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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4年第10期|秦汝璧:心曲
来源:《当代人》2024年第10期 | 秦汝璧  2024年10月23日08:13

本来许永震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朱丹,但是他在周五的时候想起来了,因为周四的晚上他打了他现在的女人一个耳光。

许永震还没结婚的时候,朱丹住在这座城市的西面,现在的女人住在这座城市的东面。那么,是跟住在东面的女人谈,还是跟住在西面的女人继续交往,成了困扰他的问题。每次他往东面走的时候,即便是做与女人无关的事情,他也会想到朱丹;而他往西面走,也是做无关女人的事情,他又会想到现在的女人。为了结束这样令他困扰的局面,他最终把房子卖掉,住在了现在的女人东面,若从地理位置上看,两个女人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因此,他得以静静地通盘去选择她们。既然要娶一个女人,那就娶一个好一点的。

朱丹与现在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朱丹高一点,现在的女人矮一点,这算什么事呢?朱丹不怎么顾及场合,大家还莫名所以的时候,她似乎早已听出其中的戏谑,于是突然地哈哈大笑;现在的女人因为留过学,喜欢西式风格的别墅,就是房屋顶上要有风车,有尖顶。但这又算什么事呢?最终,只有一个区别是许永震需要反复考虑的,那就是现在的女人的父母是体育老师,而朱丹的父母是水利局的办事员。在考虑的过程中,他开始思考自己的过去。他的生命中一直缺少老师。

许永震十六岁就出了学校,去社会上打拼,因此,他需要老师,即便是体育老师,也代表一种规训。岳父是中学体育老师,岳母是小学体育老师,每年有假期。不过体育老师是肉体工程师,不能决定学生的世俗前途,而肌肉过分的结实,块头太大,也意味着蠢相。再说,每堂体育课,无非就是吹着口哨训练学生“踏足踏”,若逢着学生期末考试,体育课是第一个被牺牲掉的,不及语文老师、数学老师重要得多。然而体育老师也是老师。

谁叫他前几年一直在社会上受委屈,没有人管!他年纪轻轻就蓄了单薄的胡子。一路混过来,做了小老板后,就一直把委屈给别人受。他原本是要准备去参军,但是因为身高没有去成,后来吃得好多了,可惜的是已经不长个子,只在身体各个部位长肉,尤其是腿,这样一来,双腿就显得矮墩墩的。因此,他的脸部给人感觉是四十岁的脸,但是身体,像是十八岁正在发育的时候,正在孵化的半熟的鸡。无论如何,他是个好说话的人,甚至是可以让人放心地欺负一下,凭空用什么敲一下头。现在,他凭自己的能力,赚了许多钱,在城市的核心地带买房,买车,他问心无愧。因这突如其来的一阵自我鼓动,许永震会在端起水杯喝水的时候,眼睛一转,睥睨一下身边的女人,或许比睥睨的速度还要快,很巧妙的掩饰,像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什么。在漫长的与女性相处过程中,他渐渐看不上朱丹,也看不上其他的女人。因此他听从心底的召唤,选择了现在的女人。此后,他对别人总是谦虚地说:“她们有很多人看不上我。”介绍完现在女人的姓名与年纪,第二句便是:“她父母是做教师的。”他需要跟着她一起承接教化,训练。他从中仿佛得到一种异样的满足感。这还不仅仅是那种体面所带来的满足感,而是残酷的训练管束,如同士兵。士兵需要这样的管束与训练,对于许永震来说,每个人都需要经过这样的训练教化,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在社会中生活,持续地生活。

许永震既然选择了现在的女人,就应该把朱丹忘记。而他确实也忘记了,删除了所有与她的联系方式。有一天,他甚至已经不记得朱丹究竟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而他周四的晚上打了现在的女人一个耳光,他被迫想起了朱丹。他想起朱丹那哈哈大笑的模样,那是对他的嘲讽,嘲讽他一个商人却需要体育老师的规训与教化,就跟需要官方认证一样。

