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4年第10期|祁云枝:绿绒蒿云端低语
六月的风,携着寒意,像一头发疯的兽,撞向我,发出低沉的咆哮。我一会儿被撞到左边的岩块上,一会儿,又碰到了右边的砾石。多亏我的根须强韧,茎叶百折不挠,不然,早沦为狂风的战利品。
我是一株绿绒蒿,扎根流石滩里,我的茎叶、花朵、种子以及体内铸造坚韧与桀骜的钙质,全都是这里给予的。我和我的族群,用智慧走到了其他草木不曾抵达的高度,成为离天最近的植物——可以近距离感受阳光雨露,也体味和经历着其他植物永远也不可能遭遇的生存胁迫。
我的四周,铺满了被风雪和严寒摧毁了的岩石碎块。石块们看似静止不动,其实,每一次风暴或雪暴,都会让砾石大军缓慢移动,成为流石滩。
雨,是云的碎片。流石,是山的碎片。我的根须,就扎进这些流石的碎片里。而雪线之下,高山草甸之上的流石滩,大面积滑坡与坍塌,时有发生。
终年怒号的狂风,是这里的主打歌。紫外线强,寒冷,年均气温零下四度,霜冻期九个月。即便是夏季,气温也会随时降至零下,冰雨、雪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兜头而来……地球上,恐怕很难找出比我的出生地更恶劣的生存环境了。
张爱玲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这样的感悟,也契合我们的生活。因为你无法知道,风从远处携来的一片云,带来的究竟是降水、冰雨,还是雪雹。也无法知道,一缕风是否会引发蝴蝶效应,让我们脚下的泥石流滑坡,甚至是坍塌。如此这般,被艰、难、险、阻砾石般日日磨砺后,我们,便长成了高山植物特有的样子。当然,这里也有其他生境无法比拟的优势。比如,草木们遗世独立,个体间几乎不存在生存竞争;比如,这里空气清鲜,视野阔大,目之所及的景与物,都沐浴在无限的清透与纯净里。
绿叶,以最近的距离,把纯净的阳光加工成养分,存储在我们体内,我们吃阳光,喝雨水,生活简单纯粹。
我常常望着脚下的白云发呆。云朵自由,飘逸,魔术师般可以变幻出世上任何的动物与器物。
瞧,云朵变成了藏雪鸡,一,二,三,四,五。哦,不对,这五只藏雪鸡,是有血有肉的真家伙呢。它们一边咕咕咕地叫着,一边机警地在流石滩上觅食。
这群鸡,长着桔色的嘴巴,涂着桔色的眼影,脚蹬桔色的靴子,身穿黑褐与洁白相间的斑马服,胆怯而机警,喜欢结群觅食。它们的体色,像是截取了一片流石滩,裁剪后穿在了身上。藏雪鸡站着一动不动的时候,你是很难发现它们的。身穿隐身衣的这些藏雪鸡,以草叶儿为食,有时,也捕食流石滩里的小虫子。
在这朵云与那朵云之间,出现了一片蔚蓝。哈哈,那也不是蓝天,是我的同族姊妹——多刺绿绒蒿,硕大的花瓣,丝缎质地,像裁切得当的片片蓝天,晶莹剔透。它们,笑颜娇俏,身姿妖娆,在荒野乱石间,闪耀着惊世之美。
绿绒蒿是一个统称,个体间多以花朵的色彩区分。我开黄色花朵,全名叫全缘叶绿绒蒿,开红色花朵的,叫红花绿绒蒿,花瓣泛紫的,叫久治绿绒蒿,等等。我们家族占比最高的色彩是蓝色,蓝花系的绿绒蒿,欧洲人称之为“蓝罂粟”“蓝莲花”。为抵御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蓝罂粟的花瓣内聚集了更多的花青素,蓝盈盈的,梦幻,清雅,像是流石滩上手提裙裾、容颜姣美的花仙子,总能吸睛无数。
荒凉的流石滩,因了各色绿绒蒿,生动绚丽如油画。
所有的绿绒蒿里,我的栖息范围最广,这曾经是我们最引以为傲之处。从前,从海拔两千米到五千米处,都能看到我们黄艳艳的身影。我们的花期也最长,从四月开始,沸沸扬扬的花朵在低海拔处率先绽放,一路莺莺燕燕往上攀爬。当伙伴们的舞姿抵达高海拔处,时间,已是七月。
静看流云的日子,被一位西方人率先打破。
