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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龚万莹:夜海皇帝鱼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 | 龚万莹  2024年10月18日08:02

龚万莹,生于厦门鼓浪屿,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硕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钟山》《十月》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岛屿的厝》。作品入围中国好小说排行榜、收获文学榜、扬子江评论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锐榜、《北京文学》当代文学排行榜、郁达夫文学奖等。

从在渔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担心花凌她妈。

今天,我一边看画册,一边偷瞄她。她顶着火烧云一样的头发,兴致勃勃地嗑瓜子。画册翻了两页,我看到亚马孙女战士为了方便射箭,会割去一半乳房。啧啧,好疼的样子。我把书扔到一边,继续偷看她。

“去摆碗筷!”我被阿嬷掐了手臂,才回过神去帮忙。

阿嬷刚给我们端来一盘鱼煮豆油水,盘子边缘花团缠着叶蔓。今晚,我家招待花凌、小菲和她们妈妈来家里吃饭。我妈说她们之前都在岛上那家唯一的食品厂工作。花凌她妈本来是做销售,后来去开餐馆。我妈是质检部的,下岗潮内退,在干果店帮忙。小菲的妈妈有残疾证,能继续留厂里。爸爸上夜班,只有阿嬷和我妈在厨房兴奋地忙碌,竟然也没吵架。

“阿丽嬷,为什么这个叫皇帝鱼?”花凌问。

阿嬷说,就是讲皇帝逃难经过我们岛,在船上吃鱼。这条鱼肥肥,吃一半,皇帝就饱了,可怜它,就放鱼回水里。鱼沾水,马上活了,游走了。你看这款鱼扁扁,就是被皇帝吃剩下那半条的子孙。配番薯粥,最好吃。

“阿嬷又在讲这种骗小孩的故事啦!”我说,然后就被敲了一下脑门。

花凌倒是很信,她夹起鱼仔细看了看:“真的很扁哪!半只放进海里真的会活哦?”

小菲也问:“那阿丽嬷,这个菜叫什么?”

阿嬷最喜欢被问,嘴巴里还含着半口饭就说:“啊这个,叫作打某(老婆)菜。是说买来一大包,炒炒没多少,想是老婆偷吃,就拿棍子……”

妈妈没等阿嬷说完,赶紧嘭地把一大盆刚烫好的苦螺搬上了桌。阿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转话头,叫大家紧吃紧吃。小菲妈妈倒是笑笑,没说话,一颗一颗帮我们挑走苦胆。

“阿丽嬷,你继续讲嘛!”花凌还想听,我赶紧塞了两颗苦螺给她,别问了赶快吃啦!

之前阿嬷跟妈妈闲话的时候,会偷偷说“一家有一家事”。我在旁边假玩,听到不少,但手里的玩具不能停,要是听到入神停下来了,就会被发现,然后阿嬷就会叫我去写作业。她们讲到小菲爸爸的时候,阿嬷说“冤仇相欠债”。后来又讲到花凌家的时候,我妈就会说“猪仔贪别人槽”。最后她们会叹口气,顺便得出结论,还数我爸是古意人,跟我爷爷一样。

小菲的妈妈,眉眼总是温和,头发顺得可以拍广告。她走路会有些不稳,头发跟着左右颤动,有洗发香波的气味飘出来。今天准备了一大盒肉饼给我们,一打开就香喷喷。她进门还夸我读书好,说我写的作文她有看到。我讲话,经常妈妈和阿嬷都懒得听,只有她会用那带着清亮光芒的眼睛看着我,认真地听着、回应着,有时候还会叫我妈过来好好听。唉,怎么会有人能对她凶。希望这次阿嬷和我妈能帮她俩快点找到新住处,现在她们跟小菲外婆挤着。小菲说她外婆爱放屁,还是连环的那种,可以把她半夜臭醒。

