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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第5期|张楚:云落图(节选)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第5期 | 张楚  2024年09月27日06:23

万樱是云落县的一个普通女人,生在云落,长在云落。在她四十年的人生中,总是充满了意外。她一个人兼职三份工作,扫大街,当保姆,做业余推拿师。她的生活沉重平静,可她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热望。这部小说是主人公万樱的心灵史。从改革开放初期的少女到新世纪的中年妇女,她的成长既是一个女人的心灵历程,也是一部中国县城的发展简史和变革史。

——编者

第一章 抵 达

“姐,不冷,我。”天青笑着抻了抻那条丹桂色亚麻披肩,麻利地搭在郭姐的肩膀上。她看上去像一只正在放哨的非洲狐獴。

“累不?姐晚上请你吃驴肉,听说最火的那家‘常记驴肉馆’,得提前订位呢。”

天青眯眼盯着庭院。桃影浮印燕剪绿风。桃树的旁侧是细脚樱桃,大约五六丛也有了,肃然伶仃,簇白花褶从浅绿枝条中诺诺着挣脱,随时被风吹破的样子。树下踱着几只肥芦花鸡,咕咕咕咕地刨着松腥的泥土,泥土里不时蹿爬出惊惶的蚰蜒。

“好多年没吃驴肉了,”天青瞥了眼手背上的瓢虫,“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我家养了两条龙,得空给你清蒸了。”郭姐拧了拧他脸颊,“甭跟这儿装深沉啦,出都出来了,好好玩呗。自打一下了火车,你就魂不守舍的。”

“哪儿啊。”天青咳嗽了两声,他咳嗽时肩胛骨犹如两只细弱无羽的翅膀轻柔地抖索。郭姐嘟囔道:“瘦得跟老豺狗似的。”随手将香烟从他嘴里拽出,弹地上抬脚蹍了蹍。天青瞄了她一眼,俯身捡起烟头,窸窸窣窣地从裤兜掏出个坠饰大小的不锈钢烟灰缸,将烟头挤进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鼻孔里满是桃蕊、腥泥、臭海蛎、鸡粪、铁粉以及纸浆颗粒混淆的气味。这气味让他……心慌气短。

他从来没想过会随团来云落县。如果不是郭姐替他报了名,他也不会知道北京原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灵修团”。郭姐说,他们参加的这个团主要是参道。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但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当这些词句从那个梳着两条粗亮麻花辫、穿着炭灰色套裙的团长嘴里顺口溜般念诵出时,他完全没听懂她到底在讲什么。

“我们何忧?我们何虑?皆因妄心。”团长在临出发前的动员会上板着面孔说,“妄心如何破?妄心如何解?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他留意到她的牙齿生得踉踉跄跄,牙面布满不规则的颗粒状黄斑,当汹涌的箴言犹如潮水般从她稀疏的牙缝里喷涌而出时,她的面孔瞬息变得丰满盈盛起来,犹如关于基督的油画里,降临的圣光忽然照亮了平庸呆板的修女。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语言才是最高级的化妆品,女人会被晦涩深奥的语言梳妆得端庄神秘。说实话,他丝毫窥探不出她的年龄,也许比郭姐年长?女童般清亮尖细的嗓音跟她眼角的褶皱完全不能吻合。他想,或许正是这样的特质,才让她有胆量收取每人三千五百块的入团费。这团费包括此次出行的火车票、四天的住宿费和一顿特殊的灵修晚餐。据说此次灵修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是跟涑河里的一条神鱼对话。说实话,当初看到灵修团的日程安排时,他差点打消了参团的念头。不过他还是来了。圆的直径有无数条,圆的对称轴有无数条,可只有圆的起点和终点重合时,圆才称其为圆,用团长的话来说,就是“常清净矣”。当他背着双肩包从高铁上犹豫着跳下,很快就被旅客裹挟出站台,蓝底白字的站牌“云落”二字涌压而至,他难免有些眩晕。不晓得是昨晚失眠的缘故,还是这春日的光格外刺目,抑或是犯了低血糖。还好郭姐稳稳揽住了他的腰身。她的胳膊比他粗壮多了,汗毛也比他的密长。

他到郭姐所在的公司时间不长。按照他的打算,毕业前本来不想实习。他的专业是美术史,导师正敦促他准备毕业论文选题。他最感兴趣的是西班牙画家。论文题目他已经斟酌好,《论戈雅绘画的晚郁时期》。这种偏狭的题目是个危险的选择,但他很是为自己的选题衍生些小小的得意。“晚郁时期”是他自己的提法,还没有研究者从这个角度上剖析论述戈雅的晚年创作。导师对他的题目颇感兴趣,按照他的猜度,导师并不认可他出来实习。可也无所谓了,导师每年拿着三四百万的国家项目基金,最发愁的事是如何将这些钱合情合理合法地花出去并在年底前顺利搞到发票,导师当然不会懂得他的窘迫。如果导师知道他每日将大部分时间和心思花费在平面设计上,可能惊得假牙都会脱落。据说婚礼上,六十五岁的导师跟二十八岁的师母接吻时,那副德国进口的昂贵烤瓷假牙粘挂在师母的下颌骨上,这让久经沙场的司仪瞬间也变成了哑巴……按照导师的谋划,他明年三月应该参加本校的博考,再跟导师四年,如果不出意外,这期间他会得到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学院交换的机会,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为毕业后在国内985大学找个好教职从理论和硬件上做好充足的准备。

那是一家移动公司。他稍显腼腆的谈吐意外赢得了几位面试官的首肯。也许他们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安静的男孩了。当他清晨骑着共享单车赶到苏州街地铁口,望着直梯上涌动的黑色头颅时,隐隐觉得自己正被强行吸入一头巨兽干燥的肺叶里。犯困是难免的,额头时不时磕到铝制扶手,此时耳机里通常大音量播放着霍尔斯特《行星组曲》里的《木星》。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伸出细长的手指将干迸的眼屎抠擦干净,从背包里掏出香水,摇晃着往腋窝处喷洒。他喜欢这款柑橘味道的香水。这气味让他闭着眼在地铁轰隆着穿越隧道时,犹如置身于乡村夏夜的麦秸垛里:扎得皮肉酥痒的麦芒,耳畔嘤嘤飞舞的灰色细腰豆娘,漫天撒落的星斗……乳名“大力水手”的约克猪啃着他的褐色再生底凉鞋,而墙角翻蹿过铁壳斗的小黄鼬,正流着涎水偷偷地爬向鸡笼……

公司是家声名显赫的国有企业,待了些时日新鲜劲甫过,便难免有些失望。郭姐是他们小组的组长,烟花爆炸头猩红厚嘴唇,香烟不离手脏话不离口。两个人常心领神会地踅到楼顶吸烟。她抽的是种焦油量6mg、烟气一氧化碳量5mg的美国香烟。抽烟的姿势也不像个稳重的女人:她总是近乎凶蛮地将浓烈呛人的烟雾从鼻孔吸纳而进,然后眯眼沉默数秒。当她悄然睁开眼,目光会变得小兽般温柔迷离,而烟雾从她森白的齿间袅然飘出,在空中形成或三角或椭圆的图案。她说,这是前夫教她的吸烟方式,尼古丁不至于吸到肺里。前夫能把烟圈吐成松鼠、大象、玫瑰或鲸鱼的形状,而她只能吐成最简单的几何图形。“科学家们说了,谈恋爱能产生多巴胺,抽烟也是,”她严肃地盯着他说,“一支香烟的多巴胺能维持两个小时。一天半包烟,我们这辈子都不用谈恋爱了。”

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吧?

“你跟胖子一屋,”郭姐说,“别愣着了,赶紧拾掇去啊。”

“空气真好,潮乎乎的。”天青揉了揉鼻子。他有季节性干燥鼻炎。一到春天,鼻腔内的黏膜就会被大风吹裂。

郭姐叼着烟说:“这样敞亮的院子,不多见。”

院子是冀东沿海平原常见的庭院,三大间平房,每间平房设有两个客房和一个过堂。东边客房是主卧,西边客房是次卧,过堂则通常用作厨房和饭厅。房子无疑有些老旧了,也没有翻修,椽檩被炊烟与风沙吹熏得凛黑裂璺,璺里驻扎着金腰黄蜂,屋檐呢,被老燕筑了泥巢,站在檐下能听到乳燕啾啾。屋顶上白铁皮烟囱静矗,晃摇着几株氄嫩的榆钱树——或是被野风吹落到屋脊上的种子生了根,沙沙沙地窃响着。房子周身贴着鳞片般的瓷砖,上世纪九十年代北方城镇流行的那种,如今早褪变成了斑驳的乳黄。因为是临街,大门朝东,门框两侧贴着副对联,手写的,字也辨不太真切,早卷了糙边,红颜料被冬雪春雨淋得洇开去,犹如巨人的泪痕。院子西侧有处矮矬厢房,想必是后来攒盖,门户紧闭,不晓得是否有人栖住。还好院子干净,除了桃树、榆叶梅和樱桃,尚有几畦卡洛尔樱桃萝卜,春韭和大叶菠菜,菠菜顶着鹅黄碎花,招逗着飞蛾般的菜蝶。一只橘猫懒懒地卧在畦垄上打瞌睡,鼻翼处飞着嗡嗡的尖嘴马蝇。

