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4年第7期 | 刘梅花:雨雪星辰
雅尔加族的雪
一群鸟撞碎正在飘落的大雪,似乎隐入另一个时空,刹那间消失了。大雪吞噬了鸟群。旷野更加古旧空洞,只剩下白茫茫的雪,无边无际。高山秃鹫啄碎野黄羊的枯骨,鹰眼透过雪粒的空隙寻找幽暗的天光。大雪里,时光总是模糊不清,有些天荒地老的意味。老牦牛顶着一头雪,退缩到避风的山坳。土狼拖着尾巴,不想说话,从一个岩石洞走到另一个岩石洞。能打败野兽的,不是人类,是大雪。
老牧人的冬窝子就在雅尔加族山谷里。没有人知道雅尔加族是什么意思。这座山谷里,住过吐谷浑,也住过匈奴,还有鲜卑人也扎过帐篷。山留下个名字,草留下个根。祖祖辈就这样叫着。
老牧人的两间土屋子,顶着一头雪,远远看,倒也看不出来是破落屋舍,像山谷里冒出一朵蘑菇。屋子里暖和极了,老牧人坐在火炉前,埋头翻看日历,比古人查阅案牍还认真。
冬窝子的日子荒芜枯燥,数着一场又一场的雪,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坡下的旧窑洞,散架的马车,覆满厚雪的草垛,枯萎的黑刺,野狐狸挤进铁丝围栏钻入牧场,狍鹿误入土狼的石洞——这一切似乎都与牧人无关,他沉浸在旷野一般的虚无里,黝黑的脸颊,胡须上结了水珠。
自打到了冬窝子,他已经好久没看见人,没大声说话了。就在前些天他喝茶的时候,来了几个探险客。一个大胡子,脚穿破旧的胶靴,背着巨大的帆布包。一个女人,看起来也不年轻了,头发乱糟糟地扎起来,脖子上挎着相机。还有三个人,脸包裹得严严实实,也背着大包。他们打问去马牙雪山的路,然后顶着风雪走了。
老牧人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这么寒冷的天气,到处悬崖峭壁,在家定定儿窝着不好吗?非要跑出来找苦吃,还说挑战雪山——哪个雪山要你挑战?真是的。
老牧人习惯了雅尔加族山谷长风呼啸的日子,习惯了敲碎冰块煮茶的清闲。他喝茶,慢腾腾翻日历。雪太大,时光走得慢,天地之间被雪攻陷,慢慢消磨好了。
一场大风卷着雪刮过山谷,突然,老牦牛哞哞吼叫着,从山顶冲下来,发疯一般。牛群搅起雪雾,不混杂一点尘土,像山神弹出的一团雪球。
大群的乌鸦扑啦啦撞击大雪,飞到牧场空旷处,嘎嘎乱叫,像乌鸦窝里被谁捣了一竿子,鸟啼声听起来充满惊吓。土屋前的横木上拴着的两头奶牛,也在惊恐不安地吼叫,蹄子刨地皮,扭头甩脖子,企图挣脱缰绳。
细长条牧羊犬绕着屋子狂吠,似乎身体里埋着一面鼓子,声音又大又沉闷。树杈上的积雪摇摇欲坠,倒也没有落下来。大群麻雀从牧场前面飞过,突然在空中收拢翅膀,直直栽下来,戳到雪地里。
动物惊恐不安,空气里隐藏着危险气氛,一定是有什么要发生。是粗毛野兽来了吗?黑熊还是土狼?难不成是鹰鸽嘴那几匹雪豹打过来了?老牧人披上毡衣,推开门走出来,打量门前被大雪覆盖的牧场。今年的雪比哪年都多,多得山谷盛不下。大雪会让野兽们疯掉。
