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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寨里的蝉鸣
来源:文艺报 | 陈永忠(侗族)  2024年11月05日09:14

由远及近,然后又荡开去,如微风吹皱湖水。

秋天,行走乡野,蝉鸣声声。清凉,空灵。云朵的影子轻抚群山,滑向一片金色的梯田,稻子低眉,听得沉醉。恍然间,声声蝉鸣,被一缕秋风送上云端,又从一座鼓楼飘来。

在宰荡侗寨听大歌

鼓楼下面,十几个人组成的歌队排成两行,早已等在那里。她们身着深色的侗布衣料,把银饰衬得格外光亮。高高的发鬏上,银花开得正艳。

我们规规矩矩坐在长凳上,中间隔着一个大大的火塘。此刻,里面没生火,还能看见此前留下的残灰。

隔着火塘这条河流,静静安坐,《迎客歌》是无形的桥,瞬间架通彼此的心。

一开嗓,万籁俱寂。生动甜美的歌声流出来,清脆亮堂,有如“空山新雨后”的纯粹。旋律婉转,表情朴实,无需在乎是否听懂侗语。

“你们好,我是宰荡侗族大歌传承人……”

她的普通话,带着当地口音,有一种歌唱的感觉。

她个子高挑,在歌队中格外显眼。她既是领唱,又是报幕员。

唱完《迎客歌》,又唱《蝉之歌》《布谷歌》《劳动歌》,一首接一首。

秋天,空气里丰盈着成熟的气息。含着稻香的斜阳,照进鼓楼,照得人脸泛红,照得银饰发光,照得歌声袅袅。

我们只顾听歌,不敢出声,生怕轻微的动作,打扰那美妙的乐音。

时间静静流走,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沉醉于此起彼伏的歌声之中。始终不能明白,无人指挥的歌队,多重声部交错,是怎么做到整齐有序,而又变化无常的?一会儿如远山鸣蝉,一会儿似林间滴水;有时风吹稻浪,有时雨打芭蕉。

又一首歌唱结束。报幕员说,非常抱歉,今天先唱到这里,她们有的还要去打谷。哦,是啊,正值秋收呢。我们的到来打扰了人家正常劳作。只好欠身致意,摇手道别。

人群散去,一直坐在旁边的老人,引起大家的注意。她同样也梳着好看的发鬏,发丝有些花白,一丝不乱,斜斜地盘在头上。身上的侗服干干净净。

报幕员留下来,同我们介绍,这位老人是她的婆婆,名叫胡官美,是榕江的侗族大歌代表性传承人。寨上的歌队连同她自己都是老人的徒弟。她还说,老人家从小便喜欢唱侗歌,心中装着的歌曲有好几百首呢。歌唱是这里人的日常生活,宰荡侗寨有老中青好几支歌队,数百人……只是这几天,老人家感冒,影响嗓子,不然也要为我们唱几首。难怪刚才歌队表演时,她也轻声跟着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看得出,老人对儿媳杨焕珍以及这些徒弟很满意。

说到打谷,我突然想起,要问一问歌师,在侗歌中有没有歌唱栽秧打谷的。于是,杨焕珍又同我们唱了两首。一首叫《打谷歌》:“八月过半稻谷黄,层层梯田真漂亮。秋风吹来丰收景,糯禾垂头谷飘香。吹起芦笙多喜庆,开嗓唱歌欢心肠。”另一首是《摘禾歌》:“亲戚朋友来帮忙,摘下禾谷晒太阳……”

朋友信勇是做音乐的,他觉得不过瘾,说刚才听到的大多是快乐的旋律,有没有伤感的曲调?杨焕珍略略想了一下,笑着说,侗族是个乐观的民族,遇到什么事都往高兴里想,所以,侗歌以节奏明快居多。不过,她还是从她的曲库里搜寻到一首《娶别人》。大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恋人,男的背信弃义,娶了别的女人。两人后来再相遇,女子伤心质问曾经的恋人为什么要那样做……曲风果然不一样,透着淡淡哀怨与伤感。

小黄侗寨的银花奶奶

铁门紧锁。老罗站在屋子门口,握着手机说话。

萨,我们是专门来看望您的,要不,您老说在哪个位置,我们来找您。

他担心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谁知对方坚持,让我们稍等,她一会儿就回来。

只过了几分钟,一个矮小的身影便出现在巷子口。

她就是我要专程拜访的侗族大歌歌师潘萨银花。

此刻,我已跨进从江地界,来到小黄侗寨。

在途中,我向老罗请教歌师名字有何讲究?他说,潘自然是姓,萨即奶奶的意思,银花是她大孙女的名字。潘萨银花,也就是潘银花的奶奶。真有趣。

走近了,看上去银花奶奶身体不错。面色红润,也不气喘。她跟许多侗族老太太一样,头发歪斜着盘在头上,身着黑色对襟侗服,脚上趿两片拖鞋。

她摸出钥匙,打开铁门,将我们让进屋。

我们大概问了一下她的情况:您今年多大年纪?

