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项静（主持 导语）张楚的长篇小说《云落》发表于《收获》2023年冬卷，甫一发表，即引起业界和读者积极的反应。小说密实的写法，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意志和主体感，以独特的方式实现了对中国社会生活深层次和全方位的呈现，它重启现实主义对当代生活肌理富有创造性和情感力的细腻表达，兼及象征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元素。县城是当代中国的缩影，又是物质世界和心灵宇宙的倒影，它可大可小，本真又抽象，既是当下的生活，又有历史的余脉，串联起时代、人心和世界。

王盛晴：小说以细腻的笔调展现了云落这座小县城里的人生百态，以坚韧乐观以至带有佛性的万樱为中心点，“她是一条通往云落的秘密隧道”，使各个人物之间产生联系、交织与冲突。万樱因从事职业之多得以接触到县城中各色各样的人，比如文绉绉带着些忧郁气质的“外来者”天青、享受时代发展红利而跨越阶层的故人罗小军等。在塑造这些重要人物时，小说以插叙细致地交代了他们的身世、感情生活和人生选择，注重挖掘他们的内心世界，使得每个角色形象都比较生动丰满。这些个性鲜明的人物身后也是无数同类人的集合，以志趣、阶层、亲疏组成不同的群体。比如万樱是云落县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和来素芸、蒋明芳一样，她们生于斯长于斯，老实本分地过着平淡的日子，构成云落这座小城的精神底色；罗小军、万永胜是站在时代浪潮上的人，他们抓住经济飞跃风口期实现富有，在云落县中风生水起，同时也承受着被时代浪潮覆没的潜在风险。虽然生活条件有所不同，他们都要面对生活的鸡零狗碎，接受云落、改变云落，以命运共同体的形式存在于云落县中。由个人像见群像，由群像见县城乃至中国的人文图景，读者得以窥一斑而知全豹。

项城：云落县城作为一个完全虚构的空间，是一个未被当代文学充分书写过的场域，也是一个观察中国当代历史变迁的窗口。社会变化是作为背景底色隐藏于人物的生活轨迹之后的，只有在发生大事变的时候才被我们观察和意识到。千禧年之后，中国经济社会发展迅速，机会多如雨后春笋，人人都有书写传奇的可能——以万永胜、王家兄妹为首的乡镇企业家，凭借敏锐的嗅觉乘上时代东风，短短十数年就积累了大批财富。而像常云泽、蒋明芳等人一样走南闯北打拼事业的人也不在少数。而袁家与王家的倒台则呼应着当下反腐倡廉的时代环境，包括罗小军在内的商人群体成为官商勾结的牺牲品。在物理时间的急剧前进之中，人们的安全感和精神支撑难以建立，展现出一种无助的姿态，人人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挣脱精神上的泥沼。李亚峰察觉到家庭、物质与人生的虚无，一次次求助于灵修，即使它是一个儒释道混杂的不成体系的“骗局”；罗小军沉湎于与不同女人的肉体交合，却始终不曾触碰令他“魂牵梦绕”的万樱，因为后者是他处于利益漩涡之下唯一的净土。

杨菁菁：书中的所有人物都没有被作者用个人价值观和情感予以褒贬，也没有被符号化或隐喻化，他们只是一群按照生活自身的逻辑存在于云落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对于云落镇的自然景物以及人文风物，张楚也不进行过多的主观建构，这拉开了作者与书中人物的距离，也拉开了与读者的距离，整个“云落”，是写实与写意的自由组合，既有工笔，又有留白。

读者一方面被小说中极富现实感、并不过度理想化的生活图景所触动，另一方面由于缺乏与书中人物精神世界的深度链接而无奈，与书中人物打交道的过程中，读者既有旧友久别重逢般的欣喜，也有对进入人物内心世界的无力，二者形成一种强大的张力，越读到结尾，读者的情感也愈发复杂。作者、人物、读者三元之间的距离感，为审美留下了更大的空间，也为多元化的解读提供了可能。

王怡清：云落县城一方面被时代裹挟着向前，一方面又眷念着本地传统和伦理道德。县城社会的一体两面性正在于此。以罗小军为代表的小资本企业家追求利益与财富，但他们最终也被资本反噬；而以万樱为代表的普通市民，她们身上有着中国传统社会最本质的底色，勤劳但封闭，努力却不幸，两类人的交叉与联系是传统与现代错综缠绕下县城的象征。狭小的空间背景下，每一个人都被各种关系紧紧捆绑起来，千丝万缕的联系下埋藏着大大小小的秘密和真相。