可是他听到巨大的断裂声,嘭、嘭,吱嘎,吱嘎——是河面坚硬的冰层断裂的破碎声。而后,山那边突然闪现紫色的光,冲破大雪,看上去诡异又可怕。牧人呆在门前,定定儿立着,像一截树桩。传说中的外星人要降临雅尔加族山谷?他们吃人不吃人?会不会把我这个老汉子掳走?老牧人心里嗵嗵嗵打鼓。他虽然在山谷里独自放牧一辈子,胆子却小,越老越胆怯。
现在,他腿子簌簌发抖,牙齿也在磕碰,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不过,山谷里看不到野兽的影子,没有土狼,没有黑熊。至于雪豹不好说,会隐藏在雪地里突然袭击。袭击就袭击吧,无非搭上一头牛而已。野兽想要的东西,人不可能阻止。山野这么大,连山神都管不过来。
奶牛把蹄子底下的雪地踩得稀碎不堪,一圈一圈转悠。不是蹄子很闲,而是它身体里有些东西不受控制,促使它踩踏出乱糟糟的蹄印。牧人的坐骑,一匹紫红骏马,伸长脖子看着远处,时不时拽一下缰绳,急促喘息,跑了一天的山路的样子。紫骝马看不到天,只能看平行时空,但是它看到了什么?老牧人分明看见它眼里似乎噙满眼泪,快要溢出来。如果外星人降临,会不会牵走紫骝马?天哪,千万不要那样,紫骝马真是一匹好马。
一大团雪雾移动着,冲下山来的老牦牛狂奔到牧场里,呼哧呼哧大口喘息,朝他哞哞叫喊。老牦牛很少回到围栏里来,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山谷里游荡,桀骜不驯,难得对人类有这样依赖乞求的时分。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紫色的光亮闪过之后,雅尔加族山谷归于宁静。过了一阵子,老牦牛开始翻腾大雪压住的马莲草墩,眼睛里的惊慌还未消失。铁丝围栏上落着一些喜鹊和蓝尾鸟,缩头缩脑,木然看着大雪。又有一匹白狐顺着破洞钻进铁丝围栏,一溜烟不见。厚雪吞噬了野狐。
老牧人搓搓冻麻的手,返身回到土屋,往炉子里加了几根木柴。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不会有太多奢求,平安就好。不过是年年月月放羊放牛,从冬窝子到夏牧场,又从夏牧场到冬窝子。孩子们都在城里,时不时回来一趟。若是让他进城,那可不行。丢天丢地都不能丢下牧场。
这个冬天,他的腿疼得厉害。牧人坐到火炉边,一边嘟囔,一边搓揉他的僵硬又钝疼的腿。年轻的时候,一口气能翻过五六座大山,从雅尔加族山谷不歇气跑到代钦岗玛。现在真的不行了,走几步就得歇口气。大地变老是从芨芨草枯黄开始,人变老是从腿脚开始。
山谷里沉寂下来,天色渐暗。吱呀一声,细长条牧羊犬从门缝挤进来,嗓子里挤出呜咽声,伸长嘴头扯他的裤脚。这时候,高山秃鹫斜斜飞过牧场,奶牛喉咙里发出呜咽声,山顶上传来土狼惊恐的吼声,老牦牛突然奔跑,哞哞声充满了绝望。
黑熊来了——老牧人绝望地喊了一声,想站起来,但是没有用。此时大地之下一种轰隆隆的声音滚过来,随后屋子开始摇晃,木头门扇撞击到门框上,啪啪啪震颤。最先翻掉的是柜子上的酒瓶子,摔到地上,发出巨大的碎裂声。