八十了,她说。

寒暄之间,我打量着屋内。简单的生活用具随意摆放着,看上去有些凌乱。房子基本没有装饰,略显寒酸。

我早就从手机上知道您老人家的大名啦,我说,今天特意看望您,想当面欣赏您唱侗族大歌。

一个人唱不了大歌,只能唱小歌。她有些歉意。

老人耳聪目明,反应很快。她一边说,一边翻动手机。很快找到一个视频,是她领着好几百人一起唱侗族大歌的情景。然后又给我们看了央视采访她的画面。

大歌要大家一起唱,一个人只能唱首小歌。银花奶奶怕我失望,主动为我唱了首《老人歌》:“一天不唱歌,人容易变老;一年不唱歌,浪费光阴了……”气息很稳,神态自然,音色依然清亮。唱罢,也不好再让她继续,毕竟年纪到那儿了,怕把她累着。

银花奶奶说,她们家是歌师世家,从小浸泡在歌声的染缸里,嗓子好,记忆力强,很快就学会了许多侗歌,能唱370多首。从18岁开始便义务传歌,至今整整62年,有“弟子”1000多名,许多人在贵阳、上海、深圳、桂林等城市打“文化工”,专门演唱侗族大歌。2009年,潘萨银花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侗族大歌代表性传承人。

过去这些年,她声名远播,到处有人请她教唱歌,媒体经常让她出镜,从而练就了良好的交流和表达的能力。整个聊天过程,银花奶奶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从江方言与普通话,随意切换,交替使用。我们都觉得老人家了不起。

以前,人家讲我们小黄侗寨是“侗歌窝”,银花奶奶说,那不假,年轻人都在家,唱歌是自然而然的事。人人都会唱,张口就来。说来也怪,这的人天生有副好嗓子。唉,有一段时间,姑娘小伙子们离家外出,回来也不喜欢唱歌,真担心会失传。好在后来引起政府重视,在八月十五中秋日举办传歌节。可惜你们来晚了,传歌节刚过,热闹得很。

告别银花奶奶,她让我们记住她的手机号码,如果喜欢了解侗族大歌,可以随时打她电话。

黄岗侗寨有奇音

咚嗒咚嗒的声音,敲醒了清晨。

推开位于半山的民宿的窗,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眼底灰瓦屋顶连成一片,将目光牵向远处,雾霭慢悠悠铺展开来,轻丝一般缠绕在尖尖的鼓楼上。

哦,我是到了黎平黄岗侗寨。

由半山沿阶盘曲而下,来到寨中,顺着一条小溪前行。这时,咚嗒咚嗒的声音,更加密集、清晰。寻声望去,只见一栋老木屋前,一位身着侗装的老奶奶,蹲在地上抡着木槌敲打着什么,与她一起敲打的那名女子,更要年轻一些,俩人轮番着,你一下,我一下,有着音乐的节奏。走到跟前,才看清,她们在青石板上敲打一块侗布。绛紫色布料被敲得发光,像一枚古老的铜片。

整个清晨,我傍溪而过,将要走出寨子,见到一座风雨桥。桥上无人,此时太阳有些烈了,我索性爬上“美人靠”躺下,轻风拂来,听蝉鸣,听流水,随大自然的乐音恍惚入梦。

几个孩童的声音将我吵醒,那时日头已西。我朝桥下看去,孩子们只顾在溪里嬉戏,脆脆的笑声荡漾着,无拘无束。

犹记梦中零星片段,勉强串起来,是这样的情节:嘞嘞嘞嘞嘞嘞……一种好听的鸣叫吸引着我往一座山攀爬,可任我怎么找寻,追逐,仍不见发声的精灵。后来,歌声消失,我累倒在半山上,几个小孩过来嘲笑……孩童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蝉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我原打算就这样匆匆别过黄岗,去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现在,我决定调头回寨子。