“有人打了我!”女人尖削的脸庞焦黄焦黄的,除下眼镜,眼睛周围打起许多个褶子,在电话中对社区警察控诉。手机开了免提,对方的询问也听得清清楚楚。

“谁打了你?”女人一听,不知怎么开口了,仿佛“老公”二字还难以启齿,“男朋友”更是让她伤心欲绝,只是说:“有人打了我。我姓林,双木林的林,叫林晓月,‘晓风残月’的‘晓月’。你们快点过来。”那边似乎在登记,嘴里重复,“林晓月,双木林的林……”

林晓月有些不耐烦,再次催促,“你们赶紧过来……”报完地址后,林晓月就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盯住坐在沙发上的许永震,眼神像湿衣服一样黏住他。许永震的脖子被碎玻璃划破了,低下头查看伤情,一拉衣领血溅到了上面,他顺势又看了一眼林晓月,默默走到房间里,站在阳台上往下看。起重机的吊杆竖在半空中,轰隆隆地把土从这边挖到那边,已经挖出了一个洞,还在继续挖。

林晓月的脸虽然小,但是身体却相当胖,尽管穿一件宽松的睡衣,依旧可以从粗硕的胸脯看出她的结实。许永震转身想要打开客厅的门出去。林晓月不许他走,一面说:“你打了我,你敢打我!”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正要扑过去,门铃响了。

两个社区警察带着夜晚的清冷进来,已经到了十一月。其中年轻些的警察问:“是你报警的?”林晓月先是一愣,“是的,是我打的电话。他打了我一个耳光。”说完把自己蓬松的头发撸起来让对方看有些肿胀的脸腮。对方稍微看了一眼,就看向许永震。许永震走过去把客厅的门关上,示意警察坐下。

“为什么事打她?”年轻些的警察坐在沙发上,侧身往房间看了一眼。结婚照旁边还挂着两大团红色气球。那些波浪形的红色彩带绕着天花板似乎还在气流中飘荡。还有一只小黑猫,躲在阳台上装着红色气球的纸箱子里。红色气球弹出来一只,滚到了窗帘后面。他们国庆节刚结的婚。

“嘭”一声巨响,几个人吓一跳,黑猫把气球抓破了。许永震迅速地捏起猫,用脚狠狠地一踢。黑猫“喵”地一声锐叫,蹿走了。

“你们看吧,他发神经,他就是发神经,我没惹他。你们把他抓起来!”林晓月歇斯底里地叫,拿起一个抱枕向许永震砸过去,枕头软塌塌的,没有任何作用,她知道。

社区警察齐刷刷地看了她一眼,操着合肥话的警察开口说:“这不是说抓人就抓人,我看你们这其实就是简单的家庭纠纷,甚至连纠纷都还算不上。”

林晓月一听,用眼睛抓住他,说:“他打人,你们为什么不抓?你们现在不抓,他今后还会打我。”

年轻些的警察继续做好登记:许永震,男,1995年出生,安徽蚌埠人;林晓月,女,1993年出生,南京本地人。家庭纠纷,晚十点出勤。简单记下几笔,一面询问几个问题。

“老打你吗?”

“没有。”

“这就是了。他如果经常打你,你再拿出证据,我们好抓他。”当下,社区民警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去,顺便用脚清理地板上的碎玻璃渣。地板上被踏出许多个脏脚印,水与泥沙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为什么打你?”年轻的警察不经意地再次问。但是警察经验丰富似的,从来不问男人问题,诸如:你为什么打她,你打了她哪里。许永震也什么都没说,只问他们要不要喝点水。因为衣领上有些血渍,他在警察喝水的当儿去房间内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许永震进房间的时候又看见那只黑猫气定神闲,跳进那只纸箱里。