第二章  春醒

春天对于万樱来讲,简直就是有钱人婚宴上的流水席。

过了雨水,这云落的风就酥软了。云落虽离渤海湾不过百八十里,可腊月的风照例割皮削骨,只有下了雪,海睡了,龙睡了,人睡了,猫狗睡了,鸦鹊睡了,那些四处游荡的鬼魂也睡了,风才安眠。而惊蛰一过,铁青的风里倏尔泄出丝暖意,这暖意并不赫然,只是在孤身午夜行走时有谁在耳畔偷呼了口气,气息不绵长,却足以让人心房一颤。这时各种各样的虫子们就被风吹醒了,黑钳蝎、红蚰蜒、酱蝼蛄、白蛴螬、花瓢虫、菜粉蝶与灰老蛛在田间地头,在棘茎草枝,在土里粪外,在房前檐后耕耘疾走,不是忙着孵卵生崽就是忙着狩猎。

到了春分,风就是杨柳风了,荒野里探出苍绿野菜,茵陈蒿、荠菜、蓟菜、蒲公英、苣荬菜……黄脊游蛇和虎斑颈槽蛇也从洞里爬出,日上三竿时在黄泥路边晒着嫩肚皮,而南方飞来的旧燕口衔春泥在老檐下筑着新巢。未及清明,云落的花就探头探脑开了,起初是单瓣花束,譬如山桃,譬如樱桃,譬如连翘,素碎得很,眼怯怯的,仿佛它们不是被春风用舌苔舔开,而是被那些逝去的亡灵轻声轻语地唤醒了。过了清明,风沙渐迷人眼,雨雾骤然稠密,鸟雀多了,西府海棠、千叶桃花、紫荆、复瓣黄刺玫次第卉浪纠纷,直教人心慌慌眼迷离,老觉着将有美事砸落在身。

逢这时节,万樱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周身燥热骨节嘎巴,有啥东西在血管里东拱西窜,走起路来脚下仿佛踩着闪电,就连湿疼了整个冬天的膝盖也涂了油脂,松俐轻快许多。天亮得迟,灰鱼鳞甩满天,她就蹬着三轮车跑到斯大林路。从中医院到万盛酒店的这条街道是她的地盘,这是她好说歹说从王老黑嘴里讨来的吃食。这地段不在闹市,清扫起来要轻省得多,等人们陆续上班了,活儿也干完了,她就慢慢悠悠地骑着三轮车回家。

在“小蛮腰”附近,有户在路边卖早点的驻马店人,豆腐脑、油炸饼跟胡辣汤均是一绝。最主要的是便宜,油炸饼一块钱一张,嚼起来酥脆香甜,根本不像地沟油炸的。豆浆是老石磨磨就,八毛钱一铁勺,即便掺多了水,喝起来也有股浓郁的豆腥气。只胡辣汤贵,虽没放嫩里脊,也五块钱一碗,不过是真过瘾啊,喝完浑身泚汗,毛孔都舒坦地睁开,咂摸咂摸嘴里子,唇齿间萦绕着胡椒粉和陈皮的酿香。她只是礼拜五早晨来上那么一碗胡辣汤,喝半碗,剩下的半碗带给华万春。当然,华万春的这半碗通常也落进她肚腹。她最难过的,就是迄今为止,还不曾遇到过饭量比她大的女人。要是饿塌了锅,她能一嘴啃六个暄腾松软的发面馒头。来素芸曾极力撺掇她去参加省卫视的“大胃王”节目。里面有个来自泉鹿的女人,是个养猪专业户,豆芽菜般黄瘦,却在五十五秒内吞了三十九个鲅鱼馅水饺。“一千块钱奖金呢。”来素芸见她抹搭着眼不为所动,遗憾地戳着她脑门说,“能买多少包纸尿裤啊!”

头晌就泡在来素芸的窗帘店。来素芸手艺好,揽的活儿下辈子都干不完。万樱自认手拙,只配打打下手。拿剪刀沿粉线裁剪布料,往窗帘襟钉纽环,将价目表殷勤地递送到客户手中等着他们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她,或将成品送到客户家,帮安装师傅传锤递剪。这些零碎活儿,傻子嗫子闭着眼也能干好。来素芸待她不薄,给她开一千二的月工资。

穿行在瀑布般悬挂的布料间,仿如蹑手蹑脚走在舞台的帷幕后。她时常想起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登台表演。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六一儿童节,学校排演节目,其中一环是女声小合唱,唱的是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天地之间》的主题曲。为了能让她参加合唱团,母亲私下里找到大队辅导员,送了她当年最流行的蓝碎花短袖开襟衬衣,当然,辅导员永远不会知晓这是母亲用废弃的寿衣料子裁制的。母亲还承诺,如若辅导员到她那里裁旗袍,除了免除加工费,还要赠她百宝香囊,这百宝香囊有安神助眠、驱蚊逐蝇的神奇功效。不知是母亲宽阔的嘴巴和囊肿的金鱼眼让辅导员隐隐生起怜悯之心,还是那个塞满了艾叶薄荷跟薰衣草的百宝香囊委实让辅导员眼前一亮,反正万樱顺利加入了合唱团。这让自诩小邓丽君的蒋明芳很是鄙夷。

报幕员是位黄头发、扎着羊角辫的雀斑女孩。她普通话并不流畅,常常将二声读成三声,四声读成一声。多年后万樱还能想起她激情澎湃稍微颤栗的嗓音:

“请欣赏下面的节目,歌曲《天地之间》。演唱者:云落县实验小学红领巾合唱团。”

她又把“节”字念成了三声,万樱几乎能想象到女孩的模样:下颌微微翘起,上唇和下唇明快地翕张,露出她引以为傲的白玉米粒牙齿。据说全年级只有她一年四季使用薄荷味的新款“中华牌”牙膏。前奏响起之后,万樱屏住了呼吸,她感觉到左右两侧的女孩们的胸腹在剧烈起伏,她们没有戴乳罩,侧眼瞥去能从纽扣与纽扣的孔隙窥视到小巧如鸽的乳房。当歌声从女孩们的喉咙里欢快地流淌出来时,她也木然地跟着大家一起开合嘴巴,面孔堆砌着微笑,这微笑为了体现音乐老师强调的“纯洁性和神秘性”,嘴角上扬的弧度须保持四十四度锐角,唯有如此,才能成为“蒙娜丽莎的唇角”。她们颧骨上的肌肉还要微微隆起,只有这样,才能让眼睛明亮如星富有少女朝气。万樱打了腮红的脸部肌肉都要僵硬了。当然,老师跟同学从来没有发现她根本没有发声。她只是在心里默念着美妙的歌词,同时将自己的脑袋按照音乐老师的要求如波浪般优雅小摆,当那句“从小学会动手动脑,共同建造幸福乐园”这句唱完,便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了。这时会有个瘦高的男孩搬着一架硕大的泡沫飞机模型颠跑到舞台中央,他左腿前弓右腿拉直,将飞机尾翼稳稳地支摆到大腿上,右手仿若拥抱众人般豪迈地伸展开去。台下顿时响起齐整划一的掌声和几声轻佻的口哨。在这喜庆的掌声里,万樱忽觉万分沮丧。

说实话,她不明白为何从排练到演出自己总是这副臭德性,猩红色幕帷快速拉起,女孩们捏着裙摆嘁嘁喳喳地次第顺着木梯往下走时,她快速地盘算了下母亲送给辅导员的那件衬衣的价钱,眼泪差点滚下来。她想,啥都不怪,就怪自己的嗓音。她是那种男性因吸烟过多才会有的公鸭嗓,何况,她又那么胖。用蒋明芳的话讲,她是蠢老娘们用没发酵好的面团随手捏挤出来的。的确,万樱的一只眼睛大点,一只眼睛小点,还是鸭蹼手。蒋明芳并不是个嘴巴毒的女孩,也并非记恨没有机会加入合唱团的事,正因如此,万樱才觉得蒋明芳说得没错。她从来没有主动擦过家里那面粘着苍蝇屎描着富贵牡丹的镜子。

那个报幕的女孩就是来素芸。直到如今,要是得闲来素芸也会摩挲着手背说,小时候啊,我的梦想是当个节目主持人,得“金话筒”奖,没想到,却做了八腿裁缝。说完她会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意思是说,这裁缝比八条腿的灰肚蛛还要劳苦。她的普通话依然不好,店里偶尔会碰到外地来的顾客操着各种奇特的普通话,这时来素芸的瞳孔会如受惊的狸猫般忽而胀大,她跟他们热忱地用云落普通话谈论着窗帘的款式、价格以及室内装修的整体风格。那次她跟客户聊着聊着声音难免尖利起来,万樱看到她扬起倒三角下巴,满脸热切地凝望着那个自称来自佳木斯的男人说:“呀,猜对了,你看起来就是个文化人!房子装成中式复古再妙不过。”字一个一个地从她的舌尖下翻滚出来,薄透的小嘴唇随着音节的变化夸张地变成圆形变成椭圆变成平角。万樱怏怏地想,啥时候她的嘴唇能变成梯形,是不是普通话就标准了?