地震了。老牧人接着惊叫一声,扶住炉角,挣扎着站起来,往门外跑。地面在摇晃,站不稳,牧羊犬撞开门缝,老牧人趔趔趄趄冲出去,跑到门前的空地上。
牧场上的动物乱窜,声音凄厉。干草架子摇了两下,轰然倒塌,干草一头扑在雪地里,溅起尘土和雪沫混合的雾气。河里清晰地传来冰层断裂声,一股泥浆猛然冒起来,顺着河床奔涌。
土屋浑身颤抖,门窗啪嗒啪嗒剧烈抖动,似乎瞬间就会散架倒塌。老牧人稳住自己,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内也在翻腾。他吐出一口胃里的酸水时,大地停止摇晃,平静下来。雪不知道啥时候停了,山谷里白茫茫的,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没有黑熊,是山谷摇晃了几下。
只是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多么孤独,像在月球上。大雪覆盖了时间和空间,河里的泥浆漫上地面,夹杂着牛大的石头在翻滚。白天白地里突然冒出褐色的泥浆,突兀扎眼,那颜色有点咬人。动物们停止吼叫,鸟儿不见踪影。他的耳朵里嗡嗡响,头晕恶心,山风吹得人快要僵硬。
老牧人孤零零站在雪地里,吓得簌簌发抖。他老了,不能不害怕——空荡荡的雅尔加族山谷里只有他一个人类。没有同伴的日子多么惊心,整个世界把他给抛弃了,扔到雅尔加族山谷里,然后不停地降落大雪,将他覆盖。
拨打电话是没用的,只有山顶才有信号,然而他腿疼,爬不到山顶。孩子们都在城里,离山谷两百里路,不知道怎么样。天色欲黑未黑,大雪欲来未来。
太冷了,寒风把他撵到屋子里。门开着,先暖和暖和。老牧人又往炉子里丢几根劈柴。他打量屋子,黄土夯筑的土墙结实得很,只摇出几道细小的裂缝,不碍事。除了一些瓶瓶罐罐摔碎了,墙上挂的干草药掉下来,其余倒也没啥。
山谷里听不到土狼的吼叫,万物安静下来。老牧人也慢慢恢复,又开始烧茶喝水。从窗户里看出去,河里的泥浆也渐渐落下去,在暮色里模糊起来。他拧亮灯,呆呆看着窗外黑洞洞的牧场。一阵风吹来,关上木头门。牧羊犬趴在他脚下,眼神忧郁。
空荡荡的雅尔加族山谷里亮着一盏灯,像在世界尽头那么孤单。
羊是愚笨的动物。冬天它们不敢撒在山野里,老老实实躲在围栏的暖棚里,咀嚼黄草。地震来临时,也会慌乱挤成一团,咩咩叫。不过暖棚隔音,老牧人没有听清楚羊群乱纷纷躁动。
老牧人叹了口气,低头喝茶。其实他不知道,那只最肥的黑耳朵牦牛,地震到来的时候刚好踩在一块青石头上,结果连石头带牦牛一起滚下山洼。牦牛被卡在灌木丛里,老牧人找了好几天才找到。高山秃鹫已经守在半山腰,等待餐食。
这天夜里,老牧人睡得比哪天都深沉。他做了很多梦,梦中他在荒芜的山林里跋涉,在牛羊彼此起伏的叫声里寻找紫骝马,在倒伏的黄草垛上睡眠。他在梦中又睡过去,在梦里又做梦。就算是梦里的梦里头,他还是最牵挂紫骝马。
睡梦中,他似乎感受到一种轰隆隆的滚动声,不知道从哪儿滚过来,又渐渐滚远。随后似乎又是老牦牛的躁动声、牧羊犬的呻吟,似乎门板又喀喀响。但是他醒不来,沉沉地昏睡过去。有人醉酒,有人醉氧,他醉什么呢?