“你们小夫妻两个,还是好好过日子。”操着合肥话的警察站起来说,仿佛早看清楚一切似的,面带温和的笑意。

许永震从林晓月身边走过,送了送他们。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好像刚才来的两个人是来串门的,现在刚走。茶几上的水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他转身的时候,林晓月就进房间了。她把房间的门“啪”地一关,于是她的脸忽然地现一现就消失,像一次瞬间的回忆。不过因为他过于熟悉,短短的刘海一直整齐地划向一边,连着鬓角往下,墨水笔画上去的一样。她很像她的母亲,结过婚后她就学她母亲把头发剪短了。以前她一直劝她母亲留长头发,那样可以做很多发型,短头发能够供理发师发挥的空间实在有限。没想到,她穿完婚纱后就把头发剪短了,变得跟她母亲一样。也许是她父母做了三十年的夫妻,二人竟然也有些像,除了职业上相同外。因此,林晓月如果留长头发,面相就会跟她父亲相似。许永震自己想想也很可笑,为什么总要与她的父母联系在一起,仿佛什么事在他心里过一过,绕个弯,就与她的父母有了关联。事实上,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她父母了,还是他出资鼓励他们出去旅游,享受一下退休时光。岳母总是说:“你说这个家离得了我吗?我要是有个自由身,我真想跟永震一起去远处瞧瞧。”因为许永震有时候会一个人开车出差,她看见车上空一大块感到很可惜。夫妻俩这次是去九寨沟旅游,刚去一周不久。岳母经常发照片到群里。

他留神听门内的动静。自然还是那些令人起疑的叽叽咕咕,听不清楚。她喜欢整个人闷在被窝里。出了这档子事,或许她的父母会提前回来。他断定那些令人烦躁的叽叽咕咕就是林晓月在向他们控诉他打了她一个耳光。为什么不是她的朋友?她的朋友虽然多,她却只拿来撒娇。她的小小的不幸也是幸福的,她就要别人这么觉得。因此她每次跟朋友说完后,朋友都空言劝慰几句也就拉倒了。

“你为什么要打我?”他在睡梦中仿佛听见林晓月又在问他。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无数次,而他每次都以沉默应对。面对她的咄咄逼人,除了沉默回避还有妥协——他也找不到一个具体的理由,而他这个耳光在当时非打不可。

他在梦中有股沉重的悲伤,逼着他踢蹬着腿,想要把这悲伤赶走。他睡得一点也不踏实。小房间里的床上临时放了一些杂物,他似乎怎么挪避都碰到物体的边边角角。他在梦中更加沉重了。他把她的眼镜打掉了,看来下手不轻。林晓月戴眼镜,但是她不近视。她跟着潮流,亦步亦趋。无框眼镜流行的时候,就在家里戴,最近刚毕业的年轻女大学生戴八棱眼镜,遮住半张脸,她也要戴一副,宽大的眼镜是壁垒,不大理睬人,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总是一阵风地跟上去。常常因为不记得把眼镜放在哪里而大呼小叫。

许永震总是哄着她,遮挡她,防止别人误会是因为他欺负她才大呼小叫的。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一点不为他着想。她好像看穿他似的,“我倒要问问我的爸爸看。”“我爸爸说这件事应该那样做。”因此他一直感到一种羞耻,被人看穿的羞耻。他害怕她那对做体育老师的父母。他们教化规训的同时,会说:“瞧,这点儿都不会吗?”

“你为什么要打我?”林晓月一次次地问,就是一次次地选择不原谅,在暗示他:我一直记着你的那个耳光,迟早要还给你。

起码不是为了今天的事才打她,他想,他不由自主地把今天的事努力回忆了下。

他的一个朋友今天开画展,朋友是自由画家,刚从某所大学的美术系辞职,今天一大早电话他,请他去捧捧场。他第一个想法是请林晓月一起去。虽然林晓月做会计职业,他认为她更适合看这些,适合出入这些场合。家里角落的小书橱放了《职场潜规则十条》《成功学》这些书,都是她的,平时没事的时候,她会翻翻。

“你今天有空?下午太平路四十号有个画展,要不你去,我可能没有空。要去清点库存,一直拖到现在,下季度的货要预备了。”

“几点钟?”