第三章   罗先生的食与色

身边的人,熟的不熟的,都知道他嘴刁。猪马不食,鸡鹅不食,牛羊不食,骡犬也极少碰,“正红旗”的名吃黄泥乳鸽,滦州人和乐亭人下班后都要驱车跑百里排队狂买,他也只用筷子扒拉下鸽杂,夹起又放下。当然,心情好了会夹几箸驴板肠,看来“宁舍孩子娘,不舍驴板肠”的古语倒有些道理。刁一鹏常在喝酒时贬斥他,罗总啊,这不吃那不吃,都快赶上和尚道士了,啥时出家?不过现在当和尚也不容易,最次也要佛学院本科,你这没念过高中的,去龙泉寺的话,只能淘厕所喽。又故意东瞅西瞅一番,啧啧,慈眉善目,相由心生啊。也只刁一鹏敢如此挤对他,旁人只得插嘴,吃素好啊,修身养性聪耳明目,菩萨都会多看两眼,要不罗总的生意能做这么大?刁一鹏皱着鼻子瞥着人家说,他吃素?他吃的东西可都是连骨挂肉的。人家问,龙肝凤胆吗?刁一鹏叹说,唉,龙肝凤胆不是吃不起,是买不着。人家问,照你这么说,这世上的吃食也没剩几味……这时刁一鹏兴致就来了,刁一鹏兴致来了真是牛头马面都拦不住。他呢,乜斜着眼,不说话,老僧入定般。

刁一鹏给他列了个饮食排行榜,他歪着脖颈听了听,倒八九不离十。这小子就是条成精的蛔虫。他那模样就像,细细长长白白净净,眼不如芝麻粒圆。他一直有种奇怪的想法,刁一鹏要是四肢着地爬行,肯定要比那两条罗圈儿腿走得快。

1.金枪鱼

按照刁一鹏说法,他最喜欢吃鱼,不是淡水鱼,是海鱼。云落县城离海岸线只有百十华里,海边少细沙多滩涂,故盛产花蛤文蛤杂碎蛤,牡蛎蛏子云海螺。不过,谷雨虾白露蟹,皮皮虾最肥是五月。可这些他都不得意。鱼货更多,渔民们常念叨,“一鲆二镜三塔盆,四豚五鲈六白眼”。不说别的,老辈子过年要能吃上条清蒸塔盆鱼尖,这年就没白过。这些他也只应个时令尝尝鲜。说白了,他最得意的是金枪鱼。是的,金枪鱼,硬骨鱼纲鲭形目,因富含大量肌红蛋白而肉质呈红色,游泳瞬时速度高达160千米每小时,分布在印度洋、太平洋和大西洋中部的金枪鱼。蓝鳍金枪鱼、马苏金枪鱼、长鳍金枪鱼、黄鳍金枪鱼、大眼金枪鱼,光是这些鱼的名字默念出来,他嘴里的唾液就兜不住了。可云落的海是渤海,里面要是能捕获金枪鱼简直就是涑河里捞起了河豚。超市里倒有的卖,不过口感欠佳。北京也有日本料理店,金枪鱼都从北海道或挪威空运,然云落离北京还有五百华里,等金枪鱼刺身上了席,不啻娇美新娘变成豁牙老妇。天下没有难倒吃货的事,如果有,只能说明还是个没有品位的吃货。

他跑南海,自己钓。

云落有个“海狼突击队”,说是突击队,其实就是个松散的民间钓鱼组织。突击队的人都是哥们弟兄。他们也做生意,生意不大也不小。他们过了寻花问柳的年岁,渐生慧根,面目也渐趋慈朗,喝着勐海普洱谈着华尔街股市,脖上套着波罗的海蜜蜡项链,手上戴着莫桑比克象牙手环,这掌心里,最次也得攥一对极品麒麟纹官帽核桃。这些人刚开始海钓时只浮游在云落港,钓的无非梭鱼苗黑头崽,运气好了会上几条巴掌大的海鲫。他入队之后路线就变了,“海狼突击队”台风般南下,起初开辆丰田坦途,经长深高速、京哈高速到北京,再从北京上京港澳高速一路杀奔广州。从地图上看等于哆里哆嗦沿鸡脖至鸡腹狠狠剖了一刀。自在是自在,逍遥是逍遥,沿途风景也跌宕,只是把人险些累个半死。后来干脆改坐飞机,一闭眼一睁眼就到,从北京飞,落到珠海或深圳,再租车直抵汕尾或惠东。通常去的是惠东,那里有个租船的老板是丰润人,乡音听起来入耳,价钱谈起来也自如。每人六千块,一条船恰好三万。船长是个老海碰子,独眼,船比索马里海盗开得稳。通常一天一夜到陆丰井,他们就在石油平台附近开钓。

他的海钓纪录是:最小一斤三两的黑石斑,最大九十八斤的黄鳍金枪鱼。他抱着这条比他矮不多少的老金枪鱼照了诸多合影。按照刁一鹏的说法,为了这条黄鳍金枪鱼他差点葬身大海。看过《老人与海》没?刁一鹏瞪着人家说,像海明威写的那样,他跟鱼僵持了足足小半天,那鱼最后垂死一跃,海竿就脱了手,他脚下一滑从船头出溜下去,我们只看到一条黑影瞬间消失在大海里。人家听得额头冒汗,偏刁一鹏此时细嚼慢咽地吃菜,小口小口地喝酒,不再理会人家,等人家意兴阑珊转了话题他才拍拍大腿说道,他那天身上没穿救生衣。为啥没穿?酒喝多了,忘了。我们几个大呼小叫,喊船长,找缆绳,你们猜怎么着?才把救生艇放下去,就看见他从海面冒了出来!人家就说,罗总水性真好啊,蝶泳还是蛙泳?刁一鹏用牙签剔着牙龈,说,我们眼瞅着一只海豚甩头将他拱进救生艇,随后婴儿似的尖叫几声,不见了。众声唏嘘,都说罗总真是命大,连海豚都舍命相救,有福报啊。

他这时才扫刁一鹏一眼,朝人家笑着说,吃菜吃菜,别听这货瞎扯没影的事。他声音平淡温和,懒洋洋的,却自有种慑人的威严。人家问,鱼呢?金枪鱼没跑吗?刁一鹏笑着说,那金枪鱼哪里跑得动?他掉海里时将它砸晕了。众人一愣,旋而大笑。他也不恼,知道刁一鹏在嘲笑他胖。其实也胖不到哪里,只是以前太瘦,好比有人亲眼见到《泰坦尼克号》时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后来又见到《荒野求生》时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难免心里会嘀咕,我×,这货吃了多少油炸薯条、三明治、汉堡、冰激凌、奶酪和果酱啊?

2.玉蝉

所谓玉蝉,就是甫从洞里钻出、黄壳尚未全然蜕去、翅膀尚未全部羽化的蝉,云落人唤“老娃娃”。

七月初,他就开车到独寞城。独寞城里有个光棍叫永七。永七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捕蝉。这永七圆脸圆眼,看上去比谁都聪俐,其实呢,有点缺心眼,据说小时候他姐抱着他喂驴料草,不当心被驴蹄子踢到。永七娶不到老婆,爹妈又死了,就在村里的小学当警卫,后来小学被并到镇上,他就彻底变成了个游手好闲的光棍。不过他捕蝉倒是拿手。独寞城没有城池,却有成片的速生杨,挨到盛夏夜,在地底沉睡了多年的蝉便趁着月色从洞口攀爬上树干,等到天亮了,身上的泥壳蜕掉,翅膀也不再湿漉漉,就能在刺眼的阳光中飞上树冠,以野生歌唱家身份享受锦衣玉食的日子了。永七捕蝉是在晚上,领数个野孩子,拎上手电筒,仔细踅摸着每棵树木。要是运气好,半宿逮两百只也有。天亮了他就打着哈欠给罗小军打电话,傻子啊傻子!取货吧!他总管罗小军叫傻子。他认为只有傻子才会花钱买这些鬼东西。

罗小军就开车拉着刁一鹏到独寞城。罗小军嘴刁眼更刁,永七的蝉并非个个都收,专挑那些尚带黄壳翅膀只微钻出一厘米的蝉,若是满意,就将蝉扔进空矿泉水瓶里。永七总是紧张地盯着他的手指,每塞进一只就嘟囔句,一块、两块、三块……通常数到百就不吭声了。永七只会算百以内的加减法。他给永七双倍的价,两百只蝉,付四百元。