如果说,黄岗是一位古雅的女子,此前,我只不过是在她跟前晃了一眼。这回,我得细细打量,她到底有什么迷人之处。

夕阳西下,寨子生动起来。金色斜阳穿透摇曳的炊烟,将黄岗涂抹成一幅秋天晚景图。

又听见熟悉的敲打声。转过一栋木屋,再转过一栋木屋,仿佛仍是先前的场景。所不同的,只是一起捶布的人,有时是两三个,有时四五个,敲打出她们习以为常的变奏曲。这是侗寨永恒的画面和声音,千百年如此。

晾晒谷物是秋收重要一环。这个季节老天似乎格外眷顾耕作的人,日日放晴,最适合晾晒。寨子上,除了留足行走的路,稍有空地,便成了晾晒场。遍布着的大小不一的“色块”,黄的是稻谷,红的是辣椒,还有少量的花生和玉米。农民的画笔,在大地的宣纸上,用辛苦和着汗水给秋收涂抹上厚重的暖色。

穿越晾晒场,眼前禾仓座座。它们扎堆寨子边缘,据说是为了防止寨火。晾晒场上那些谷物干透之后便集中收纳于此。与禾仓相依相伴是晒禾架。这时已经有人开始往上面挂禾,如果再过一段时间,全部稻禾都集结到位,将是怎样一个壮观震撼的场面!你可以想象,那是一匹匹用金黄的谷粒织就的绸缎。

侗族人喜欢糯食,我曾经领略过。多年前,在侗乡巧遇一场酒席,场景还记忆犹新。食客们一边享用酒菜,一边直接用手从旁边的盆或桶里抓一坨糯米饭,津津有味嚼着,原始而略显野性。这份热爱是有缘由的。据说,他们的祖辈到地里劳动,由于山高路远,为了节省中途往返的时间,出门时便用饭篓装糯米饭当作晌午饭。为何偏是糯米饭?说是一来不容易变馊,二来经得住饿,还有一点好处,就算没有菜,一样能嚼出味道来。我想,这便是侗乡人在劳动中悟到的生存哲学。

亮井鼓楼是我在黄岗见到的第一座鼓楼。

太阳已经下山,天空还剩下最后一点亮光。鼓楼旁有座短桥架在溪上。一位老人坐在桥上,悠闲地抽着旱烟。桥下的溪水里浸泡着一头黝黑的水牯。我刚到时,人和牛正慢悠悠,一前一后从鼓楼里出来。它圆滚滚的躯体,皮毛油光发亮,迈着王者的步伐。鼓楼前便是它的天然澡池,不想却被几只鸭子捷足先登。它一下去,鸭子们自然被巨大的水浪推到岸边。在水牯面前,鸭子就算很生气也只能嘎嘎几下,老老实实靠边待着。

我问老人家,这鼓楼怎么成了关牛的地方?老人起身,领我往鼓楼走去。他用手一指,看,在那儿呢,它的房子……只见紧挨着鼓楼的旁边有间圈舍。他说,水牯是他们家族的,大家委托他当养牛师。这家伙打架可厉害了,经常获奖,是远近有名的牛王。

平常,他精心侍候牛王,按时喂食、泡塘、遛弯……每家每户轮流管饭或出钱出粮犒劳养牛师,并将草料送到鼓楼。把牛王调教好,过节时,全族出动,簇拥着牛王出战。

常听人说,侗乡有三宝:侗族大歌、鼓楼、风雨桥。这些名字让我熟悉而又陌生,它给人一种神秘感,让人敬畏。我总想着同它们走得更近一些,最好能感知彼此的心跳。

老人的汉话讲得不太利索,我同他边说边比划,像猜谜一样,试图猜出他的意思。

哪里有侗族,哪里就有鼓楼,他说,黄岗有五座鼓楼,每一座鼓楼归属一个家族。亮井鼓楼属于我们,我们也属于它。猜出老人这句话,我突然觉得他像一位诗人、一位哲人。

他停顿一下,咂了口烟,继续说,听老一辈讲,古代,遇上大事或者有人来欺侮我们,都要击鼓召集族人。他见我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楼上常年放着一面大鼓的,要不然怎么叫鼓楼呢。后来啊,太平了,商议要事,仍需击鼓通知大家拢来。呵呵,更多时候,是族人聚集摆龙门阵、唱歌跳舞的场所。

天色渐晚,老人再次起身,把牛王从溪水里牵上岸,拴在鼓楼旁。他说,要等它身上的水气自然干了,才能回到圈舍里。

同老人道别,暮色中仍然回荡着悠长的蝉鸣。