“你最好三点钟出发,防止路上堵。他们四点钟开始,可能会请你吃饭。如果你不能去,我就开车弯到那里一趟。”

“我到时候再看看吧。”

照她的脾气,不一定能够去,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总不肯在路上浪费一秒,掐点过去,常常因为时间来不及了,走到半路上才彻底死心,打道回府。如果林晓月不去,那么,他就一定要去了,因为他已经答应了朋友。他下午两点钟再打一个电话去确认,那边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拖着浓厚的鼻音,说:“我不去了,什么都没准备,你去吧。”他一直认为她会去的,似乎是没有理由的一种肯定。因此他一直都在店里忙库存的事情,而当知道她不去时,尽管也在意料之内,但他还是莫名地有些光火,说:“你好像除了睡觉,不会再认真地干其他的事,真不敢想象你的父母还是老师。”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就已经让她不舒服。他不像她那样,即使有很多不舒服的地方,也要强装振作起来,也要去处理,第二天要开会,谈要事,每一天都很努力。他从谈事的客厅里出来,一步一步地甩着腿下台阶,心里装着许多事的样子,沉甸甸的。他忍耐不住,试图想起其他的事情来换一换脑子。于是他想到了朱丹。如果当初没有选择林晓月,那么他就一定会选择朱丹。这样的念头又冒出来了。

难道非如此不可吗?他可以有许多选择,他既然有了钱,就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甚至可以娶一个外国女人,在国外旅游的时候,他会在车站碰到一个,或在酒店大厅也碰到一个。她们一点不需要他操心,行事独立,思想单纯。这或许有些疯狂,他提醒自己。朱丹也是留过学的,不过只在加拿大待了两年就又回来了,她学到了怎样喝咖啡,需要倒多少奶,学到了怎样煎牛排,把西方的牛排煎得外焦里嫩而符合中国人的口味。为什么要回来呢?她说是她的诸多前男友中的一个说服她回来的。

这座城市是盛产教师的地方,他们成了城市的面部表情,而这座城市本也是历史悠久的古都,连河流也在这座城市里迂回往复,最后悄悄流到大海。若碰不到林晓月朱丹这些女人,也会碰到其他女人的。这些女人的父母不是做小学教师,就是做大学教师。许永震思绪纷纷。这两件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女人与城市表情或者说是城市印象是两回事。林晓月本人是做数据分析的,而朱丹更是连个毕业证都没有的无业游民。但他注定要跟这些女人勾搭在一起,从他选择这座城市开始就注定了的,因为他需要她们的父母是教师,祖父母是教师,或者曾祖父母是教师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他们自己没有忘记,那么他就不会忘记。

外面冬阳正好,行人匆匆忙忙,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忙什么。机场有飞机刚起飞,轰轰声在人群的头顶盘旋,久久不散去。他走进人群中,一下子看不见他了。傍晚时候,他出现在一家火锅店,似乎来早了一点,店里人不多,只有两个位置有人。他打了一圈电话,想要约人出来,没有人接,到底还是一个人吃了火锅。在吃火锅的时候,精神得到放松,这就想起刚才所看的画。

画展上都是一些黑白画,其中一张有些淡彩,似乎是一个光头的女人侧躺面对观众,利用水的流动,令人印象模糊地躺在池水里,其实没有水,但因为横逸的头发,还是感受到无形的流动。她的五官不合比例,好像整张脸就由五个黑洞组成,没有一点女性的样子,因此显得面目可憎。他有点不适应,也看不大懂,在画前略站了站就走了。他听到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对另外一个人说:“画家画出了人的孤独。画家故意隐去了性别。这就代表了普遍意义上的人……普遍的人有一种普遍的孤独……”许永震这才发现,原来那个画中模糊的人或许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