花凌妈,就是反义词了。我觉得她是岛上最厉害的女人,连我阿嬷也只能屈居其后。这次她来家里,我有点不敢看她。三年前,我在街心公园遇到班里的跳猴,他故意拉我辫子,我追着他打,一定要给他扯回来。终于左手抓住他的书包,右手拉到他的校服,领口拖得好长。跳猴死命挣扎,我俩都没注意,就扭打到了花凌妈妈饭店门口,差点踩到她放青蛙和蛇的塑料盆。花凌妈妈出来,把抹布甩在地上,指着我们高声骂:“死囝儿盖头盖脸!你祖嬷给你知死!”基本上第一个字出来的时候,因为那种力加势、语调加动作,我已经魂飞魄散。声音超响,整个街心公园的人都安静下来往我们这里看。她大概是我见过的全岛第一个文眉的人,眉峰深黑狠厉,头发是红色炸开的。她指着我们,金戒指可以在我脑袋上凿个洞。我脸顿时红了,赶紧跟跳猴一起没命地跑。那时候我跟花凌不熟,还没去过她家。

后来跟花凌变成好朋友,我在她家见过她爸爸几次,像台商那样穿着背带裤,金丝眼镜窄窄的,经常躲在房间里玩自己的音响,偶尔也出来陪我们一起看动画。没想到他会那样。她家出事后,花凌妈妈的海鲜饭店关了两周,鱼都翻起肚皮,海螺死后还浸泡在浑浊的水箱里,发出浓厚的腥臭。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又偷偷看花凌妈妈,每盘菜端出来的时候,她都中气十足地赞好。头毛是新电过的,头顶拱起气势十足的波浪,跟她那件开满红花的连衣裙很速配。她是我见过的所有妈妈里,高跟鞋最高的。花凌爸爸要是给她抓到,说不定会被她拿鞋跟打烂鼻子。

晚饭后的海沙坡,有人摆了十张白色塑料躺椅,旁边都放一个小桌,上面点着煤油灯盏,在海风里明明灭灭地闪。花凌是会愿意花钱躺在那个上面的。但只要有我阿嬷和我妈在,就休想。凭什么呀,这片沙滩从来不用钱,外来几个人摆上椅子就想赚你祖嬷的钱?阿嬷选好靠近海又不会被溅到的地带,掏出黄底红方格的厚塑料布往沙滩上嘎吱一铺,妈妈把塑料袋里的好料都掏出来,浪味仙、旺旺仙贝、雪片糕、鱼皮花生、不锈钢薄碗装的盐渍旺来(菠萝)、五颗篮仔桲(番石榴)、小菲妈妈的肉饼、鹭芳橘子汁和菊花茶,堆在塑料布中心。然后大家跟着她们把鞋子脱下,甩甩沙,一屁股坐到塑料布上,七个屁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停。

安静下来,我们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忍不住望着沙滩左边,那座夜海里浮在桥上的花园。白色石桥弯好几转,巨大的礁石上面有橘色的射灯,亮光微弱。海风灌进我的衣服里,暖热的凉爽的都有。海对岸没什么灯火,浮在水上的轮船到夜里就变成黑色的沉默巨兽,看起来一动不动,但分明有生命。天空里薄薄镶一圆扁白的月亮,倾倒在海里的倒影就松散些,亮晃晃地聚了又散。海面数十颗白色浮球围出一小片海域,有点突兀。外地游客不知道计算水时,通常我们都在涨潮的时候来游,这样才不会被波浪越推越远,而是会被往岸上推。而且光看表面波浪很温和,其实近岸处难免有些暗流,不注意的话就会被抓住脚踝,慢慢地安静地沉下去。每年都会有游客溺水的事情。后来就干脆往海上排了一大圈浮球,像排球一样大,划出游泳的范围。这时有小贩走过来,身上挂满荧光圈圈,手上还抓了五只在我们眼前晃,说戴上这个,晚上游水也能看到。