这瓶中之蝉,年年要收上万余只,冻在地下车库的冰柜里。一个冰柜不够,就又增了一台。到了春节宴请宾客,取出洗净,晾干,再用枸杞当归水浸泡半日,再晾,剪掉爪须,方可入食材。要雪花猪油小火慢煎,忌放葱姜蒜,若想味道清宜,可放半棵野生薄荷,待出锅再将薄荷剔出。如此在阳台凉三至五分钟就能佐餐下酒了。味道如何?那年在家里请县委林副书记,号称美食家的林副书记连吃了四只,喝了四盅白酒。当然,吃得最多的还是他儿子麒麟。麒麟吃了十三只。

刁一鹏可能不清楚,这些蝉就是他给麒麟买的。他经常揍麒麟,并不代表他真的想拍蚊子般一巴掌掴死他。麒麟十五岁了,个儿蹿到一米八,嘴角耷拉,眼白多,一双丹凤眼跟他母亲分毫不差。

3.野兔

十一月,霜落了,野兔肥了。

罗小军懒,嫌熬鹰费事。这样的活儿一般都交给刁一鹏。至于刁一鹏是否稀罕,他可就管不着了。反正自立秋至立冬,刁一鹏瘦如人干儿。谁都晓得,说是熬鹰,其实熬的是活人。

鹰是集市买来的。头年的鹰是黄色的,胸腹中间有水滴形状的圆点,此谓黄鹰;次年的鹰胸腹上是黄、黑、白相间的花纹,这叫破黄;三年的鹰就是老鹰了,胸腹有道黑印,余下绒毛俱为白色。谁不愿意买黄鹰?黄口小儿多好糊弄。

鹰把式熬鹰也要个把月。这三十来天里,鹰白天站鹰把式手臂上,晚上栖木杠上。鹰把式要不断地给鹰喂牛肉、鸡肉,虚膘多了才能变实膘,实膘瓷实方能驾风驭云。二斤二三两的鹰,须将它熬到一斤六两至一斤七两间,才算功德圆满。按老鹰把式的说法,多一两飞不起来,少一两怕被兔子蹬死。喂食也有讲究,须将肉攥手里,手心向下。老辈子讲,圆毛拿打,扁毛拿饿,啥意思?就是像猫呀狗呀的哺乳动物,打它就管事,而夜莺、百灵、鹰这样的鸟类须让它终日饿着,它才乖乖听话。放鹰讲究“膘大扬飞瘦不拿,手工不到就得它”,鹰要太胖,一放就高了,飞了,跑了;瘦的话没劲,逮不着兔子;如果不整天摆弄它,练就胆气,看到身形魁巨的野兔,它就了,根本不敢凑前。鹰把式越苦,鹰熬得越好,等能在鹰把式手上吃食,就要到野外叫鹰了。所谓叫鹰,就是将鹰放出,再等鹰乖乖飞回。

他们常去的地方叫十里堡。十里堡是海边的盐碱地,生不成庄稼种不成树,遍地是低矮白刺。野荆棘野草也旺盛,立冬前后如劣质地毯覆了沟渠两侧,野兔窝就藏匿在那草丛里。

罗小军他们的队伍通常只有四人,除了刁一鹏、司机,还有郭子兴。郭子兴是云落拆迁办主任。从云落到十里堡没有高速公路,走205国道,行至桑镇附近,改走黄泥土路,颠簸半个时辰就蹭到了海边。停车,放水,来炮香烟,狩猎就开始了。刁一鹏和司机各手执一杆长竹竿荡着两侧草丛,罗小军和郭子兴臂上架了老鹰紧随其后,小臂裹厚棉花套袖。老鹰都不老,只四五个月大,鹰腿拴耀眼红线,黄褐鹰爪稳抓小臂。野兔胆小,耳力极佳,听闻脚步声和荡草声,倏地就蹿至三米开外,刁一鹏拔着嗓子喊:“撒!”罗小军臂上的鹰就冲了出去。他们贴着鹰影惶惶飞奔,等到了跟前,鹰爪早将野兔脖颈折断,首尾对蜷,血淋淋将枯草染红。有时罗小军想,鹰狩猎前从未见过野兔,却晓得那是它的猎物,这动物的本能着实让人惊诧。人呢,屌毛白了,也未必能分清好赖,辨清友敌。

这野兔有土腥味,剥皮切块,拔凉井水撒香叶浸泡整宿,漂洗干净放入沸水锅内氽煮,捞出沥干,炒锅置旺火上,下橄榄油烧至七成热,放入兔块,葱姜椒连玉兰片速煸,下肉注汤,再入会稽山黄酒与潮州竹盐,水沸后投坝上口蘑,糖色烧沸,撇去浮沫,舀入锅内,移至小火煨一个时辰,收浓汤汁,点小磨香油六滴于兔块。通常,罗小军恹恹地啃半个兔头。刁一鹏吃得最多。他说自己有糖尿病,这兔肉是最佳天然补品。

狩猎三两日,野兔攒得十几只,罗小军便赴趟省城。自己开车。凌晨出发晌午到。郭平生极瘦,犹如一条干瘪的冷口梭鱼,喜吃舟山大锅炖鱼,好山西竹叶青。别人的脸是越喝越白,越喝越红,他的脸是越喝越黑亮。通常他喝一斤二两,罗小军喝一斤。他总是安慰罗小军说,兄弟,你舟车劳顿,我让你一杯。罗小军不吃这亏,自觉补两瓶黄河啤酒。省会号称“北方浴都”,街头巷尾,车站埠头,火树烟花,宾客如鲫。按摩师只挑女性,捏完腿脚掏完耳朵,便分头行事。郭平生一般都点俩,罗小军点一个,待郭平生左搂右抱入了暗房,他便这一个也遣走,蜷在盘丝洞般的包间里打盹。眯上三十分钟,郭平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碎步踱出,脸色越发黑沉。下次去省城拜访郭平生时,他便拎两大瓶刁一鹏搜罗来的特制药酒,这酒霸道凌厉,即便肾虚男人啜半口,帐篷也要顶三天。

那时酒驾查得不严,天蒙蒙亮,罗小军开车送郭平生回家,顺便帮他将野兔提入地下室。分别时郭平生总会抱着他大声说,罗啊,咱可是一辈子的好兄弟!是不是好兄弟不重要,况且背后捅刀子的人,大都是自家兄弟,只要他能让钱生出更多的钱,一切都不是问题。郭平生是省农业信用合作协会的副会长。协会是经省民政厅批准成立的非营利性社会团体,专事“三农”。罗小军觉得老郭是个靠谱的人,在他的介绍下,将农民入股的四千五百万连同公司的两千万闲置资金,一并存入了西岗支行,由他们负责投资理财。支行的行长姓钱。罗小军觉得这个姓不错,按照他的人生体验,姓高的男人一般都不会长得太矮,姓花的女人一般都不会生得太丑,而姓钱的,即便不是腰缠万贯,也大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4.青蚕

青蚕都是万永胜送的。万永胜在青龙县有远房表亲,是户桑农,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过清明,亲戚就披着朝霞怀揣玉米面窝头赶着骡车出山了,一路风尘直到日暮时分才抵达云落。当他将车上的青蚕搬运到万永胜的房间,还能听到纸箱里蚕虫吞噬桑叶的沙沙的响声。他通常在云落留宿一晚,次日再赶着骡子拉着万永胜赠送的干对虾、红薯干酒、花生油、稻米和孩子们穿剩的衣服鞋袜返回青龙。日子一久,渐变成一种仪式,立春才过,万永胜就叮嘱他老婆将虾、酒和米备好,只等着门口传来骡子的嘶鸣声、青龙人又艮又响亮的喊话声。

如果清明过后亲戚不来,没亲耳听到青蚕吞噬桑叶的声响,万永胜就觉得焦虑,觉得这年的春天尚未到来,连吃饭都没有盐味。那年,远房亲戚不知何故未访,整个暮春万永胜都郁郁寡欢。后来他忍不住给亲戚写了封长信。在信里他没说别的,只是颇为详尽地叙述了这几年云落县城的变化,他说他马上要承包水泥厂当老板了,亲戚那边要是有人想打工,尽管来云落,包吃包住工资高,要是干得好,还负责给男工找老婆。万永胜知晓亲戚家兄弟众多,光侄子外甥就有十六个。远房亲戚很快回了信,言之凿凿地说生了肺病,咳嗽了整个春天,中药吃了百余服,青蚕也没来得及送,过段日子会派五个侄子和三个外甥去云落谋生,还望表兄多多照看,云云。果然不几日,他正在工地卸沙石料,忽云集过来一众人马,说是找万永胜。他看到其中几人衣衫褴褛,脚上的绿胶鞋都露出黑脚指头,不禁皱起了眉头,不过,倏尔他听到了叶子被青蚕吞咬的沙沙声,那声音宛若春夜细雨,让他的嘴角慢慢翘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铁锹,朝这帮孩子摆摆手说:“都来齐了!走,吃八带叉肉去!”