时间再往前推推,林晓月昨天晚上还带那只小黑猫去看病,一口一个“宝贝”的叫着。他不喜欢猫,他不是一个有爱心的人,起码是对猫狗这样的动物没有爱心。

小黑猫在他开门的时候蹿出去了。他到楼梯上看了看,想看看它到底要干什么,猫也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头继续溜。晚上,林晓月发现猫不见了,弯腰到处找,“有没有看到它?”他就是没有告诉她,小东西出去了,不会回来了。

“猫到哪儿去了?”她再次问。

“也许它不辞而别了。”

“它从来不单独出去。”

“我记得它是一只公猫,楼底下好像养了一只母猫。”

林晓月下去敲邻居的门,邻居说:“我刚才看见它在过道口,好像没地方去。”她误以为是他放出去的。

“你到底有没有看见猫?”她瞪着他。

“我进门的时候就没看见过它。”他轻松地说。

“你门没有关?”

“可能没关紧,随手带了一下,它从门缝里钻出去了。”

还是他的疏忽。她赌气似的,大半夜在小区到处找,“咪咪”地叫,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有人说在花坛里看到过,她高兴得就要请人家吃饭,跟人家要电话号码,以备日后好联系。

小黑猫刚来不久,但是他好像对它很熟悉,就像他脑子里早已经固化了的印象。这些印象是从生活中无数次的接触、摩擦,凝结而成的。许永震当然说不清楚。这么说吧,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养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之类的东西。如果非要说出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十六岁从学校出来,面临三个去向,一是上海,二是跟远房亲戚出国混绿卡,三是南京。他思考了很久,权衡各种利弊,在混乱中,仿佛思想里出现一个指南针,指南针指向了南京。没想到,他初到南京的第一天,因为火车晚点,公交车已停运,太晚了,四车道的马路上都没有什么私家车了。他只好找到附近的一座桥,睡在桥洞里,那样没有什么人可以打搅。但是桥洞里有猫。他只好跟流浪猫一起住一宿。那些猫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怎样的脏污,也看不出来。这些猫总是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冷的,不怀好意的。它们不善跟人撒娇,甚至都不会发出任何的叫声,哪怕是信号标志的叫声。

那些猫好像跟他有某种仇结。看吧,现在那些猫的代表,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它被林晓月呵护,培养,但它从来不只是一只猫。它成了过去的象征。象征是抽象的,早已离开了原先的形象,因此无法说明,正如他无法说明他为什么不喜欢它。他承认它与其他的猫并不相同,更不是那些流浪的野猫。况且它在林晓月身边已经足足待了好几个月,无法避免沾惹了林晓月身上的气味,按照爱屋及乌原则,他只会喜欢而不是厌恶。

她昨天就对他有些生气了。他知道。晚上睡觉之前,她叽咕一阵,等他上床后就一直背对着他,被窝筒中间撑开一个大洞,冷风直往里面钻。今天她没有去参加画展,一直在睡觉,这本来也没什么,也许她昨天没睡好。楼底下的挖机一直在工作,发出沉闷的声音,如果留意这种声音,就再也无法从脑海中去除,除非一开始就没有引起注意。它先要挖一个无比深的坑,然后再把这个坑填上。据说到年底才能完工。

“我要去我朋友家住几天。”她经常这样对他说。但他怀疑这只是她对她的那些朋友的误会。就连最好的朋友,在林晓月给那只猫过生日的时候都没有过来。

她说过要去朋友家许多次了,但是一直没有动身,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也许只是朋友的客气话,而她一直当了真。

林晓月不经意地放纵那些十三点的小举动,看起来无伤大雅,可是她既然是老师的女儿,她身上这些小举动就不应该有。

“你这时候去朋友家一定很奇怪。”许永震说。

“我真无法忍受那些声音,你晚上居然还能打呼噜。”她对他的那些呼噜声又惊又气。他太结实了,是过去的种种磨难使他变得结实,他应该像她那样神经较弱的,不能受一点响动的影响,最好得神经衰弱症,失眠一段时间。她那天又对他说了:“我受够了,我要去朋友家住几天。”