清晨,大雪还在下。老牧人烧茶、喝茶、咳嗽、吃烟,一想起昨晚的又一次地震,还是有些心惊胆战。如果地震摇倒土屋,他会在梦中告别这个白苍苍的世界。幸好,余震不大,让他安然无恙。山谷沉浸在白茫茫的空虚里,大雪间隙里看不到任何东西,他怀疑这是一个虚拟的世界。连地震也是虚拟的,牛羊草垛都是虚拟的。
纷纷扬扬的大雪封住雅尔加族山谷,真正的大雪封山,天地之间只剩下雪。山谷是一个虚无的雪的世界,山风对着群山发号施令,土狼一声一声布道。老牦牛卧在雪地里,彼此挤成一团取暖。它们的一身白毛又厚又密,寒风吹不透,但是粗毛野兽的牙齿能穿透。世界就是一个雪世界,雅尔加族山谷是一个寒风吹彻的山谷。
好久,老牧人把烟丝塞进烟锅子,点燃,狠狠吸一口。又大口咀嚼酥油糌粑,呼噜呼噜喝茶。又跺跺脚,掐一下手背。他必须得感受到世界是真实的,不是在梦里头。得证明时间不是凝滞的,是在运转。牧羊犬走到他脚下,低声叫,它饿了。
我的那些小调皮们,还没喂呢。老牧人嘟囔一声,推开门,踩着厚雪去暖棚喂羊。走到雪地里的时候,冷风一吹,他觉得世界是真实的,不那么缥缈。风雪再大,山谷还是山谷,牛羊还是牛羊。
那些落雨的日子
老牧人给我讲述雅尔加族山谷地震的时候,我给他讲述了沙漠里的地震。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不怎么担心地震——
沙漠里很少下雨。但是那个秋天雨比哪年都多。
家家都忙着搭帐篷防地震。我家的帐篷是从西瓜地里撤回来的,反正秋天的老秧瓜不甜,长得又歪瓜裂枣,也没有必要继续看瓜。
帐篷布被太阳晒得乌曲麻黑,是普通的那种棉布,一点也不厚实。布料少,只能搭三角的简易帐篷。门帘是一条旧床单,补了好多补丁。
我们的生活里什么都不够,有些直接没有。钱、粮食、衣服、茶叶、白糖、床单。但是捉襟见肘买了一辆自行车。我读初一了,学校远,没有自行车没法上学。
沙漠里地皮子宽阔,院子大,半个院子栅栏围起来种花种菜,村子里都叫花园子,不叫菜园。帐篷就搭在花园子里。一畦豆角起了,空出一块地皮,刚好安顿帐篷。
这个帐篷进出有点费事。花园栅栏常常被我家的黑猪攻击,花园里有白菜、青菜,全是黑猪爱吃的,它不惜一切代价攻打栅栏。黑猪不去巷子里浪,也不去苜蓿地和别的猪打架,一门心思只想拱白菜。秋天的白菜长势实在太肥,空气里都是清甜的白菜味道。
爹把栅栏换成土墙,半人高。这样黑猪天天毁,天天扒拉,也毁不掉土墙。白菜和青菜长到深秋,做腌菜,整个冬天都指望两缸腌菜。黑猪也是头倔猪——眼珠子滴溜溜转,哼哼唧唧往后退,一直退到屋檐下,突然一个猛冲直奔花园墙,嗵一下,伴随一声沉闷的磕碰声,黑猪一头撞到土墙上,痛的吱喽喽叫唤。翻跳失败。
我家年年都养黑猪。每年春天,爹使唤我去俺们村一户人家里捉小猪。那头肥硕凶悍的母猪,生的小猪多极了,我们每年抓都抓不完。无论我们养多少年的猪,都是它的崽子。
那户人家有我们羡慕的一切:双卡录音机、黑白电视、手扶拖拉机。女主人说话大嗓门,身材结实。她一把捉住小猪,倒提着后腿,任凭小猪吱喽喽叫,丢进我的编织袋。
村里的说法,谁捉的小猪像谁。弟弟不能去捉小猪。弟弟挑食、瘦弱、面黄肌瘦,爹不想养那样的垫窝猪。我是天选捉猪崽的人,贪吃、皮实、胖墩墩、上房揭瓦。
黑猪每天的心思就是攻击花园墙,它不想吃拉秧瓜,只想吃白菜。没人理睬,矮墙足够厚实。我们进出花园,翻墙而过。跳进花园,走过细瘦的芫荽地埂,再拐到菜葫芦地埂,七拐八拐,才能走到帐篷里。