如今倒好,即便冬天大棚也能养青蚕。四月,年逾古稀的远房亲戚开着辆破长城皮卡运几箱青蚕过来。在亲戚看来,青蚕早成了青龙县远近闻名的土特产,用电视里的广告词讲,就是作为一种特殊美食,它富含蛋白质,又能解表清肺,利湿解毒,补虚健脾,是逢年过节馈赠亲朋的最佳礼品。青蚕的烧法简便至极,可烹煎炒炸,佐以青辣椒碎末或配少许干姜丝。这时,万永胜会第一时间打发司机给罗小军送两箱。都是活物,开了箱口,一条一条食指长的青蚕慌乱地蠕动着,让他的心立马酥痒起来。说实话,他总不能将这青蚕跟飞蛾联系起来。他难免谴责自己浅薄,咂摸不透物与物的联结,可是,他旋而安慰自己,谁能从扑火的飞蛾想到那滑如牛奶的丝绸?譬如当年,谁会想到他罗小军能有今日?

如果没有记错,第一次吃青蚕是在1995年。

万永胜跟罗小军他爸是云落汽修厂的老工友,两人打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八岁同进学堂,十五岁当红卫兵,扒着辆拉煤的火车去保定串联,回来时万永胜掉了两颗门牙,罗小军他爸左耳垂消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万永胜都是个没有门牙的少年,说话兜不住风,人都叫他西街豁牙万,而罗小军他爸常年留着过耳长发,乱糟糟犹如暗夜刺猬。十七岁那年汽修厂招工,他们又一块儿被录取,万永胜是钣金工,罗小军他爸是漆工。他爸活着时好喝两口,万永胜隔三岔五来蹭酒。酒是六毛四一斤的高粱散白酒,菜是虾油萝卜皮,要是心情好,他爸会切块老咸菜疙瘩炒俩柴鸡子。老哥俩也没啥话唠,也许该说的上半辈子都说完了吧。他们盘腿坐在掉了漆的方桌两头,你喝你的,我饮我的,偶尔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咂摸咂摸嘴,核桃般的喉结上下滚动,仍是无话。等两杯下了肚,他爸就慢慢腾腾地说,永胜啊,差不离了,回吧。万永胜舔舔杯沿,拍屁股起身走人。他身坯魁实,虎口如钳,一步顶旁人两步,破铁门哐当一声,罗小军那口气还未喘过来,人就老鸹般匿于黑幕。很少听他们聊厂里的事,印象深的倒是他们身上的气味。那是汽油、机油、润滑油、油漆和轮胎胶皮混淆到一起的气味,有点微臭,可并不缠头。

他爸得的是肺癌,咽气前都不如他自己的影子沉实。死活不打杜冷丁,嫌贵,手里从早到晚攥个扫炕的黑笤帚疙瘩,没的声息,只黄豆汗粒从额头不停滚落。罗小军记得最后那晚,他爸命他将万永胜请来,炒了咸菜鸡蛋,还熘了腰花,命万永胜自斟自饮。酒是瓶装酒,两块三一瓶的沧州白,都说邓小平最好这酒。万永胜坐炕沿上不吭声,不动筷。他爸说,老万啊,你倒吃菜。万永胜呼噜着嗓子说,吃呢,这腰花没放料酒,腥臊得很。他爸说,我寿数到了,没想到马克思这么待见我,我就去上头给他老人家修汽车吧。万永胜半晌才说,先替我占个好位置。他爸说,老万啊,你拉屎都比别人粗,命硬着呢。我就这么个伢子,你嫂子精神不济,有今儿没明儿。日后,可得好好替我看管他。万永胜点头,他爸咳嗽一通,身子都要被震散架,说,要看不好,走了邪路,我可找你算账。他语气如常,吐几个字就停顿片刻,手哆嗦着攥那笤帚疙瘩。万永胜说,老哥,你放心,我就俩闺女,你儿子就是我儿子,你少说两句。他爸嗯了声,双臂拄着发黄的被褥呆望着黑梁上的蛛网。

罗小军爷爷是1943年从河南逃荒来的,云落没亲戚,他姥爷家呢,人丁也稀少,全靠万永胜跟工友们操持的丧礼。他爸百日后,万永胜对罗小军说,你能考上高中不?罗小军不敢吱声。万永胜说,你去学个大车本,跟叔跑车,厂子黄了,×他妈的,全鸡巴下岗了。罗小军就学车本,年龄不够,万永胜托人送了驾校校长两条硬盒红塔山。学了半年,车也顺手,用万永胜的话讲,这孩子天生是个当司机的料。1995年,万永胜从信用社贷款买了辆二手解放141,爷俩黑白颠倒的日子就开始了,他们轮流从滦州往云落的工地拉沙石料,晚上万永胜,白日罗小军。拉一趟纯赚一百三十块钱,一天一宿憋屎憋尿地跑,能跑七趟。沙石料都是自己卸车,他瘦如浅塘草虾,劲儿如断奶豺狗,一车货卸完,手脚俱是血泡,就脱了鞋袜,用石头尖挑破,再用胶布胡乱粘好。晚上这细腰细腿像被热烙铁正反熨烫,翻着翻着身就听到窗前的树上传来云雀的叫声。月底了,万永胜拽着罗小军到他家里吃饭。炒的就是这青蚕,油大,炒碎了,可嚼起来比猪头肉香。喝着喝着酒万永胜从破军用书包里掏出个黑塑料袋,甩给罗小军,说,拿着。罗小军好奇地打开,是钱。一万四,万永胜说,是亲爷俩,也要明算账,是不?罗小军咬着嘴唇将钱推过去说,叔,我不要,这车我又没花一分钱。万永胜拍拍他脑门,说,傻小子,攒着买房娶媳妇。

罗小军没能娶万永胜的闺女。万永胜俩闺女猴精,一个考去上海,一个考去广州,毕业后都嫁给了外地人。罗小军娶的是隔壁老刘的闺女。老刘的闺女长得好,性子好,针线活好,就是命不好,前几年得了宫颈癌,只化疗半年就死了。撇下个儿子。儿子随他妈,细眉细眼,喜欢躺在阳台的藤椅上读书。读的都是闲书,他瞭了瞭封面,《寂静的蓝》。啥鸡巴名字。儿子个高,除了读闲书,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新建成的涑河篮球场,打完球不爱洗澡,浑身散发着汗碱味。他会扣篮。

男人喝酒都好唠荤嗑,云落大酒店的老板最好吹嘘自己性事,奔六的人了,说某晚连御三女,撒泡尿,那玩意儿仍比钢筋还硬。众人略疑,就有好事者问:罗总啊,你最年轻,身板最皮实,说实话,搞过多少女人?生过多少私生子?他哼唧两声,只管吃茶。众人讪讪不语。如今一个人了,毛病倒添了,先是失眠,后是腰疼。失眠被老中医治好,腰还是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腰椎生了铁棘刺。医生也没好法子,只让静养。去找郝大夫,郝大夫沉吟半晌才说,唉,这腰里的毛病啊,只能别人的手来治。

如今他最舒坦的时候,就是懒洋洋地趴在按摩中心的铁床上,任万樱那双肉乎乎、劲道丝毫不输男人的手按、捺、搓、揉、捶着他酸胀的脊梁骨和腰眼。他难免怀疑自己老了。他爸死的那年,才过了四十岁生日。

他属蛇,今年三十九。

第四章   无数个黎明

天没大亮,柔光从窗隙漫入,蒙裹住万樱略显虚肿的脸。四月的清晨仿若弥留之际的心跳,似有若无。她没有开灯,窸窸窣窣地套上灰线衣灰线裤,打着哈欠趿拉着底掉了半截的棉拖鞋拐进了厨房。锅里的碗筷还没洗涮,灶台上那盆豆粒熬雪里蕻中浮着两只溺死的瘦蟑螂,香油瓶倒了,估计饥饿的老鼠又来夜巡过。她叉着双臂望着窗外。窗对面是那栋灰魆的楼房,在稀薄的雾气中犹如一块晒了四十年的干瘪腊肉,没有半点光泽。她揉着黑眼眶从米袋子里胡乱抓了几把大米。米是来素芸白给的,说是湿地蟹田生态米,纯天然绿色食品。被料理机打得稀烂的米糊煮上几分钟就响锅了,还要放白糖呢,乌漆墨黑地在橱柜里翻腾,只翻出个空袋。这才想起白糖昨天早晨就吃光了。她揪扯几下自己的头发,捶着腰眼缓步踱至客厅,打开手机里的音乐,一板一眼地做起第五套少儿广播体操。客厅狭仄,怕碰到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墙旮旯的治疗仪、按摩仪和那盆枝叶枯萎却总是忘记扔掉的龟背竹,她的每个动作都底气不足,只做到一半就慌里慌张地撤回,这让她如马戏团的狗熊般拘谨滑稽。到了起跳运动时,她只敢将自己的双臂和臀部尽量向房顶伸展,双脚做出跳跃的姿势却始终没有离地,尽管如此,那半只软塌塌的拖鞋还是随着男人刻板激昂的口令声蹿了出去。她捂住嘴巴瞪着眼小心找寻,低头间才发觉右脚上的袜子漏了个破洞。这样,在慢慢朗润起来的曦光中,她觑眼盘腿坐在沙发上,一针一线地缝补起袜子。