或许是在混乱中打了她一个耳光?许永震疑惑地想。他忽然感到害怕起来。

但是,他马上否认了“在混乱中打了她一个耳光”的想法,一定有个什么理由,一个站得住的理由。于是,他开始重新回忆,努力地试图找出点什么来。

那是个雨后天晴的午后,空气中有泥土的淡淡的腥气;NBA季前赛凯尔特人队获得了西部赛区排名第一的成绩,因此他中午喝了一点啤酒;还有就是那天新闻宣布,这座城市去斐济的飞机每周增加一个班次。这是个看画的好时候。林晓月应该会来这次画展看看油画,一个即将去纽约留学的女学生的画展。她没去看,说她没做什么准备,尽管在电话那头,他听出来她刚睡醒,他也说了她,说她整天睡觉,人是会睡傻掉的。他确定这句话没有说重,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

他一个人吃完火锅就准备回家,因为喝了点啤酒,不能开车,因此叫了代驾,代驾司机嫌车太豪华,不敢开,拒绝了他的订单。他只好继续等待,时间有点长,他只好先打的回去。等他刚走到小区大门口,他看见挖掘机还在烟尘弥漫中有力地挖土,一直在挖土,没有开小差,笨拙的,勤恳的一下又一下。他下意识地用手扇了扇灰尘,扇走一片,又来一片。他的脸最终也灰灰的了。

他承认他有点不高兴,现在想是的,他当时有点不高兴。不高兴的原因是什么呢?他说不出来。他对一切都不高兴,没有什么兴致,然后他就打了她一个耳光,想不起究竟是因为哪一个具体的理由。许永震躺在沙发上,黑暗中点燃的香烟头忽明忽暗,找来找去,能够说得出口的就是她宁愿在家睡觉也不愿去画展,让他匆忙地结束手头上的事情,惹了一些麻烦。对了,他又想到他当时回来时,她正上完厕所,裤子一直褪到脚踝,因为没有纸巾,她裸着双腿摇摆到房间里。她说:“厕所里没有纸了。”她从储物间里拿出一包,同样摇摆到厕所里。在打开包装的时候,卷纸不小心滑到坐便器里。“我说了很多次,不能买这种卷纸型的,容易滑到厕所里。”

原本家里的日用产品一直都是许永震买,从擦屁股的纸,到拖地的拖把,上次岳母说过他们喜欢用卷纸型的厕纸,为了方便,他自己家也开始用起这种厕纸,所有的东西要买就买双份的。连一向挑剔的岳母都对别人竖起大拇指:“永震是个细心的人。”

许永震对林晓月说:“以前我在荒野地里曾经用树叶子擦过屁股。”但当他说这句话时,林晓月就会想起他曾经也说他用香烟纸盒擦屁股。许永震以为这只是一句很普通的玩笑,她现在也是如此滑稽。她从坐便器里捞出那卷吸了许多尿液的卷纸,重重地往垃圾桶一扔,垃圾桶被撞翻。林晓月双腿赤裸,依旧摇摆着折回去重新拿一卷,嘴里叫嚣:“我真的受够了!”他失去了过去驰骋的力量,即使这样一句微不足道的话,或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无法承受。