无论多难走,爹都相当满意这个位置。他的理由是,一旦地震,帐篷离房屋远,离着庄院墙也远,砸不着,是最安全的。想想也是。庄户人家,房子都是土坯墙,没有坚固的大梁,谁家的房子都很凑合,摇一下就会塌掉。既然上面通知要防震,那么就不能大意。
煮饭也不敢去厨房,就在院子里,靠近花园墙的地方垒个土灶。爹在灶前煮饭,弟弟骑着黑猪横冲直撞,小伙伴们在庄门口一起跳着脚唱童谣:马莲开花,二十一瓜。二二○,二二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帐篷小,树枝子搭了个简单的床,一家人挤在一起。沙漠里的月亮非常大,金黄金黄。我睡不着,透过门帘的缝隙看月亮。爹讲他年轻时候的事情,冬天遇见狼,走夜路遇见鬼打墙,生产队看麦场,有人来偷豆捆子,扛起一个就跑。
爹说的年轻时候,指十七八岁的事情。防震这年,他大概三十五岁。爹去世时都很年轻,虚岁三十九岁。他忙忙碌碌,早早辞别红尘,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秋天风凉,一股一股从门帘缝隙里灌进来,冷飕飕的。爹的故事也很吓人,我和弟弟都缩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喘。我们并不害怕地震,因为前几天地震时,我和弟弟逃到庄门口了,爹才下炕找鞋子。我们确定逃命的速度比地震的速度快。
那天晚上,还不到深夜。爹还在喝茶,吱吱呀呀拉一把破二胡。我和弟弟不停地吵架,弟弟不让我听收音机——因为收音机的归属权很明确,白天属于我,晚上属于弟弟。
突然,门外狗开始大声叫。爹停下拉二胡,竖起耳朵,嘀咕说,难道院子里进来贼了?狗怎么叫得这么猛?话音刚落下,随即窗户轻微震动,啪啪啪。然后门框也在摇晃,喀喀喀。
地震了!爹惊叫一声,从炕上站起来。他没站稳,一下子又跌坐下去。我和弟弟从未经历过地震,但是已经听大人们说过无数次。于是噌噌跳下炕,推开门绝尘而去。我们逃命的速度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幸好没事。第二天晚上的余震刚好摇醒睡梦中的人,也是有惊无险。于是,乡上通知防震。不防也不行,家家户户都是土坯黄泥屋子,破破落落,很脆弱,经不住摇。
风吹着树梢,哗啦啦响。冯家的猫儿在屋顶打架。我属鼠,家里不养猫。爹打鼾的时候,弟弟低声问,梅娃子,是不是地震?我觉得帐篷摇晃。我迷迷瞪瞪回答,是风吹的。弟弟喃喃自语,帐篷塌掉也不要紧。其实弟弟担忧菜地里很难走,逃跑不如院子里利索。
中午的帐篷简直太舒服,太阳暖烘烘照进来,帐篷里白亮白亮。门帘掀起来,风进来,花香进来。满园子的花开在秋天里,颜色酽而厚。蒜苗尖带点枯黄色,白菜疯狂生长。辣椒深红,茄子天天摘下来一些,切成条晾晒在一道铁丝上。南瓜有水桶大,由绿转黄。
苍蝇飞进来,落在被子上,悠闲地用细长的手臂搓脸,然后嗡嗡嗡飞。躺在树枝子床上,嚼晾干的馍馍,还有晚熟的杏子,就算小孩子,也觉得时光惬意舒适。
去年有一段时间,失眠,头脑昏昏沉沉。有一天午睡,屋子里撞进来几只苍蝇,嗡嗡嗡乱飞。那一霎那,我突然觉得回到了年少的时光里,苍蝇的飞撞让人非常安心,竟然睡着了,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后来的日子,我打开窗子,放一些苍蝇进来。那种嗡嗡声像安眠曲,渐渐恢复了睡眠。人的治愈是回到童年,找到父亲给予的安全感。就算现在的苍蝇不是童年的苍蝇,但那种声音依然让人能回想起安静踏实的旧时光,感觉父亲还在院子里忙碌。