妈妈带我去换泳衣。

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花凌爸爸去哪里了,不回来了吗?”妈妈紧张地回头看看,然后跟我说:“啊哟三八啦,别乱问啦!”走了两步她自己又继续说,“她爸跟那个汪老师,目一甩我就知,那阵已经有问题。只是没想到这么没良心,把阿霞的钱和首饰都卷去饲女人。听说是去嘉兴办厂。阿霞跑去那个女的家里,但又能怎么样,剩下的都是可怜人。那个女人的老公孩子也可怜歹啊。”我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花凌妈妈太凶了,把她爸吓走了。妈妈拍了一下我后背,囝儿人不要乱讲,你阿霞姨因为这事,好几晚拢没睡。你要多照顾花凌,知道吗?我说那当然了,我一定会。在花凌家做客时,我时不时听见花凌妈妈大声训斥她爸,声音能从楼下传到楼上,她爸爸一句话也没有的。花凌有时候都听不下去,要跑去帮她爸回一嘴。花凌的爸爸,总让我想起岛上那座国姓爷的石雕像。那巨大的石像已经立在岸边好多年了,感觉很熟悉,但仔细想想,我总记不清他的表情,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

花凌家刚出事情的时候,花凌就跟我和小菲说过。一开始,她妈妈还没事,就是花凌一直哭。但等花凌好点了,她妈妈别说开店了,白天爬起来什么都不干,就只是上二楼把窗户关严,用棉被盖着,在里面练唱歌,唱的什么《含泪跳恰恰》啦、《雪中红》啦、《有影无》啦,而且越唱越高、越唱越高,好像整个人要起疯一样。连唱了三天。我一直在想着花凌妈妈避在厝内,两层楼的红砖墙里是她用美声唱法大声高唱闽南语歌曲的样子。花凌跟我说,她好怕她妈妈会想不开出事情,那她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那时候说完,花凌就又哭起来,我想到如果是我,爸爸妈妈都离开是什么样,也一起哭。小菲也想到现在爸妈分开住,之后不知道会怎么样,干脆三个人哭成一团,擦掉了两包面巾纸。那时候我们还在油葱伯的店里,搞得他紧张得半死,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说是闽南查某(女人)厉害得很,别黑白讲。

走出店门,花凌又说,她本来就没多喜欢她爸。生活里没他,也没差。我觉得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自己爸爸呢?就像第一次听陶喆唱“爸爸妈妈彼此没有爱”,我也是很震惊。我没办法像小菲一样附和她说,对呀,就是这样。但如果这样想能让她更好过,那也不错。

“他敢回来,我才不理他。”花凌说。她说之前爸妈吵架,还觉得爸爸总是不讲话,是被欺负的那个,有时候也帮她爸说两句。一直到她偶然看到爸爸寄给那女人的信。具体内容她没说,但每次提起,她总是气得满面通红。她说刚看到的时候,都能听到心脏在里面硿硿跳。但她没找她爸对质,也没跟她妈说,她只是空掉了,机械地把信折好重新放回原位,脖子僵硬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在想合理的解释。那些字句。在学校的时候可以暂时忘记,一放空就又想起来,这件事就一直紧紧缠住她不放过她。她突然发现爸爸其实一直都是另外一个人。偶尔她会忘记,然后因为我的笑话笑起来。很快又会觉得内疚,都这样了,她怎么还能笑。后来爸爸闷声不吭就走了,她才后悔,是不是早就该跟妈妈说。但也觉得,终于还是发生了。这个她预感自己无力控制,又希望别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也无需再用全身的力气去憋住这个秘密了。

“买六支,你送一支啦!”

“哎哟,你的钱难赚啦!”

从厕所回来的路上,妈妈大约讲价讲了十分钟,买到七支霜条,绿豆味和橘子冰都有,喜滋滋拿来分大家。出来玩就是这样,一轮一轮吃,一轮一轮讲。

我自己套上游泳圈坐到沙滩旁边,把脚丫伸给波浪,手在地上乱摸。有时候会捡到水晶一样的石头,今天却一无所获。我慢慢站起来,打算在海里游一会儿。虽然会游泳,但我喜欢套着泳圈,漂在海里,仰头看月亮,这样很省力,不用一直划水。在水里,有种被整个海抱住的感觉。

我听见有人踩水的声音。是花凌妈妈,红贡贡的泳衣,一步步走进水里。我回头,看见远处阿嬷和小菲妈妈、小菲在塑料布上面一边吃冰一边下跳棋,连花凌都开开心心拉着我妈挖沙,都没人注意看花凌妈妈。真是的!