从回忆到现实，一条潜在的时间线索贯穿了作品的始终，云落的变化是中国千万个城镇的缩影，县城中人们不变的情谊也代表了国人心中较为稳定的情感指向。

次仁旺姆：《云落》书写了世事变迁下的云落县城以及这里市民阶层的生活。文章有一种贯穿始终的平静的伤感与沉默，这种伤感与沉默经常跟市民阶层本身的生活相关，并经常借助景物描写来显现，文中人物在经历一些事情后经常转向对外在风物和景观的凝视，平静地看着景物，平静地悲伤。

作品中的女性角色都坚强又善良。来素云虽然心直口快，说话有些刻薄，但对于朋友非常讲义气，蒋明芳很坚强，很能理解别人的难处，万樱承受了很多命运的不幸，却又包容了全部。看着一切发生，允许一切发生，最后依然坚强平凡地活着。《云落》的故事是一个首尾相连的圆，小说最后给人一种一切回到原点，回归平静和平凡的感觉，完成了一个闭环。万永胜奋斗了一辈子步入权贵阶层，但墙上的地图，却从世界地图变成了云落交通地图。最后他不惜抛弃一切，自导自演一场破产戏码，摆脱生意圈中的猫鼠游戏。罗小军的结局是高点坠落，他最后一次跟万樱赛跑，其实是在暗示他在浪潮中翻来覆去，又回到最初的起跑线。他们曾努力追求过，但是逐渐变得疲惫，追求的对象逐渐模糊不清，最后都渴望安稳、平凡，归于一种释然和平静。

次仁德吉：《云落》开篇以天青等人抵达云落县为开端，依靠天青一行人住店吃驴肉等的日常情节引出其他人物，如见义勇为的云泽，腼腆羞涩的万樱等。在介绍云落县驴肉特产的同时推动情节，使得剧情与故事背景得到双重完善，同时推动了人物形象的刻画。《云落》的结尾方式十分独特，最后一章以万樱给罗小军的书信作为结尾，与前一章的高潮反转比起来，最后一章近乎戛然而止。这种结尾并不给人以仓促潦草的感觉，反而给人留下了更加深刻的想象空间，信中万樱用天真淳朴的语言诉说着家长里短，让人更加理解到本书“天真伤感”的情感特色。

赵思宇：《云落》塑造了底层人民之间的命运共同体。云落更像是浓缩的中国，云落的轰轰烈烈的发展是中国在改革开放背景下的迅速发展的写照，作者打造了一个县城中国，展现了大时代背景下人物的故事和命运。

《云落》塑造的人物性情各异。其中万樱心怀善意，任劳任怨，她像是云落的陈旧的符号，有笨拙、愚钝的一面，同时又始终在为别人的事情操心，万樱的平常心和低欲望是这个人物身上值得珍视的品质。作者对万樱这一人物的塑造，冷静的眼光中也带着体贴的善意，使得万樱的形象在书中具有了温润性，她是了解县城中国的钥匙，她的身上带着底层人们生活淡淡的忧伤气质。

隋汶真：以异乡客身份突降云落的天青，出场便带有一层神秘色彩。随着故事徐徐展开，他的人生也被逐步剥离。从云落出走后的他，在北京和形形色色的女人们交换虚伪的情感，拒绝对艺术的追求，选择将注意力转向金钱，作为自己对养母的报偿；而在东北的他虽然具备物理意义上的家庭，却依旧不在精神上认同这是自己的归宿。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时空穿梭的天青，主动或被动地拒绝与他人产生联结，始终游离于人事之外，这种游离是因为他始终相信云落才是他所认定的故乡。他意志坚定地重返云落，试图完成“游子归乡”的动作，但突现的转折却不再给他上演爽快戏码的机会，甚至给他最后一击——云落实际上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归宿。此时，贯穿天青生命的身份认同问题烟消云散，他不再也不能纠结这个问题，只得黯然离开。最后，他又以一个解脱的形象再次回到云落，实现了故事线的收束。出走与寻根，构成了天青成长史的重要部分，也赋予了他最重要的人物底色。

钟恺彦：张楚笔下的文字是慢节奏与有秩序的，这与当今快节奏、无序社会现实流之间仿佛是背离的，正是这两种相异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奋力地撞击，揭开了埋藏在表层现象之下的社会样态。作者以一种淡漠又清新的文笔展现出了社会的真实面目，县城社会里人的精神状态一览无余，传统和现代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书中出场的人物有很多，万樱，来素芸，蒋明芳，还有罗小军，常云泽，天青等人，几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人，却又在各自的世界里彼此相遇。作者对于情节叙述的安排非常巧妙，虽然人物很多，但是随着视角转换，每个人的塑造都很到位，群像刻画得深刻而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