时光,回溯到一百多年前的巴朗山垭口。
这天,来自英国的植物猎人威尔逊,在巴朗山发现了开满金黄花朵的全缘叶绿绒蒿花海,他的惊喜,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蓝眼睛的威尔逊,匍匐在一簇绿绒蒿脚下,写下了这样的日记:在海拔11500英尺以上,华丽的全缘叶绿绒蒿,开着巨大的、球形的、内向弯曲的黄花,在山坡上绵延几英里……我相信,再也找不到一个如此夸张豪华的地方了。
在随后的考察里,红花绿绒蒿、川西绿绒蒿、多刺绿绒蒿、总状绿绒蒿等等绿绒蒿家族成员,一一被威尔逊纳入囊中。心满意足的威尔逊,带着上千种植物标本回到了英国。这通在神秘东方中国的采集,让他赢得了一枚豪华胸针——他所服务的维奇公司,用五块纯金和四十一颗钻石,为他打造了一枚状如黄色喜马拉雅“罂粟花”的胸针。
从此,一批又一批西方猎人赶来东方,前赴后继地爬上喜马拉雅与横断山脉,只为遇见高原上的梦中情人“罂粟花”,有人在发现后甚至说,走近它,真的有一种触摸天穹的喜悦。
我们的身边,开始多了人类的足迹。
因为可以生长在海拔两千米处,全缘叶绿绒蒿是人类最容易遇到的一种高山花卉,因此,我们也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绿绒蒿。而从前不是这样,在此之前,我们被居住在附近的人视为性灵花朵。度母手中所持的花,就是一朵绿绒蒿;藏民心目中圣洁的“欧贝勒”酥油花,也是以绿绒蒿为蓝本制作而成。然而,世事难料。近一百年里,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多地被人类以科技的名义篡改。
公路蛛网般铺设过来,汽车甲虫来回穿梭,越来越多的游人,涉足我们的家园。拍照的,猎奇的,搞科研的,挖药材的……你来我往后,绿绒蒿家族的数量越来越少。低海拔处,早已难觅我们的踪迹。绿绒蒿不得不向高海拔处迁徙。
这恐怕是气候因素之外,绿绒蒿面临的又一大生存危机。
流石滩上,“草草”自危,不知道什么时候,厄运就会突然间降临。花草的头顶,始终都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被人连根拔起,拍照,赞叹一番后被吃掉,或者,被丢弃。
好多人不懂,人与花相遇时,最美的姿态,是感知,而不是据为己有。当你凝目花朵,沉浸在花中物我两忘,静静地感受它的气味,欣赏它的美,身心放松愉悦,多么好。
就在去年的五月,一位女子在短视频平台炫耀自己在巴郎山打卡,手里,竟然是一捧全缘叶绿绒蒿。熊猫王国之巅的我的同胞,挺过了无数危机,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美女只用了几秒,就断送了它们十年的努力。这些年,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大伙儿如履薄冰。
一位美食大V在海拔4500米的流石滩上直播水母雪莲(雪兔子)泡面。那株可怜的雪兔子,还没有来得及传宗接代,就被一张嘴巴执行了死刑。
一档著名的电视节目,给明星嘉宾的任务,居然是让他们上山采雪莲!雪莲(其实节目里出现的也是雪兔子)移步寒冷嶙峋的山巅,就是为了躲避某些自私自利的人类,而那天,光天化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个个雪兔子被人硬生生从流石滩上拽了出来,倔强顽强的绿色生命,瞬间零落。尽管第二天节目组发出了道歉声明,称“雪莲是事先放在那里的道具……没有实际发生采摘珍稀植物的行为”。但是,节目播出后,产生的负面影响难以低估,没起到宣传珍稀植物的作用,反而成为一种错误的“标本”。