实在来不及了,我赶紧抓紧游泳圈,手臂缠上绿色荧光棒,跟了过去。哗啦,哗啦,花凌妈妈在海里上下翻腾。我在后面套着游泳圈奋力跟随。我游泳没戴眼镜,而她速度很快,有时候月光被遮蔽,我看不清她,心里就揪起来,然后又看见她鲜红的泳衣,就又赶紧跟上。我俩在浮球划出的区域边沿撞在了一起。哎哟!她哈哈笑了起来,一手轻轻搭在浮球上。一粒一粒的白色大球,被蓝绿色的麻线连接着,在海波浪里上下颤动。她说,阿禾,你知道“死人浮”吗?我惊到,赶紧抓住她的手说,阿霞阿姨,你不要黑白想。月光下我看到她张大嘴笑起来,真是一张血盆大口。憨呆。她说我。然后她向上仰,整个人一动不动,就这样浮在水面上,像具浮尸。她说,这个就叫“死人浮”。要等你学会在水里不挣扎以后,才能学这个。我说这个好厉害,都不用动,竟然就浮得好好的。她说对呀,关键是不要慌张,不动反而能浮起来,一慌就不行了。

然后我们往回游。我跟她说,你要是累可以搭住我的游泳圈。她又笑起来说,我经常从这边游到对岸,你阿姨没那么弱。但她还是一手扶着我的游泳圈,我感觉不仅有海浪推着我,每一次蹬腿的时候,阿霞姨也会把我轻轻地往前推,回岸过程很省力。

其实那天,我去渔村时看到阿霞姨了。

我阿嬷跟天恩的阿嬷,一个住在岛东边,一个住在岛西边,平常也不怎么见得上。后来在教会厨房成了好姐妹,一起在周日煮咸稀饭给会众吃,两人关系迅速升温。阿嬷在自家鼓捣出什么好吃的,就恨不得让天恩阿嬷第一个吃到。她们俩姐妹情深,但跑腿的人是我。那天阿嬷派我去送新炸好的韭菜盒。她说还好岛屿很小,东跑到西也就是二十分钟。她这么说不是心疼孙女要来回走,而是怕韭菜盒不酥脆不好吃,影响她厨房扛把子的形象。

我快到天恩家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红色身影。是花凌她妈。她倚在红砖围墙边,两只手用力地搓脸,然后猛地擤一把鼻涕,走到天恩家高声骂。

说是渔村,其实只有三两家打鱼人住这儿。大家都很静,没人敢探头看。我有点怕怕的,但十个韭菜盒没有使命必达,回去会很惨,所以我就窝在一棵莲雾树后面偷等。阿霞姨是一座喷发的火山,她的脸有纵横交错的痕迹,像一面被吹皱的红褐旌旗。她响亮地向门内投掷各样的粗话,有的是三个字的短匕首,有的绵长带转弯,像鞭子。虽然知道不是在骂我,但听到这样高分贝的尖声叫骂,心脏都噗噗蹿。奇怪,为什么大老远跑来天恩的家里,骂花凌的爸爸?

门猛地开了,是从里面踹开的。阿霞姨刚骂到一句很长的脏话,突然被横空截断了。她好像被门撞到,往后退了两步。天恩走出来。

“他们中午就走了。”他说,“我爸头先也出去了,阿嬷去追他。”

