文星苑住后,小林光着腿走来走去的日子就会重来,他以前是那么喜欢看她光洁的双腿。他忽然觉得该挽留一下。日子被浓密的阴影遮住,什么才是光呢?
老何说了和岳父见面的结果。小林的脸在面膜里动了下,说,你就是个废物。老何尝试着跟小林说了几条合二为一的好处,小林一声不吭。很晚了,老何昏昏欲睡,小林那边还有亮光。老何迟疑着将胳膊搭在小林身上,小林扭过身,钻进他怀里哭了。小林是在为她妈妈哭。老何知道这一哭,就是云开雾散,她阻止不了岳父。
母亲呢?关于这件事,母亲从来没有正面和老何说过一句。但老何知道母亲的想法。他从母亲躲闪的眼神看出了一切。不过,母亲住到文星苑之前,一定得跟她认真谈一次。嫁母。这个词怎么想怎么别扭。老何张不开嘴,给弟弟打电话,让弟弟跟母亲谈,核心思想是,受了气就吭声,他们兄弟俩永远是她的后盾。弟弟满口答应。
动静闹得挺大。文星苑在装修了。老何梗着脖子,坚持不闻不问。赶上那段时间单位忙。小林也不问,但小林隔三差五去找一次姑姑,听姑姑给她传话。姑姑一点都不支持哥哥七十五岁了还咋咋呼呼结婚,但姑姑同样阻止不了岳父。阻止不了就不掺和,但耐不住小林恳求,姑姑还是时不时往文星苑跑一趟,带回来一些消息。先是只刷个墙,卧室贴个壁纸。贴了壁纸后,发现床头坏了,换了一张大床。又换了客厅隔断。没有换沙发,但换了一套沙发垫。换了一个大电视。换了一台洗衣机。厨房用具全换了。姑姑一条一条讲给小林听,小林一条一条讲给老何听。有一天,小林讲的时候,是对着书柜中母亲的遗像讲的,我妈妈在的时候,都没有享受到这些!火星四溅。老何霎时打了一个激灵,赶紧说,瞎折腾!我明天看看去,不能再换了!老何真是这么想的,凡事都得适可而止。
文星苑是栋老楼,楼道口常年坐着几个老太太。老何戴了个口罩,目不斜视。以前,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好女婿,老何每次来都跟老太太们打招呼,这回,老何侧着半边身体上了楼。纸包不住火,老太太们很快就会知道住在五楼的林老头死了妻子才一年多,就娶了亲家,说不定早就知道了,这种事顶风都能传十里——老何顶着满满一后背芒刺爬上了五楼。敲门,门开,一个梳着丸子头的女人露出一张脸。
老何一眼就认出是康益堂门口把他赶出来的那个女人。五十来岁,浓妆艳抹不说,还梳着丸子头,特征过于明显。老何大为惊讶,迈步进去,发现不仅丸子头在,还有七八个老头儿老太太。母亲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惊喜在她脸上晕开,衬得她身上的一件大红色羊绒衫愈加鲜艳。母亲竟然不知道做什么好,让他坐,又给他倒水又给他端水果。老何用眼神去找岳父,看不到岳父的身影,看到一箱牛炼乳放在门口,还有一箱鱼油,一箱葡萄籽。是那个什么“食品”门店里柜子中的东西。老何几乎跳起来,奔到主卧,床垫还正常,是棕垫。但枕头是红外线枕头。床上还放着两个温热理疗仪,老何搜了下,这个牌子没有备案手续。他手机上有一个APP,专门来查这些,以防母亲误用。
老何窝了一肚子火,看到岳父左手拎着一大兜熟食进了门,老何不让岳父摆盘,拉着岳父进了主卧,指着床上的保健枕头和理疗仪说,你怎么跟我说的?岳父关住卧室门,满脸愧疚,说,没花多少钱。大部分是你妈那些朋友送的贺礼。老何说,我是说钱的事吗?你有文化,不知道利害关系吗?岳父说,今天高兴,先别说了。回头我跟你细说。老何悻悻地出来,看到餐桌上七碟子八碗摆满了,纸杯子里也倒满了酒和饮料,老头儿老太太们围坐一圈。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笑意半消,让他坐下吃,他理都没理,推门出来。岳父跟在身后。
老何噔噔噔往楼下走,直接扔给后头一句话,说好了,你们不再跟那些人来往的!岳父呐呐,你不来,林明也不来,你妈心里空得慌……老何脚下慢了,说,姑姑不是来吗?岳父说,她那叫来吗,耷拉着一张脸。老何说,那你们也不能回去找那帮人啊。岳父说,我们没找。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了我和你妈的事情,主动来的,还带着礼物。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岳父叹息了一声。
那几个老太太还坐在楼道口闲磨牙,稳如磐石。老何摸了下脸,没有口罩,不知扔在了哪里,遂昂起头,脚步铿锵地往外走。余光仍然扫到老太太们探究的眼神,老何忽然有些愤慨,岳父单身,母亲单身,结婚证也领了,堂堂正正地住在一起,有什么可看的?倒是自己和小林,表面上宽容明理,实际上小肚鸡肠,到现在都没有来看过两位老人。老何又一次妥协了。坐在车里,老何已经在盘算怎么和小林说了。昨晚,小林在手机上摁了一阵,算出光装修买家具岳父大约就花了四万块。老何觉得,四万块让生活环境变得舒适很多,是值得的。老何的观点被小林猛批了一番,老何就不吭声了,自结婚起,家里的财政大权就都是小林掌管的。