缝着缝着,她猛地从左扶手断裂的沙发上弹起,快步走到厨房端起粥锅跨进卧室,开灯,将米糊抽进针管,拧掉华万春脖子上的塑料食管塞,将米糊一寸一寸打进去。华万春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等注射完她的额头已沁出细密汗珠。这身坯在床榻上静躺了六年,无论白昼黑夜,他永远闭着眼酣睡,仿佛梦中有精铁锁链锁住了他的魂灵和皮肉。他曾是个短小精悍、满身腱子肉的暴躁男人,如今胳膊腿一般粗细,犹如深秋涑河里挖出来的黄白莲藕。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植物人尽管在无边无际的梦魇里昏睡了近六年,身上却没生半处褥疮。婆婆白天会过来侍奉,隔上一个时辰就将华万春从头到脚、由胸及背涤洗搓擦。晚上则是万樱。在婆婆跟万樱的眼里,这个以前动不动酗酒骂娘、挑衅滋事的男人无异于刚满月的巨婴,他头大如斗缺心少肺,除了痴睡就是排泄,全然忘了四季和劳作,忘了斗殴和作乐。

终归是个有福分的人。

婆婆比华万春胖不多少,这位在第一农贸市场卖过三十年活鸡、绰号“东南街麻将女王”的老女人,如今被华万春死死捆住手脚和嘴舌,别说搓麻将,连亲戚也极少走动,黄的黄,断的断。华万春出事前,万樱跟婆婆往来稀寡,婆婆背后唤她“胖货”,当“胖货”两字吐出时通常往嘴里塞颗咸蚕豆,似乎被啃噬的并非蚕豆,而是这两个听上去软绵绵肉乎乎的字。如今,两人倒因这个可能再也不会苏醒的人成了“姐妹”。好是用肉眼能看见的,即便别人看不见,万樱也必须得看见。婆婆隔三岔五就给她买吃的送穿的,平生第一次品尝的火龙果就是婆婆晚上八点从超市抢购的,这个点水果都会打六折。等换了季,大红大绿的衣服早早拎过来,没有一件看上眼,也要上身晃荡几天。她知晓婆婆的心思,婆婆也想晓得她的心思,只是除了轮流看护这个死了一半的男人,婆媳倒极少唠闲嗑。有次她正在给华万春喂猕猴桃汁,婆婆晃到身后杵着。没听到门响,不知何时进来的。当她用手抹掉食管溢出的汁水时,婆婆踮脚用手背蹭掉了她额上的汗珠。婆婆的手背很糙。杀了三十年公鸡的手,指缝里至今能闻到鸡内脏和鸡屎的气味。她赶紧笑了笑,没有听到婆婆说话,只听到声轻细的、没有半点拖音的叹息。

她用湿毛巾飞快地擦了擦华万春的脖颈、腋窝和脚踝,又将他胯间裹垫了块尿不湿,被角掖好,头发捋好。“睡一辈子,啥也不用操心,命好。”她盯着掉了两块绿漆的房门自言自语。她总是忍不住说话,有时她恍惚觉得身边站着旁人,那人跟她嘚啵嘚啵地聊天、拌嘴、讲人是非,等声音空落落地收束在胸腔,才发觉背后只有自己的影子。或许连影子都没有。

按往日惯例,婆婆这时该来了。她知道婆婆晨起通常到涑河边练陈氏太极。婆婆并不稀罕打太极拳,无非是想多熬活几年,给瘫床上的那团肉多擦洗几年身子。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钱疼,她花一百二十块钱给婆婆买了套“仙鹤”牌练功服。婆婆笑眯眯地穿上,不像白鹤,倒如秃羽的老草鸡。她恍惚着想,婆婆才是最可怜的人,守着这么个不孝子,迟早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系上围巾锁了房门。风有点硬。她稀罕在硬冷的清晨迎着亮出门。这让她心里踏实。她也稀罕街道上那些行色匆匆毫不相干的人。他们大多跟她一样神色疲惫,时不时伸出手指擦抠着眼屎。他们也跟她一样穿行在越来越陌生的楼群之中。这些楼群仿佛一夜间长出的原始森林,疯狂茂密遮天蔽日却危机重重,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她哼哧哼哧地骑着自行车绕了几个街口,才在美容院旁边找到家自助银行。锁好自行车,在风中站了会儿,这才扭着腰身踅进。出来后没有离开,垂头盯着手里的银行卡,良久才叹息一声,重又踅进银行。再出来时她脸色和缓些许,吁吁手揉了揉耳垂。后来她戴着线手套给来素芸发了条短信,说可能要迟到。在清冽的晨风中,她穿过育才路和鹦鹉路,直奔蒋明芳的理发店。

世上可能少有蒋明芳这般勤快的女人,理发店的门早早就打开了。房子是临道的厢房,面东背西,这个手脚闲不住的女人将玻璃擦得连人影都晃不着,只能看到马路对面盛放的绯色美人梅。店门口的土坡躺着几根扫帚苗,可能怕起尘土,又在土坡均匀地洒了水。水是洗脸的温水,散发着猪胰子味儿。万樱见到蒋明芳时,她正照着镜子穿白大褂。万樱撇嘴道:“你这哪像理发的?倒像皇后娘娘要早朝。”蒋明芳从镜子里剜着她说:“我要是皇后娘娘,就封你当奶娘。肯定把阿哥们喂得白白胖胖。”万樱嘻嘻着说:“这地方真肃静,跟坟场似的。”蒋明芳系好最后一颗纽扣,拨棱了下发帘,这才扭头望着她说:“晨起就吃臭豆腐了?”万樱四下瞅了瞅鬼鬼祟祟关上门,一屁股陷沙发里,从皮包里拽出个牛皮纸信封朝蒋明芳晃了晃说:“齐了。”蒋明芳盯着她没有吭声,万樱从信封里倒出一沓钱,手指蘸着吐沫点起来:“总共七千,喏,拿着。”

万樱坐着,比蒋明芳矮不止半头,蒋明芳随手揪了缕她的头发,手指间卷来卷去,半晌才说:“都白了,改天给你焗焗油。”万樱说:“魏晨不是急等着用吗?收下吧。”蒋明芳抻了个板凳坐她对面,这才迟疑着问道:“这钱……哪儿来的?”万樱闷声闷气地说:“我的呗。”蒋明芳说:“要是你的,早屁颠屁颠送过来,也不至于等到今天。再说,你哪里能攒下钱呢?”万樱拉过她的手说:“你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赶紧给孩子汇过去。”蒋明芳垂着眼睑说:“你比我还难。”万樱说:“我好歹还有个会出气的男人床上躺着,你们孤儿寡母的……”蒋明芳叹口气,手心来回蹭着她的手背,旭日的光亮透过玻璃窗宁谧地照着她俩脸上浅淡的绒毛,她们隐隐约约听到晨风卷过屋檐的细碎呜咽。蒋明芳问:“这钱,不是你跟来素芸借的吧?”万樱连忙摇头说:“咋能?咋能?她那么抠的人,才舍不得借钱给我。”蒋明芳勉强笑了下:“那我就收了。”万樱说:“这才像话。哪里有我这样求着人家借钱的?”蒋明芳说:“你呀,从小笨嘴笨舌,老了咋还油嘴滑舌了?”万樱忸怩着问道:“有吗?没有吧?”蒋明芳说:“我给你打个借条。”万樱瞪大眼睛说:“你有病啊?咱姐俩……”蒋明芳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万樱从沙发上站起来,弯腰捶了捶小腿,说:“在我这儿,从来就没有老祖宗,也从来没有规矩。”

她骑上自行车走了。如果没猜错,蒋明芳肯定还在门口远远地目送。万樱一直觉得,蒋明芳这日子过得真是苦瓜拌黄连。蒋明芳比她年长两岁,职业高中毕业后嫁给了同学魏明峰。这俩人成一家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女的漂亮,男的气派,性子都温顺。婚后魏明峰往东北跑大车,钱不少赚,不承想孩子十岁那年,他开车从葫芦岛驶到山海关时,咋就撞上城墙,没来得及送医院就死了。成了寡妇的蒋明芳没有再嫁,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在万樱记忆中,蒋明芳就像是候鸟从南飞到北,再从北飞到南,在海拉尔倒腾过铁轨,沈阳铁西区卖过铁锹,天津卖过热带鱼,济南卖过糖炒栗子,广州批发过服装,有段时间还去中关村贴小广告卖假发票,飞来飞去,除了攒些伤病,大子没落几个,魏明峰留下的那几块钱也都打了水漂。如今可算安稳,在偏僻的街面开了理发店,孩子收五块,老人十块,烫发八十。这么块儿八毛地攒着,紧是紧,好歹是个正经营生。万樱曾托人弄脸打街道办讨了张贫困户申请表,叫蒋明芳填一填,好歹过年过节时能白得几袋米面,运气好些,还能有十斤五花肉两桶金龙鱼花生油,不承想,那表格被蒋明芳揉巴揉巴扔进炉炕。万樱当时就急眼了,骂道,你疯了啊?蒋明芳低眉耷眼,不吱声。万樱埋怨道,我送了人家一罐荤油,好不容易讨来这么张表,唉,你要嫌弃,我填啊!个败家娘们儿!蒋明芳就变成了哑巴。长大后的蒋明芳很擅长装哑巴,她再也不是那个喜欢唱《小城故事》和《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小邓丽君”了。

儿子呢,长得像他爸,干净,懂事,一晃也快专科毕业。想毕业后去北京上创业培训班,收费一万二。万樱听蒋明芳念诵,她手里只有五千块钱,那天硬着头皮跟弟媳借,弟媳说,亲姐呀!我们两口子起早贪黑卖菜,忙得屁滚尿流,也攒了三两万。不过,唉,上个月他胃穿孔,住了好些日子医院,我们都没敢跟你说,怕你心疼,怕你惦记……蒋明芳又跟她表姐借。表姐打小跟她亲近,退休前是哈尔滨一家央企的财务总监。表姐说,芳啊,可真对不住,我那俩闲钱全买了股票,亏得那叫一个磨叽……蒋明芳晓得万樱也没钱,才将这些当笑话讲,讲完又说,唉,也怪不得人家,老话讲,站着放债跪着讨钱,谁不怕诸葛亮草船借箭,有借无还呢?

