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8期|王刚:一条江 三座桥
一
对我而言,最熟悉的河流莫过于北盘江了。
自小生活在北盘江畔,一抬眼就看见大起大落的峡谷,像一道美丽的伤痕刻进大地。两岸奇峰迭起,高耸入云,重峦叠嶂,逶迤连绵。
走近江边,涛声隐隐而来,峡谷雾气缭绕,恍若仙山楼阁。岩壁刀砍斧削,垂直插入江底。古树枯藤倒挂壁上,似乎只要动静大一点儿,就会跌落江中。从上往下看,只见古木苍苍,藤蔓飘动,几乎无法窥见水流。
从下往上看,疲惫的目光沿着悬崖绝壁攀爬,穿过一线窄窄的缝隙,只能看见巴掌大的天空。
北盘江流经水城多地,长达一百多公里。沿途险峰林立,峭壁森森,飞瀑挂川,藤蔓摇曳,猿啸鸟鸣……真是探险旅游的好去处。值得一提的是,江畔有多处铅锌矿遗址,最出名的有三处:大猴洞、黑蜂洞、藤桥洞。
大猴洞建于明朝,位于野钟河段。从野钟南下“大楼梯”,经“将军台”,抵北盘江,“即见洞于北岸峭壁之上”。县志记载:“城南百里外有猴子厂,明时有猴子于峭壁之上握矿块掷下,土人因而识之,故名。”也就是说,要是没有那些调皮捣蛋的猴子,可能就不会有猴子厂。而那些投掷矿块的猴子,就是赫赫有名的黑叶猴。大猴洞开采之后,又相继开凿两洞,称为二猴洞、三猴洞。直到清代,矿工们仍攀崖过壁,把铅锌矿源源不断地送出去。
黑蜂洞位于法德大坪子,挂在南岸的绝壁上,与藤桥洞遥遥相望。很久以前,“一苗族猎人寻猎过此,见岩壁上有窝黑蜂,攀而取蜜,见有银矿出露,遂开凿”。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要是没有那些乱飞的黑蜂,也不会有黑蜂洞?经过多年挖凿,黑风洞蜿蜒曲折,洞中有洞,如同迷宫。走进矿洞深处,可闻头顶传来水声。原来此处河道狭窄,矿井早已穿过江底,钻进对面的岩壁。
按这种说法,是不是调整开掘的方向,就能与藤桥洞相遇呢?一口矿井穿过江底,与另一口矿井相遇,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我甚至想,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过河的方式?藤桥洞也开办于明朝,其得名与大猴洞、黑蜂洞异曲同工。相传绝壁上“有一大藤,土人沿藤攀爬,发现矿脉出露,后开采成洞”。藤桥洞位于北岸绝壁,矿工们用藤蔓编成一座桥,悬浮于空中,随风飘荡。可以想象,矿工们背着背篼提着镐子,佝偻背影爬上藤桥,如风中零乱的麻雀。
不得不说,北盘江是我见过的最危险的河流,没有之一。也许,与闻名世界的大江大河相比,它不够辉煌夺目。但是,它比许多河流更复杂,更善变,更诡异,更深邃。它流经的地方,几乎全是悬崖峭壁,涌动着原始的蛮荒。很难想象,千万年前,这条河流以何等的决绝和勇气,方能劈开坚硬的岩石,形成这大起大落的沟壑。这条孤独的河流,从远古跋涉而来,避开烟火鼎盛的地方,专挑荒凉苦寒的去处。千百年来,它流过深山峡谷,流过荒野树林,流过春夏秋冬,流过岁月变迁,一直流到今天。这真是一条孤僻的河流,生性古怪,反复无常。从小听惯了北盘江的涛声,看惯了大峡谷的景致,但我却从未真正走近它。我只能远远地眺望,从不敢过于靠近深谷里奔腾的水流。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注定要被水所囚,被水所阻,被水所困。大江画地为牢,锁住了多少人远走高飞的脚步。弯弯曲曲的北盘江,如同坚固的铁链,将土地锁住,将村子锁住,也将人们锁住。
就这样,这条横在家门口的大江,将这个世界分成此岸和彼岸。多少年来,祖辈固守村庄,日出则作日落则息。大多数人,终生守候江边,一辈子也没有走出村庄。
二
北盘江河道狭窄,落差较大,地势险要,地貌复杂,建桥的难度相当大。多年前,仅有都格、石参田等三五处设有渡口,靠小木船摆渡。有一两处设有“溜索”,比如花嘎境内的底母渡口。除此之外,北盘江漫长的江岸线上,仅有几座良莠不齐的铁索桥。在我遥远的记忆中,江上最好的桥位于新街乡和营盘乡之间,被称为高家渡铁索桥。
高家渡铁索桥始建于清光绪元年(1875年),由绅商发起募捐,堪称“黔省第一铁索桥”。铁索桥位于大山之间,所处位置特殊,“然鹾运要津,通商孔道,设此无从”。建桥之前,铁索桥的位置原为渡口,“土人渡以小舟,湍急滩险,失慎者屡”。据说摆渡的人家姓高,故人们习惯把此地称为“高家渡”。
可以想象,当这座桥没有建成的时候,两岸来往是多么不便。我仿佛看见,摆渡人撑着小船,载着面色惊恐的人们,颠簸在湍急的河流中。涛声轰响,浪花飞溅,小船飘摇,形同浮萍。如果遇上雨天,山洪注入,河水暴涨,生死只是一瞬。所以,过渡溺亡的人比比皆是。