阿霞姨明显僵了一下,连刘海都硬得风吹不倒。

“我肚子紧饿。”天恩的脸慢慢皱起来,然后我看到有水急速从他脸上掉下来。

阿霞姨慢慢走过去,把天恩推进家里,反手把门甩上了。我觉得虽然天恩今年蹿到很高了,但也是虚壮,就是个瘦冬花,要是跟阿霞姨对打,还是会被打到趴下的。但我又没有仗义到要出来一声吼吧?我跟天恩没那么好啊,不值得,我又不是花凌。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偷偷凑到他家窗台上往里看。要是有什么暴力事件,我就去邻居家敲门呼救,同学情谊仁至义尽。天恩的家很小,从窗户一眼就望到灶台。夕阳变得黏稠,被海风吹进屋子里,堆在印着“以马内利”和葡萄的日历下面。我看见阿霞姨在那里煮面,好像一直伸手找不到抽油烟机的按钮,满屋子都是白色蒸汽。天恩蜷在她身边,背对着我,看不到脸。

我把那十只韭菜盒轻轻放在门口,敲了门,飞奔跑走了。

海风是黏的。游完泳,在旁边冲完水,被海风吹一阵,头发又开始变得黏腻腻。我还在想,远处那座站在黑暗里的巨大塑像,他到底是什么表情。他到底有没有五官?我想了很久,很是懊恼,那么熟悉的东西,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们三个小孩一起蹲在海边挖沙子。小菲说,我们一起来掏一座宫殿,等海水涨到这里的时候,看它可不可以抵住浪头。

刚才花凌妈妈下水,你们都没在看,我边挖边抱怨。我老是会想起每年在报纸中缝看到的认尸广告,那些泡肿的脸庞。海里明明每年都要死人,岛上的人却都不觉得海危险。我舅舅教表哥学游泳,就是直接把他扔进深海里,扑腾快没顶的时候,突然就会游水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怕水,我更怕山,岛上有座九十米的山,我爬上去就脚软。

有一阵我也担心我妈。“你妈妈白天还唱歌吗?”小菲说。

“免惊啦,伊没事情的。”花凌回过头,看着在沙滩那边吸着菊花茶跟其他人聊天的妈妈。她说,我爸跑路后,我半夜睡得轻。一日暗暝,听到有声。透过门缝,我看到我妈妆得很美,穿上阿姑从香港买给她的西装套装裙,还甩香水。她轻摸到楼下,圆滚滚的门把手,轻轻转开。怎么半夜出门?我怕她想不开,就赤脚跟着。你也知,岛到晚上很静,只有夜鸟在丝瓜干藤上面轻啄两下,她穿着高跟鞋在路上咔嗒咔嗒地走。跟着几步,她突然停下来,我赶紧躲。啪一声,她点烟。然后就掐着这一支烟,好像持一柄宫灯,轻茫茫穿过岛屿。靠近海边,风很大阵,棕榈树两旁摇得最响。月娘很大颗,照在头发上,妈妈闪闪发光。她一脚踩在沙滩上,鞋陷下去,差点站不稳,但她坚持一脚一脚往地上扎洞。走到沿海的一块平稳的石头上坐下,头也没回,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她早知我在跟。我乖乖坐过去。

“妈。”我不知道说什么。她把手里烟头一弹,细小的火光在海波浪里迅速泯灭了。她又伸手点了一支,回过头,问我要不要试一下。我接过来轻轻嗍一嘴,哇,真苦!赶紧还她。啵。她嘴唇红红。啵,呼!她以前从不在我眼前抽烟。“妈,有我跟你做伙。”

“我知影。”她慢慢站起来。垫肩的白色外套、蓝色的A字裙、内衣——左胸加缝了三片胸垫。她开始一件一件剥掉外面的衣服。那是我第一次瞥到妈妈的身躯。要不是有次被我偷听到,我都不知道她得乳腺癌切掉了一粒奶,加厚垫之后根本看不出。天上的云开始迅速地飘动,把月娘牢牢缠住,有星在边上旋。

回过神的时候,她已钻入海里。我大声喊她,她说:“免惊,我只是想游水。”我就死死盯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从海里走出来,头毛湿漉漉滴着水,真像一尾闪动的鱼。