万樱是在街角被蒋明芳拦下的。她一把拽住万樱的自行车,抓住万樱那个花了三十二块钱从地摊买的LV皮包,拉开拉链将牛皮纸信封硬塞进去。还没等万樱反应过来,蒋明芳就走了。她腿长,屁股瘦,像初中课文里说的,倒真像根细脚伶仃的圆规。万樱想喊她,却没喊出来。她怔怔地想,这女人大清早的就抽羊角风,这钱只能直接寄给魏晨了。

从银行出来又念起郑艳霞托付的事,便跑到奶站寻她。郑艳霞白日在捷克街的奶站打散工,万樱寻着她时正在装箱。万樱便支吾着说,大老郑啊,人家常献凯正处着对象呢,好事多磨,日后再议吧。郑艳霞戴副黑框眼镜(她们几个调皮时就叫她睁眼瞎),犹如表情威严的小学数学老师。她边往箱子里哐当着垒奶瓶边说:“宁毁一座庙,不毁一门亲。等他们吹灯拔蜡了,大妹子,你再安排我们碰头。真是个标致的人呢!白胖白胖的,腆着将军肚,一看忒有福相。那豹子眼花的,冷不丁瞅我一眼,哎哟哟,我这把老骨头呀,就酥成麻糖了。”万樱捂住嘴笑,半晌才骂说:“个老不正经的!破房子着火,烧起来还没完了。”

和睁眼瞎扯了会儿有的没的,万樱这才赶往窗帘店,不承想半路遇到了住店的那拨客人。他们衣着奇特,喧嚷着要去涑河拜神鱼,孰料却迷了路。万樱只得先引他们至涑河,安顿好方要回店,却又接到罗小军的电话。他除了预约按摩,平时倒少联络。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在哪儿呢你?”万樱喘着粗气没吱声,他便又问:“你带身份证没?”万樱嗯啊应着,抽身踅到一家拉面馆,晃着玻璃窗捋头发。待罗小军疯狂地按着车喇叭,她正用焚过的火柴梗细细刮着眉毛。罗小军朝她勾了勾手,她便蔫头蔫脑上了车。罗小军扫她两眼,问:“你这人,也着实古怪。让你干啥就干啥,问也不问的。”万樱嘴角颤了颤。罗小军又说:“你再不吱声,我把你卖了。”她这才看着窗外嘟囔道:“卖了好,傻吃苶睡,神仙开会。”罗小军“咦”了声,不再言语,径直将车开至云落的行政审批大厅,带她跑了一个又一个窗口,填了一张又一张表格,说了一堆又一堆闲话。她像个机器人,人家让她签字,她就签;人家让她按手印,她就按;人家让她照相,她就照。末了罗小军得意扬扬地递给她个薄本,说:“这是新执照。”她茫然地看着他,罗小军说:“嗐,跟你直说了吧,郝医生要去市里开按摩院了。”万樱惊道:“真的?”罗小军蹙眉问道:“郝医生没给你们透过口风?”万樱说:“他那嘴,可是用缝纫机扎过的。”

罗小军说:“我呢,兑了他的店,踅摸着再将隔壁的粥铺和保健品店也盘了,打通装修,开家云落最豪华的按摩店!”见万樱一副落寞神情,便说:“有啥可担惊的?跑不了你!等归置完,还要聘十多位技师,到时够你忙活了。”万樱狐疑地凝望着罗小军,罗小军说:“你呀,真是笨到家了。”万樱眨巴着眼吭哧着说:“再笨……也比你跑得快。”罗小军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如黄昏的老鸹般放肆,大厅里的人们不禁朝这厢探头探脑。万樱忙捅了捅他,他才正经些,说道:“这按摩店,算是我们的分公司,不过,这执照上呢,法人代表可是你。老板不白当,我每月额外付你三千块钱,年底还有分红,咋样?”万樱听闻后忙去翻看营业执照,说:“你整啥幺蛾子?我哪儿是当领导的料?这不扯嘛,使不得。”罗小军撇着嘴说:“有啥使不得?你是郝医生那儿最好的按摩师,这就是本钱。再说了,无非是挂个虚名,鸟事不用操心。”万樱嘟着嘴还想推辞,罗小军叹息一声:“唉,这些年……你是咋扛过来的?”

万樱抬眼去望罗小军,他也正望着她。他的丹凤眼仍微微斜挑,只不过眼角盘了细纹,再不是少年模样。她来回摩挲着执照的封皮,仿佛小心翼翼抚摸着才诞生的婴儿,半晌才轻声道:“不挺好的吗?能有啥不好的呢?”

罗小军没再言语。他不说话的时候,嘴角耷拉,宛若一张沉默哀伤的弓。

第五章   涑河神鱼

天青一大早就接到了田家艳的电话。她问他这些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着凉。像往常一样问完这些她就没词了,仿佛一场盛大的晚宴,刚上了盘宫保鸡丁服务员就宣称菜齐了。天青赶紧反问她,关节炎有没有犯?肠胃炎好些没?褪黑素管不管用?上次给她配的老花镜得劲吗?有没有穿他邮给她的靛蓝大花毛衣?那盆发财树是不是七天浇一趟水?冰箱里的牛肉有没有炖萝卜吃?

田家艳上气不接下气地囫囵作答。他能想象到她边说边咧着大嘴,露出前年带她在专科医院镶的两颗门牙。他还记得当初田家艳非要镶金牙,他们争执的结果就是在医生的建议下选择了银牙。当两个人都不晓得再说什么时,田家艳压着嗓子说,徐满天今天又闹了,嚷嚷着回老家。天青的嗓门难免高亢起来,回就回呗!让他死老家得了!你就是他的傀儡!田家艳说,儿啊,生啥气,他这不病了吗?脑瓜子都是别人的。天青说,没生病你也惯着他!那些臭毛病不都是你惯出来的?!

他的声音将睡梦中的李亚峰吵醒了,李亚峰懵懂地瞅着他。他连忙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到了院子被风一吹,火气就灭了。他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着桃花的药香,他甚至看到一株桃花的花蕊里睡着只黄豆粒大小的蜜蜂。田家艳的哭声从电话里时断时续地传来,他就说:“妈,别哭了。得空了我就回家看你。”他的嗓音比宽甸西瓜都甜,他简直能猜到田家艳破涕为笑的模样。果然,田家艳说:“真的啊儿子?你要家来了,妈带你去放风筝。”天青柔声道:“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陪你。”

“没事吧你?”郭姐不知何时踱过来,喷着烟雾问,“没想到啊,你那小嗓门还挺亮。”

天青讪笑着说:“昨晚睡得好吗?”郭姐扯着嘴唇上的爆皮说:“好个屁。一宿噩梦。你怎么也描了黑眼圈啊?”天青说:“什么都不怪,就怪你驴肉吃多了。”两个人就笑起来。郭姐说:“团长说今天要去参拜神鱼。”天青说:“我不去。我想随便溜达溜达。”郭姐说:“你有毛病啊?花钱就是来看这个的。你要不去把钱还我。”天青摊开双手说:“没钱。能肉偿吗?”郭姐佯装打量他一番,捏捏他屁股说:“瘦得野狗似的,饶了我吧。”

团长出来了。天青跟郭姐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她竟穿了件道袍。道袍、棕色马尾辫、黄色高跟鞋,还有张拆不下二两精肉的脸。团长说:“看什么看?我们穿什么样的衣服,就是什么样的人。”郭姐点头哈腰:“道长箴言。”团长说:“我们走吧。涑河离这里近,一炷香的工夫就到。”郭姐讨好似的问:“需要举行仪式吗?是否买些香烛供品?”团长说:“又不是祭祖,买这些干吗?”郭姐说:“有导游吗?”团长横她一眼说:“你以为我们是出来旅游的?”郭姐噤声,扭头朝天青吐吐舌头,天青说:“没事,有手机导航呢。”郭姐说:“技术主义往往是非理性的。”天青说:“你是怕费流量吧?”

