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2024年“长篇小说专号”|白琳:单声道静物(节选)
我毫无思路,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逃离。因此一段时间内每天都在想办法搬去别处。我想要逃跑,快一点再快一点。有一种澳大利亚虎甲跑得很快,但也会因为跑得太快而瞎掉,当然我并不想失去任何东西,比如视力。那种虫子每小时能跑大约九千米,这个数字听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它的身高通常不到两厘米。如果我们同时跑步 1 秒钟,虎甲可以跑过 125 个身长的距离,而我连自己身高的距离都跑不完。即便是在马力全开的情况下,跑步速度最快的人类也只能在 1 秒内跑过 6 倍身长的距离,相比之下猎豹为16。它那样飞速奔跑的状态如果换算到人身上,就相当于一个人在以每小时七八百千米的速度冲刺,不瞎才怪。
那晚有几次我想要找她谈谈,但一直无法开口。而她似乎也很忙碌,趴在餐桌前用冰块垒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小孩子的游戏。我想,走入了自己的房间。一个小时之后,当我再次走出来时被餐桌上的景象搞到崩溃。她把一整袋两公斤的冰垒起来,现在它们化掉了一大半,水顺着桌沿稀稀落落地淌下来,顺便浸湿了我随手扔在上面的几张账单。
“你出来看一下。”我忍不住敲响她的房门。
“为什么要这样?”她走出来时我还在生气。
“你终于开口跟我讲话了。”她云淡风轻地说,“大家都一样,被激怒了才不会逃避。”
“我没有逃避。”我辩解,“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
“其实很简单。”
“现在我不想谈这个,只希望你快点把客厅整理干净。”
“还没有到时候。”
“什么没有到时候?”
“冰还没有完全化掉。”
“为什么要这样?”
“我以为你会懂……”她很认真地说,“我今天看了一个印度的雕塑艺术家的演讲,他叫Alwar Balasubramaniam。他的作品主题主要表现的是那些易于被忽略,不可见的以及不可表达的事物。充满了很多哲学意味,就像他这次的演讲,可以引发很多思考。通常来说,因为我们的感知有限,因此我们不可能认识所有的事物。而为了更可能的认识事物,我们更应该去关注那些没有留下痕迹的事物。正如我们看见别人走路留下的足印,如果我们只是单纯地去分析这些足印的话,我们将一无所获。因为真实的旅行是发生在这些足印之间的,足印只是意味着流失的时间……他的很多作品表现了他追逐事物发展的痕迹。他追逐着人的痕迹,指纹和足印的痕迹,甚至火焰和阳光的痕迹。而为了能感知看不见的事物,他使用了一种叫做odonil的空气清新剂,它可以将固体转化为蒸汽。他用这种材料雕刻了一系列作品,所有的作品在几个月后都转化为蒸汽,几个月前还存在的雕塑作品已经消失。但他觉得,这种汽化并不代表事物的消亡和灭绝,而是让这些事物重新与环境融为一体。雕塑通常都将材料聚合在一起,但是却从来没有将材料还回世界。然而,他又做了一系列相反的物体,有一个被称为《出现的天使》的作品,实际上是将普通材料所做成的天使塑像放入odonil固体内部,半个多月之后,因为odonil的汽化,天使的面容渐渐出现……”
我耐着性子听她胡扯,目眦欲裂:“所以你现在要做什么?冰的消融?”
“你说对了!”她由衷赞赏,“消融。界限的消融!”