妈妈穿衫。夏夜晚上大风灌,还是会冷。她哆哆嗦嗦地抽烟。呼——我认真地辨认着烟雾后面的脸,感觉有什么从她面庞流出来,像是一股气息。就是大润发门口的充气人,瘪瘪的,却突然动起来的气息。

那时候我就有放心。

花凌说完了,就开始认真地啃那只青色的篮仔桲,嚼起来咔啦啦的,有酸涩的香气。月光下面,我看到小菲也目眶红红。

我和小菲继续挖着沙堡,连地下室都弄好了。浪潮一点点攀爬上岸,一点点灌进去,再勾回海里,然后这堡垒就像糖一样无声融化了。挖了半天,最爱看的还是沙堡被浪吃掉的瞬间。然后小菲开始带着我们向海浪扔石头,扑通扑通,暗色的石头沉进黑色的浪里,发出沼泽地的声音。扔了一会儿,小菲突然停下来,说,我们这样会不会砸到鱼?如果砸到脸会很痛,至少要疼三天。皇帝鱼说不定就是这样被砸扁的,眼睛都歪掉了。花凌拉着她的手说,那我们不扔了。我说皇帝鱼会住进新的宫殿里,别的鱼都挤不进去,就只有它们能住的那种扁扁的宫殿。没有石头能砸到它们,没有人可以打搅它们。它们很安全。

我们头靠头躺在沙滩上。

今日的风真透。

沙滩上只剩下我们。不只沙滩,整座岛的人都缩回家里睡觉了。零食的外壳堆成山,但只要阿嬷、妈妈她们还想聊,这个夜晚就没完。其他时候稍微多吃一点零食都要被碎念,这个时候可以不被骂地大口吃喝,根本没人管,只要别闹就行。花凌和小菲已经靠在她们妈妈的腿上睡着了,小菲发出轻微的鼾声。我还很精神,但过了一会儿,我还是众望所归地闭上眼睛。我偷偷在想,如果长大以后,是不是也要来沙滩聊天,趁孩子睡着后,互相讲老公的坏话。

小菲妈说,你那阵忧头苦脸,人都瘦下去。

花凌妈说,别不好意思问,岛上人都知道了。

然后我妈犹犹豫豫地说,听人讲吼……你一路追去嘉兴。听得我暗笑,平常她那个八卦劲儿,也就是在花凌妈面前才畏畏缩缩。

花凌妈说,干,没追啦!只去了别处。之前还从来没离开过本省,最远只去过泉州。这次把花凌托给她外婆,自己坐火车,整整两天,换几趟车才到。到那里选了家便宜的招待所。收拾完行李,我想想,他拿着家里的钱又吃又玩,我全日吃菜脯,留下来的钱给他去开女人。干!我就直接冲去市中心那高档餐馆吃,菜是夭寿贵哦!选半日,最后点了皇帝鱼,在岛上,同款的钱可以买一篮。干恁娘,竟然还臭嘎嘎。这鱼不新鲜,才会加很多番茄酱,不然直接蒸就很鲜甜。但我还是吃了。走的时阵,把桌上抽纸放包内。

回去旅馆,突然想哭,包掉在地上。这天吃这一餐最不值。他蒸的鱼就真正好吃。他还是有本事的。想去拿抽纸,塑料皮竟脱了,散一地。风给伊吹得乱七八糟。干,他算什么本事啊。自头到尾,不敢来我面前。哪怕跟我说一声要走,我又不会不放!结果他到人家丈夫面前摆阔,猫变虎!我低头捡纸。那些纸巾散落一地,黏在脚上。用力踢,踢不开。

我就说,干恁老母唉!堵烂,整包纸都扔垃圾桶,出门去。

早听客人说过这地方好看,特别是一处竹林中的山谷。我都没看过山,看完这才知咱岛上那个不叫山,就是块石头而已。站在山上,风吹来,也不知冷,觉得自己跳下去算了。我本来都觉得那个婊孩要在外面玩,我敲锣敲鼓送他去。哪知道他真干得出来。那天他走的时候,竟然还是把衣服洗完了,夹上夹子晾好了,跟过去十五年一样。我常在猜,他那天到底是怎么想的。