我们村子不大,八九户人家。庄门口白杨树下,坐着吃饭的人们。干拌面、炒白菜、炒土豆丝、炒茄辣子。庄稼人的聊天漫无边际。吃完饭,急急慌慌去地里收秋庄稼。葵花黄了,套种的糜子谷子也等着开镰,荞麦都黄透了。这些庄稼得快快收割,不然几场大风就摇完了。
然而,大风并没有来,倒是雨来了,而且是连阴细雨。老秧瓜已经顾不上,让它烂在地里算了,猪吃不完,羊也吃不完。爹戴着草帽抢收荞麦。破草帽压根不遮雨,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收割的谷子捆背靠背立在秋雨里,谷穗又发芽,冒出一撮绿秧子。
我们的日子很难摆脱困境,但是谁都不当一回事,也没见谁愁死。村里人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大嗓门说话,喝粗茶,一天到晚在地里干活。
花园子里要多泥泞就多泥泞,翻过矮墙,跳到湿淋淋的菜地里,挑挑拣拣走路。裤脚被菜叶子打得水淋淋的,再糊一层泥,可够恓惶的。菜地的地埂又细又软,被雨水泡得快要塌掉。一路走过去,鞋子里总会灌满泥浆。
我必须卷起裤脚,脱掉鞋子,才能进花园子。那个秋天我有一条灰色的喇叭裤,蓝色牛仔布的高跟鞋,不能糊上稀泥。我的小伙伴们还在野人状态——吃完饭舔碗、勺子刮锅底、骑猪、怀里抱着红公鸡溜达、双腿夹着葵花杆蹦跶。不,我只有星期天才能那样野蛮,其余时间去学校,得注意形象。
雨水顺着萝卜菜畦流过来,淌到帐篷里,帐篷泡在水里。帐篷布太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透过布溅出细密的雨丝,落在床上。被褥潮乎乎的,能捏出水。床边缘,靠近帐篷的地方已经不能睡了,雨水直接打湿了被子。床中间那坨地方干燥,能睡人。
爹决定去屋子里睡,敞开屋门,万一地震就逃到院子里。留我和弟弟睡帐篷,但是睡了两晚上之后,积水越来越厚,快要淹没床了。再说进出实在不方便,泥腿绊脚的,走不利索。
雨一直不停,雨点一会儿骤一会儿疏,漫不经心下个不停。沙漠里很少这样下雨,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不过,沙漠深处的野草可是长疯了,骆驼蓬、沙米草、沙霸王、沙拐枣、梭梭、沙芦苇……野骆驼一群一群奔跑,疯子一样,可能高兴疯了。
爹决定把帐篷搬迁到院子里,但是院子里搭帐篷,似乎起不到防震的作用,因为大地震肯定会摇翻房子,那样飞溅的砖头就会覆盖帐篷。村里有人家把帐篷搭在巷子里,可多嘴多舌的小伙伴说,半夜帐篷里伸进来一个毛手手,快要吓死。虽然他最爱胡说,但我们不想去冒险。
大雨泡软了菜地,然后泡塌三角帐篷。傍晚,爹从地里回来,也顾不得许多,只能让我们在屋子里先睡。他拆掉帐篷,把一块旧床单拼接到帐篷布上,增大面积,重新搭建大一点的帐篷,一家人安顿进去。帐篷搭在庄门口,离屋子最远的地方,后脊背靠着花园矮墙。帐篷搭好到半夜了,爹把熟睡的我们抱到帐篷里。他坐在黑夜里,吃烟、听雨、咳嗽。我在梦里听见他吭吭干咳,非常踏实。地震不地震的没有关系,爹在身边就好。
我们治疗感冒用红糖姜水,把掉下来的牙齿扔到屋顶,拿鸡蛋换小人书,作业本和钢笔还能买得起。爹有个姑舅哥从远方来,带来半编织袋咸鱼。爹炖了一锅,全村的小孩都来尝尝鱼味道。沙漠里不可能有鱼。
