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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4年第5期|双雪涛:巴黎朋友(节选)
来源:《收获》2024年第5期 | 双雪涛  2024年10月15日09:06

因为对口渴的恐惧,整个晚上小果的床头都放着一杯水,有时候是一整杯,有时候是半杯,有时候是一个空杯子,不过空杯子停留的时间通常不长,他总是会很快发现并且让我帮他把水倒入其中。我很想提醒他,这样对身体并不是很好,没有哪个病人在夜里需要频繁喝水,那样会给肾脏很大的压力,排尿也对他的伤口不好,可他如此高大,看上去喝再多水也没有问题。小果是北京人,说话却一点京腔没有,很像播音员,只是一些用词还有北京话的特点,比如喜欢说“得”。他说自己小时候唱过几年京戏,随着个子越长越高,且又倒了嗓,就只得改行。他双手反复洗着扑克牌说:“可惜了我的关公戏。没有几个孩子能唱关公,那是一股威严之气,我有。可是即便是关公,也不能长我这么高,得。”于是二十岁时他来了法国学电影,先住在凡尔赛。“我是真住在凡尔赛,而不是后来的凡尔赛。那时候的凡尔赛就是凡尔赛,大郊区。”后来又转学到现在的学校。“现在这个学校主要学技术,我喜欢这种,”他说,“换句话说,除了导演、编剧不培养,其他工种都很齐全。”小果学剪辑,每天拿着学校借给他的小机器到处乱拍,然后回头在剪辑室里乱剪,剪来剪去获得了一些心得,没过多久就开始给在法国生活的中国人拍婚礼,“主要是温州人,特别爱结婚”。可能是小果高大的身材起了作用,让人觉得这个婚礼摄影的钱花得很值,至少请来了一个有“分量”的人,带着俯瞰的视角。一个温州女人觉得他拍的东西挺有意思,总能抓住难忘的瞬间,比如新郎的忧虑,比如新娘子不小心流露出的对另一个女人的敌意。他说有一次他还拍到一个人偷了伴娘的手提袋里的十几个红包,他并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把素材剪好交给雇主,“这叫用影像说话”。温州女士四十七八岁,在巴黎开了三家中古店,之前的丈夫是黑帮成员,韩国人,在女士四十岁时死于中风,女士便跟帮派脱离了关系,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生意人。“听说她当年开枪打过人,还吸过毒,后来倒挺健康,只是瘦一点,丈夫死之后她开始跑马拉松。她让我跟她一起跑,我去了一天,那天大雨,他们还跑,说只要没有雷电和冰雹就不能中止。得,我跑了十分钟,就打了个车在终点等她了。”女士并没有因为小果跑不了马拉松而怀疑他的才华,她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拍摄他的第一部长片。

“她说随便我拍什么,只要是拍电影就行。她丈夫活着的时候他们每天都看电影,有时候是去家附近的艺术院线,有时候是在家里看蓝光碟。丈夫死后她说她看电影少了,原来她并不那么喜欢看电影,只是喜欢跟丈夫一起看。我拿着她给我的钱打牌,输没了,我就用很少的钱拍了一点街景配上旁白寄给她,杜拉斯有个片子就是这么弄的。她没回复,后来再也没见过她。”