我没办法和她交流,再往下似乎就会是很可笑的哲学讨论,说多久都说不出一个结果——也许这正是她想要的。然而,只是一念之间——只是一念之间——只是一念之间——我忽然觉得这个前来罗马学习艺术的女孩子并非一无是处。甚至她可能比我想象中对这个世界更有理解力——尽管普通如我,难以体会那些敏感带来的“细小”伤痛。
“我们家附近的巴贝里尼宫有个展览……”我吞下继续让她清理空间的焦灼,忽而说,“我可以带你去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邀约,实际上话一出口就感到后悔。但是有一个念头始终徘徊,我想,我的视角也许是一个窄小的,刻薄且苛刻的视角。因为如此,因为我的不好才激发了她不够好的那一面。在关系中存在问题的一定还有我自己,比如说为什么无法迅速建立亲密关系。
我们一起散步去了巴贝里尼宫,一路上都没怎么交谈,直到走进安静的宫殿博物馆,我们在一幅画作前站立下来,那里描绘着中世纪乃至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们反复重复的主题。通过一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圣母在室内祈祷,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天而降,像激光一样从她头顶的小窗户射入,落在她的额头上。这种神奇的造访被隔离在一个复杂的街景外——通道、楼梯、田野,水果、人群、鸟兽,近景中景远景的细节令人眼花缭乱——画家在炫技——对透视的掌握以及所掌握的内容的蓄意破坏。
“我看过他的另一幅作品。”我指着画说,“好多人不知道Carlo Crivelli,但是我很喜欢,活在十五世纪的超现实主义画家。不过画的也都是些看上去非常无聊的宗教题材。可我觉得他有时候别出心裁。比如大家都画光,他的光却更像是激光。再比如虽然大家也都画苍蝇,可是他的苍蝇长得很不一样。我记得他画圣凯瑟琳,她站在一个凹进的壁龛里,殉道钉轮在她身边。壁龛的外框上有一只苍蝇——那么大,紧挨着圣女,如果它落在她的身上,它会填满她的手掌。苍蝇不属于圣凯瑟琳的世界,而是属于观者的世界,观众看到它时可能会忍不住想把它从画布上刷下来。”
“观看者无法接受那么大一只苍蝇落在这个漂亮的女圣人身上吗?”她问。
“应该是吧。其实他并不是唯一的在作品里仔细画苍蝇图像的艺术家,传统上这些苍蝇被认为是身体或道德衰败的象征。我记得以前学习静物,说有些看似活着的,其实已经死了,而一些死物反而活着。前几天我大学同学群里有人问一个词该怎么翻译,是什么意思。那个词叫chremamorphism,好几个人都尝试解释。但没有一个能够完整的解释清楚……现在我任然不会说那个词的意思,但是看到它我总会想起静物画。其实我认为静物在谈论两种不同的现实——精神现实和地球现实,以及这些东西如何共存。”
“我喜欢你讲这个。”她说,“这之前我觉得你过于活在3d世界。”
我们一起去一个餐厅吃饭,核桃虾里的核桃被换成了格兰诺拉麦片,略带甜味,与蒜泥蛋黄酱虾的丰富性形成平衡。另外一道菜叫“最棒的花椰菜”,里面不只有花椰菜,也有其他烧烤腌制清炒出的蔬菜。烤花椰菜类似于四川经典的干炒花椰菜,通常放在铁锅中火上烤。用德国红肠代替传统食谱中的过咸五花肉,加上越南鱼露,散发出浓郁的甜味和泥土的鲜味。平淡无奇的一道菜是火鸡脖子,吃的时候我觉得有些腥,也许是我对这道菜的期待过于高了,比起这个,我更偏爱中国辣椒油鸭脖。总而言之,主菜都有种强行融合又搭配不上的尴尬,不过甜点意外好吃,冷冻椰子蛋奶冻,上面撒着蔓越莓和黑胡椒饼干的碎屑。
“太好吃了。”她反而很兴奋,每上一道菜就欢呼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
忽然之间,我不再讨厌她了,甚至感受到了一点可爱。所有这一切都源自一个朴素的直觉,我好像知道如何化解这个“巨大”的麻烦了。 我很冷漠,我也不爱你。但是我决定试着爱你。看着她的时候,我这么在心里说。
从这天开始,离开罗马之前,我带着她在城里四处走了走,发自内心而非被迫。最初的新奇过后,她也不再疯狂购物,而是耐着性子跟在身后。我们像一个导游和一个游客,我仔仔细细讲了所到之处的建筑结构,考古知识,附带一些罗马宗教史,也慢慢给她讲了一些使徒行者的小故事,她听得认真。只是一念之转,她忽然就不那么令人厌烦了。
“最近和我那位朋友还有联系吗?”有一天在圣彼得大教堂前我问。
“她在躲我。”
“所以说,”我直截了当,“你究竟是为了博取关注,还是真的爱她?”
她没有正式回答,“我只想和人亲近。”
我点了点头,不再想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宽慰词句,更不想像一个心灵导师那样劝诫开导。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而我与她并行的时间短得不值一提,我不认为长篇累牍的劝解会有什么深刻的作用。我们对于他人之苦都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谢谢你,”然而她接着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感受到了平静。”
“这么吵闹的地方么……”我指着眼前重新恢复旅游之后的大片人群,“不觉得嘈杂?”
“一点也不。”她摇头,“你听,这钟声。”
是整点的钟声,在广场回荡。我们都宁静下来,时间也凝成固体。我想起了她那晚介绍的雕塑家,形态千变万化,唯有一个概念核心不变。
……
(节选自《红岩》长篇小说专号,全文见“红岩文学"App)
白琳,编辑、作家。在《当代》《收获》《红岩》《芙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获新经验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