后来,雨慢慢收了,偶尔下一阵。村里人急急慌慌把发芽的庄稼拉到打麦场,摊开晾晒。我家的胡麻不多,只有两架子车,爹拉回家,晒在院子里。
那些胡麻,真的是可怜,还没晒干,就被我们玩坏了。既然我擅长上房揭瓦,那必定是有一些小喽啰的。我们在晾晒的胡麻上翻跟斗、打胡麻仗,再堆个胡麻草人,套上爹的衬衫。院子里到处是胡麻,我们顶着一头胡麻,灰毛驴的食槽里也扔着胡麻。
爹在地里干活,傍晚才回家。他回来时背着一捆青苜蓿草,腋下夹着铁锨。进庄门,看到一个胡麻人穿着他的衬衫,立在院子当中招摇,吓得一个趔趄。辛辛苦苦收来的胡麻一地狼藉,两个小孩不见踪影,不知哪里野去了。
吃过饭,爹拉亮屋檐下的灯,把散乱的胡麻扫拢,拿一根棍子捶打。胡麻是家里一年的清油老本,被我们糟践得不剩几个。爹脾气暴躁,动不动和人吵架,但是,他对我们的耐心无边无际,哪怕把天捅破,也不在乎,他的小孩开心就好。
除了我家胡麻,我和喽啰们玩塌了冯爷家的小帐篷。冯爷老了,一点都不想睡帐篷,不在乎地震。不过,以防万一,他搭个潦草的帐篷,准备一些被褥。倘若真的地震,也许用得着。旧床单、麻袋片,反正把一些没用的布片缝补在一起,百衲衣似的一个帐篷。小床是一扇旧门扇支起来的。我和喽啰们就在门扇上跳呀闹呀,然后,帐篷呼啦一下塌给我们看。
冯家的亲戚,一个凶巴巴的男人拾掇塌掉的帐篷。他长得简直粗糙极了,鼓鼓的眼珠子,浓密的棕色头发,扁平的脸,粗脖子。他无精打采抽掉木棍,卷起百衲衣帐篷布,然后重新砍木头,栽帐篷骨架。
爹请他来我家吃饭。就他的饭量来说,我至今也没见过超越的人。蓝花粗瓷大碗,一口气吃下五碗干拌面条。至于炒白菜、炒茄辣子、凉拌水萝卜,统统一扫而光。我想一个人能吃这么多,一定也很累。他们喝了一点酒,唱酒曲、拉二胡,然后又去干活。
那个人干活很慢,他把一棵枯树剁掉树枝,削得光滑,成为一根横杆。然而他的帐篷骨架搭得毫无结实可言,我们随便摇晃几下,就倒了。他的眼神里有些落寞,又去砍白杨树。冯家的花园墙边支起三块石头,那个人生了火,熬茶、吃烟、吃干馒头。院子里扔着木头、树枝子、锯子斧头,像盖房子那样隆重。
后来,帐篷搭好了——支架太大,帐篷布窄窄巴巴,绷在木架上,木架空出来很多,像小孩穿了遮不住肚脐的马甲。爹一看那个帐篷,笑得两腮抽筋,天哪,这是个帐篷吗?捉襟见肘,别说遮雨,连太阳都遮不住。冯爷打量着蹩脚帐篷,至少不会被风吹倒。他找来一些塑料布,拆西墙补东墙,捯饬了半天,依然走风漏气。全村人都来看帐篷,笑疯了。的确,谁也没想到帐篷会搭成这个样子,叫花子似的。
又是七八天的连阴雨。葵花盘砍回来,晒不干,花盘发霉,黑曲乌拉。既然人不住屋子,那么暂时把葵花盘存在屋子里,不然一粒瓜籽都别想磕出来。每天夜里,爹坐在屋子里,举着一根棍子捶打葵花盘。屋子里传来沉闷的捶打声,潮湿的葵花籽敲打下来,堆在地下。磕空的花盘从敞开的屋门里扔出来,一直扔到葡萄架底下,葡萄藤好歹能遮点雨。
空花盘晒干、粉碎,掺点麸皮是黑猪的口粮。黑猪的吃食粗糙极了,拉秧瓜、菜葫芦、青西红柿,反正人不想吃的全扔给它吃。豆秧子、青苜蓿、黄麦草、空葵花盘,这些东西晒干、粉碎,算是主食。有口吃的就好,黑猪不挑食。但是葵花盘被雨泡坏之后,发霉,黑猪就不肯吃。它只是笨猪,一点也不想当病猪。
屋子里那么乱,塞满葵花盘,厚厚一层尘土。但是眼下也顾不得,先把葵花盘捶完再说。帐篷里黑灯瞎火,弟弟摸黑翻跟头,嗵一声掉地上。我学口琴,吹得乱七八糟。夜深了,爹捶打葵花盘的声音,让我感到踏实心安。那砰砰声一直陪着我们进入梦乡。