倒真被郭姐说着了,虽然有导航还是在岔口迷了路,走了良久也不见湖泊。问行人,都说他们走错了,待再细问,早慌里慌张骑着车遁走。这时天青瞅到个女人推着自行车往这厢走来,看着面熟,近了些不禁喊道:“喂!阿姨!”那人抬头,正是旅馆里的服务员。她可能没料到在此处遇到他们,眯眼打量半晌才“唉”了声:“你们这是去哪儿啊?”团长说:“去涑河观鱼台。”女人说:“你们方向弄反了,该往西处去的。”团长说:“唉,小惑易方,大惑易性。大姨,麻烦你把我们领过去?”女人一愣,探手摸了摸脸颊说:“我……我……”团长扭头对大家说:“你们别嘁嘁喳喳了,大姨当咱们的向导。”女人就在前面慢慢腾腾走,众人随后。天青紧赶几步到她身旁,问道:“阿姨您贵姓啊?”女人说:“我姓万,叫万樱。”天青说:“你是云落人吗?”万樱说:“没错。”天青说:“我帮你推着自行车吧。”万樱说:“你这孩子,咋恁客气。”天青抢过车把,万樱只得随他,低头道:“你忒瘦,可得吃早饭。我们家邻居就是不吃早饭,得了胃癌。”说完可能觉得不洽和,却又不知该接什么话,脸面难免僵硬起来。天青笑了,说:“你说的倒是实话。”

他打量着这个叫万樱的女人。她看起来是个典型的中年妇女,丰腴瓷实,眉眼间却藏些少女的羞怯,一双眼似乎不敢正眼视人,偏又不会游离,这给人种错觉,仿佛她无时无刻不在盯看着对方的咽喉。这样的人,可能不怕黑夜里的闪电惊雷,却怕陌生人漫不经心的一声叹息。她身上也没有这个年岁的女人惯有的水果微糜之气,倒是那种旷野的清朗,那种隐隐传来的掺杂着深夜里的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气味。他不禁问道:“你见过神鱼吗?”万樱摇摇头说:“没有,我哪里有空来看神鱼呢?不过倒听人提起过。”天青又问:“这鱼如何个神法?”万樱神神秘秘地说:“他们说念上段经文或咒语,这鱼就从深水里游到岸边,跟人戏耍。”天青笑了,他摸摸鼻子说:“兴许从前是菩萨莲池里的鱼,有佛性,来这里渡劫罢了。”万樱左瞅瞅右瞅瞅,见那几人在身后晃荡,这才贴了天青耳根说:“你年岁轻轻,莫乱说话。这河好歹流了千年,是死水,也不入海,却从没断流过。也有旱年,庄稼歉收树木枯死,这涑河,却照样深得探不到底。我们这里的人都说里面有神龟镇守。”她说话时眉眼间俱是敬畏,天青也不得不正了正脸色,问:“这稀奇事,发生多久了?”万樱想了想说:“去年小雪过后,莫名飞来群黑天鹅,待了半月才飞走。七九河开不久,人们就发现了这鱼,掐指算来有个把月。不少善男信女专门跑到这儿烧香拜佛呢。”天青点头道:“这就是涑河?”万樱光顾着说话,这才发觉涑河就横在眼前,说:“没错。我们小时候,这河两岸可不像如今这样,到处是高楼商铺。那会儿全是芦苇丛,水面阔到天边,我跟来素芸她们常来逮翠鸟。逮不着翠鸟,就捉些水蛇去玩。”

这涑河与别的河流倒也没有什么不同,两岸的树木无非黑皮垂柳,才拱开苞衣,芦苇靡黄,荷叶枯干,水草也不盈盛,水倒盈盛,跟河岸齐着,漾着漾着仿佛要淹了人脚踝。万樱说:“你们要想看神鱼,在观鱼台的台阶上就行。”团长握了握她的手说:“大姨啊,我看你眉宽目阔,肯定福泽深厚。你要参加我们的清修,我倒可以给你打个五折。”万樱忙摆手说:“你们修你们的,我这样的俗人,可不敢劳烦神灵。”团长清清嗓子说:“我们缘何来云落?云落有神鱼。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待会儿你们分别跟神鱼交谈,谈过之后内心就平静了。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则明,而况精神。”说完她蹲在台阶上,台阶部分隐于水中,部分裸露。她撩开道袍,双手做乾坤拜,口中念念有词。须臾,只见青色河水中急射出条水箭,这箭由远及近,水花由小骤大,待离岸十丈有余,已能目测到一条青鱼朝岸边游来。团长嘴中仍是念念有词,天青眼见那鱼瞬息已游到团长手边。团长这才止语,探手去摸那鱼的头颅。奇的是那鱼竟不躲不闪,任那枯手在它鳃眼间游荡。

团长扫了郭姐一眼,郭姐瞪着牛眼过去,探手去抚鱼背,鱼也是任她摩挲,一条黑尾悠然地拨着水浪。郭姐闭了眼口中念叨些什么。这时李亚峰按捺不住,一把推开郭姐说:“该我了!该我了!我有满肚子话跟它说。”郭姐弹了弹他脑门说:“你这种蠢货,别把鱼吓走。”李亚峰嘻嘻笑着说:“神鱼就是专门安抚我这种蠢货的。”郭姐朝天青摆摆手,示意他也去摸那青鱼。天青说:“子不语怪力乱神。”郭姐说:“这么稀罕人的鱼,倒真是不多见。”天青说:“你刚才跟它说了什么?”郭姐说:“说出来可就不灵验了。”天青又去看万樱,万樱正蹲在岸上打手机,就小声喊她,她朝这边笑了笑,起身过来,问道:“咋样?神鱼有啥指示?”天青说:“你也去摸一摸吧。”

万樱说:“也是。光听人家说这鱼有多神,可惜没空来瞧。”也就踱步过去,手在水里撩拨了两下。不承想那鱼摆了摆尾从李亚峰手下游过来,鱼唇蹭着万樱掌心。万樱憨笑道:“它知道我累得慌,给我按摩呢。”众人都围圈她背后歪身探颈斜眼瞧观。此时那鱼倏尔腹部朝天倒立水中,它通体银鳞,唯鱼肚处白皙如脂玉。万樱不禁用食指挠了挠,那鱼甩了甩尾,将水花洒溅到万樱脸上。众人大奇,都想如法炮制,不料那鱼一个翻跃,身子滑出去丈余,唏嘘声中再去观瞧已然不见,唯剩波纹静开。团长说:“神鱼都跟你们说话了吧?”又诵了遍谁也听不懂的经文,这才脱了道服说:“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

万樱抻着天青的衣角说:“大侄子,我们老板叫我,我先走了。你们忙。”天青问:“你在云落住了多久?”万樱看着涑河上的渔船说:“我啊,从娘胎里出来,就没离开过云落。”天青说:“听说你们这里有条老街,叫两生路?”万樱说:“没错。我以前打工的那家饺子铺,就在这路上。”天青说:“饺子铺?”万樱说:“常记饺子铺,当年名气贼大。皮皮虾韭菜馅的蒸饺,酸菜面条鱼馅的蒸饺,把人撑死了,还忍不住往嘴里塞。”边说喉咙边吞咽了下。天青仔细晃她几眼,问道:“现在还火吗?改天也去尝尝。我可是个正宗吃货。”万樱说:“早黄了。老板去开驴肉馆了。咦,我昨个还见你去吃呢。”天青“啊”了声,问说:“这么巧,两家店的老板是一个人?”万樱说:“没错,都是常献凯大哥开的。唉,开饺子铺那会儿,他还嫩生着呢。”天青良久无语,半晌才问:“昨晚吃饭,我们还遇到个地痞,幸亏有个叫泽哥的小伙打抱不平。他说那店是他家的,还抢着给我们免单呢。”万樱说:“你说的肯定是……云泽了。他呀,是献凯儿子。”去看天青,见他愣愣盯着自己,就问:“吃住可都惯?你们京城来的,偏好辣口,要是嫌清淡,倒可以吃三鲜水煮,海沟子里的对虾,渤海里的章鱼,泥滩花蛤,配那朝天椒煮,滋味好得很。”天青将自行车还她,这时一阵疾风恰从水面扑来,万樱见他不停打着哆嗦,忙说:“要是冷,我这毛衣脱给你。我皮糙肉厚,不觉着凉。”天青只笑了笑,背着手转身去了岸边。远处传来水鸟的鸣叫,天青瞧见白眼潜鸭在枯黄荷叶间凫水,潜入又扑棱着钻出,郭姐他们则咋咋呼呼地忙着捞捕淤泥里的河蚌田螺。他忽觉胸口一阵绞痛,忙大口大口地呼气。水中的腥腐之气在阳光下随河风飘浮,闭上眼,光斑斓如雨后彩虹,云落鲜亮又沉默。

……

全文刊载于《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第5期;转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3冬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出版。

张楚,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过香河》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奖等。被《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评为“年度青年作家”。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俄文、日文、韩文、阿拉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