也许,正是死亡的一次次光顾,促使人们花大力气建了这座铁索桥。为了这座桥,多少人付出了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无数个日日夜夜,面目黧黑的民夫赤裸肩膀,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奋战在山野之中,北盘江畔。可以想象,铁索桥建成那天,人们是多么欣喜若狂。
铁索桥建成后,大大缓解了过河之苦,跋涉之艰。这座并不雄伟的铁索桥,驮起来来往往的行人、南来北往的马队商贩,成了最繁忙的桥道之一。走在摇摇晃晃的铁索上,虽然心惊胆战,但比坐船安全多了。自从铁索桥建成后,渡口边再也看不见晃荡的小舟,摆渡的高家失业了。
从高家渡往下,穿过巍峨的大山,闯过陡峭的峡谷,就能抵达法德。这里河流相对平缓,岩壁上也横着一座铁索桥。与高家渡相比,这桥简陋多了。几根铁索横跨河面,上面铺着木板,左右各一根钢索。走在桥上,如同荡秋千。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听到有人掉江的消息。尽管如此,人们仍前赴后继地踏上铁索桥,摇摇晃晃地走向对岸。
从法德往下,北盘江穿过凶险的峡谷,来到花嘎乡底母渡口。渡口无船,也无桥。之所以称渡口,是因为可以乘坐“溜索”过江。简而言之,就是在江面牵一铁索,在铁索上装一滑轮,然后用绳子经过滑轮,吊下一敞口的木箱,过江的人坐在木箱中,拉动滑轮,就可以晃悠晃悠过江了。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高风险的过江方式,万一绳索断裂,后果不堪设想。曾有一对母子,急于过江奔丧,冒雨登上滑轮,由于风大雨大,滑轮的拉动艰难,行到江心之时,绳索被卡住了,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在反复拉动之间,绳索先被磨损,后被磨断,母子俩掉入滔天浊流中。
每次走到江边,我总不寒而栗,只闻风声呜呜咽咽,如诉如泣,不绝如缕。
三
一声炮响,东线公路开工了。这条公路全长两百多公里,从水城起,至盘县终,贯穿阿嘎、米箩等多个乡镇,惠及几十万民众。这条路有不少沟壑河流,如北盘江、乌图河、巴浪河,上面修建了一座座桥梁。这些桥梁跨过峡谷,跨过沟壑河流,打开一个个闭塞的村庄,将成千上万的人聚拢起来,把一座座孤岛连在一起。
那是1991年的秋天,飒爽的秋风吹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汉子们背着背包,操着乱七八糟的口音,分散住进各家各户。指挥部设在临江的法德村村主任家,瓦房前的椿树上架着一只大喇叭,往往天不亮就吼起来。工人们提着钢钎,扛着锤子,背着背篼,匆匆忙忙走在路上。轰隆隆的炮声拉开一天序幕,工地人影晃动,撬石头,敲砂石,砌堡坎,运土方,填坑洼……人们发现,一条宽阔的公路渐渐浮现,穿过树林,爬上斜坡,劈开岩壁,跨过沟壑,以一种倔强的姿势,一点点向前延伸。
看着横在村子前的大峡谷,几乎人人都有一个巨大的问号。那么陡峭的岩壁,那么深的峡谷,公路怎么飞过来?施工队分成两支队伍,一支在彼岸,一支在此岸。他们腰系绳索,吊在崖上打炮眼,如飘摇的蜘蛛侠。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岩壁上渐渐长出桥墩,长出架子,长出桥身……此岸和彼岸,桥身相向而行,一天天伸向河心。日子一天天过去,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大桥合龙那天,全村人齐刷刷站在江边,目睹大桥成为一个整体,如长虹横跨江面。那个寒冷的冬日,江边响起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
真没想到,那么大的桥,说过来就过来了。大桥建在陡峭高峻的岩壁上,远远望去,像一把巨弓。站在桥上,抬头可见巍峨青山高耸入云,白色岩壁如镜闪烁;低头可见悬崖直插进江中,蜿蜒江水伏在遥远的谷底。面对此山此水此桥,村民们莫不感叹,说施工队真厉害,竟能在这种地方建起如此壮丽的大桥。老人们颤巍巍地走在桥上,不时用手抚摸护栏,以确认这不是梦境。
大桥建成后,原本如同天堑的峡谷,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跨越。父老乡亲被水阻隔的惨淡岁月,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成为古老的传说。那些要访亲寻友的,想来就来吧;要谈情说爱的,想谈就谈吧;要去远方的,想去就去吧……