爬山的时候,我全日都在想,为什么留下来,没面子的人是我?我怕被人看没。孩子没老爸,我两人以后要怎样?我往山下看了一眼,就看见自己跌落去,血稠稠滴,阿凌在我身边号,说伊没死,是睡了,吩咐伊起来。那幻象灌进头壳内。还是怕死。就不动,还站着。我就辩,说我这狼狈,他对我生吃不够,还要晒干。

阿嬷突然插嘴,阿霞啊,免管别人七嘴八屁股,各人把各人日子过好。小菲妈叹口气,说,女人苦命,眼泪吞腹内。

花凌妈说,你们听我说。有人慢慢走来,看我是外地人,嘴还在那里碎碎念,估计以为我头壳坏了。这人生得黑干瘦,不过都说歹竹出好笋,他那个小女儿倒是白泡泡幼绵绵,走路旷旷颠,过来就抱着我的脚,对我笑。我抱起他女儿,没话找话问他,山那边怎么有个豁口。他说前几日山上得火烧,火从林子里一下蹿起来。风呼呼吹,火跟个箭头一样冲。那天他正带着女儿上山,离那里不远,跑是跑不过火的。我一听,本来要抽烟,吓得都不敢拿出来。我就问怎么办。他说,这里的人,遇山火要隔点距离,对着火再放一把火,把新火赶过去,让火跟火对冲。两半火撞在一起,渐渐就灭了。他跟女儿都没事,身上一点伤也没有。那个豁口是烧得黑碌碌,但仔细看底下,也开始冒出一些绿。

山顶那惊险!还是咱这海边好……阿嬷听了半天就说了这结论。然后呢然后呢?我妈问。

花凌妈过了一会儿才说,风从山顶上吹进头壳里,我慢慢走下山,突然想到,他拿走的钱,正好是他家留下来的房子价钱一半。他竟然会算那么精,我也竟然会算那么准。我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我不认识似的。心内那酸纠纠的感觉,也不是恨。一半,一半。

阿嬷说,没缘的人,就让他去吧。花凌妈说,讲真实的,那市里有那款酒店,我都想进去找两个白面皮男的来开一开。后来想想,还是不要让他们赚到。说到这里,花凌妈带头笑起来。笑完大家又安静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还多赚个花凌。咱做事情,要顾钱顾孩,哪有人家那潇洒。这就是我那杯,该吞忍,我认了。账算完,回家!我就不是那种爱乱花钱的人。我还有海鲜饭店要管啊!你娘的,我就回来了。

我妈说,对啊对啊,就要这样想。花凌妈大声喊,他这款男人,给我搁脚都嫌占地方!阿嬷说,以前有人这样,手指头给伊剁下来。花凌妈气势越来越足,她说剁手指有什么用,要剁就剁那里!我妈说,对,乱枪打鸟!小菲妈说,哎哟,小孩子都在呢!阿嬷笑骂,讲正经,别三八!

我听她们笑成那样,也不是真的很介意我们在干吗。

海浪还在不远处拍打,风一层一层地铺在脸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逐渐看到两座挺立的山峰。云层与山峦晦暗不明地交缠。潮湿的、微凉的山风,从绵软的云雾处而来,把泉水的清甜和小笋的香气洒到耳边。阳光像是耀目的金属切片,映射出左边破损的山体。山林里,有隐秘的鸟和虫在叫。有的声音是一串串,有的是一颗颗。大马蜂的声音旋啊旋,像蚊香。山腰站着花凌妈妈,传来午后长长的一声哈欠,化作一只巨型皇帝鱼,把山拨出了皱褶。这破掉的山峰逐渐被毛茸茸的竹林和鲜脆亮丽的鸟鸣填满。小菲第二天说,她躺在沙滩上也做了梦,梦见她妈妈被海里的鲸鱼吞下,三天后又吐了出来,满面红光强强滚。她大概是把看到的故事,混到梦里去了。

花凌说她没做梦,我想她根本就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