阴雨下呀下呀,一天比一天冷,我们的日子泥腿泥脚。邻居家的帐篷被大风吹塌,他们索性回屋睡,不管地震。只有青梅家的帐篷最结实,她家有六七条羊毛白毡,全都拿来缝在一起搭帐篷。她家的帐篷不漏雨,暖和,挤着一窝小孩。
我的小喽啰乌牙,因为长着一口黑乌乌的牙齿,没人和她玩,就投奔到我麾下。乌牙家日子过得邋遢,她妈妈又矮又瘦,经常被妯娌们揪头拔毛摁住打,很可怜。穷困潦倒的一家人搭不出来帐篷,就用剩下的地膜胡乱缠出来一个奇怪的帐篷车。
乌牙爹也是个人才。一架破旧的架子车,车辕支撑稳当,然后把柳枝子拿火烤柔软,做一个拱形的骨架,固定在车栏,缠上地膜,看起来像蓬蓬车。三个小女孩子挤在蓬蓬车里,盖上厚被子,嘻嘻哈哈怪美气的。
乌牙家的三个小女孩不上学,也不渴望一些东西——绿色的印着黄河铁桥的塑料文具盒、红色纱巾、湖蓝色裙子、高跟鞋。这些东西离她们很远,连期待都不会有。
好像有那么一天,大人们说不用防地震了,家家户户拆掉帐篷,打扫屋子,日子回到往常。第一场清霜落下后,雨停了。
沙漠里的太阳晒起来,就算深秋也很烈。我们忙着晒被子、晒帐篷、晒葵花籽,一天到晚主打一个晒字。白菜一颗一颗拔出来,晒蔫,清洗后腌酸菜。芹菜、辣椒、胡萝卜,切碎后腌花菜。茄子晒干,南瓜搬到房顶上去,萝卜土豆挖出来入窖。
后来的日子,想起那样繁忙的光阴,我觉得有些不真实——我们真的那样繁忙过吗?爹像机器人一样的劳碌,为啥从来听不到他喊累?那年的雨那么多,是沙漠该有的天气吗?一切那么虚幻缥缈,我怀疑是一场梦。
弟弟甚至记不清这些。他只记得爹捶打葵花盘的声音,咳嗽的声音,还有雨点吧啦吧啦打在帐篷上的声音。他记得背一会儿课文就睡了,我在他耳边叨叨。早上醒来,外面下着雨,一棵向日葵花盘挤进帐篷。爹在院子里劈柴,黑猪饿得吱喽喽叫。
再也没有那样安逸的感觉了,弟弟说,有时候早晨醒来,听见院子里有人劈柴,恍然觉得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刻,特别安心。
后来的日子,一切都是混合的——汗水混合泪水,惊愕混合习惯,贫穷混合努力。过去的日子和现实的生活共存。是一些经历,是父亲留在时空里几声咳嗽,或者是劈柴声,帮助我们走出困境。
那年夏天,我们留下过一张黑白照片:花园里蜀葵开得如火如荼,爷爷坐着,我和弟弟站在他身边。我脚下是海娜花,爹种了给我染指甲的。爹的衬衫太破旧,就没有和我们一起照相。因为这张照片,才让我觉得,那个多雨的秋天确实是存在过的,并非是梦。
老牧人给我讲述雅尔加族山谷时,说那些雪厚得惊人。而我一遍遍想起沙漠,那年的雨也多得惊人。他的雅尔加族山谷,是从一场雪到另一场雪。而我的沙漠,一辈子可能就那一场大雨。他会一直生活在雅尔加族山谷,而我,早已回不到沙漠了。
【作者简介:刘梅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签约作家。有作品见于《草原》《天涯》《散文》《读者》《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手中有花,心中有梦》《骆驼庄园》《草木禅心》《芣苡在野》,儿童绘本《哇玛尖措的草原》,长篇小说《我家住在野狐湾》《天边的卡哇掌》《远去的匈奴》等十部。多家报刊有专栏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甘肃敦煌文艺奖、全国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