法德大桥横空出世,彻底取代了旁边的铁索桥。时至今日,经过多年风雨侵蚀,铁索桥已锈迹斑斑,沧桑无比。站在桥头,看着破烂的木板,晃动的铁索,滚滚东去的江水,不由感慨万分。抬头望去,新建的大桥横在半空中,如长龙卧涧,不禁豪情顿生,真想高歌一曲。
大桥建成那年,我只有十四岁。那时候,我坚信这座桥是世界上最长的桥,也是最高大最雄伟的桥。接下来很长一段岁月,我一次次站在桥上,看山看天看水看桥,一次次热血澎湃,激动难抑。俯瞰谷底的江流,渺小如一条小溪,显得柔弱不堪。我知道,是距离让江流变小了。
四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真没想到,伟人勾勒的宏图,竟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成为现实。那气壮山河的诗句,成为北盘江大桥最好的注脚。
北盘江以磅礴的伟力,在云南与贵州之间劈开一条大峡谷。水城与宣威隔江相望,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离天涯。从水城驱车前往宣威,至少需要五小时。这正应了那句民谣:山顶入云端,山脚到河边,隔河喊得应,走拢要一天。不过,自从杭瑞高速建成通车后,这种情况得到根本改变,两地车程缩短为一小时。而将两地连在一起的,就是令人瞩目的北盘江大桥。
当初修这座桥时,当地老百姓直呼不可能。确实,大桥所处的位置太刁钻了。两岸险峰竦峙,云遮雾绕,凶险难测。这地方实在荒凉,连草木也长不高,随处可见裸露的山梁岩壁。岩壁多为石灰岩,硬度较差,极易破碎。山体内暗藏大大小小的溶洞,像狡猾阴险的陷阱。为了躲避溶洞和裂缝,设计师不得不将大桥的位置一再抬高。此外,大峡谷处于风口上,时有大风强风。站在崖顶,不时听见风声呜呜而过,如鬼哭,如狼嚎。
建筑队披荆斩棘,走进人迹罕至的峡谷。这些穿着劳动服的汉子们,背着包裹,提着工具,爬山路,攀岩壁,钻云穿雾,打孔打钻,切割钢筋,灌砂浆,运构建……从低处望去,忙碌的人影状如蜘蛛,形同蚂蚁。看的时间久了,恍惚觉得工人们置身于云端之上,乘着云朵飞翔。间或云雾散去,岩壁清晰明了,青山连绵,巍峨秀丽。太阳升起,洒下光芒万丈,将山峰涂满金色。工地热气腾腾,呈现出一片繁忙景象;工友们身影匆忙,如同矫健的苍鹰。
大桥从开建到竣工,历时三年有余。大桥全长1341.4米,桥面到谷底垂直高度565米。站在观景台上,仰头远远望去,但见红色大桥高高耸立,像一艘巨大的帆船。若日头高悬,洒下万丈光芒,则大桥如巨龙跨涧,熠熠生辉。若天气隐晦,群山苍茫,则大桥似彩虹挂天,五彩斑斓。或夕阳西下,青山秀丽多情,则大桥如长虹贯日,青红相得益彰,更添多少妩媚。总之,不管你何时去观景台,大桥总会给你不一样的惊喜。大桥建成后,许多人纷纷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大桥的风采。就这样,大桥成了网红,成了众多游人的打卡地。人们都说,这是一座天空之桥,是一座云上之桥。
不错,这是一座天空之桥,被定格在峡谷之上。有人说,开车经过大桥,感觉如开飞机。是啊,上了大桥,峡谷云雾翻滚,日月星辰如在眼前,天空似乎触手可摸。沿着大桥飞奔,仿佛飞在云端之上。
有趣的是,北盘江上有多座大桥,统统命名为北盘江大桥,连导航也没办法区分。大致列举一下,有关兴公路北盘江大桥、沪昆镇胜高速北盘江特大桥、沪昆高铁晴隆北盘江大桥、水柏铁路北盘江大桥、水盘高速公路北盘江特大桥、北盘江岩架大桥等。这些大桥有一个共同点:距离高,跨度大,建设难度大,所用技艺先进。更重要的是,施工队在修路建桥时,力求做到不破坏自然风貌,努力让大桥与山水融为一体,共同构建和谐的风景。这些雄伟壮丽的大桥,成了北盘江最美的风景线。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北盘江大桥并不是孤例。贵州已建成桥梁两万余座,堪称举世瞩目的奇迹。这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高高矮矮的桥,刻在广袤的大地上,与山山水水构成光彩夺目的风景。成千上万的桥,多姿多彩的桥,形态各异的桥,连接沟沟壑壑,跨过大江大河,飞过山川险峰,贯穿此地彼地,连通此岸彼岸。从此,大地不再崎岖,山水不再封闭,世界不再孤独。
因为桥,村庄是平的,城市是平的,世界是平的,就连天空也是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