老何想到了一个办法,前段时间,他去外地讲课的费用刚下来,加上之前省下来的,凑巴凑巴也够一万了,就当是母亲参与家庭建设的费用吧。两个人组成一个家庭,母亲确实也该有所表示。晚上,老何等小林回来,把事先存好的一万块存单给了小林,说母亲本来要给她爸爸的,她爸爸坚决不要,就让他拿回来给她,他在路上给她存了下。小林惊讶过后,脸上有了笑纹,问老何,你妈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老何敷衍,我怎么知道,老二给的吧。反正不是我给的,我的钱不都在你那儿吗?小林没再说话,但神色松弛。老何趁机说,咱们去文星苑吃顿饭吧。小林答应了。
文星苑五楼,四个人坐在餐桌前,餐桌也是新换的,岩板的换成了实木的。母亲和岳父婚后,小林是第一次来,先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脸上挂了一点愠怒。不明显。一桌子菜全是母亲做的,炸藕盒、清蒸鱼、清炒菜心、羊肉炖萝卜、红烧狮子头,母亲知道小林不喜欢吃外头的饭菜,使出了浑身解数。当然味道不那么完美,带有母亲特有的味道,软,烂,配料放得少,不够香浓。母亲劝老何和小林吃菜,岳父也劝。不过过了半年,还是他们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却和在布拉格之恋完全不一样了。他和小林成了客人,也成了孩子。又一次成为孩子。有一瞬间,老何觉得这样很不错。岳父是好样的。
周末你们就过来吃。母亲说。
不是每个周末老何和小林都过去吃,他们隔一周去一次。布拉格之恋的两室两厅,又变成了老何和小林两个人,饭饭年根儿才回来。他们像是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可这样的二人世界,两个人好像都没有那么期待。正是寒冬,小林洗完澡没有光着腿走来走去,她穿一件浴袍,露出一小截小腿。她好像瘦了,就算刚洗完澡,腿上的光泽也不如之前。老何好久没有好好看看小林了。老何抱住小林,小林推开他,手在手机上划拉,散文学会的微信群正在搞直播。老何很失落,重又打开起点中文和晋江,发现之前追的那两部小说都已经有几百章没有看了,既然这段时间从未想起这两个小说,那就不必要再让它们占据自己的时间。小林的小红书号上倒是多了几条内容,有一天,她骑赛车去了河边,看到了向晚的霞光,拍了照片,光影绚丽,色彩斑斓。文案就用的古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老何觉得这条笔记是小林做得最好的,给她点了赞。
饭饭回来了。跟饭饭解释奶奶和姥爷的事情特别容易,饭饭只“哦”了一声,没有多问一句话,他的心思都在游戏上。过年简单了,不用跑两处了,文星苑一桌子菜就解决了问题。大年初二,老何弟弟一家去文星苑给母亲拜年,拜完年,一盏茶没有喝完,就出来了。本来说好在布拉格之恋吃饭,老何从饭店叫的菜送上来后,弟兄俩忽然改了主意,开车回了老家,老家冷冷清清,没有一丝烟火气。去年虽然母亲也在城里住,但过年那几天他们还是回了老家,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弟兄两个一醉方休。到底是有些不同,母亲婚后,他们像是没有家了。可母亲神色间的喜悦和活络更为重要。
天猛一下热起来,布拉格之恋楼下的白玉兰开了,像灯盏。去往文星苑的路上栽有红玉兰,刚爆出花苞。这段时间,老何去文星苑勤一些,母亲二阳,浑身疼,岳父一条胳膊,只会简单煮个面。老何做饭间隙,去阳台抽烟,阳台上用泡沫箱种了小葱,芫荽,还有仙客来、天竺葵、绣球花等花草。再看别处,窗明几净。次卧,放着一台电脑,岳父喜欢在电脑跟前下象棋,还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是岳父给母亲打印的戏词,母亲喜欢唱戏。这就是岳父规划的未来。老何这回是真羡慕岳父,自己和小林的生活还不如两位老人。老何踅回厨房,接着做菜,看到盐罐里的盐不是白色的,是青色的。老何问岳父,这是什么盐?岳父说,竹盐。眼光闪烁。老何问,我妈买的产品?岳父说,是,不过,就剩这点盐了,别的产品我都没让买……你妈最近不去听讲座了。老何不知道岳父这话有没有水分,据他观察,文星苑倒真没有多出什么不明物品来。看来母亲真的改了。老何关掉火,下楼买盐,直接给岳父提了两瓶泸州老窖。他很感激岳父。有岳父陪伴,母亲是安全的。自然,这种陪伴是相互的。