“水母雪莲泡面”“明星采雪莲”连同“巴朗山女子拍照打卡”等等事件,除去博人眼球,这些人的怪癖,大致也是大多数人的通病——面对稀缺美好的东西,总想据为己有,甚者,要腹藏之。
人,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就觉得自己是王,可以肆无忌惮,想摘花就摘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
在旷野,越来越多的人,面对一株陌生的野花时,既没有好奇心去关心它究竟是什么,也没有公德心去想自己凭什么可以拥有它,更没有同理心去思考,它也是一个生命,一个命运多舛又特别努力的生命。
要知道,高山流石滩上,每一朵花开,都是孤注一掷啊。
绿绒蒿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大约十年的寿命里,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朴素得如同一株刺蓟,匍匐在流石滩上,汲取阳光雨露,和狂风、紫外线、严寒抗争。若是有幸避过其他生物的踩踏,没有沦为某个动物口中的餐点,并且,躲过了滑坡带来的灭顶之灾,我们的童年和少年,还是相当美好的。
片片新叶走过云起云落,茎枝渐渐坚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年,也就是开花结籽这一年,我们的性情和外表会突然间改变,不再隐忍、不再矮小平凡,取而代之的,是张扬和华美。
我们的一生,只有一次开花的机会。是的,仅一次。一旦走过开花的青春期,生命便进入倒计时,快速走完中年、老年。
温暖湿润的西南季风从印度洋飘来,这里的夏季如期而至。冰雪消融,水汽升腾化作雨滴,又降落在流石滩上,滋润我和我的伙伴们。仿佛受了某种召唤,我从莲座样的叶子基部,慢慢抽出一根毛茸茸的花葶,花葶上,陆续长出花苞。我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开花,对所有草木而言,是延续香火、传宗接代之大事,马虎不得。
流石滩上,气候变化太过频繁,整个花苞期,我一直在默默祈祷,祈祷花开后阳光明丽,虫舞蝶来。千万别让我们遇到狂风,千万别让我们遭遇冰雨……
您知道吗?美艳的花朵,不是要展示给你们人类看的。
开花的本质,乃是吸引传粉昆虫。我们支付花蜜,提供温暖的巢穴,用以换取昆虫对花粉的传播。花粉,会黏在蜜蜂的背上,蝴蝶的翅膀上,蓟马的身体上,从这朵花里被递送到那朵花里,完成异花授粉之大业。
您也一定知道,我们无腿无脚,“奔跑、跳跃、躲避”等等动词,都与我们无缘。所以,在传花授粉、传宗接代这些事情上,我们必须仰仗与小小动物的合作。因为一朵花里的花粉,掉落在这朵花里的子房上,这样的授粉看似简单,却犹如人类的近亲结婚,后代的致畸率很高。所以,大多数草木都会对“自花传粉”弃之不用,而借助于蝴蝶蜜蜂和蓟马的“异花传粉”,会让我们的后代子孙身强体壮,基因优良。
难得的晴好天气,惠风和畅,我开花了。
开花期间,我的花朵通常会微微下垂,这是一种守护的姿态,守护花粉不受日晒风吹雨淋,给前来传粉的访花昆虫提供温暖的庇护;在我的茎顶,那些受过粉的花瓣,也并不急于凋落,它们彩旗般猎猎飘扬,继续吸引访花昆虫的眼眸。这些有别于它者的小小技能,都是我们长期练就的生存策略。
其实,能在流石滩立足的植物,个个都身怀绝技,严酷的生境,磨砺我们,也造就了我们。
您看,您仔细看,最好,停下脚步,匍匐在流石滩上,您一定能看到一种名为囊距紫堇的小草。它的叶片灰扑扑的,和它身旁的砾石的颜色,不相上下。
囊距紫堇煞费苦心,拟态长出砾石色的叶片,是为了躲避一种名叫绢蝶的昆虫。六月初,绢蝶的成虫会把卵粒产在紫堇的附近。大约十来天后,绢蝶幼虫孵化出来,就以囊距紫堇肥厚的叶片为食,不到膘肥体壮不会移窝。为了避免被绢蝶惦记和蚕食,囊距紫堇逐渐学会了乔装打扮,它穿上了土灰色的隐身衣,简直和周围的环境一模一样。任凭绢蝶睁大眼睛也找不见它。这样装扮的囊距紫堇,自然就少了生存隐患。