现在轮到我讲。

我说两年前我在MSN上认识了一个在法国留学的中国女孩,跟我一样都是东北人,也跟我一样都喜欢写东西。聊了两个月,发现原来她的父母跟我的父母认识,原先在一个厂子里上班,只是不在一个车间。她的父母在她十岁的时候卖掉了在S市的一切,去新西兰打工,逐渐站稳脚跟,开了一间游泳学校。我问,你父亲原来就喜欢游泳?她说,都是在新西兰学的,为了生存,他在四十出头把自己练成了半职业选手,前半生他都是一个钳工。我发了当时正在写的一篇小说给她,她提了一些意见。我惊讶于她的中文能力,她甚至帮我调整了人称指代的混乱,一个小学五年级就出国的人怎么会把母语保持得这么好?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个故事我反反复复写了大半年,只有一万字,怎么也写不完,主要是不知道怎么结尾。她给了一个建议,说那个女孩应该从岸边走向大海,然后开始游泳,一直游过海峡,在另一个国家上岸,开始新的人生。我说,这怎么可能?她说,我就可以,只要不遇见鲨鱼或者水母。我说,你能在海水里连续游几十公里?她说,是的,我可以游一天一夜,如果我不是这么喜欢游泳,我爸也不会变成教练。但是现在我只是偶尔游一游,我更喜欢文学了,我在写一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我说,有必要上来就写这么长吗?她说,本来没有这么长,越写越长,如果我不给自己设限,它会有几百万字,所以我必须在五十万字结束它。我说,能发给我看一点吗?她说,等我彻底写完吧。我说,好,谢谢你给我小说的建议。她说,你的小说很有意思,里面的一些细节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我们城市的样子,你写的卖大白菜的大车停在胡同的边上,人们推着自家的小车来买菜过冬,我都记得,有人一边挑白菜一边撕白菜的烂叶,减轻白菜的分量。只是还不够好,如果再好一点,我可以帮你翻译成英文,我的法语和英文都不错,投给《纽约客》或者《巴黎评论》。我说,《巴黎评论》也接受英文稿件吗?她说,哦是的,它是一家美国杂志。我说,请原谅我的无知,如果我写了新的小说就发给你看。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长相,这让我非常痛苦,就好像你看到一只非常精美的盘子,但就是看不清上面盛着什么菜。那段时间我开始每天看机票,从首都国际机场到巴黎戴高乐机场,九个多小时,往返一共需要一万八千元人民币,对于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报社实习生来说是一笔巨款。这还不算上在巴黎几天的开销,听说一瓶啤酒就要五六欧元,如果两个人边聊边喝,即使对方只喝一瓶啤酒,我想要放松下来也许得喝五瓶左右,在不吃任何东西的情况下酒钱就需要将近四百块人民币。但不知道为什么,去巴黎看看她的想法就是无法从脑海中拔除,如果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的话,倒也没有。那时我是单身状态,跟大学女朋友分手快一年,每天除了上班采访写稿子,就是在东坝的一间出租屋里写小说,写完一篇投给文学刊物马上开始写另一篇。我抱定了决心,写上五年,如果没有结果就彻底离开文字工作,记者也不干了,回老家开一家小超市或者面馆。去一趟巴黎明显会干扰我的工作节律,从小到大我没有出过国,毕业旅行跟女朋友去过香港,被空调吹得高烧三天,什么也没有玩到,女朋友倒是玩得不错,迪斯尼的项目基本玩全了。巴黎,海明威、斯泰因、加缪的巴黎,戈达尔、梅尔维尔的巴黎,这也并非重点,是一些基础,重点是李璐生活在巴黎。李璐是她的名字,虽然我不认识她的父母,但这就像是她父母会起的名字。跟生活在巴黎的李璐喝杯咖啡,聊一聊各自的生活,这个想法把我粘住,并已经开始影响我的工作,我指的是下班以后的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想起我曾经的一个采访对象,一位上了年纪的京剧花旦,曾无意中跟我说起她的儿子在巴黎留学。领导当时给我安排的任务是写一篇一位京剧名角的人物稿,名角的朋友很多,上通中宣部,下到票友圈,跟他一个艺校且现在还跟京剧有关系的人不多,跟他还在一个工作单位的人更少,只有一位,就是这位花旦。花旦名叫韩凤芝,已经退休五年,偶尔来团里串串戏,大多数时间在家里看电视。

“之前过得挺惨,我也不是什么角儿,成角儿的时间段就那么几年,没成了就没成了,后来就跟着混吧,仗着是北京人,有地儿住,老公有过两三个,都跑了,毕竟有地儿住,跑了就跑了吧。后来拆迁拆了我家一栋房子,钱就不愁了,就是太耽误工夫,折腾了十年,为什么折腾啊?这你还不懂吗?争家产啊,我儿子有两年没好好唱戏,天天在家看着我,怕我被别人杀了。后来钱下来了,我想着补偿他,问他想干吗,他说想出国学电影,可能是没练功那几年净在家看电影了吧。我就给他拿钱,先学语言,再申学校,后来去了法国。没想到啊,一学还真学得不错,他这人爱交朋友,好几次暑假带回来三四个老外,在我们家住着,有拿照相机的,有拿摄影机的,在北京到处瞎拍,我都担心他们被警察抓喽。他同学跟我说,这小子在法国什么人都认识,听说还有几个黑社会朋友,带刀带枪的。我开始挺害怕,后来一想,总比谁也不认识、谁都能欺负你强吧。再说我儿子啥样我还不知道吗?他肯定混不到里头去,他就是招人喜欢,谁都愿意跟他玩。他十五六岁我带他去逛街就有人给他递名片,你说这孩子。”

……

(选读完,全文见《收获》2024年第5期)

双雪涛,小说家,1983年生于沈阳。出版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猎人》,长篇小说《聋哑时代》《天吾手记》《翅鬼》,杂文集《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