他试图解释,但是太复杂了,刚想开口,就像面对人群一样,疲倦地闭上了嘴。因此他宁愿用一个理由,一个看起来说得过去的理由,人人都看得懂的理由。

黑猫在黑暗中踱来踱去,他知道它一直在找东西吃,没有理睬,已经到了第二天了,这个小东西一定饿疯了,因为他又在昏暗中看到了它那双眼睛,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能够看到桥洞里那些野猫的眼睛,还是在他的婚房里。他看了眼手机,早上四点钟,时间还很早,到底已经到了第二天。林晓月乌云乱挽,也踱来踱去,地上的碎玻璃渣被她踩得咯吱响。看模样,她只睡了一会儿,一切都即将开始不寻常起来。她似乎要做什么,一直想着要做什么。地上的玻璃碎渣提醒许永震昨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现在只感到痛苦,希望昨晚只是一个梦。但是那破碎的声音依旧在不怀好意地提示他。她坐在沙发上,躺半天,然后转过头来说:“我要去我爸妈那里住一段时间。”因为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

“你爸妈去旅游不是还没有回来。”

“就是因为没人,我才要去住几天,这里太吵,楼底下一直在挖土。我已经有好几天没睡好了。”

“我听说这个月底前他们就结束,我前几天问过门卫。”

林晓月没有接话,他认为她是因为他打了她一个耳光而故意要远离他。因此他现在需要一个理由了,这个理由就是她当时没有去画展,他刹那间牢牢地抓住这个理由。这个理由看起来也像那么回事,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他临时抓住的,因此坚持不了多久。

“是你先不去画展的,我已经跟我朋友说好了,你一直在睡觉。我手上事情都没做好就匆匆忙忙赶过去,我总不能对我的朋友说话不算话。”

“我还是要去我父母家住几天。”林晓月轻描淡写。

“我打了两个电话给你,提醒你,你都没有去。”许永震继续强调,企图用她的错误来挽留她。

“我没说我一定要去。”

“我以为你会去,你应该去看看摄影,看看画这类。”

“凭什么你认为我应该去看这些?”

“因为你的父母是老师。”

“我的父母是老师,那又怎样?”

许永震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老师应该是懂得欣赏这些。”他慌不择言,只能选择心里最熟悉的想法说出去。

“我的父母是体育老师,他们最爱的是钱,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妈是个不爱运动的人,她甚至因为体重超标而几次体检不合格。”

“我知道这件事。”

“就因为我没有去你就打我?”话题被她重新拉回来,她渐渐占据上风。

“不是,那是在混乱中失手打的。”

“你是忽然打我的,不是失手,我就那么走着,走得好好的,你打了我一个耳光。”林晓月提醒他。

“我是听到了你说的一些话,心里有些气。”许永震支支吾吾,铁定地抓住他是因为她没有去看画展这个理由。“其实你前天晚上就让我生气,就是你找那个小东西的时候,一只猫,你又是请人家吃饭,又是把人家请到家里来。你跟人家很熟吗?别人怎么看你?”

“好了,我不想跟你说下去了,我现在知道你是一个冷酷的人。”

林晓月去房间收拾东西。许永震脑袋嗡嗡响,一直在回忆刚才那句“你是一个冷酷的人”。我是一个冷酷的人吗?我只是不喜欢猫而已。就在他怀疑自己的当儿,林晓月把大门关上了。他仿佛已经听到岳母在那说:“你这次做了一件错事。”许永震以为岳父岳母因为女儿会在电话里或在某一个讲话的场合中把他训一通,告诫他如何对待女性,如何与女性相处之类。

三天后的中午,他接到了岳母的电话,“小许啊,你吃过饭了?你们那点事晓月告诉我了。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呢,舌头与牙齿还有碰撞的时候,何况你们路才刚开始,你多让着她……”在一旁的岳父大概嫌弃她说话说不到重点,吞吞吐吐,一把抢过电话,先是笑了两声:“我们就在你楼下,晓月跟我们在一起,你在家的吧。你对她,对我们,我都是知道的,原谅她这一回,日子好好过下去……”岳母急忙补充几句,“两人要互相体谅,小事就没必要。”唯恐岳父说的不到位。

许永震一面静静地听他们在电话中叽哩哇啦地说话,一面给他们打开门。

秦汝璧,199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钟山》《作家》《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等。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首届石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