半夜接到电话,岳父脑溢血。老何和小林赶到文星苑,救护车过了二十分钟才到。岳父脸色煞白,被放到手术床上,进了ICU。母亲双腿都软了。脑干出血,比上次严重。看到一个医生出来,母亲努着劲儿站起来,跟在医生屁股后头说前段时间岳父血压不稳定,忽高忽低,利血平和卡托普利调来调去。医生好像并没有听,让他们留下一个人等消息。
他们谁都没有离开那个蓝幽幽的大铁门。老何和小林,在ICU门口爆发了这么多年最剧烈的一次争吵。小林说,不是你妈天天让我爸吃竹盐,喝牛炼乳,我爸能脑出血?老何说,他们早就不吃那些东西了!小林不知道是不听还是不信,仍然咆哮。老何任她咆哮,他没有告诉小林他去找岳父的医保卡时,在抽屉里看到了万艾可。怎么说岳父也算有点文化,岳父不相信康益堂的保健品,但岳父相信有批准文号的从外国进口的药品。可是,自诩为半个医生的岳父怎么就不顾及这类药品对心血管病的影响呢?小林把矛头又指向了他,不是你纵容你妈,你妈能这么不要脸?小林五官扭曲,老何眼冒金星。但他仍然没有说。他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岳父躺在救护车上的样子一直在他脸前晃。他觉得他保住了岳父作为男人的尊严。
在ICU待了十二天,转到普通病房。这期间母亲像是老了十岁,眼见得瘦了一圈。老何为岳父找了护工,母亲和护工一起全天照顾岳父。小林一天往医院跑一趟。这家医院自疫情后,一直实行订饭制,这对母亲来说不难,母亲一直会使用智能手机。母亲让老何把文星苑里那两个印有池县人民医院营养室的盘子拿来。那两个盘子是搪瓷的,又大又深,不怕摔,打饭好用。母亲说。老何听话地找出盘子,拿给母亲。果然,那两个盘沿上印着红字的盘子放在医院可推拉的小桌上,很是应景。母亲用勺子从盘子里舀菜,一口一口喂给岳父。
二十八天后,岳父出院。这回,岳父双腿不能站立,只能坐轮椅,话也说不了了。他的四肢,除了一个左胳膊还能收放自如,其余三个,都是摆设了。这回没有跟老何商量,小林和姑姑把岳父送到了养老院。岳父身材高大,母亲一个人是断断照顾不了的。正中老何下怀,他不能想象母亲又要陷入照顾病人的泥淖中。母亲大约也察觉到命运诡异,除了那条残臂,岳父称得上老当益壮,说躺倒就躺倒了。母亲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过了冷静期,她就和岳父正式离婚了,她已经不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儿和妹妹让他用那只硕果仅存的手摁了指纹,和她结束了婚姻关系。没有财产纠纷。母亲什么都没要,只要了那辆脚蹬三轮车。他们一共生活了八个月零十二天,经历了冬、春、夏。
养老院条件还可以,岳父住两人间。母亲坚持让老何带她去看看岳父。母亲像个迷路的人,跟着老何,亦步亦趋。进了房间,看到岳父半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母亲站在岳父床头,嘴角一直在抖动。岳父一动不动看着母亲,目光像是被黏住了。忽然,他嘴巴动了动,呜咽出几句什么,母亲上前抱住了岳父。老何出去了。老何知道这大约是母亲最后一次见岳父了,心里一阵凄惶。这回住院,小林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当初给她的那一万块钱是老何的,不免又是一场大吵。最近,他们经常吵。吵完,小林去楼道里给别人打电话倾诉,老何以为是姑姑,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一个男声,还看到小林娇羞的表情,老何明白对方是她的作家同学。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母亲去文星苑收拾自己的衣物,免不了动感情。老何去楼道里抽烟,给够母亲时间。大包小包帮母亲把东西拎下楼,老何开车载着母亲出来。路上,老何问母亲去哪里,母亲说,回老家。老家清静。老何觉得目光有点模糊,打了点玻璃水,车前玻璃亮了些,可夏末的阳光还是有些晃眼,他停下车,擦了擦眼镜片,开车出了城。
梅驿,本名王梅芳,中短篇小说见于《花城》《十月》《江南》《长江文艺》《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获第二届十月青年作家奖、第六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孙犁文学奖等,小说入选年度中国小说学会优秀作品排行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脸红是种病》《空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