再看看雪兔子。这种有着动物名字的高山植物,给自己量身定做了毛衣毛裤。个头低矮的它们,裹了件白色夹杂了深色条纹的棉毛外衣,远望,分明是一只敦实的兔子,卧在砾石堆里,毛茸茸,安安静静。纤细稠密的棉毛,抗寒保暖,风刮不透,雨雪与冰珠也淋它不着。
稍远处,那个高个子植物,名叫“塔黄”。它开花时长出的塔型半透明苞片,俨然一个个小型温室。白天,苞片存储下阳光的热量,阻挡紫外线的辐射,也抵挡疾风与骤雨;到了夜晚,外部气温骤降,苞片里依然温暖如春。苞片里出生的小花,在寒冷的雪域高原的夜晚,可以安心地做“温室”里的花朵;前来取暖的小虫子蕈蚊,也可在此安逸地吃喝拉撒。知恩图报般,蕈蚊会竭力协助塔黄传粉,你好我也好,这是高山动植物间互惠共赢的金石同盟。
当你们人类在北方为南方植物建造了越冬温室而沾沾自喜时,岂不知,塔黄一经长成,就拥有一个个纯天然精巧绝伦的迷你温室……总之,流石滩上有多少种植物,就有多少个关于活着的故事。人啊,你怎么忍心自己一次虚荣的拍照,就断送花草经年的努力?
回想起来,人类以有用、滋补、私藏或买卖为目的攫取草木,已经让一些可怜的植物走到了灭绝的边缘,比如,桫椤、中华水韭、金花茶、梵净山冷杉、普陀鹅耳枥、花榈木、金荞麦,等等。许多植物,如,中华古果、种子蕨、卢木、星木,等等,你们还没有怎么认真了解,它们就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物种灭绝,绝不是危言耸听,地球上平均每小时就有一个物种灭绝。而且,一种植物的灭绝,不仅意味着其基因、文化和科学价值的丧失,还会引发十到三十种其他生物的灭绝,打破生态系统固有的稳定。
过去的五十年,中国大约有两百种植物灭绝,平均每年四种。在三万多种高等植物中,有四五千种濒危或者受威胁,占高等植物总数的15%~20%,高于世界的平均水平(10%~15%)。
植物致濒的原因,无外乎人为影响、环境变化和自身的竞争劣势。乱采滥伐,开采石场,钻山洞,修路,修水库、水电站等等,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已跃升为珍稀濒危植物的“头号杀手”。
令我们欣慰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保护野生动植物,就是保护人类自己——好多人在大声疾呼,好多人已经付出了行动。
2021年9月7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农业农村部发布了最新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将455种40类野生植物列入其中,保护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是多么开心啊。野生动植物,尤其是珍稀濒危植物,有了国家层面的妥帖保护。
就在今年的夏初,巴朗山垭口宣布永久关闭。这已不仅仅是绿绒蒿家族的福音,是垭口所有野生动植物的福音啊。
你看,你看,云开雾散。他和她刚刚在云端采集了许许多多的绿绒蒿种子,下行至稍低海拔区域,轻轻扬手,种子们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圆弧后,缓缓落入流石滩里。
他们,不是采摘者,是播种者。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的人。
【祁云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